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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马六甲苏丹国 (下)

    十二马六甲苏丹国(下)

    竺辰回过头,见方才那个手握黄金短剑的铁匠正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张简陋的高竹凳。

    “你要不要也看看!”

    铁匠扶竺辰站上那张竹凳,背靠树干站在了旁边。视线还不错,万头攒动的人群基本没有挡住广场上的景象。竺辰先是注意到了一顶白色镶嵌宝石的华盖,各色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华。华盖下一张宝床,宝床上放着宝帐。宝帐以文木为竿,象牙、金钿为壁,状如小屋。宝帐前有四人侍奉,一顶红铜香炉上升起袅袅青烟。帐内两人应该就是国王和王后。国王在宝帐内盘膝坐一矮榻上,他左膝着地,右膝直起。王榻后立有一木龛,饰以五色木。龛后悬挂一金光焰。榻左右各有一侍女持宝扇,扇动着的宝扇为国王送着清风。侍女后有夹榻树两棵,树后有两面金镜,镜前各放置一座红铜瓮。再看那国王的服饰,头戴宝石花冠,上半身以珍珠璎珞覆盖;腰系白色沙笼;耳悬珠珰。旁边的王后发髻高高挽起在头顶、绾发的饰物黄金打制,精美无比;一张白色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眼睛。她有着茶褐色的皮肤、浑圆的肩膀和高耸丰满的胸脯。王后的衣着华丽绚烂的令人瞋目:墨绿色短衫外披着一件珠衣、白色纱笼上缝满了金线;脖子上佩戴着三条饰满珠宝的精美金链,左手的上臂和右手的小臂戴满了很宽的黄金手镯、镯子上镶嵌着赤红、翠绿色的宝石。她的手放在沙笼上,手指上戴满精美的宝石戒指,戒指发出耀眼的光彩。她的身上装饰着那么多的黄金和宝石使得她被笼罩在一片七彩梦幻的光晕里。竺辰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遮了遮眼睛,他不太适应这样的金璀珠璨,他的皇宫和他的妃嫔是宋式的清简雅致。

    “黄金和宝石是南洋人最真实的财富,是可以带着走的钱。”靠在树干上的铁匠突然说道。

    “嗯?”竺辰怔了一下。

    “看,决斗的大象就要分出胜负了!”

    铁匠指着广场中央说。大象的决斗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也许是因为大象的体形硕大、动作缓慢。两头决斗得象头上和鼻梁上都戴着黄金的盔甲,富贵而威武。一头大象好似体力不支显露出了败迹,向后退了几步,另外一头大象昂起头、卷起长鼻嘶吼了一声。似乎它也感觉到自己稳操胜券,想要用一声嘶吼从气势上震慑自己的对手。两头象的四条腿上都拴着粗绳,绳子的另一头掌握在后方几十个武士的手里。武士们一起发力就可以控制住其中的一头象,不至于让它活动的范围太大,冲进人群或者是惊吓到不远处观看决斗的国王。大象的后方还站着几名手持矛枪的侍卫,他们用手里的长矛刺向大象以激怒它们从而令它们打斗。一名侍卫将手里的长矛狠狠地刺进了刚刚嘶吼完那只大象的后腿,负痛的大象猛冲向对手想要转嫁自己的怒火。看到对方怒火中烧的样子,露出败迹的那只象掉头向后方逃去。上百名武士一起用力拖拽住两头象。得胜的那头象被拽得一个趔趄,但它很快调整好自己,随后抬起了两只前脚做出胜利者的姿态。人群发出欢呼声。那边国王抬起右手,人群安静下来。国王的脸上露出笑意,两名侍卫拿起一条金色的彩带系在了得胜大象的腿上。

    “那是国王的象。”铁匠继续说道。

    “另外一头大象属于国王的兄弟。国王的大象胜利象征着王权的巩固。今天的国王一定会发布诏令恩赏平民。”

    “要是国王的象失败了呢?”竺辰看着铁匠问道。他有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有想要结交自己的样子。

    “国王的象不会失败,绳子掌握在国王武士的手里。再说其他人也不敢派出自己最凶猛的大象与国王的象对决。这只是一场仪式,一场宣示国王权威的仪式,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斗兽。对了,你是大明朝来的?”

