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建文的天方 » 十 满者伯夷

十 满者伯夷

    十满者伯夷

    与锦衣卫的遭遇就这样结束了。一切有惊无险。竺辰却是惊起了一脊背的冷汗,半日方消。他看见了阮行,他知道那个人,遇到职责上的事情,六亲都会不认。方淮带来的那张无面人画影图形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他的头狠命地痛了起来,周恕为他燃起安息香,过了半晌,头痛才缓解下来。他让自己慢慢接受逃亡的命运,可当危险来临,他才深入地意识到所谓逃亡就是逃生,若逃不脱,就要面对死亡!

    这几日海上无雨,风浪也不大。似乎是老天可怜竺辰,他们的屋船已经稳稳地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两夜。到清晨,一轮红彤彤的太阳跳出东方的海平面,将半片波光粼粼的海面染得绯红。前方远远的地方,陆地出现在眼前。

    “去叫良玉过来。”

    “好的。大师。”

    良田兄弟走进竺辰的船舱。“大师。前方是陆地。应该是到了满剌加附近。”

    “靠岸吧。我们就先在此住宿一晚,明日再说。”

    “是,大师。”

    船慢慢驶向岸边,停靠在了港湾里。当地人说,这个地方叫作拔啦曾嘉,在满刺加的东北海岸,距离新村还远。从这里到新村天气好的情况下也要十天左右。雨季行船最好在沿途靠岸停泊一两次,待天气好时再继续走,以免因坏天气遇到风暴。

    奴隶们留在了船上,船舱里有现成的粮食柴薪。自从买了这条船,竺辰对这些船工就很好,他从未将他们当做奴隶。在中原帝国,完全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到汉代时就渐渐消失了。东汉末年到三国时期,战乱纷起,失去土地的农民无奈依附于豪门大族,被叫做“部曲”。半奴隶性质的部曲一直存在至唐朝,到北宋时为佃户所取代。即便是唐时的部曲,其人身自由也已是随意了很多,他们甚至被允许有自己的一小块土地耕种。到了元朝,草原部族实行严格民族等级制度,甚至一度出现了具有奴隶性质的“驱口”,但也仅存在了几十年的时间。大明建朝后,朱太祖厚待穷苦人,建匠籍,征世兵,具有人身依附性质的仆佣虽依旧存在,但与奴隶的身份相比,已是具有了许多自由人的特征。竺辰四人到南岛后,买良田两兄弟、购置屋船随赠船工,他也都是当做是自己人的队伍在壮大。竺辰从未想过这些人是供自己支配的工具,也不认为自己对他们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他们是鲜活的人,有自己的人身自由。这些人如若提出要离开,竺辰也是不会阻拦反对的,他会任由他们去。而这一点也是媵戌十分欣赏竺辰的地方。从心里来讲,有的时候,媵戌甚至对竺辰生出敬意。他越来越感觉到,这是一个仁义的好人。越是有这样的感觉,媵戌的内心就越是痛苦。这一路走来,太多不眠的夜里,媵戌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他甚至对师父的临终嘱托生出疑惑。若师父尚在世,他一定会告诉师父,这个师命,他怕是要违背了。可师父去了,自己又怎能不遵从他的遗言从而辜负他对自己兄妹的抚养恩情?哎!两难!

    一行人上岸后,找了一家汉食店吃了些东西,就近寻了座客栈安顿下。几天船上的颠摇,使人走在陆地上腿脚还在打飘。自打遇到阮行那些锦衣卫后,竺辰就落下了头痛的毛病,紧张了会痛,吹风了会痛,甚至是饿了也会痛。周恕每天清晨都会为他熏一炷安息香,缓解压抑的情绪,有时讲个笑话逗他开心。

    在客栈稍事休息后,媵已提出大家出门逛逛,竺辰的头发已经长出了寸许,一直没有剃。媵巳笑侃说:“大师不如换上周恕的衣服,做一天百姓。咱们玩尽兴些可好?”

    竺辰知道这是那丫头想为自己宽心,笑了笑,点头应允了。阚师傅也说:“大师外出不带度牒也无妨,我这里有商帮在南岛经商的通用许可文书,大家行走方便。”

    竺辰想想这一路一直以僧人的身份示人,且做一回百姓也挺好。便叫周恕取来一套干净衣服换上。外厢日头高照,周恕给竺辰戴上了一顶斗笠。

    出了客栈,几个人缓步向南走去,那里人头攒动,很热闹的样子。竺辰的腿伤算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阴天落雨时,还免不了僵硬酸痛,也要以安息香熏烤活血才好。行不多久,便已到闹市处。南洋这里最常见到的民情就是市集里的民生。你可以在这里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何处来的都有。你也可以在这里见到琳琅满目的货物,来自五湖四海,甚至是海角天涯。这样的景象自进越国后便屡见不鲜。慢慢地,吸引竺辰的已经不再是摊主叫卖的奇珍异货。让他流连忘返的是擦肩而过的浮生百相。人是需要伙伴的,哪怕只是路人。他们让他有活着的感觉。活着是竺辰最想要抓住却又不知道能够抓住多久的奢侈!

    眼前这个集市似乎与之前占婆见过的那些不同,这有很多木雕铺子,卖木雕的都是在房舍内,不像售卖其他货物的,摆在沿街的摊位上。这些木雕铺应该是常年都在这里,木雕也应该是这里百姓最喜欢的家居摆设。竺辰随意走进一家木雕铺,只见大大小小的木雕摆满了货架,有走兽飞禽,有矮桌宽凳。摆在货架高处的都是各种佛像,售卖的价格也是最高。不时有人进来询价购买这些佛像。看来这个叫做拔啦曾嘉的地方,木雕的佛像很受百姓欢迎。一个念头突然涌进竺辰的头脑。他在想,既然天涯行走已成宿命,为何自己不写一部游记?将这一生行走的见闻记叙下来。或许将来有一日可以把它交到流落襄阳的儿子手中。告诉他自己都经历了什么!

