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建文的天方 » 十一 室利佛逝

十一 室利佛逝

    十一室利佛逝

    一场大火方才熄灭不久,大火将热带丛林烧成了布满灰烬的平地。有史书记载以及人们口耳传下来的,金州这里的群岛有过很多次大的山火喷发。山火后形成的灰烬为种植稻谷的农人留下了最肥沃的地表土。人们趁着适合耕作的天气以最快的速度播种,一段时间的渔猎为食后,沉甸甸的稻穗吸收尽山火灰的肥力,丰硕地压弯了稻秆的腰,为人们送来上天的馈赠,将灾难变成硕果。天竺文化的矛盾转化观在这里得到最真实的印证,在天竺的古老宗教中,毁灭之神湿婆本身也是再造之神。久而久之,有了应对火山经验的人们不再恐惧山火的喷发,他们沿海岸线而居,建造起供奉湿婆的神庙。雨季时,他们渔猎而食、行踪不定,采木建屋,保持着简单的居住。金州的海岸边有淘不尽的沙金,他们用这些沙金锻造神像首饰,过着奢华的生活,他们随身带着积攒下的黄金不定期迁徙居所,四处而居,待到旱季来临,他们再一次回到曾经播种过的地方,享用自己的收获,鱼富米足、繁衍生息。人们从山火中受益,久不遇山火喷发土地变得贫瘠时,他们会人为地放火,焚烧山林、在大火熄灭后的灰烬上播种。

    竺辰站在仍有余烟升起的灰地边,灰烬一眼望不到边。他知道不出几个月,眼前的这片寂寞狼藉将会变成绿油油的禾海。有的时候,大破是为了大立。石子路面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灰烬。为了不扬起烟尘,马队缓缓地行走着,天色晚了,大家要去柏柳帮的一位故人那里落脚歇息。

    这里是旧港,距离室利佛逝还有大概不出一日的路程,这里有道教徒。中原大地上可以被看作宗教的古老文化在南岛的各个角落驻足落户、并生根开花。南岛生息着的民众热切地渴望来自世界各地的宗教,给予他们精神和心灵的灌溉。他们将一切舶来的宗教与自己的原生文化结合,创造出带有本土气息的神明,顶礼膜拜。旧港的道教信徒也敬奉张道陵,只不过来到这里的张天师的发髻已由混元髻变作了菠萝锥,中间有一根金簪穿过。

    柏柳檀带大家落脚的地方正是一座道观。道观位于离海不远的地方。住持的道长赤脚站在沙滩上,捞一些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这是他招待客人的晚饭佐餐,还有晚潮冲上岸的贝类,一切都是大海的馈赠。有海龟在沙滩上孵卵,远处隐约看得到一位爪哇舞者曼妙的舞姿。许是傍晚的原因,这里的人迹稀少、视野顺畅、空气清新、海天之间的暮色相当迷人,这与方才的十里灰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要行的路,不到眼前,你永远无法定义它的样子,一切随势就好。

    一阵浓浓的米香传来,道童已经煮好了饭。这米香中细闻有木质香气的味道。道长说是因为他在米中加入了一种可做药用的树皮,能强身健体。晚餐都盛置在芭蕉叶做的盘子里,白的米、红的虾、青的鱼,还有褐黑色的果实,赏心悦目。稻米有北、南之分。这是竺辰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的。明帝国的稻米粒圆、饱满叫做粳稻;这里的稻米粒长、晶亮叫做籼稻。有史书记载南洋的稻米是自中原的长江流域传来,只是来到这里多年后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竺辰在想很多年后如果自己还活着,又会是什么样子。

    吃饭的人各有自己的心思,谁都没有说话。道长想调节略显尴尬的气氛,就讲起了此地各国的情况。南岛有大大小小上百个国家,满者伯夷是东部岛屿诸国中最强大的,而阿育陀耶则是西部陆地国家中的强者。中间又有室利佛逝国和新秀马六甲苏丹王国。南宋靖江府通判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曾写道:“诸番国之富盛多宝货者,莫如大食国,其次阇婆国,其次三佛齐国”说的就是满者伯夷和西面的室利佛逝两国的富饶多产。这两个国家在宋朝时就很有名声了。满者伯夷这个名字来源于印度教奉为神的橘树,也被称作麻喏巴歇,是声名显赫的印度教王国,它控制了南岛中部群岛的绝大部分地区,甚至包括室利佛逝的一部分领土。这个国家中途曾一度衰微,因此可分作前满者伯夷和新满者伯夷。元朝中期,前满者伯夷曾遭遇强敌入侵,元帝国施以援手派遣舰队在首领蒙古人史弼马、维吾尔人亦黑迷失和汉人高兴的率领下成功地阻止了外敌的入侵,解救了满者伯夷。并将正统继位者送上了皇位。此后前满者伯夷多次向元廷朝贡。后满者伯夷的缔造者是加查玛达,他与明太祖朱元璋差不多同时期在位。近些年来***教渐渐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信众,印度教的主导地位开始衰微。

