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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胡濙 (上)

    九胡濙(上)

    近些日子来,永乐帝朱棣数次接到锦衣卫密探报送入宫的消息,西南多地都有疑似前皇帝朱允炆的行踪出现。随之一起送入宫中的还有锦衣卫抄写回来的一些题壁诗作。那些诗作含沙射影,意有所指。

    朱棣的心中不胜烦躁。这个人究竟在哪里?为何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又为何每次接到他行踪的奏报后派人前去追逃都晚了那么一步,从而被他逃脱掉?每次想到不知何处总是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和自己的皇位,朱棣就寝食难安。这几年,自己尽一切的努力做一个还算令人满意的皇帝,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真正把这座皇宫安心地当作自己的家。饮食、气候不舒心也就罢了,派东厂的人在宫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有什么通往宫外的秘密通道。那个人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再像鬼魂一样的回来,出现在自己的寝宫之中。也许应该把都城迁到北方去,现在那里也没有像样的将领镇守以防御蒙古人的侵袭。为了防止再有哪个兄弟学习自己靖难,宁王已经被发配到江西去了。各个藩王也被削得差不多,剩下的几个都是庸才,虽然放心,但不堪大用。新的将领还没有培养出来。能打的将军都是在战事中历练出来的。马三宝还可用,但已经派他去了南洋,那份差事非心腹肱骨不可用。

    哎!朱棣在内心发出了一声叹息!该考虑迁都了,回北平去一直是他这两年反复琢磨的事情。

    这一天例行休沐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濙被宣诏觐见。

    “胡濙参见圣上!”

    “免礼平身吧。”随着朱棣的话,一张纸从皇帝的案几上扔了下来,飘飘荡荡地落在了胡濙的面前:“这首诗你看一下。”

    耳边传来朱棣透着寒意的声音。胡濙捡起了那张纸,一首七言映入眼帘:

    “青城山下青城峰,远凤来仪栖其中。

    落寞离人落魄驻,遥看石城燕翅横。

    水马初走流转路,千路不平千日渡。

    五秋意愤戎蛮里,且将身隐岩崖幕。”

    胡濙看出了隐含在这首诗里的东西。应天被称为石头城,而当今皇上曾为燕王。壬在五行中属水,马在生肖中为午。“水马”即壬午年,也即朱棣靖难、朱允炆出逃的那一年。“五秋”就是五年,如今正是永乐五年。胡濙的额头渗出了几滴汗水,后背却有了寒气。他明白了方才皇帝那透在话语里的寒意意味着什么!

    “你过来!”朱棣遣散了太监向胡濙招了招手。这位武将出身的皇帝从不忌讳将大臣们唤至自己的身前叙话。“附耳过来。”

    胡濙听着,点着头。脸上的凝重说明了此刻的他内心正经受着震荡!

    胡濙是一个不起眼的官。在京城众多的权贵中,他位卑人微。在众官僚当中也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他给事中的差事一向做得尽职尽责。经他手拟的弹劾奏章,任谁说都没有缓和的余地。与其他言官喜欢滔滔不绝不同,他也几乎不怎么爱与人交谈。但正是因为这份看似木讷的老成持重和恪守原则,使朱棣很早就注意到了他。朱棣知道,这是一个可以交付事情去办的人,也是一个可以将事情办好的人。

    “这些年来,不断地有消息传来,朕不停地派出人手探查。但始终无果。锦衣卫那些人只要出现在哪里,总是一副密探的嘴脸。哼!那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你不同,你终究是文人,与那些穿飞鱼服的人毕竟有别。书生嘛!朕对你这些年来的忠心是相信的,不,应该说是信任。你的缜密和执着,朕也很欣赏。朕现今把这个事情交于你去办。你要把它办好!朕现在与你密旨一道、令牌一副。各地都司见此密旨都会协同你拿人。同时朕之前派往各地的锦衣卫也归你节制。你要用好他们。”

    “微臣领旨。”

    没有人听见朱棣对胡濙的低语说了什么。但随后沉稳持重的胡濙便被升为了礼部左侍郎。原因是当今天子派给了他一项重要的任务,去找寻不愿入朝的张三丰入京佐政。消息在京城里传开后就成为了大臣们闲暇时的谈资,皇帝陛下想是在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但随后不久,这件事情和这个人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帝王想要永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从秦始皇开始起,皇帝们寻灵药找仙人的事儿就延续没断过。