    很少自行决定掏钱买东西的周恕掏出一粒珍珠买了一尊二寸许高的佛像,恭恭敬敬地捧到竺辰的面前。“主人带着他,让他保佑您的平安!”

    几个人都驻足看着竺辰。竺辰抬手拭去周恕眼角溢出的泪花,双手接过佛像,装进胸前的衣袋里。

    在拔拉曾嘉的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暴雨,行不得船。客栈掌柜把为住宿客人准备的早饭送进房间。他给每位客人送来了一钵竹笋饭外加半条腌鱼干。吃过饭,周恕唤来伙计收走木钵、要了一罐刚刚滚开的沸水,摆上了随身带着的堡茶建盏。阚师傅吃过早饭也来到竺辰的房间。

    这里的客栈见不着中原的床。木地板上铺展棕席就可以睡觉,醒来后将棕席卷起,靠于墙角。周恕卷好席子,将建盏摆好,开始沏茶。他将堡茶冲洗过投进茶壶,滚开的沸水在茶粒上缓缓游走,一股清凉的药香随着腾起的茶气扑鼻而来。周恕把茶汤匀入漆黑的建盏,端到竺辰跟前。接着给阚师傅也端了一杯。

    “浮船听浪,坐观云天。才罢炊火,又袅茶烟。”竺辰随口吟道。

    “大师吟诗了!”门外传来媵巳清脆的话音。今天的媵戌似乎心情也很好,也随着妹妹来到竺辰的房间,

    “我兄妹也讨大师一杯茶喝!”

    周恕给竺辰和阚师傅续满杯子,为二人斟上了茶。良田兄弟在门外探头探脑地,也想进来凑一个热闹。竺辰冲他们招了招手。这一晌午几个人就在这个小房间内的木地板上坐定饮茶、聊些沿途的见闻笑话,很是温馨。

    两日后,雨住了,云霭满天,海面上起了丝丝缕缕的风。屋船起航了,经过浡泥西海岸的一个小镇停靠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向新村驶去。一路上细雨霏霏,不远处腾起雾气烟色。苍雾蒙迷中,一艘货船从远处经过,时隐时现、似无还有。翠幕烟绡藏不得,好一道水墨风景的韵致!

    新村的天气比占婆南部还要炎热,船驶进了滩涂上的人工港湾。港口内停泊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客、货船只,有些看上去是停靠在那里等待雨季过去的。按时日算来这闷湿燥热的雨季应该再持续不了多久了。

    趁着良田兄弟去雇车的当口,竺辰随意踏上一座外观华丽的高脚屋。屋外挂着漆油雨布的门头,油布在风中招展,吸引了竺辰的注意。那是一个出售丝绸的商铺。一个身高刚过三尺裹着艳丽丝绸沙笼的侏儒人迎了上来。这个人头大腿短、肤色暗黑、鼻宽唇厚、金棕色的鬈曲头发似羔羊毛般铺在头顶。满脸的笑意堆在他那张有些比例失调的大脸上,显得有些滑稽,但不令人生厌。大概是竺辰身上的贵气吸引了侏儒老板,加之也没有其他的客人光顾,他与竺辰攀谈起来。一番叙谈下来,二人居然颇聊得来。他告诉竺辰他叫尼格,来自吕宋,在这里经商已有十几年了,佛陀保佑他的生意很好。他说自己是现存不多的尼格利陀人的一个分支,叫做翁奇人。他们这个土著种族的人身高大多都在三尺左右,最高也不会超过四尺。他们虽然身材矮小,但头脑聪慧。幼年时他随同父母来到了新村这个地方,在这里定居下来,经营本地出产的丝绸和大明朝的丝织品。由于丝绸在这里属于上层社会和寺院才有能力消费的衣料,他的客户主要是有钱人,因此积累了不少钱。二十多岁时,他娶了一位比自己大十岁但非常漂亮的高棉寡妇为妻,妻子也带来了不少财富。因为从事这一行业的时间比较长,很多富人和寺院都固定在他的绸缎铺购买丝绸,现在他已经是新村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在这里拥有财富就会拥有地位。尼格为竺辰端来一杯椰子的发酵饮料,幽绿的颜色、有淡淡的果子酒的清香。正聊着,良田兄弟雇来了牛车,媵戌指挥奴隶们将行李搬到车上,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去内陆寻找住所了。

    竺辰叫过周恕:“去叫船工们将屋船的顶层拆掉,挂上帆。这几日尽快再来把船改个颜色。”

    周恕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向码头走去。

    “贵客要去哪里?”

    “寻一处出租的宅院,或客栈,在这里暂住些时日。”

    “尼格在德格尔山下有一座高屋。因为雨季来往不便,我夫妇须留驻在商铺打理生意,眼下无人居住。尼格可以低价租给贵客众人居住,贵客可愿意?”

    “那好啊!不知这德格尔山距此可远?方不方便牛车通过?”

    “不远不远。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到那里。一路都是碎石平路。旁边还有桫椤河流过。风景很好呢!贵客若是愿意,尼格交代了生意这就带贵客前去。”

    “有劳了!”

    这一番偶遇解决了住宿的问题,大家都很高兴。翁奇人尼格唤来他的高棉妻子,一位身材富态、装扮艳丽、额头点着朱砂、贴满金箔的中年妇女交代了几句,便上了雇来的牛车带领众人往他的住所去了。

    牛车行驶在碎石路面上,只是偶感颠簸。尼格是个健谈的人。竺辰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很喜欢这个长相有些怪异的矮人。自打踏入尼格铺子的那一瞬间,这个人的那双透露出憨厚眼神的聚光细眼就给竺辰留下了深深的好感。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你绝对可以看出这个矮人的精明,但你却不会因此对他设防。这个人的全部人才就都在他那一双新月弯弯的眼目上,那里有着掩不住的温厚。竺辰知道,人的这张脸上,眼睛最不善于说谎!