    柏柳帮的势力范围所在地室利佛逝在历史上曾一度十分辉煌,那里的人们尊崇大乘佛教,后来领土渐渐被强大的满者伯夷占据。洪武皇帝统治晚期,有广东南海人叫做梁道明的被当地的华人拥戴为王,成为新的国主。他的儿子统治室利佛逝至今,因此南岛诸国中华人最多、地位最高、并有许多位居高位的就是室利佛逝国。如今那里的皇室信奉和推崇道教,国王出资兴建了许多道观,百姓信仰道教者甚众。竺辰这才明白方淮的内弟可以买下那里港口的原因,但同时心里隐隐升起一丝忧虑,他们要自己去那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如今的室里佛逝是华人统治的国家,气象与南岛其他地方毕竟不同。走在街道上,可见的民居、商铺都是汉风格。富裕人家的雕梁画栋、飞檐回廊映入眼帘。满街的汉式装扮、传入耳边的汉语声,马匹在这里不再稀有。竺辰似乎回到了久违的大明。骑在马上的柏柳檀与几个相熟之人寒暄。一名卖糖葫芦的孩童从街边跑过,一边高声叫卖着。媵巳兴奋地买了两支,将一支递给竺辰。竺辰微笑着摇了摇头。媵巳转而递给了走在身后的柏柳楠。

    一支象队走来,前面有铜锣手开道。一名文官装扮的人手举明黄色的榜文,走几步高喊几声。大概意思是说国王后天要举行大朝会,各村守里长可选派德高望重者参加,共商国家大事。看来这里的汉人国王也已经很有南岛风格了。

    驻地离方淮内弟的港口不远,是一处颇具蜀地特色的庄子。庄子很大,以竹木建筑为主。清一色的两层小楼油着朱黑两色的漆,楼顶挂着红色灯串,飞檐上的汉式木雕工艺很是精湛,显示出主人的富有。方淮的内弟携家人仆佣早早在庄门口迎候,礼仪十分的隆重。

    大明朝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一说对于方家而言绝不是浪得虚名,哪怕是像颛孙乔这样的姻亲家族。方淮的正妻复姓颛孙单名一个草字。有算命先生说正是这个“草”字旺了方淮这一脉,使得他们家在行商之路上雄霸川滇湖广,财富之路过云南、广西一直延伸到了南洋。所谓一人得道,旺了方氏家族的颛孙氏家也因此变得富可敌国。早在永乐初年,颛孙草的同胞弟颛孙乔便买下了三佛齐也就是汉人梁氏治下室利佛逝最大的港口,在此立商号、建商会、造船帮,雇佣最强悍的内地蛮夷和南岛土著成立私人军队守护自己的财富王国。在当地人眼里,颛孙家就是这片土地上的霸主。同为汉人的三佛齐统治者因为同脉同宗放任着这种特权。手握财富的颛孙乔虽然有着国王的庇护,却并没有因此变得飞扬跋扈、为富不仁。相反,他建桥筑路、办义斋收留孤老寡幼;兴办私学、建书院教授当地的汉人商贾后裔和南岛住民书文,这些书文多为汉字,也有梵语的诗歌和各类森林书与奥义书。宗教类的典籍也包括其中:有道家经典、儒学丛书,还有佛家典籍等等。近两年来在南岛崛起的汉人还有柏柳商帮的柏柳檀。颛孙乔的港口最为汉人商贾青睐。柏柳檀自然也是图这里方便。柏柳帮做着南洋最大的纸张生意。南岛各国基本都不出产纸,民间也罕见书籍,对纸张有着大量需求的大多是王公、皇室贵族和寺院僧侣。优质纸张在这里的价格出奇地高。虽然越国也有纸张出产,但相比大明宣府的纸质地要低劣许多,基本不为贵族僧侣采用。最好的宣府纸价格在南洋堪比黄金。柏柳帮实力强大才能够垄断南洋的纸张生意。颛孙乔的港口有私兵驻守,成为柏柳檀货运到港的首选。二人的关系也因此建立起来。

    竺辰落座在颛孙府厅堂正中的上座。这厅堂大得像一座宫殿。厅堂的上座位于三级台阶上,座分左右,竺辰坐左手,右手空着,作为主人的颛孙乔说什么也不肯坐在那里,竺辰只好由他去。刚一落座。颛孙乔便携家人跪拜了下去,这让竺辰猝不及防。

    “叩见陛下!”

    “陛下受苦了!”

    眼前的情景使竺辰一阵慌乱,又让他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仿佛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情,自己竟然曾是一代帝王!而这一刻他却不知如何应对这场面才好。此时,自己又是谁的君主?

    “呃……诸位快平身吧!”半晌,竺辰才嘟嘟囔囔冒出这句话。

    诸人纷纷按序坐在厅堂两侧的红木椅上。方淮坐左手,随后是颛孙乔,柏柳檀兄妹坐右手,他俩人属于皇亲,其他人均已退下,女眷也退入了后宅。随行竺辰的人也各自落座。一阵沉默。

    “陛下离开应天都城已有四年了吧?”颛孙乔打破了沉默。说完这句话他将头转向柏柳檀。

    “应该是四年零三个月有余了。陛下可曾想过回去?”