    “真正意义的斗兽是什么样子的?”

    “真正的斗兽双方会派出势均力敌的象进行对阵。还会有老虎、水牛以及公羊参加。往往是数头水牛同时对阵,场面会比较血腥一些。公羊的对阵相对温和一点。最激烈好看的是老虎与大象的决斗,但是参加决斗的老虎往往会被缝住嘴巴,然后与最凶猛的雄象决斗。如果大象获胜,就象征着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果老虎获胜,武士们就会杀死这只老虎,表示战胜外敌。”

    “总之所有的斗兽中大象总是被期待取胜的是吧!”

    “大象是崇高的动物,是带有神性的。有的皇室会用大象作为自己家族的徽标。大象也是象征王室权威的动物。国王们都会饲养很多大象,年轻的王子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会骑着大象训练实战。国王最优秀的武士一定要有训练象阵的本领。王室贵族出行都要乘坐象。嫔妃们出门也会乘坐象。”

    正如大明朝的云南境内那些头人们一样,竺辰想。

    “今天是国王的小王子一周岁。在宫廷活动或亲王们举办的活动中,斗兽占着重要的地位,是庆典当中十分重要的环节。在爪哇、亚奇、暹罗皇室宫廷的大规模节庆、婚嫁和庆典活动中也是一样,大象、老虎、水牛等大型动物间的决斗必不可少。斗兽也是平民百姓最喜欢的活动,人们会像过节一样盛装打兴高采烈!你是从大明来的吗?”

    “我是中原人氏。但这很重要吗?”

    “哦,我只是问问,看你不像南洋人。你身上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像是读书人。”

    “读过些书,不过也算不上是读书人。就是喜欢四处行走游历四方而已。”

    “大象决斗已经结束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寒舍坐坐?”

    竺辰没有拒绝他的邀请,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亲和力,让你不会对他设防。

    铁匠的住处不像他的服饰那么奢华夸张。高脚屋内的陈设简单整洁、窗明几净。

    “请坐!”

    铁匠指着一张紫檀木的圈椅请竺辰落座,自己也坐在了旁边。少顷,有仆佣端上了茶。茶具却是颇为考究,胎质很薄、花纹清雅。

    “多谢掌柜盛情!叨扰了!请问掌柜的贵姓?”

    “小可姓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纯字。”

    这个名字与他铁匠的身份实在是不相符,竺辰觉得有点滑稽。

    “我名叫竺辰。天竺的竺、辰时的辰。”

    “这个男童是你的孩子?”

    “他是我收养的,他叫竺奎,奎宿的奎。”

    “呃,客人许是觉得我冒昧。是这样的,我的祖父与父亲来自刺桐,是在元朝时来的。我出生在这里,我们家是祖传的铁匠。在这里我们的生意还算不错,因此家境算是殷实。我自幼对中原心实向往,但始终没能回到故土。我育有一双儿女,我想还是要让他们学习我们中原的文化,可是苦于找不到好的老师。来往南洋的汉人多为商人,又或多为苦力。方才见先生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却又不像是经商之人,因此意在结识与先生,看先生是否愿意屈就在我这里,教我的一双子女学习汉字的书文。”

    竺辰知道东方纯没有说出的话。他是看自己带着一个孩子,困顿窘迫的样子,料想他提出的建议自己多半不会拒绝。

    “东方掌柜家里可有现成的书?”

    “这么说先生是答应了?”

    其实遇到东方纯这件事情,竺辰觉得运气还不错。来到这里,居所衣食都是问题,况且自己还带着竺奎。现在来看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且先留下来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晚饭时,竺辰见到了东方纯的一双儿女。女儿比竺奎大一两岁的样子,男孩则比竺奎小一点。三个孩子年龄倒是相仿。

    “先生:这是犬子东方璞,今年九岁;这是小女东方璎,比弟弟年长三岁。快!你二人还不见过先生!今后先生就是你二人的老师,快快给先生行礼!”

    两个孩子深深一躬齐声说:“见过先生!”

    “免礼!好一双美玉!”

    “老师!你教东方掌柜的孩子,也可以一起教我吗?”