    正走着,几声响雷轰然沓来,把竺辰唬得一个激灵。坐在旁边的尼格见此笑了,一双眼睛眯成了缝:“贵客慢慢就会习惯这里的雷声了。爪哇岛上的国家是响雷最多的地方。在爪哇你每天不听到几声响雷,都会感觉这一天过得不圆满,尤其是在雨季的时候!每次夜空中炸出的响雷会让我睡得更香甜!”

    “所谓习惯便以为常了!”

    “是呢!尼格最喜欢炸在低空的响雷,就在你头顶的那种。”说着尼格用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墨色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激动。

    “那种雷声能够击碎心头的欲望和痴念……”尼格没有再说下去,一阵短暂的沉默。竺辰突然感到身边的这个小矮人和他见过的其他人不一样。

    “这里为何叫做新村?是因为建立不久吗?”竺辰望着车窗外的落雨打破了沉默。

    “倒也不是。南岛这里国家的兴亡更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有的甚至不过几十年就会被新的国家取代。但百姓还是那些,新国家的建立会注入不一样的文化和习俗,还有宗教信仰。这些新的文化习俗和信仰会与传统结合在一起,使民族不断发展。外来移民的到来会影响种族的血统,比如尼格的家族就不是爪哇的原住民。传说最早的原住民至少也要在几十多万年以前了,那时爪哇岛上就已经有人生息过活。德格尔山洞里有许多古老的岩画,那个时候的人长得还很像森林里的黑猴,身子长、腿短粗、大脚丫。后来有移民来自北方大陆,他们为寻找食物来到这里,那时的南岛有伸手就抓不完的鱼。北方人定居下来与南岛人通婚,也带来了种植技术,据说稻米就是他们带来南岛的。他们带领着本地原住民不断驯化新的农作物,于是后来爪哇便有了家庭农业。”尼格说累了,舔了舔嘴唇,去看竺辰的反应,见他认真地听着。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不久前还密布着的阴云已是不见了踪影。转瞬便是晴空万里,又一声奔雷从身后传来,挟裹着一道七彩虹光落在了前方的道路上。竺辰的心越发晴朗了!尼格瞥见竺辰眼里的清澈,继续说了下去:“爪哇岛人的语言,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北方大陆语言的影响,包括中原各王朝的汉语言。岛上很多规模宏大的寺院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比如波兰般若纳的天竺教神庙。天竺教很早以前,大概在中原王朝汉代时候就传到了爪哇岛上。爪哇岛建立起来最强大的统一国家是马打蓝王国。那个国家强盛了足足有三百年。后来马打蓝的势力衰落,便分裂成了三个国家:西边的挞鲁纳国,中部的马打蓝国和东边的谏义里王国。”

    听着尼格的叙说,竺辰不禁暗暗佩服起他的博学。接过了话头:“爪哇在我华夏史书中最早曾被称为闍婆国。大明有史书记载宋朝太宗淳化年间有东闍婆国王魔罗荼遣使朝贡。说当时的魔罗荼王已统一爪哇岛,势力扩展到周边。后其与满剌加岛上的三佛齐国也叫室利佛逝国交战。但结果东爪哇国被击败,国王魔罗荼被杀。三佛齐遂占据了爪哇岛。”

    尼格有点意外,“贵客对我国了解甚深啊!所以说这爪哇岛上从来就是征战不断。统一再分裂,然后再统一。当时的三佛齐随后占据了大部分爪哇的领土,但没有完全占领东爪哇。它的国王遏尔伦卡重振了这个国家使之再度强盛。那期间,爪哇文学繁荣起来,来自天竺的史诗开始从梵文译成爪哇文。天竺教的思想走入寻常百姓之家。遏尔伦卡死后将其王国平分给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就是谏义里,他的国家较为强大,成了爪哇岛上文化的中心,也成了香料的贸易中心。那时候来自天竺及华夏的商人都来到这里的各个港口做生意。我的岳丈生前就曾是香料的大商贩。再后来焯玛琅高地的新柯沙里国王克塔纳伽拉将三佛齐逐出爪哇重新统一了爪哇岛,并将其权力扩张到婆罗洲及其他东部岛屿,成了岛上最伟大的国王。但他不幸英年早逝,他的王国也就瓦解了。”

    “到元朝至元年间,世祖忽必烈派遣了一千艘战舰组成的海军,从福建刺桐港出发渡海,登陆爪哇,联合满者伯夷国王克德拉雅萨攻打信诃沙里国叛将加亚卡特哇灭了信诃沙里国,但克德拉雅萨又不顾信义随后反戈,打退元军,再度统一爪哇。他将麻偌巴歇建为爪哇国的国都。”竺辰接着说。

    “贵客果然博学。如今的满者伯夷国依然强大。新村这里算不得一个国家,只能说是一个依附于满者伯夷的自治地。只是因为外来民众多,又有许多的大明商贾,明人将这里称为新村。”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尼格的高屋前。这是一排相连的高屋房,由足足七间独立的房间经廊桥连接起来。联排高屋后有高山一脉,远远望去颇为峻险。从中原文化的堪舆学说来看,这联排高屋的风水甚佳。高屋脚下有潺潺的细流流经,汩汩的水声为独踞山下的空楼送来了灵气,使得一切不显孤独冷清。

    竺辰喜欢这里。

    日子在无话可表的惬意安宁中飞快地流走。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旱季。

    竺辰蓄起了发须,他不再是一个方外之人。每日暮色初上,他便带领着自己的几个伙伴在山脚下习武弄剑。尼格是最忠实的看客,他从来不吝惜崇拜的掌声。竺辰诸人已经把尼格夫妇当做自己人了。空屋子多,旱季时,夫妇二人就会搬回来住一段日子。自然周恕锦袋里的珍珠已有一小半流进了尼格妻子的腰包。