    “逃亡之人,如何回去?”竺辰的声音显得有些凄怆。

    “陛下不知,我这里的兵士均是十分勇猛之人。他们或来自云贵,或为本地土著游勇。土著人好勇斗狠这自不必说。我从云贵招来的兵士一半是苗兵,另一半是独龙勇士。这些年来与海盗作战,也有些战斗是走镖与北方越国强盗展开的,我的这些兵士可谓身经百战不殆,很多都可与三佛齐的军队将领一较高低,却也未必输给他们。”

    颛孙乔的话不无得意。

    竺辰的心掠过一丝涟漪,又马上归于平静。他知道时日过去太久,就算带着颛孙乔的部队回到中原,会是一副什么情景却也真是很难预料。

    “你的人与三宝太监的军队相较如何?他们可是有千人的神机营。你有多少火器?”一直未曾说话的方淮插了一句。

    “我正打算再引进一批火器。是应天制造坊流出来的。我给他们加了双倍的银子。”

    提到郑和竺辰的心一紧,他似乎听得出方淮谨慎的提醒。

    “连日赶路,今日有些头痛。在此能与我大明国诸位翘楚相识,竺辰荣幸。容我先去休整歇息,随后再叙可好?”

    “陛下累了,且歇息片刻。颛孙先生受累准备晚膳吧。”方淮言毕起身带竺辰入后院休息去了。

    “你介绍我与柏柳兄妹及颛孙乔相识是为了什么?”

    “我原想陛下有一支军队会好一些。毕竟马三宝南下西洋不知还会来几次。从目下的形势来看,就算三宝从东洋直接回大明,皇帝应该还会派他来。”

    “说过了,不要再唤我陛下。”

    “陛下现在也不再是大师。”

    “你父为我师,你我兄弟相称又有何不可?”

    “呃,贤弟。难道你真的不想回去?”

    “哎!”

    晚膳已备好。饭厅在厅堂的右侧,有独立的门进入,并不与厅堂相连。饭厅是汉式风格的装饰,紫檀木的圆桌,一盏宋式宫灯挂在餐桌上方,不知用的什么油,把偌大的饭堂照得分外明亮。

    晚饭并不奢华却也精致丰盛。餐具是上好的钧瓷,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反射出七彩的光泽,让人看着就胃口十足。南洋诸国的人们饮食结构极其简单,大部分以米和鱼为主。北部诸邦由于气候相对干燥,物产不够丰富,饮食近乎简陋。南部岛国由于处在东西商道上,食物的品类相对会多一些。与极简的饮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人们的衣饰,无论北部诸邦还是南部岛国,人们对精美奢华衣物和饰品的追求都近乎痴迷。大量的金箔和优质珍珠被使用在男人女人的饰物和衣服上,同样奢华的装饰也用在每一座寺院僧人的袈裟上。

    颛孙家的宫灯上缀满了拇指肚大的珍珠,晚餐最后一道汤盛放的大盂是纯金打造的,外沿上掐丝的花纹是雅致的兰花,富丽堂皇的餐具与室内装饰恰是南洋的风格,所谓入乡随俗。

    用罢晚膳颛孙乔没有再提白天的话题,与柏柳兄妹谈起了生意上的事情。

    “今年的服装生意看起来要比往年好了许多。汉服在这里越来越受到欢迎了。”

    “嗯,听说了。”

    因为竺辰在座的原因,柏柳檀多交代了几句。“南洋这里只有越国的人们从中原王朝那里学会了缝制衣衫。其他地方的人们都只将一块布料裹在下身后扎牢,这样的衣服被叫做沙笼或帕农布不一而足。女人们会用另一块布来裹住上身并垂下,用以保暖或遮挡胸部。所不同的是,富足人家使用的是来自中原帝国的华贵丝绸,或者本地出产的质地稍逊的丝织品;贫穷些的人家多用苎麻或是由布树、芭蕉树的皮抽剥成丝纺成的布料制作沙笼。有钱人对优质丝绸的需求大使得丝绸生意获利多,许多明帝国的商人来到南洋诸国售卖丝绸。以往也有不少明朝商人来此次贩卖成衣的上衣和长裤,但因为习俗的原因,他们的生意很是一般。这几年来,不知什么原因,汉服上衣长裤的生意一年年好起来,来此定居的中原人复又穿起了传统的汉族服装,不少南洋人也学着穿长裤。”

    “那是因为他们感觉劳作的时候还是长裤较沙笼方便。有钱人家在家中也喜欢穿丝绸的长裤,那样坐卧都会感到很舒适。”

    “近来我在考虑从浙江定制一批湖州绫绢,再从蜀地订购一批蜀锦。去南直隶招募手艺好的裁缝匠,开一间成衣作坊,制作优质丝绸的上衣、长裤。可以接受预订,工费定得高些。采办丝绸和运输的事就交于你柏柳帮如何?”

    “我可从来没有做过纸张以外的生意。”

    “你不是也贩运铁器和铁钉吗?”

    “呵呵,那是有的。那可是利润高的买卖。南洋人为何不善制作铁器?连铁钉也做不了。”

    “他们这里没有铁矿啊!运送铁矿石来,海路费用太高。不若直接进口铁器合算得来哦!”

    “我运来的铁器从来不愁卖。说来你可能不信,去年仅缝衣针这一宗就进项十数万两白银呢!”

    “柏柳帮主好眼光!这成衣作坊的事难道不也是好买卖吗?”

    “呵呵呵,可做!”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媵巳推了推周恕的胳膊说:“这一路我确实见过许多女子开的商铺卖缝衣针、铁钉、小刀什么的。原以为这样的小物件赚不了什么钱。这样看来还是挣钱的营生呢!”