    “当然可以。我们家有许多汉文书籍。你们几个孩子一起学书文,一起玩耍。明日我就着人专门为先生修楼,置办授课所需的东西。大家入座、入座,陪先生一起吃饭!”

    翌日,东方纯找来伙计伐竹裁木开始为竺辰搭建高脚楼,他自己带人外出采购回学堂所需一应物品。两天后一座高屋起在了东方家的东南面。楼屋宽敞,有屋四间:两间卧房、一间起居,最大的一间用来授课也兼做竺辰的书房。东方纯将自己家里的藏书全部搬来了这里,布置在一张红酸枝的书柜上。屋内摆放上了一桌、四几,多出来的一张几东方纯说是留给自己的,从小没有进过书院读书,现在他想补上。

    竺辰这就做起了东方家的教书先生,一晃就是大半年。

    这天午后,雨过天初晴,几片云悠悠闲闲地在天空挂着,缓缓地向西方飘。早晨的课授罢,下午多是孩子们玩耍的时间。竺奎已经和方家两个孩子混得很熟。三个人玩起来因他见多识广颇能讲些有趣的故事,故而深得其他两个孩子的喜欢。

    竺辰在院子里走了一套摩易泰拳,几个孩子跑过来跟着一起比划。竺奎现在看待竺辰的眼光满是崇拜。他感觉这个被自己从大海里捡回来的人无所不能,他甚至愿意把这个人当做父亲。如果他是自己的父亲该多好!

    东方纯匆匆地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人,两个汉人。竺辰警惕地看了看那两个人,这两个人他没有见,。不过感觉不像是官家的人,倒似是家仆。

    “东方礁和东方砚回来了!”女孩对自己的弟弟喊道。

    “去看看这次带来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那两个人是东方家的家仆,他们每两年辗转水路、陆路去一趟大明采集最新的明朝铁器样式与首饰款式。来回路途遥远,往往一往一来就是将近一年。

    “老师!我们一起去!”

    东方璞拉起竺辰的手跑上高脚屋的木台阶。

    “先生也来了!先生请坐!”东方纯的妻子从椅子上起身给竺辰行了一个礼。她对自己孩子的老师总是十分地尊重。竺辰笑了笑还礼坐了下去。他想知道来人与东方纯的关系,他们来自哪里,会不会对自己的存在构成威胁。从孩子们的话里能够听出那两个人应该也是东方家的人。东方纯礼貌地待竺辰坐定后急急地问道:

    “你二人辛苦了!今年的这一趟来回将近一年,为何在刺桐逗留这么久?”

    “刺桐港口因为郑和将军在那里停靠所以封港了两个月。民船、商船一律不得出港,我二人今年回来的就晚了些。不过今年采办来的首饰样式却是比往年多了许多。新进的样式有一部分是从宫中流出来的。年初的时候大明皇帝派司礼监去高丽选了一批秀女,其中有一个权氏女子因为模样十分秀丽、且知书达理,擅长烹饪高丽菜肴得皇帝宠爱被封为贤妃。皇帝专门派人去高丽请来工匠为她打制首饰。工匠将高丽的样式与大明样式糅合,开发出许多新款式。那些新款式纷纷被后宫其他妃嫔模仿,很快就传到民间富户那里。我们二人反而有时间,收集了三十多种新样式回来呢!”

    “嗯,尽快将那些样式送去工坊。今年咱们收的金子也比往年多。我再和工坊的东方碾说一声,尽快打制出新样式。几个节日也相继要到,到时候送去给苏丹王妃的东西也宽泛些。还有,你们带去大明的马鲁古香料今年销的价格怎么样?”