    竺辰带领众人在高脚屋附近开出了一大片稻田。自给自足的日子令他感叹上天的垂惜,同时也对人力本身生出了敬畏。田间农活辅以每日的习武使竺辰的臂膀鼓起黑黝黝的肌肉,眼见得曾经文秀的帝王不知不觉已是一条健硕的汉子了。

    “嘚嘚嘚嘚”一阵马蹄声响敲击着晨后的碎石路面。正在稻田间收割穗实的竺辰意外地抬起头。这一年多的安逸平和了他一度紧张万分的神经。可吃惊总是有的,马不是南岛常见的畜力。

    只见一名武士模样的男子驱马从田边驰过,向着西边去了。竺辰停下手里的活,收拾起割下的稻穗,又向西去泛起的那道尘埃望了望,见马很快消失,心下略安。

    媵巳也听到了马蹄声响,从屋子里跑出来,见马去得远了,便和竺辰对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是隐隐的忐忑在那一眼的对望中同时升起在两个人的心里。

    “快看!山火!”

    晚饭后心中仍有慌乱的竺辰坐在一棵桫椤树下乘凉,这是一种木本生蕨类树木,锯齿的叶片层层叠叠的,很像宫廷里的黄罗伞。黄昏后的湿热令叶片散发出一股幽幽的玉石光泽,仿佛来自和田的硕大雕塑。突然,屋后的溪水边传来良田的惊呼声。竺辰顺着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德格尔山深处的峰尖上炉火般冒起几缕绯红,紧跟着有黑烟升起。那黑烟在腾空的过程中渐渐褪去黑衣,化作蒸汽般的白色柱体,向天空中抛了出去!抛进暮色里的白色烟柱蚯蚓般匍匐屈伸,最后竟然探身进天际边那羞怯怯方露出半张面孔的白月亮里。这一番景象如此奇妙瑰丽,竺辰看着竟是呆住了!

    “喔!山火!这可是几十年不遇哟!贵客有福气了!”尼格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明艳妻子。

    “在我们这里,听到雷声是人在祈福;看见山火却是神的眷护。贵客今生不一定再能看见第二回了!尼格也只是听说过山火喷发的奇境,不想今日托了贵客的福,竟然亲眼见到了!不虚此生!不虚此生啊!”尼格的那颗大脑袋凑近竺辰的胸口,满脸的虔诚和掩饰不住的兴奋!“今年的丝绸生意一定旺!一定旺!”

    尼格的生意会不会旺竺辰不清楚,但是随着这个“旺”字,一股股的热浪从天空中翻转下来,蒸笼般扣在了众人的头上。不一刹,豆大的汗珠从每一个人的额头滚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发出滴答的声响,湮没了溪水淙淙的涓流声!这奇异的景象驱走了竺辰内心残留的几丝不安。

    “那是婆罗摩圣山!”尼格妻子的话音传进每个人的耳际,打破了宁静。那座峰竺辰很熟悉,他时常在晨光与暮色中看见它。它位于德格尔山山巅上,犹如一个罐形大鼎,稳稳坐落于天空之下,在顶部形成一个边缘高而中部低的大台地。台地内不知道是什么,只在天空晴朗无云时可见一片莹白,像极了一片海。海中又矗立着三座尖峰,其中之一便是仍旧在冒着缕缕白烟的婆罗摩圣山。

    “那附近有腾格高地,景色极为秀丽,还有山火锥和大峡谷、有碧蓝的湖泊、瀑布、洞穴及高山森林。雨季的清晨时也会有凉风扑面,四周白云缭绕。进到那里,犹如置身仙境。”从不多说话的尼格妻子,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

    暮色渐浓,婆罗摩山顶已披上一片金黄。冉冉升起的金色月亮与四周景色交织,形成了一个梦幻般斑斓的世界。竺辰的心里对那片台地生出了憧憬。

    “传说有梦幻圣殿婆罗浮屠,数百年前被山火的灰烬埋藏在了这附近的地下。”尼格的话音传来。“这几日倒是闲着无事,待山火灰冷却了,尼格陪贵客去山上游览一番可好?”

    这话正中了竺辰的心思。

    一只巴掌大的翡翠落到竺辰的肩头,这只灵秀的小鸟儿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这种鸟的羽毛曾经作为皇室妃嫔的饰物大行其道,其价值也堪比黄金。据传宋明道年间,仁宗赵受益因不忍残戮生灵明令禁止宫廷从南洋纳贡赤翡碧翠,自此这种鸟儿的毛羽绝迹在了中原王庭的姬妾鬓头。竺辰总是喜欢称宋仁宗做赵受益,那是他最初的名字。被立为皇位继承人之后他叫做赵祯。之所以如此是和竺辰自己的身世经历有关。话说竺辰的母亲吕妃乃太常卿吕本之女,自幼熟谙礼乐,秉性贤惠纯良。身为太子侧妃的她怀有身孕后竟不与其他妃嫔一样有诞下正统继承人的心思,反而一心想要生一位小公主,待长大后教育她乐舞礼仪,潜心侍弄古书典籍上记载的那些绝世音律。谁知世事最常有违人的心愿,吕氏生下了皇孙允炆,虽是庶出却为长孙。朱太祖为自己的长孙起名允炆。而吕氏原本在心里起好了一个名字-单字一个“愔”。此一字出自东汉才女蔡琰的《胡笳十八拍》第五拍“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随沧桑历尽、离合饱受、为自保而数次嫁与自己无意之人的蔡文姬数十年颠沛流离,那把焦尾琴最终回到了故土,人与琴乡音依旧。曾经的磨难数度也未减琴音的丝毫幽静和悦,吕氏喜欢。儿子允炆的幼年时间里,她始终唤他做愔儿。竺辰就此认定一个人最初的名字是最能代表初心的。此后每读到赵祯的史记,竺辰都会称其为赵受益。成人后竺辰的故皇后马氏也曾对他提起过仁宗的这段故事,赞扬仁宗皇帝的圣明仁慈,以为皇帝夫君励志。不承想,今日这鸟儿竟落在自己的肩上,可是故人托物明志?竺辰心下戚然!