    胡濙就此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直到十几年后……

    三天后胡濙孤身南下公干去了。他的首个目的地就是那首诗里提到的青城山下凤栖峰。

    一个月后,胡濙来到了蜀地永康县一个叫做街子的地方。这是一个始建于晋朝年间的古镇。镇子背靠青城后山,毗邻都江堰,横于味江河畔,五代时被称为横渠镇。味江流经镇口,停留于此几经辗转徘徊,然后才依依不舍,蜿蜒流走。那些最不舍小镇书香人气的水波细浪汇聚在一起,驻足于此,于是就形成了一泓碧绿潭水。人们把这泓碧波称作归乡潭。只是近两年,这汪潭水不知何故被更名为了龙潭。

    镇子上有古街一条,横宽三里,长不足五里,却因为夜色中星罗棋布的点点红灯笼而蜚声西蜀。小镇文风很盛,时有诗会在古街内一所名为长卿书院的宅子里举行。这所书院是为纪念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而建。司马相如字长卿,祖籍蜀郡益州,少时深慕蔺相如之为人,改名司马相如。长卿擅作赋,著有《子虚赋》《上林赋》两篇。此二篇以“子虚”“乌有先生”为假想人物,歌赋家国、讽谏帝王。也留下了“子虚乌有”的传世名句。

    胡濙到达街子前就先去过了永康县衙,调阅了县志。一是为了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便于行事,二则阅读县志本也就是他文人的本分。只是胡濙没有想到如此弹丸之地竟有这样厚实的积淀。又恰好蔺相如与司马长卿都是他内心里仰敬之典范,蔺相如的风骨,司马长卿的才华。他的心中一时间油然生出了几分对此地的向往与敬慕。读罢县志,胡濙未及歇息就匆匆踏上了前往街子镇的乡路。

    黄昏时节,胡濙风尘仆仆地站在了街子的百年古楠和千年银杏下。饥肠辘辘的他溜达到旺市内的一个面摊前,要了一大碗葱油龙须外加一碟黄牛肉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人言蜀郡善食,就这一碗简简单单的葱油面竟硬是被做出了御膳的味道。又或许是饥了,胡濙喝净了面汤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边的红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旋即觉着不雅,捂着嘴自嘲地笑了。

    付过了饭钱,胡濙向面摊掌柜打问了街巷的布局走向,在古镇里信步开来。且见这镇子躺身于山脚之下,遍布着木制楼屋,楼屋多为两层,也有几栋三层的,显是富裕人家。大部分的屋外刷着深红色的漆,翘角的飞檐,外观均是十分的典雅。一串串长灯笼挂在楼檐下,于暮风之中杨柳般摇曳。一条不足两丈宽的石板路是镇子的中轴。石板路的中间流淌着一条横向四五尺的小山溪。山溪水流清澈见底,有红色的鱼儿优怡自得地甩着扇形的尾巴游来游去。几朵睡莲安静地于闹市中酣然享梦,使溪水画卷一般延伸开去。胡濙回过头望了望身后的夜景,果然华灯璀璨、梦境一般,不负盛名!

    第二日,胡濙早早起身,洗漱后来到古街。天刚蒙蒙亮,街镇上的行人还很稀少,空气中有山溪清甜的气息。几家的楼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烟气中有淡淡的松木芬芳。不一会,米汤的麻粥清香弥散进街道,整个镇子开始了一天的起居,鸟振雀翅,犬吠深巷,鸡鸣幽渠,处处喧声人家闹,甚是一派升平景象。这是最鲜活真实的民生。这番安逸祥和已看不出三四十年前的兵戈扰攘。百姓的自愈能力最是不容小觑。只要没有打扰,人们便可以在房屋被战火摧毁后很快地重建。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息很久了,这里是他们的家园。

    应天的街市里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那里太繁华。重屋深宅、高门大院湮灭了本初的生计烟火,覆盖了氤氲的蛙鸣虫吟。百姓生活可好,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可以看得到。胡濙觉得自己的这份差事其实蛮好。这一路走下去,所见所闻都将是实实在在的民情。

    胡侍郎本就是个不起眼的人。在朝时除了依律着官服外,他从来都是皂色布衣一袭。此刻的他更是身穿短袍,裤脚裹在绑腿里,足蹬黑帮千层底布鞋。一副百姓模样。

    渐渐地,行人多了起来。走街串巷的挑担商贩用巴韵蜀腔吆喝着生意。胡濙随便买了一碗稠稠的菱粉粥,三两下喝完。又买了两个黄米饽饽揣在了怀里。一个货郎迎面过来,挑着一担子葫芦、棒槌等物件。看着很和气的样子。

    “请问这位小哥。”

    货郎驻了脚,冲胡濙笑了笑,卸下肩上的担子。胡濙回应了一个善意的笑。“听说这里有一片龙潭,许愿甚是灵验。可果真有此事?又为如此何灵验?”