    竺辰听明白了,这二人是东方纯家的伙计,他们定期往来于南洋和大明之间销货并收集货物信息。只是这东方纯倒是有趣,给儿女取的名字多为美玉,给伙计们取名却都是石头。竺辰安下了心,但是又听到郑和的名字,他想打听一下消息。

    “回掌柜,这次的马鲁古香料销得比前年稍逊色些,因为前面出货急了点,价格上没有提起来。不过陈、夔、蒯三家商号都说明年的货要加量送。还有蒯家商号的镖师们都佩有这种波状刃短剑,说是从宫中的锦衣卫中流传出来的,也是那个贤妃权氏带去大明的样式,好像是东瀛武士用的。”说着二人拿出两柄短剑交给了东方纯。

    “这个样子蛮是新颖,不过太简单了些,可以让东方碾在剑柄上加些宝石的图样。这样更符合南洋武士的风格。”

    东方纯不知道,他设计加宝石的这种波状刃短剑日后竟成了在马六甲上层武士当中极为流行的武器。他不经意间的加宝石设计使这种短剑带上了阿拉伯风格。这是题外话,此处就不再表了。

    竺辰等他们主仆说完了生意的事情。

    “哦,我方才听你二人说郑和将军停靠刺桐?他这是第几次来南洋了?”

    “第三次来了。”

    果然,马三宝又来了。而且东方家伙计说的停靠是船队南下而不是回去。

    “郑和将军的宝船快,一定是比我两人早好几个月到南洋了。不知今年还会不会再来马六甲,不过回来的船上听人说大明船队到三佛齐了,只是这次船队的船只没有上次的多。”

    竺辰暗吃一惊,但他很快定下心来。施进卿见他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朱棣那里。他伸手摸了摸脸上那道蜿蜒的疤痕。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不知道从前的人见了,还认不认得出。只是现在带着竺奎离开吗?那无疑会显得可疑。他权衡了一会,决定先不动声色地留下,容后看形势再做定夺。

    东方家的两名伙计从大明带回了香料销售赚取的银子,也带回了今后几年足以畅销南岛的收拾样式,适逢几天后就是大湿婆节,心情大好的东方纯决定宴请宾客,宴席就在东方家楼屋前的空地上举行。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东方家的仆佣伙计们在东方纯妻子的指挥下忙碌着宴席场地的清理与布置、食物酒水的采办等等事宜。东方纯给孩子们放了假,特许他们可以在宴席之后再读书。竺辰也就有了完整的几天时间。他向东方纯提出外出周游几天,实则是想避开东方家热闹的场面,或是如果有不祥的感觉也可就此离开。东方纯当下就答应了竺辰,还支给了路费游资,但是他请竺辰务必赶在宴席前回来,一同参加东方家的盛宴。

    竺辰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带上竺奎出了门。这孩子原本聪慧,与东方家的孩子们相处学会了些礼仪,与一年前相比,已是换了一副模样。加之他日日与竺辰相处,他的言谈、神态间也都带上了几分竺辰的样子。现在出门的两个人已经很像一对父子了。竺辰带着男孩出了马六甲的王城,向乡间而去。

    乡村依旧是温情的,来往的乡民表情木讷但良善;脚下乡间的土路虽坎坷却踏实。这样自由的气息越来越为竺辰所喜爱。五六年前琼浆杯中、倩影窗前的日常已然模糊地只剩下影子,仿佛是前世的事情。

    一个牵着水牛的农夫从身边走过,身穿树皮的衣服。在金州这里,农民们会穿一种树皮布。这种布是用一种特殊的树皮剥掉外层,浸泡后再用木槌捶打直至树皮变得平滑、变得软和,然后再把这样的树皮缝制成长布,围在身上作为沙笼。衣料取自天然,不用任何花费。衣服的颜色与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树木草芥其色如我,人在天地间。只是这样的衣服下雨天的时候须要脱下来,不然会被雨水泡碎,因此下雨的时候,很多农夫就会躲在自己的高脚木屋里,裸身赤体、听雨观雾,与那些藏身在洞中的蛇虫鼯鼠、懒豚蚂蚁一般无二,人在寰宇中!

    在南岛,如若不遇天灾人祸、不遭疾病顽患,活下去也倒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大自然里,什么都可以给你。

    天气渐渐闷热起来,竺辰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取下背上的葫芦喝了口水,然后递给身边的竺奎。竺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林子外盘腿打瑜伽坐的一名干柴般枯瘦的苦修士。他的身上未挂一丝,土褐色的肌肤使他的整个人与大地融为一体。他控制自己呼吸的能力已经修炼得极强,让人很难发现有同类在自己的身边。竺辰知道那是一名耆那教徒。他一向不太懂那些人,为何总是让自己活得那么苦!