    周恕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说道:“要说丝绸啊,我看还是广东顺德的莨纱好。”

    “您是说响云纱?”柏柳楠接过话茬问道。

    “是啊。太祖洪武爷在位时,马皇后娘娘就喜爱那响云纱。丝绸的布胚以薯莨反复浸染,着色深耐脏。晾晒后的绸缎再平铺起用那顺德特有的河泥几番涂抹,再清洗干净、挂起风干。这样做出来的绸缎挺括不易皱还结实耐用。当时的娘娘们都是穿的莨纱袍裙呢!”

    “我听说这以河泥涂抹的方式最早是渔民给渔网上浆使渔网更加结实耐用的。何以用在了丝绸的再度加工上,着实有趣得紧。”

    “周大人的这个提议好,莨纱的面料不黏身,很是适合南岛这里湿热的气候呢!”

    “周大人一说,可不敢当哦!我就是伺候主子的人。”

    “我们成衣作坊定制的面料可以再加上顺德的莨纱,柏柳帮主可有渠道入货?”

    “有的,有的!”

    “天色不早了,陛下该歇息了。”

    到达室利佛逝的第二天,三佛齐的新任国王施进卿派来使者,请竺辰一行人进宫做客。

    “这施进卿何时成为国王的?三佛齐的国王不是应该是梁道明吗?”

    “陛下有所不知,梁道明已于数月前为永乐帝下诏去了大明,然后不知何故就留在了云南定居,对外说是落叶归根回故土。这施进卿原是梁道明的辅臣,也就是宰相。梁道明定居云南后,派人前来传旨将王位传予了施进卿。”

    “听说这施进卿是生于南洋长于南洋的汉人,与梁道明不同。他

    对大明没有什么根深蒂固的情感。但是自他施政以来,对待汉人的政策还是梁道明时的保护政策,汉商的地位依旧没变。”

    “不过这施进卿每月都会举办一次由贫民和普通僧侣参加的大朝会,征求百姓对国家各个方面的意见。”

    “听说他最近在招募国师,辅佐他管理统治这个国家。大家都传言他比较倾向于汉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

    “陛下,国王的使臣已等候多时了,您去还是不去?”

    竺辰望向方淮。

    “既如此,陛下不妨去看看,看这国王做何计较。”

    “这样会不会声势太大?”

    “您是担心传出风声去?三宝在东洋。咱们这里,普通的毛贼也近不了您的身。无妨!带上良田良玉,阚师傅带一小队人。我陪您一起。”

    王宫坐南朝北,与中原的皇家建筑朝向相反。进入宫墙,身着汉式甲胄的御林军呈环形排布在宫城四周。宫城不大但气象非凡,与南岛各国的王宫一般无异,这座宫城的外墙也贴着金箔,金箔外又镶嵌着纯金的掐丝图饰,但有精致的漆木雕与黄金掐丝相间,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雅致。有文官接应竺辰一行进入大殿。大殿一进门的黄花梨门柱上镶嵌着九条飞舞在云端的金龙,有的口含玉珠、有的爪握铜球,气势咄咄、令人生畏。

    国王施进卿盘腿坐在一座一尺高、十尺左右长的雕花御榻上,远远地看见竺辰走进殿,便起身迎了过来。施进卿着一身明黄色的帝王九龙衮,传统的君王袍服,这在竺辰的眼里却显得有几分扎心。

    竺辰调整了一下呼吸,站在大殿中央,面对另外一位身穿龙袍的帝王,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行礼。

    施进卿走到竺辰的身边,犹豫了片刻,也没有见礼。只是在脸上堆上了带着谦恭的笑说:“我皇一向可好?”

    他对竺辰的身份已是了然。竺辰报以微笑。施进卿拉起竺辰的手走向坐榻。

    御榻上坐着两个人,一位身着帝王服、一位寻常百姓打扮。这样的平起平坐多少有些古怪。

    “我皇途经此地,为何不报与进卿知晓。我也好早早带人相迎。听说我皇下榻于颛孙家,一切可还如意?我已命人将楠昙殿收拾停妥,我皇今日便搬来可好?进卿也好照顾一二。”

    “叫王上费心了。我在颛孙港的住处也只是稍作停留,几天后便会离开,去往他地了。”

    “旅途劳顿,何苦漂泊!”

    “漂泊自有漂泊的趣处,这南洋诸国多具风情。竺辰自幼便羡慕古人四海游历,著书记叙,这也可算是了却心愿了。”

    没有幽怨、不卑不亢,竺辰的话不像是敷衍,倒更似乎是发自内心。

    “这样!其实进卿原打算留我皇住在此地。我初登王位,蒙梁王不弃,将这王位传与我。就治理国家而言,进卿不敢倨傲。想我汉人治理南洋,其途必不会诸事顺遂,我需要广募才俊辅佐于我。现下进卿正在寻找一名深谙治国之道的人做我国的国师。恕进卿斗胆一问,不知我皇可否屈尊降贵,又或者进卿将这王位送于我皇,我辅佐我皇于殿下,我皇就留在此处做一名小国之王可好?”

    施进卿的眼神中一丝狡黠闪过。竺辰知道,这个生长于斯的汉人言不由衷。他一定是在担心着什么。竺辰淡淡地一笑。

    “我现如今早已厌倦朝堂之事,更无心再于此多费心力。倒请我王恕我推辞之失了!”

    离开施进卿的皇宫时竺辰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施进卿就站在那里,眼神游离不定,像是疑惑、又像是有什么心意难以决断。

    “我来这里的消息施进卿是如何得知的?”