    “今晨天色微亮时,窗外几只蜂虎鸣啾。这两种鸟儿倒是相似。”

    媵己见翡翠明丽可爱,想起清晨枝头那煞是好听的声音。

    “到山脚了!”

    酝酿了多日的出游因酷热耽搁了几天,今天浮云遮住了早上升起的红日。几个人临时决定进山。阚师傅和良玉趁着凉爽去打理屋船,顺便采购船工的粮食。尼格做向导领着竺辰、周恕、良田以及媵氏兄妹来到山里。肥沃的山火灰烬滋养了热带丛林,山间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都显得那么肥厚润泽,树干粗壮的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偶尔有一两条花斑小蛇在树枝头上吐着信子。良田说那样的小蛇是没有毒性的,有毒的蛇多藏在林子的深处。

    继续行走,一座壮观的寺庙群宇竟然藏在林间。尼格介绍说这是苏兰拔尼南寺庙群,是这里境内最大、最美丽的天竺教庙宇,她记录着爪哇岛人祖先的灿烂文化。寺庙群原本是由三十六座庙宇组成,边缘的十几座因为年久已经沦为一堆瓦砾。一些主要的庙宇虽然数百年来经历了天灾人祸的变迁,但在人们的数度重建下依旧焕发着风采。寺庙群的名字由其最早所在的村庄而得名,这个地方在一千多年前可能是当时爪哇古王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

    苏兰拔尼南寺庙群共有六个圣殿,中心院落里有三个主殿。这三个主殿分别祭祀着梵天、湿婆和毗湿奴这三位天竺教中的主神。湿婆殿最高,殿的后面还套有一个小一些的殿,里面是湿婆的妻子杜尔伽的神像,她是复仇女神和降魔女神。在毗湿奴庙的前面是梵天大神庙。三个主殿每一个大门前面的东西两侧又各有四个庙。而在主广场的四个角上又均各有一个小庙宇。各个庙宇彼此相连,我中有你。尼格说寺庙群的建造是模仿了神话中描述的众神居住的马哈摩罗山,因此各种雕刻和装潢都是按照神的境界完成的。装饰的图案多为山川、莲花、奇异的动物和人物、仙女等,叶片和枝条弯曲缠绕于各种图案之间,营造出梦幻般的神仙世界。

    “按照古爪哇的习俗,每到月初第一天的傍晚时分,在苏兰拔尼南寺庙后院的露天舞台上,一些著名的神话故事就会以声势浩大的传统帕莱舞的形式上演。传说爪哇岛最早的原住民是从北方的大陆地迁徙来的,他们的首领有一次在梦里得到了神的启示,他们居住的大陆将会发生三百年的战争。战争过后将会焦土遍野、寸草不生。一位暴君将会出世,带给人们更深重的苦难。于是首领带领着他的部族子民千里跋涉,历经艰辛来到了这片岛屿并安定下来直至今日。爪哇岛上山火频繁,由此造就了肥沃的土壤,人们可以轻松地发展农业生产。而爪哇岛南北跨度小,北部又有大面积的滩涂浅岸,早期人类便频繁、便捷地来到这里,逐渐人口的雪球就滚了起来。爪哇的住民领悟到了山火灰的好处,便在山火不喷发的时候制造“人为的野火”。他们大面积地放火焚烧山林,在焚烧后的灰地上耕种作物,代代生息。”尼格的介绍给游览的人们展现出了一幅爪哇岛的发展史。

    “不过也是因为山火时有爆发的原因,爪哇岛上的人们更擅长的生计是渔猎。血缘传承更久远的部族都是沿海边的渔民。他们可耕作,也可渔猎。”

    “对了,传说的婆罗浮屠就在这附近,据说那里的庙宇更为瑰丽宏大。”

    “我在大明时听说如今这爪哇也有很多穆斯林。是这样么?”

    “是有穆斯林,但是很少。阿拉伯人的宗教在这里不受欢迎。天竺各宗教和佛教依然是主流的。”

    竺辰想到了三宝太监祖辈都是穆斯林,因而有此一问。尼格的回答让他很快淡忘了那个领着庞大舰队南来的将领宦官。但是多年以后,他得知爪哇诸岛的***教信仰已传播至山野乡村。最早的***教传教使团被称为“九位使节”,他们其中的几个便来自大明,是当时下西洋时郑和率领的部卒,他们在舰队离开后留在了南洋,其中有两位的墓葬在了爪哇。他们将***教与中华文化相融合,在宣扬教义的同时也传播了中原的儒家传统,爪哇岛上的人们将这“九位使节”传送来的宗教与自己的本土文化相结合,创生出带有明显本地特色的***文明,此是后话,不再细表。

    “为什么你们把这里一时称为南洋,一会又叫西洋。到底哪个称法才对?”一直不做声的媵巳突然插了一句话。

    竺辰听完笑了,“是容易将人搅糊涂。其实这里是在我大明的正南方,应该叫做南洋。但是自汉唐以来,人们习惯于把东瀛各国、高丽国也称为南洋。之后的史书为有所区别便将日本国和朝鲜国单称为东洋,而将南岛的各个国家叫做西洋了。”

    “原来如此!”