    “这样看人不礼貌!”竺辰弯下腰对孩子说。

    “他们不吃不喝,也不让自己睡觉!但是他们最终能获得智慧!”

    竺奎小小的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们不伤害任何生灵,连蚂蚁也不忍踩死,走路都要拿着竹笤一边扫一边走,但是所有的人都十分尊重他们!”

    竺奎的话让竺辰吃了一惊,这个小小的孩子无意识间说出的却是尘世中芸芸众多往来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想到的彻悟,人活着最高的得到只有两样:智慧、尊重!但要得到这两样东西的过程却又那么漫长艰辛!

    马六甲国的疆域不大,两天的步行后,路边石窟式的庙宇告诉竺辰这又是一个新的国家了。这里的人不再信仰***教。再向前走,如同金州疆域内其他的地方一样,映入眼帘的有密宗的大乘佛教舍利塔,还有湿婆庙。宗教信仰的多样性使得建筑风格式样异彩纷呈,各具特色。

    “海的那边有狼牙修国。”竺辰看着竺奎说。横穿金州并覆盖陆路运输的有古狼牙修国沿着马六甲海域的许多城邦。那是竺辰跟老师方孝孺读史书的时候知道的。唐宋时的狼牙修人崇尚中原的汉地文化,他们中许多人不远万里前赴中原学习,然后将汉字的竹简和书籍带回狼牙修国。一同带回去的还有汉地风格的佛教。这些一衣带水的城邦因为相似的宗教、语言也更是因为同中华帝国的学习与贸易而互相联合到了一起,它们为共同的利益和平共处。它们对中华帝国的借鉴和学习辅以其潜在的包容性使得各城邦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繁茂景象。

    出门已经接近三天。其实最初竺辰的心里做好了不再回去的准备,但是竺奎那番谈论苦修士的话使竺辰改变了主意,仓皇碌碌的日子是于事无补的,他决定回去。

    “咱们去雇一辆车,我带你回去,不然赶不上宴席了!”

    南洋的民间宴请竺辰还是头一次经历,平素清静的楼屋外也不知是从哪里聚集来那么多人。他突然有一点点后悔做出回来的决定,毕竟这么多人的场合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潜在的危险。

    东方纯夫妇着上了盛装,他们穿着的是大明朝的服饰。东方纯穿一件湖蓝色的府绸直裰,佩戴了一块品相极佳的和田碧玉坠子。东方夫人湖蓝色长裙上穿一件淡灰色的窄肩花缎比甲,比甲内三层的珠链戴在白皙的脖子上,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绿色云肩。发式却不似明朝妇人那般复杂,只是梳起一个坠向后方的髻,髻上簪了一只梅花枝的金步摇。那步摇随东方夫人一行一走发出风吹柳枝的声音,不细听听不出来,细听去声音煞是好听。夫妇二人穿着中原汉地的服饰,又没有佩戴多余的黄金首饰,作为商贾之人实属难得。竺辰不禁多看了二人两眼。

    参加宴席的客人着装可谓五花八门、红飞翠舞,沙笼、长袍、汉式衣裤不一而足。这样的聚会场面恰是应了南岛古来就是商路的景,中原的物产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流向西方,西方的商品也借此不断进入南岛直至中原帝国。自秦汉起的海上商路连通起东西方的民生,也贯通了东西方的文明。中原帝国的富庶成为口耳相传的神话沿着这条海上的路不断传向西方。

    东方纯将竺辰安顿在了上席。尽管竺辰自己一再要求去与孩子们坐在一起。东方纯是在以这种形式彰显自己作为汉民族后裔重师尊文的态度。

    东方夫人将薄薄的金叶子撕开成一小片分给宾客们跑来跑去玩耍的孩子们。南岛的黄金被用一种专门的技术锻造得十分柔软、同时纯度又极高。作为硬通货的黄金即便被制作成了首饰,可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随时被切割和出售以应对各种需要。黄金是普通人家的财产,

    在这里黄金更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富人会通身饰满黄金;平民百姓也将自己几乎全部的财富穿戴在身上。东方纯因他从事的职业而获得地位,他出售的是黄金,黄金被人们追捧。南岛很多地方都有着丰富的金矿,许多平民竞相去淘金,淘金便成了一种职业,其中不乏从大明来的流民加入了淘金的行列。