    “这个还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这边的人只晓得有贵客登门,陛下的真实身份没有外人知道啊!”柏柳檀想了一下说。

    “也是那日大家叩拜陛下时心情激动,仆佣杂役人等没有全部清退。”

    “这施进卿乃本地华裔,在三佛齐的势力人脉堪称深厚。陛下驾临这样的大事,他早晚也会得知。”

    “只是不知他要见我真实的意图何在。看他今日殿上的情形,应该是并不希望我在这里。”

    方淮看了看众人,若有所思地说:“三佛齐是小国。施进卿自然不敢得罪朱棣收留陛下。郑和南洋之行的阵仗如此之大,怕是不仅仅为了探访陛下的行踪或是简单的宣示大明的国威。”

    “方帮主的意思,是说马三宝大举南行的主要目的是朱棣想要威慑南洋各国,如果陛下南来避难的话,各国国主若是收留陛下,必然会投鼠忌器?”

    “不是投鼠忌器,是绝对不敢这么做。你们没有听说越国的事情吗?大明朝想扶持谁做王便扶持谁得势。一仗不成就再打一仗。反正大明有的是骁勇善战的兵将!”

    “这样陛下如存想借南岛的势力东山再起,或是像梁道明那样就地建国都是行不通的了。若是遇到那趋炎附势之人,还会主动将陛下的行踪秘密告与永乐。”

    方淮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竺辰。

    “如果再以利诱民间鼠辈小人,威逼利诱之下,陛下在南洋的日子可想而知,与在大明境内相较,恐怕更是多了几分凶险!”

    竺辰望着方淮的眼睛,他想起了尼格的死。突然间,他也似乎明白了方淮、柏柳檀以及颛孙乔这些人凑在一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为了什么,他的头莫名地痛了起来。

    “陛下还打算继续隐名埋姓流落四方吗?”

    “他朱棣想灭了咱们就此建国之想,咱们就建一个国家给他看看又如何?有兵有将、有国有家难道还不比四处落难逃亡来得长久?”

    “啊?”

    竺辰突然间在胸中涌起巨大的波澜!不是要建一个国家的兴奋与冲动,也不是得到这么多人护佑的喜悦。竺辰有的是一种溃心击腑的悲哀,是始终为一种命运所裹挟、不能自已的深深的无奈!

    夜静得令人发瘆,窗棂上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缕月光钻进房间,是有人抠破了窗纸。“笃”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丢进房间落在了地下。竺辰翻身起来,看到地面上一个白莹莹的东西。他捡起来,那是一个蜡丸。他打开蜡丸,内有一张纸条攥成团。竺辰展开纸团借着钻进房间的月光仔细看,纸条上写着几个字:“离开这里”

    竺辰敲响了方淮的门,将那张字条递给他。

    “颛孙家的仆佣不干净!陛下难道还没有考虑好?您在这里已经是危机四伏!”

    “这都是你们提前就想好的?你、柏柳檀,还有颛孙乔!”

    “陛下难道觉得还有更妥帖的办法?我们都是行商之人,说到底是百姓。就算触怒他的龙颜落难到南洋,最多也就是此生不再回大明。陛下您呢?天下之大,可有您的容身之地?”

    “你容我再想想。”

    “您究竟是在犹豫什么?当初您为什么要去西平王府?现在您又是如何考虑的?陛下,难道眼下不是天时、地利、又加人和吗?”

    “可若是事情不成,你三人连商贾也做不成了啊!何苦为了我失去你们已有的一切!恩师的族人就只剩下你了!”

    “这就是我这些年来心头最大的伤疤。家母也原本可以延年有天伦可享.......”方淮转过头,拭了拭眼角。

    “建国也罢、继续亡命天涯也好。对我而言没有区别。且看古来丢了皇位的有几人没有丢了命?上天对我也是恩眷了!”

    “陛下果真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四年前我没有死,说明老天已然放过了我。你们又何苦为我殒命!”

    “陛下把事情想得太悲观了!”

    “这张字条可以不被你们所有人发现丢进我的房里,难道取我的命又有什么难的吗?”

    吱扭一声门响,柏柳檀走了进来。他用银锥挑了挑油灯的芯捻,灯光豁然明亮了些。

    “表兄!你觉得那个人可以让我们再在这世上活多久?他难道会放任我们这样的心腹之患在外面游走而不会赶尽杀绝?咱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他日日想要了命去的?方兄是方氏一族仅存的血脉这一点他一定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他会怎样做难道你想不到吗?”

    “不如博一下吧表兄!陛下!”

    竺辰在海滩上见到了颛孙乔的那支部队。少数民族的彪悍猛勇从他们的眼神中就能感受得到,这些人个个都不会输给朱棣的无面卫士。

    “你有多少兵士?”

    “回陛下,加上新近正在训练的整一万人。”

    “这么多!”

    “我没有姐夫的淡定,他可以继续做好他的生意,但从方伯父遇害的那一天起,我就在为我们颛孙家做打算。有谁听说过灭人十族的?”

    “你把你的兵都安顿在哪里了?”

    “他们无处不在,只要我一声号令,他们就会兵器在手、盔甲加身。施进卿的皇宫里里外外的情况我们已经打探的清清楚楚。只要您决定好,那个王位就是陛下的。我们可以以此为据,以图后事,即便不回中原去,保着自己的国土,应该也不会那么难吧!”