    与竺辰在一起的行走观光总是会让人长不少见识,这愈发地使媵已的内心对这位逃难的人生出膜拜。竺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简单的动作在这位少女的眼里都变成了高高在上,难以攀触的东西………

    山顶的风较低地处凉爽许多。山风吹得竺辰的头发飞扬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按压了一下四处乱飞的头发,才发现很久没有再剃度了。山火喷发的痕迹随处可见,厚厚的山火灰烬中有两串脚印。有人捷足先登了。竺辰向台地中矗立着的两座山峰上望了望,似乎有人影闪动。原本三座的峰其中一座因为山火已经消失不见,另外两座也几乎靠到了一起。峰面上疙疙瘩瘩生出许多石阶,有些狰狞。台地上铺满着的灰白色山火灰泛着圣洁的青光,仿佛一切邪恶在这里都无所遁形。

    “原本这里有一座巨大的佛教雕像的”尼格告诉大家:“许多人在稻谷播种的时候都会登山来这里拜祭,祈求佛祖保佑稻谷丰收,渔猎满仓。现在没有了,被山火融化掉了,可惜!这些雕像是一千多年前天竺商人来到爪哇的见证。大多都建造于马打蓝王国的繁荣时期,由沙伦答腊王朝的国王们斥巨资建造的。与婆罗浮屠大概是同一时期,只不过一个是在山峰上,而另一个则被埋进了地下。”

    “看看,这些凸起的石头,还有这些碎石渣滓,一定都是佛像的遗迹。那佛像有十几个人高,你们是没有见过,我也仅才见过一………”

    尼格的话还未说完,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从山峰高处传来!站在尼格身边的竺辰一直在认真地听尼格说话,一向谨慎的他没有注意到之前的几分钟有两个人影一直晃动在他的头顶。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坐在石台上的媵戌发现了,他很快地意识到会有什么发生在竺辰的身上,但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什么都没有对你做,所以你不要怨我!”媵戌看了看身边痴痴盯着竺辰的妹妹,再一次下定了缄默的决心。

    巨大的石块裹挟着风声以迅雷之势砸向了竺辰。身边的见状尼格吓坏了,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身子。但仅在片刻之后,他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扑到竺辰身上把身高是他一倍还多的竺辰压倒在自己的身下。他扬起那颗硕大的脑袋似乎是想要痴心妄想地顶住巨石。转眼间巨石落在了尼格的身上,发出“扑”的一声闷响,然后又继续滚落到了一边,骨碌了几下,停住了。巨石朝向媵已的一面有一个尖角沾满了猩红的血迹!

    媵巳“啊”的一声。这声“啊”里有极度的惊恐和歇斯底里的悲伤!她不顾一切地奔向竺辰。

    尼格瘫软在竺辰的身上,他的后脑壳已被砸开了花,鲜红的血液中有白色的脑浆。竺辰掀起尼格,将他平放在地面上,整个面孔已经扭曲到狰狞,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反应。尼格的瞳孔在慢慢放大,他朝向峰顶的眼睛看见了一副面孔一闪而过,那是他妻子的远房表兄伮噜!

    媵巳扑到竺辰的身上到处探看着,抓捏着。她拉起竺辰的胳膊又掰着他的腿。真是奇迹,竺辰居然毫发无伤,除了半边脸上溅了尼格的血!身体肥厚的尼格阻断住了巨石对竺辰的震荡,而他却躺在那里静静地死去了!

    媵戌跳了起来,他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良田已经追去了峰腰。几个纵身之后,媵戌也腾上了那座峰。有两个人向峰的另一边飞奔下去了,两匹马正拴在山脚下。媵巳也跑到崖边俯身向下望去,远远地,一个背影使媵巳想起了那天稻田中策马向西去的那名武士。媵巳未及多想,马上又回来俯下身看还躺在那里的竺辰,到底有没有哪里受伤。

    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尼格已是没有了生命的迹象。这飞来的横祸显然是人为的。不!这不是横祸,这是一场谋杀、针对竺辰的谋杀!竺辰推开媵巳、抱起尼格,放在自己的腿上。一阵骇人的声响从他的胸腔中传来,说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但那声音带着极度的愤怒和彻骨的哀伤…………

    五天前,尼格的海边店铺有客人造访,是来拜访尼格妻子的,他们来走亲戚。夫妻俩万分热情地接待了那两个人。尼格的妻子还单独和他们叙谈了许久。两个人临走的时候,尼格妻子的手里多了一张面额很大的明朝银票,可以在任何一家大明的商号里兑换白银或者任何商品……

    一艘灰色的屋船沿爪哇岛的北海岸向西驶去。屋船上架起了一张不大的帆。竺辰站在帆的下面,他的眼睛里还有熊熊的火在燃烧。

    良田把尼格的尸体背回了山下。得知噩耗的尼格妻子纵火烧毁了联排高脚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但她那带着怨毒的眼神无情地投在了竺辰的脸上。她就那样盯着竺辰,脸上的肌肉莫测地颤动着。然后她赤着脚发疯一样地跑得没有了踪影。竺辰不敢看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大火燃烧了几个时辰,竺辰就坐在稻田边,呆呆地望着竹楼一段段倒下,一段段被焚为灰烬。他的眼睛被火光炙烤着,心被吞噬着。尼格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在那座楼屋里,在他自己的房间,身上穿着他自己经营的最精致华丽的中原丝绸。

    天空中飘着极细的雨丝,有泥土的芬芳、不淡不浓,远远望去像是有一层帘雾随和气的山风摇缈。一切静得出奇,这静逸却不时被几声咯吱吱的细微响动打破。雨雾笼罩的稻田间,一名健壮的汉子正在用一柄不大的牛角弯刀收割稻穗,发出咯吱吱的声响。