    仆佣往来穿梭地忙碌,宴席摆了开来。四五十人盘腿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竹制椭圆矮桌边。座席是柔软的棕榈丝编织的,每位客人面前铺着桌布。桌布是一张张展开的大香蕉叶,香蕉叶均是一般大小,都是新鲜刚采下来的那种生命力旺盛的绿。圆桌的中央摆满了各种颜色鲜艳的扶郎花,象征着互敬互爱。宴席的餐食一道道被端上来,先是香蕉、椰子、甘蔗、石榴、山竹果等果品。客人们在主人的恭让下取果子品尝。然后是赤番薯、铁山药、拌有鲜花的饭团和撒着肉豆蔻的薄饼。最重要的一道菜是烤山羊,五个人面前摆放一只。烤成金黄色的山羊被放在一只大芭蕉叶上,旁边放满了木制托盘,每个托盘里又有八到十个椰子壳的小碗。碗里盛放着青蛙肉、鸡肉、鹿肉、孔雀肉以及各种各样的鱼,新鲜的和腌制的,还有洋葱碎与小虾搅拌在一起的酱。

    东方纯夫妇热情地请大家享用美食。这里的风俗是主人不会将素不相识的客人作彼此的介绍,投缘的人自会聊到一起。宴席的举行大约是在辰时方起时分,太阳并不那么灼热。今天的风竟也来凑趣,为美食中兴高采烈的人们送来了一丝丝的凉爽。

    “嘚嘚嘚.”

    一阵马蹄声传近了,远远跑过来一队人马。竺辰的心里一惊!待到近前,那是一队大明的官兵,确切地说,是一队十数人的锦衣卫!领头的是阮行!

    阮行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一个个打量着忽然间鸦雀无声的人们。

    他从马背上飞身跃下,将马缰绳交给身后的人,然后走到宴席边。

    “请问哪位是主人家?”阮行礼貌地问道。毕竟身处异国,即便是锦衣卫也不好行事带上嚣张。

    “便是在下。”

    “近来可有我大明人士来此地?”

    “这个,不知道。”

    “你这里有没有?”

    “今日我们庆大湿婆节,在下请乡亲朋友吃饭,并无明朝来的。若说这里有明朝人,在下也不认识。”

    竺辰不知道东方纯为什么要这样说,要替自己掩盖身份,也许他只是不想惹上麻烦。这些明朝官兵在这里,毕竟是一件扫兴致的事,他想敷衍之后,这些人能够离开,不至于搅了自己一家人精心准备多日的盛宴。

    阮行缓缓地绕着圆桌走了一圈,仔细打量着席上的每一个人。他的目光停在了竺辰的身上。他感觉这个人不像南洋人,却似乎也不若中原汉人。这个人精壮中透着贵气、温和中带着儒雅,这个人的那双眼睛似曾相识!阮行没动声色,他继续盯着竺辰的那双眼睛。竺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阮行,不知为什么本该惊慌的他却无比淡定。也许当面临真正的危险时,求生的本能会掩盖失措的惊慌!

    “此人是谁?看他不像南洋人士?”

    “他是我家中的教师,他是高丽人。”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东方辰,是我孩子自小到大的老师。”

    “我在问他!叫什么名字?”

    竺辰平静地看着阮行,用梵语回答:“我是这家孩子的老师。”

    此刻竺辰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那苦修士的身影,万般尘世苦、一脸沉静容!他不再慌张,他在想人生的苦其实只有一种:那就是对未知之未来的恐惧。此刻的竺辰心里很空,他不是不恐惧,他是厌倦了恐惧。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阮行,就让该来的来吧!

    阮行也看着竺辰,他对这个人的感觉很难说清楚。但东方纯的回答和竺辰的平静最终说服了他,他告诉自己眼前的这场聚会只是一个民间的宴会、坐在那里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他转过身打算离开,走之前他回过头再看了那个人一眼。他感觉那双眼睛依然是熟悉的,过去曾经熟悉、现在依然未变,那双眼睛像是朋友、邻居般平和、那双眼睛里的光不会让你设防……

    阮行回到队伍前,冲着站在队伍里的几个无面侍卫摇了摇头。他接过缰绳飞身上马,然后挥了挥手。这对兵士跟着他扬鞭而去了。

    不速之客们走了,宾客们恢复了之前的兴致。

    “掌柜为什么要说我是高丽来的?还说我叫东方辰!”