    “可施进卿何辜?”

    “陛下!您就是太过仁义才导致的今天!”

    “柏柳兄慎言!”

    柏柳檀有些悻悻地瞄了瞄方淮,将目光转向竺辰,希望他能够做出决断。

    王宫中的施进卿有些食不下咽。梁道明临行前只说是去朝见大明天子,这也是南岛各国流传下来的成例,据说是从中原王朝的大秦开始。没承想梁道明却传回消息说不再回到三佛齐,要自己继任做这个国家的王。起初自己还很是兴奋了一阵子。这才几个月,明朝的流亡皇帝就来到了自己的治下,这来的十有八九是祸端。自己的人虽然传话让他离开,可他会走吗?若他不走怎么办?最怕的是他们有什么阴谋在筹划。自己可不愿为此事招惹明朝,引来征战。是否应该悄悄派人去向明朝皇帝禀明此事,洗脱自己与朱允炆勾结的嫌疑?看来这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施进卿坐下来提起笔写好了书信一封,然后仔细地封上蜡、盖上印,叫来了自己最得力的贴身侍卫。

    丑时刚过,夜色静寂,睡得懵懵懂懂的竺辰感觉自己被人塞进了一辆牛车。他想张嘴喊周恕却发不出声音,他想抬起手推车门却浑身绵软没有力气,紧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昏暗的月光下,一辆牛车匆匆驶向海岸。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棕榈叶编织斗笠的男子费力地从车上扛下一只麻布包、扛上岸边的礁石,随后将那麻布包扔进了海里。慌乱之中,他发现有什么东西也一起掉进海里,激起了数尺高的浪花。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男子又探头看了看海水,见没有任何动静,就转身离开了。月光从云层的束缚中完全挣脱了出来,清亮亮地照在大地上,男子打了一个激灵,警惕地向四周张望,脸上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是满意、是愧疚?月色的皎洁突然间刺痛了他的心,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在挣扎着什么。男子回过头向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咬了咬牙。“就这样吧!一旦他们计划的事情成功,我就不会再有机会。”那张脸硬撑着恢复了平静。

    那个人是媵戌!

    “嘟嘟嘟”

    柏柳檀和颛孙乔叩响了竺辰卧房的门。今天是施进卿大朝会的日子,有形形色色的人进入王宫,若要动手的话,应该最是方便。所谓最危险时反而最为安全,他们要把自己彻夜未眠商议好的计划告诉竺辰,然后今日就起事。可敲了半晌的门却没人回应。见门并未关紧,许是竺辰主仆二人早起,去宅院里什么地方溜达了?颛孙乔推门走了进去,一堆肉乎乎的东西绊住了他的脚。柏柳檀低头一看,竟是周恕瘫倒在门内。他使劲摇晃了几下,周恕没有动。不好!柏柳檀快步找来一碗水泼到了周恕的脸上。

    “呵!”周恕动了动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屋里没人,床铺是凉的!”颛孙乔喊道。

    “陛下呢?”

    颛孙乔的宅院里乱成了一锅粥,竺辰失踪了!竟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有能力进入宅院?

    “看情形陛下是被人掳走了,用了迷香!”

    “可昨夜我与柏柳兄彻夜长谈,未曾听到什么动静啊!”

    “你的府内所用仆佣都是什么人,与施进卿可有关系,这一点你调查过没有?”

    “陛下收到字条之后我就清退了一批,留下的都是可靠之人。”

    “这件事是施进卿所为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如果是施进卿所为,陛下会不会凶多吉少?”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墙角边媵巳靠在墙上嘤嘤地哭泣着。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尽快查清楚掳走陛下的是什么人,还要尽快找到陛下。”方淮显然要比其他人冷静些。

    “现在我们分一下工:颛孙乔带人去王宫打探,今日是施进卿朝会的日子,你去查看一下他有没有什么异样。你带你的人混进王宫,到宫内各个地方找找。柏柳兄排查一下府内的所有人,看谁昨日和外人有联系,有没有谁有嫌疑。我与阚师傅带良田良玉去附近找一下,会不会是陛下自己出去了。媵氏兄妹留守,以防陛下回来。无论哪一路人有了消息都要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大家。”

    众人各自行动起来。良玉借口回房取东西,待其他人走远后他走向媵戌拉了拉媵戌的衣角。媵戌回过头,良玉盯着媵戌的眼睛。

    “昨天夜里你去了哪里?”

    郑和的功绩在他首次南下西洋时就奠定了丰厚的基础。

    船队第一次下西洋历时一年有余。这位出身穆斯林的宦官没有因为自己宦官的身份妄自菲薄,他是一位高瞻远瞩的将军。他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调停了越国与占婆的领土争端。此后他每到一地,总是将大明朝强大的武力彰显得恰到好处。他打击海盗、清除匪患、调停内战。作为一名穆斯林,前往麦加朝圣是一生中具有最重大意义的经历。郑和并没有执着于此而轻视自己作为大明朝使者的身份。他肃清商路、拓展海运,将明帝国最具特色的商品售卖到南洋各国,用温和的气度表达着中原之地物产的丰富与工艺的精湛,并换回了大量的黄金白银充盈了国库,他最远到达了天竺的古里并在那里刻石留念。明帝国的庞大舰队就像一个神话,在南洋的大城或小寨中流传着。

    明朝的舰队离开后,南洋各国的政府和民间商人纷纷开始模仿大明舰队的船舰。他们开始制造中国样式的帆船,以代替之前沿袭了上千年的木舟,船的规模也不断增大。他们引进并开始使用中国的罗盘,这大大提高了对目的地航向的确定,降低了航海的风险。西方的历史承认,明帝国郑和超级舰队的南下西行刺激并助长了南洋各国自欧洲黑死病以来造成的近半个世纪的经济低迷,使得欧亚间的贸易迅速复苏,并维持了长达一个世纪之久,一直到伊比利亚半岛人对全球的扩张,在这之前,风头是大明朝的,是郑和的!