    竺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将手中刚刚切下的稻穗甩进背后的竹篓里。他的发髻上细细地缠绕着一圈白色麻布绳,那是对尼格的悼念!又是一年过去了,竺辰没有离开满者伯夷,不知是对逃亡的厌倦还是对逝者的追思。他只是向西航行了几十里路,便又靠岸住了下来。整整一年了,日子倒也清静,没有遇到什么打扰。只是每到临近晌午的时候,竺辰都会向东凝望,那里是新村的方向。有一颗善良的心在某个早晨永远地留在了婆罗摩火山的腾格高地上。竺辰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尼格为什么要舍命救下自己,他俩人不是那样的莫逆。可就在尼格的眼睛失去最后一丝生命的光彩时,竺辰确信自己看到了有白色圣洁的灵光从尼格的头顶升起,缓缓升上蔚蓝色的空中,与一朵洁白的云交融在一起,像一只白鹤飞去了天际!竺辰于是蓄起了须发,许是有点守灵的意味。如今时光已满一年,一年的时光竟将他的两鬓催生出几缕了灰白的花发,那不是沧桑,那是一些对生命的悟道……

    “呼哧”的一声哨响,远处东北方向一支烟哨箭一般窜入云霄。

    有客人来了,是朋友!眼见的细密的雨丝愈加急促起来,竺辰裸露的脊背已有水帘流下,该回去了。

    屋门罕见地大敞着,媵已与良田兄弟进进出出地忙碌。屋内传出阚师傅的笑声,那样爽朗,与阴霾的天气十分不符。竺辰想知道来的是谁,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分。屋里的人耳尖,听闻脚步声急促,便起身迎出来。那人是方淮!三年了。

    像是有某种心灵的感应,两个急于相见的人同时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住似的,谁都没有说话,无论久别的问候还是牵挂的寒暄。方淮望着样貌已今非昔比的竺辰笑了,什么都变了,只有眼神还是如昔日清澈温良。

    “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嗯”竺辰没做任何表情,目光如水!他只是不想心动,那样就不会心痛!

    “推下大石的那个南岛人还掳走过郝煜,用匕首威胁他说出大师的下落。我觉得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

    竺辰吃了一惊说:“竟有此事?郝掌柜无恙吧?”

    “无妨,只是给破了相。”

    “是我连累了郝掌柜!”

    “但应该不是郝煜泄露大师的行踪,我看中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不是!郝掌柜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现在又添了一个南岛人欲对大师不利,虽然他这样做的原因还不得而知,但大师今后又平添了一份凶险。我守期一到边立刻赶来这里。”

    “......”

    “茶烹好了!怎不请客人进屋用茶!”媵巳已是处处显露出女主人的风范。媵戌对此也已经习以为常。他知道,他们除了没有夫妻之实,很多地方比寻常的夫妻还要默契和谐许多!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三宝太监去年回京可是大出风头啊!他带回去无数的真金白银,还有许多的南洋特产,甚至还给皇帝的寿诞进献了几头狮子兽呢!”

    方淮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朝廷成立了专事南洋事务司,直属皇帝本人,还开始训练混编神机营的南洋海军营。今日的郑和已经是朝廷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嗯”竺辰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还只是回应了一声,然后他风轻云淡地说:“听说他又下南洋来了?”

    “是呀!这也是我此番寻你的原因之一。不过暂时不会有什么危机。我的人传来消息说上个月三宝太监从苏禄国北上去东洋了。”

    “去了东洋?”

    “是的。有人在那里发现传教的中原僧人,据说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贵气和尚。”

    “嗤!”一直面色淡如止水的竺辰终于有了表情,嘲弄的表情。

    方淮看了看竺辰,然后转过头看了身边的阚师傅一眼,阚师傅点了点头退到了门外,关上了房门。屋内便只剩下两个人。

    “我方才说郑和的二度南下西洋,是我此次来找你的原因之一,你不想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使得我来寻你吗?这一路到这里我找了两个月。”

    竺辰仍是没有说话,他望着方淮的鼻尖,眼睛里说不上是忧虑还是担心。半晌,一句话幽幽地传进方淮的耳廓:“三宝太监二下西洋,说明他还会有三下、四下,直至找到我方休。另外一件事情么,你说。”

    “我想明日带你去见一个人。”

    “何人?何事?”

    “到了你便知晓。不过不必担心,你们住的这个地方应该目前是安全的。这个地方很好,位于村郊,人不多不少,不会引人注目。”

    与以往不同,方淮此次是只身前来。连阚师傅都没有提前得到他要来南洋的消息。不过竺辰算来他为母守孝的三年期限已是过了。

    次日天气放晴。用罢早膳阚师傅套好牛车载着竺辰方淮二人吱吱扭扭地驶上了村边的土路。这一路的行程颇远,大约未时时分,牛车停在了一所南洋富户风格的宅院前。阚师傅叩响了黄铜打制、饰有牛头纹样的门环。出来应门的是一位戴着青铜护腕、着半截小牛皮甲衣坎肩、下身穿着苎麻长裤武士模样的女子。这样的门迎倒是令久不生怪的竺辰略感诧异。应门的女子向四周打望了一圈,请竺方二人进门后谨慎地合上了大门。院落内十分整洁干净,没有一棵绿植,只有一只防走水用的硕大无比的石缸立在院落的西南角。那石缸的周遭密密匝匝地布满三寸长的铁钉,竺辰奇怪那铁钉是做什么用的。正厢房的门口站立有六名武士,左手边三名男武士、右手边三名女武士,方才应门的便在其中。竺辰的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不知这屋内会是什么样的阵仗。

    方淮用食指轻轻扣了两下门框,门没有关。立时走出一双男女,三十来岁的样子。女子较那男子年轻些,年纪与媵巳相仿,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看上去神情却比媵巳老城许多。方淮冲男子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男子把头转向竺辰,一脸掩饰不住的激动,伸出右手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待竺辰入得屋内落座,有仆佣看茶。然后屋外的武士从外厢关上了房门。天气炎热,这帮人神神秘秘。竺辰望着方淮,眼神中想要一个答案。