    “节外生枝的事情咱们避免就好,我可不想让这伙大明的兵扫了今天的好兴致!”

    竺辰发现,自己脊背的衣襟在那伙锦衣卫走后瞬间湿透,带着些许彻骨的寒意!他伸手取了一枚山竹果,剥开果子壳,掰开一瓣缓缓放进嘴里。

    正午的烈阳送走了饱享饕餮的宾客们。巨大的圆桌旁只剩下竺辰和东方家的人。东方纯似乎意犹未尽,他招呼伙计支起来一柄大伞遮阳、又叫仆佣摇动几张芭蕉叶送风,然后转过头看向他的妻子。东方夫人看不出是哪里人氏,她身材颀长、虽姿色并不出众,但举止中总流露出一种温婉,颇似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竺辰在东方家教书也近一年的时间了,为避嫌,他从未与东方夫人有过什么正面接触。今天这番打量下来,倒觉得这个妇人的身上有一种气度,能令人心安。

    东方夫人离座进了高屋,不一刻她怀抱着一把琴款款走了出来,落座在东方纯的身边弹奏起那把琴。那是一把形似琵琶却又与琵琶不同的琴,它的琴身是圆形的。曲声响起,没有珠落玉盘,却似泉出深山,悠扬低沉,似是从天际传来。

    “夫人弹奏的竟是唐阮!”

    “她的祖上曾是唐交趾郡人氏。后因当地多历战火,辗转来到南岛。所以拙荆也是汉氏后裔,这把唐阮为她家祖传。”

    “无怪乎尊夫人有种不俗的气度!原来是传自大唐!”

    东方璞为老师端来一碗清爽的椰子水。然后一脸敬重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众人凝神间,琴声忽转悲凉,拨片划过,又似有马嘶号鸣。也许是东方纯的话勾起了妇人的心声,她琴风突换,不知是否在追忆祖先的故土旧乡。

    “掩抑复凄清,非琴不是筝。

    还弹乐府曲,别占阮家名。

    古调何人识,初闻满座惊。

    落盘珠历历,摇佩玉铮铮。

    似劝杯中物,如含林下情。

    时移音律改,岂是昔时声。”

    思乡不听曲,曲催愁肠增!“同在异乡为异客”,竺辰不觉,两行清泪已是潸然落下!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多歧路,今安在?”

    行路实难!竺辰想起阮行离开前回过头看自己的那一眼。多年前他们曾经遇到过,虽然隔得远,但他相信那个人记得自己。他知道那个人还会回来!背井离乡已是情非得已,而这一路走来,诸多心酸!这里已经不能继续再久留了!

    琴声还在继续,起风了!

    一天以后,传来了皇宫发生政变的消息,原来国王已经被自己的侄子囚禁起来。他向大明的军队求救,郑和来了。竺辰以国势动荡而自己想继续周游为借口,辞别了东方一家,带着竺奎离开了满剌加。走的时候他告诉东方纯自己从沙捞越一路南来,接下来他要去满者伯夷,然后再向东去浡泥。东方纯送给竺辰自己制作的金叶子。竺奎与东方家的孩子们依依惜别。

    郑和见到了施进卿。面对威名远播的郑和将军,施进卿显得有些惶恐。但是他知道大明的皇帝看到了他的那封信,这样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开罪于朱棣了。

    此次郑将军的船队经由刺桐港直接来到了三佛齐。舰队一路航行的速度既不能算快也不算慢,在满者伯夷的最大港口船队留下了一彪人马,领队的两人是阮行的无面卫士。郑和告诉他们金州以及三佛齐附近的邦国都需仔细打探。船队到达三佛齐的港口后,郑和没有转乘水船上岸而是找来百十名当地拉纤的船工将他乘坐的宝船直接拉到了岸边,然后他率人径直来到王宫。阮行没有带一个无面卫士,他的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详。在永乐帝那里,他一样见到了施进卿派人送去的那封被水泡过,语焉不详的信。寻找失踪的建文是他的职责,他会尽到这份职责,但是他的心里始终觉得或许最好的结果就是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见过郑将军!”