    郑和的运筹帷幄是他的天赋异禀。每到南洋一地,他总会在离开时将一小队人留下,组建小型商号,以作为下次出海在沿途各处的基地。他们大多数人是穆斯林。这些人组建的商号负责当地货物的采办并汇总当地人对明朝物品需求的商贸信息,他们有时也负责各国情报的收集,为郑和的西洋之行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中也有个别人留了下来,变得家资万贯、富可敌国。这些人多数是郑和舰队中奉命留下的,还有的是阮行带去的锦衣卫。

    郑和的舰队也为南洋带来了火铳与火炮。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从此成为南岛的国王们垄断的武器。一部分国王借此强大起来。一些掌握了火器技术的从明朝舰队脱逃出来的士兵留在了这些国家,他们中的不少人成了领取高薪的国王雇佣军的将领。鉴于南洋人的传统风俗中有对于铁的崇拜和对火的恐惧,这些来自明朝的雇佣军将领很快拥有了崇高的社会地位。南岛的百姓神化了他们的力量,把他们与当地多神崇拜中的火神联系在了一起。

    明帝国舰队从许多方面改变了南洋!

    第二次远航的郑和舰队回来了,和之前一样满载而归。朝臣们听说这次三宝太监又从西洋给陛下带回了一对犀牛玩耍!

    朱棣没有容得郑和片刻的休息就立即召见了他,和前一次一样。

    “你辛苦了!一路上还顺利吧!朕听说朕的大明王朝如今在西洋各国可是颇有威慑力的啊!这次可还有出来劫掠作对的?”提起自己的舰队,志得意满的朱棣脸上溢满了自豪。

    “陛下如今威加海外,托陛下圣明威武,三宝这一次甚为顺利!”

    “听说你又给朕带回来不少好玩意呀!”

    “这一趟走得更远一些。若不是陛下送来消息要我赶往东洋,我们向西几乎就快到天竺国了。沿途各国有不少的商队商号都给我们送来了生意。毕竟我们的船队拥有上百艘大船,这是他们这些人从没有见过的,可谓前无古人。他们的商队至多也不过十数条船,即便他们见过的顶好的天竺或波斯的船只也还没有我们的船大!还有上次留下的人发挥的作用也非常的大。他们捎回来的消息让这次南下顺畅了不少。陛下为再次航行所做的准备都是行之有效的。足见陛下的英明!”

    朱棣眯起眼,微笑着看着自己曾经的近侍太监,认真而又兴趣盎然地听着。

    “这一次我们从刺桐港装了更多的金属器具,那边的岛屿诸国铁矿极为少见。伮噜建议我们带了很多的缝衣针和各类刀具。陛下您可晓得,这些东西在哪些地方卖出了中原十几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最关键的是不占地方,我们带了足够多!相比之前的瓷器衣料,这些东西没有折损。每到一地,当地商人蜂拥而至,不要一天就将我们分配的定额抢购一空!”

    “当然陶瓷和丝绸依旧抢手,只不过这次我们的货品大多是品质上乘,价格不菲的。中原高档瓷器和丝织品是他们贵族皇室以及大型寺院不惜高价购买的物品。我们也赠送了一点给当地的大行号,以图长久生意。”

    郑和说到兴头上,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这一趟我们不仅售卖咱们大明的货品。得船坚舰巨之利,我们还采买各地的商品运往下一港,这样便极好地利用了船队,不走空船。比如我们把占城和大越国价格低廉的陶瓷碗盘运往爪哇和暹罗。将马鲁古出产的丁香带到榜葛刺,由那里的商人收购运往天竺和波斯,甚至更远的地方。在爪哇购买当地的盐块再去其他需要的地方卖掉………陛下!三宝给您带回的是整船整船的黄金和白银啊!”

    马三宝的脸上笑开了花,顾不上君臣间应有的顾忌,同样得意地望着自己的君王!

    朱棣为自己的识人之明心底里暗暗叫好!自己承袭大统以来国力并不丰盈,这一两年新都北京的建造又耗掉了大笔的银子。上一次西洋归来的获利填补了不少亏空。形式是如此的好,现下自己都有底气将即将建成的新都造他个宏伟雄壮、前无古人了!这个自幼跟随自己的马三宝可真是一块宝啊!

    “新都的建造多亏了你的真金白银了!朕听说朕的寝宫都用上了你带回来的象牙!哈哈哈!这可是太祖皇帝怎么也想不到的啊!”