    “这位是柏柳檀,柏柳商帮的帮主。这位是柏柳帮主的妹妹柏柳楠。”

    “幸会!二位是姓柏还是复姓柏柳?此姓氏倒未曾听说过,恕我孤陋寡闻了。”

    “柏柳帮主兄妹的姓名均是树木自是有其深意,容方某稍后说与大师听,”

    “我兄妹原本姓梅,梅花的梅。”柏柳檀却接过话说。

    竺辰一怔。

    “汝南侯。”柏柳檀继续说道。

    “宁国公主?”竺辰的脸色变得苍白。

    柏柳兄妹一起抬头望着竺辰的眼睛,没有说话。一层泪光渐渐弥漫了柏柳楠的双眼,倏忽间,一滴泪水滚落下来。

    汝南侯梅思祖是河南商丘夏邑人,当年反叛张士诚投效吴王朱元璋。张士诚恼羞成怒之下斩杀了梅思祖留周为质的兄弟。梅思祖内心愧疚,收养了兄弟的遗孤侄子梅殷,并对梅殷关爱倍加,如同亲子。梅殷自幼便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叔父还会教他兵法韬略、弓马骑射。梅殷恭谨、有谋略、知兵书、会弓马。所有的这些,让他在洪武十一年朱元璋为宁国公主择婿时脱颖而出。宁国公主乃马皇后嫡出,为朱元璋的次女,极受太祖宠爱。爱屋及乌之下,加之女婿又身兼如此之多的优点,朱元璋自然对梅殷也是喜爱倍加。甚至朱元璋在临死前还曾托孤梅殷。后永乐帝围困南京时作为朱允炆姑父的驸马爷梅殷全力护佑建文帝。朱棣靖难成功后宁国公主夫妇遭受冷落。永乐二年,梅殷遭到弹劾,罪名是诅咒朱棣。不久后悔殷早朝之时无故失足落桥淹死。有传言此乃为朱棣所授意。此事后朱棣不仅未对梅氏一族加以抚恤,还借故将梅氏入仕途的男丁削官的削官、放逐的放逐。梅殷的堂兄戍守延缓的右卫指挥使梅仲也因放纵手下军士劫掠当地百姓而被杖责,后伤重而死。

    “家父梅殷。”

    竺辰的脸顿时全无了血色。姑父梅殷与姑姑宁国公主育有三女一子。三个女儿均嫁与了朝廷权贵之子。唯有他们的儿子自小顽劣不喜读书,常好结交江湖豪杰。梅殷从未将他带入宫中,也没有为他谋取什么功名。因此竺辰从未见过这位表兄。不想今日得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是我伯父梅仲之女梅楠。伯父长期戍守边关,楠儿自幼长于家母膝下。家父辞世不久,家母也追随家父而去。我兄妹自觉继续留在应天怕是不妥,便隐匿姓名离开京都。好在我自幼不好读书,专喜聚货交易,就变卖屋宇田产创了这商帮。”

    “柏柳帮三年来在南洋专事纸张生意,如今已是我大明在南岛诸国最大的纸张商号了。因为做的是来自树木草芥的营生,他兄妹便改了姓氏,又将名字取得满是树木。柏者坚韧、柳树无私、檀预富足、楠木高贵。”

    “但都不及冬日傲雪迎霜的梅!”柏柳檀的目光显得空无,话音也仿佛从空中传来,幽幽的。竺辰从话音里听出了几分恨意。

    竺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不知道该对面前的这几个人说些什么,更不晓得他们说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陛下!且受我兄妹一拜!”说话间,柏柳兄妹已经扣头在地。

    竺辰慌乱地退后了几步,复又上前扶起了柏柳兄妹:“你们这是做甚,我如今乃是躲祸之人,今日不知明日祸福,何来陛下之说!”

    “陛下乃是正统。说起来与我兄妹亦有宗血之亲,担得起我二人这一拜。”言毕柏柳兄妹再次双膝落地,拜了下去。

    竺辰安静地坐在正堂的八仙桌旁,他在等梅氏兄妹与方淮先开口,看他们几人将作何交代。

    “陛下可曾想过回到应天去?”方淮先开了口。

    “如何可以回得去?”

    “天下是太祖皇帝交到陛下手中的。”

    竺辰知道接下来他们会说些什么了。靖难后的那一年,竺辰不是没有试过。他去过云南西平王府,就是试图找寻可以挽回的契机。但基于他自小饱受儒家经典的浸润加之他天生温和的性情,最重要的,是他从心底里对孔武刚愎的四叔朱棣的恐惧,使他最终选择了逃亡海外。现如今,逃亡已经成为了他生存的习惯,却有人要他打破这现状的境遇,该怎样选择?四年了,当初的一切早已物改人非。天下可还记得他朱允炆?同是老朱家的治下,百姓可还需要他建文帝?

    “陛下!”

    “嗯?”竺辰看着眼前的柏柳兄妹。

    “陛下在这里已居住了一年的时间。不如这几日随我们前往室利佛逝的南伽落,那里有我们自己的地盘。”

    “是的,内弟在那里购置了一个中等规模的港口。有来自各个地方的商船在那里贸易,现下发展得很是繁荣。”

    “我这就去安排,明天一早咱们就启程出发,陛下看可好?”

    方淮的话里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意味,虽然话依旧说得很是恭敬。竺辰没有表示反对。实际上他对自己的前途也很是迷茫,几年的逃亡避世生活一点点掏空他的心,什么样的境遇对他而言都不是他自己可以掌控的。

    “我们走陆路,我会安排阚师傅带良田兄弟驾屋船从海上到达。”

    十数匹快马向西奔驰在通往室利佛逝的乡间土路上,一路烟尘腾起。辅以水路,到达目的地还需要两天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