    “参见施国主!”

    郑和只是不卑不亢地微施一礼,然后就在施进卿王座的下手坐下了。

    “国主带给我皇一封信。”

    “是有此事。那是一封十分要紧的信,将军可是为那个人而来?”

    “哪个人?”

    没有寒暄,双方直接切入主题。但施进卿对郑和的回答有些不解,关于那个人的事情自己在信中已经写得很明白了。他不知道郑和为何会有此一问。

    “呃,将军南下西洋难道与寻人无关吗?”

    “施国主认为郑某下南洋来是做什么!”

    施进卿问得暧昧,郑和回答得恍惚。一旁的阮行眯起了眼睛,他似乎是感觉到了郑和话语里的某种信息,他的心稍松了些。

    “小王我在信中已经写得明白,那个人来到了我的王宫。”

    “国主确定见到的是您说到那个人?”

    “这个…….”施进卿转了转眼珠,想了想继续说道:

    “我的一个侍卫的叔父在此地一富户人家为仆,那个人就住在那户人家里。”

    “你可知你说的人眼下是否还在那里?”

    “时日有些久了,小王不知。”施进卿明显有点推卸责任的意味。

    “那可否请国主派你的人现在就指引我们去往那名富户人家?”

    “小王这就召那名侍卫前来。”

    “另外还请国主派些兵卒与我,毕竟这个地方是您的治下,我们不好妄自行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王将我的卫队派给将军,全凭将军指挥。”

    施进卿的王宫卫士集结在宫门口。那名通风报信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回着郑和的话。不难看出郑和率部队调停越国和占婆的争端,还有顺手平定海上匪寇的事情在南岛已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对郑和、对大明,这里的人们有着不自觉的敬畏。郑和带来的兵士早已等候在王宫门口。两国的士卒集合在一起向颛孙乔的家中去了。几名无面武士又以黑色面罩遮住了他们的脸,一股煞气地行进在队伍当中。

    城中的百姓对这支部队议论纷纷。消息很快传开,颛孙乔的府宅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只是宅子里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一名老家人在看门。老家人佝偻着背站上柴房的屋顶看着街上的兵士一路小跑着过来。

    郑和将军与锦衣卫千户阮行扑空了。仅剩的一个可以问话的老汉一问三不知,不知有什么尊贵的客人来访过、不知家里的主人们都去了哪里、也不知从前的仆佣们何时都被遣散,连那名侍卫的亲戚也寻不见踪影。而这一切似乎都在郑和的预料当中,他无法确定曾经来过的人是不是建文,他也不认为可以如此轻松地找到他。唯一可以坚持的只有继续寻找,一直寻找下去!

    阮行依然是波澜不惊,他和郑和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在想:身边的这个人到底是盟友还是对手!

    三天后,就在船队准备离开的时候,郑和接到了马六甲苏丹国王的求救信,国王被自己的侄子串通暹罗人囚禁了。郑和决定干预这件事,船队起航向马六甲进发。船队翌日到达目的地。很快大明的军队平定了这场不温不火的政变。马六甲苏丹国自愿加入到了明朝的庇护伞下。此后的百余年间,这个信仰***教的国家很好地起到了连接天竺及其以西的国家与明帝国海上贸易的作用。马六甲苏丹王国在郑和此后下西洋时,一直作为补给基地。此后的几年间,马六甲国王拜里迷苏剌随郑和舰队两次前往明朝访问朝贡。大明成祖朱棣赐其黄罗伞,那把伞被传给了国王的子子孙孙。

    三个月后,郑和的舰队离开,政变已经平息,一切又都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宁静。街巷上人们穿着纱笼、嚼着互换的槟榔;有武士骑着战象巡视街道。人们依据各自不同的信仰拜祭着不同的神明,一切与以往没有不同。为了纪念大明帝国的这位带来和平的将军,当地人把这个地方改名为三宝山,这个名字一直被沿用了很多年。郑和去世后另外一个被叫做三宝垄的地方在爪哇出现并繁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