    “太祖勤俭是为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太祖有体恤万民的仁爱。如今我大明日复昌盛,自然使得这些奇巧之物!”郑和收了笑复又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从这几次的行走,你感觉伮噜是否还堪用?”朱棣问道。

    郑和不禁想起了伮噜那双顾盼狭促的小眼睛,心底泛起一丝厌恶。

    “陛下所选之人均甚堪用。伮噜颇有经商天赋,人又机警。一路遇到不少难解之事,虽然事情不大,但也都亏了有他!奴才南岛语的精进也都有赖于他呢!”

    “哦,另外三宝正在遣人加紧绘制南洋诸国的舆图,争取尽早献于陛下。”郑和不愿继续说起伮噜,就换了话题。心里琢磨着早晚找个由头除去那个奸猾之徒!

    听到这里。朱棣的脸色凝重了起来。“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朕交托与你的事情,有那个人的消息了吗?”

    这几年来,郑和率领他的船队往来穿梭在密林般的岛屿丛林里。远古先辈对经商的天赋血脉使他在船队运售的货物挑选采买方面眼光独到,对经营方略的制定游刃有余,大笔的财富源源不断流入大明王朝的国库。民生据此得以安定将息,人口得到了增长。这是朱棣始料未及的,国库的丰盈更加充沛了他大中华帝国的豪迈感!

    也正因为如此,时常的,郑和会忘了自己去西洋的使命,也许,他是有意要忘记!蓦然间朱棣的这句突然问话使郑和不得不回到现实问题中来。虽然他知道这必然是每次出使回来的正题,但他的心坠入到了一股寒意里,那是他多年以来对帝王心的了然于胸。

    “奴才无能,到现在也只是偶有传言。奴才尚无法做出判断那个人是以什么身份在逃亡,僧人或是商人。毕竟南洋有太多的华人,僧人也好商人也罢!南洋的国人又无法准确描述华人的面貌。在他们眼里,华人只分为白净的僧侣商贾和黑瘦的贩夫走卒。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请陛下教诲奴才!”郑和毕恭毕敬地回答。他不敢看朱棣的脸,也不知道接下来君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爆发出雷霆之怒也未可知。

    朱棣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天叹了口气。“现下我大明朝民生稳固、百废俱兴、威名远播。他应该是满意的吧!”

    郑和一怔,他把头垂得更低了,这个话题太过危险。

    “我这里有一封书信。是三佛齐新继位的国王施进卿派人快马送来的。送信的路上来人遇到水匪不得已跳入水中逃生,海水泡湿了存信的蜡丸。信上的字迹大多数被泡得模糊不清,但还是能够看出来有很重要的信息,你来读一下。”

    朱棣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郑和的面前。

    信上其实已经基本读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连一句连贯的语句都找不到,只是有那么几个模糊的字迹。

    “大明.............启..........王宫...........晨............柳..............港主..............颛.............朱...........”

    再后的字迹就只剩下一片墨色了。

    “这封书信已经这样了,奴才看不明白这是要说什么。”

    “朕刚才说重要的信息,其实只有一个字-朱!”

    “啊?”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信息:信是三佛齐的国主送来的!”

    “这个.......陛下。”

    “这次朕派人传书诏你回来,就是为了要你过几日便去三佛齐,也恰好你还在东洋”

    “东洋的传闻实属谎报。奴才抓到的只是一个占婆和尚。”

    “这个朕已经知晓了。阮行早已报与朕知道。”

    朱棣盯住郑和的眼睛看了一会。“可是抓到占婆和尚的事情你方才并未提起。”

    郑和的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凉飕飕的。“奴、奴才没顾上。那和尚也不是正主。奴、奴才.......”

    “好了,朕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这趟去三佛齐,你要用心些!”

    “奴才一定用心!”

    “你去准备一下,尽快启程出发。这次以办事为主,要检修的船只就留在刘家港里,择几十艘好船带上你的军队去吧!”

    “奴才领命!奴才这就去安排。奴才先行告退了。”

    “叫阮行来见朕。”

    郑和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大殿,转身离开了。不知为什么离开皇宫的郑和脑海中浮现出几行字:某某年某某月,太监马三宝擒出逃建文帝朱允炆于某某地,后建文帝因病薨于某某宫中。这是后世史书上的一段记载。想到这里郑和霎那间打了一个激灵,他再一次问了问自己,这样的史书留名对于自己是否是好事情?答案是肯定的,这不是好事!为人者审时是必要的,但度势亦然紧要。郑和的心中顿时百般烦恼起来!

    朱棣从来都很欣赏郑和。他从不轻语妄言,只做分内之事。从自己被封燕王到靖难之役他一直跟随着自己,一个宦官履行着将领的职责却从未要求过将领的地位。包括这两次的西洋之行,郑和做的所有一切都是那么地令人满意。这样的才干实属难得!这种人才再多些该有多好!想到这,朱棣突然间想到了解缙。

    “也不知《永乐大典》的编撰进展得怎么样了。解缙确实有才,只是话有点太多了”朱棣自言自语道。

    永乐帝朱棣确实是像极了太祖朱元璋。若说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当中谁最为像他,应该就是四子燕王朱棣了。他们父子这样的君王运筹帷幄!他们需要安静的听众、喜欢崇敬的目光、适应低眉的俯首,却并不真正需要建议这种东西!即便是征求意见,那也仅仅是一种态度。

    在这一点上,郑和是智慧的!他懂得眼前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当大多数人在思虑自己需要做什么时,郑和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以做什么。也正是这份智慧使他得以在南方的那片海洋上施展自己的抱负、同时也保全住了自己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