    那货郎见胡濙并不是买货的,虽有一丝失望,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沿着这条侧路一直向前走,遇路口左拐就能看见龙潭了。可我倒是未曾听闻许愿之事。再说这潭早先叫做归乡潭,并不叫做龙潭。只是几个月前有两个外地和尚来此,说什么虎踞龙滩,什么有出状元的气象。才改名做龙潭的。”

    “哦?这样啊!不知那两名僧人什么来历,竟能够令归乡潭更名?小哥可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不知。只听闻这两位和尚来此后,于凤栖山上光严禅寺讲经论法。与方丈大师甚是相得。哦,镇子上很多人都去听过他们讲经呢!听过的人都说那两名和尚很有不凡气度呢!”

    “哦?小哥可曾见过那两名和尚?”

    “我要卖货养家,小本生意,没有时间去寺里听经。未曾去过。”

    “那两位和尚还在光严禅寺吗?”

    “应该不在了。进香的人说有段时日没有看到他们了。”

    “多谢小哥。有劳了!”

    “今日这葫芦个头大,样子好。您要不要来一个?”货郎不忘生意。胡濙也就随手买了一只,毕竟打扰了人家半天。这蜀地闷热,带一只装水也好。

    龙潭有细流蜿蜒地连着味江。味江水时有汇入,潭水也随风转向回流江中,很有一种藕断丝连的感觉。走进潭边,只见碧水如翠,倒映着民居楼宇。有轻风掠过,倒影闪着细密的波纹荡漾出去,惊动了荷叶上两只蜻蜓,蜻蜓振翅擦着水面向无人处飞去。远处的绿水隐隐有雾气升腾,阳光斜照下,折散出五彩的光。

    果然潭蕴灵气,水藏清幽!取名龙潭倒也相得益彰。

    水潭边有一老汉买莲蓬。老汉的头上顶着一只硕大的莲叶遮阳。莲叶中央挖了个洞,露出老汉花白的发髻。莲叶大,老汉的头小。莲叶随着老汉摇摆的脑袋忽闪忽闪的,显得十分有趣。

    “老伯,来一个莲蓬。”

    “一文钱。”

    “我看这龙潭气韵不凡,老伯可知这龙潭的来历?”

    “翠围寺的应贤师父取的名。”

    “哪个翠围寺?”

    “就是光严禅院。老辈们都叫翠围寺。”

    “应贤师父可是这寺里的高僧?”

    “他是外面来的。”

    “应贤大师现在可还在寺中?”

    “这个不知晓。你可去寺里寻找便知。”

    “翠围寺距此多远?”

    “上凤栖山,走十里路便到了。就在半山腰上。你要烧香还是算命?”

    “我想听大师讲经。”

    “听经去翠围寺最好。午时还有斋饭管。”

    “多谢老伯!”

    老人抬起头,向胡濙摆摆手。布满褶皱的脸上虽有沧桑但无哀凉,透着淡然的平和。可见这里的百姓衣食尚可蔽体果腹。如此,他们便满足。

    胡濙用买来的葫芦在山溪中汲满水,卷起袖管,向凤栖山上走去。灵山修宝刹,果然如此。一路上山,坡算不得陡,却见两边有峭壁显露出峻势。苍松翠柏接天蔽日,耳边传来山溪哗啦之声,却觅不见溪水的踪迹。好一派水幽不知处,只生篷山中。胡濙只觉此山不凡。那么那个人此刻是否隐身于此,就如同这潜藏的溪水?如果真是见到了,自己该怎么做?这一路行来他的内心百感纠缠,起伏跌宕。耳边皇帝的话仍悬着未绝,心底却不曾决绝定断。回想建文那四年里,除了削藩,导致湘王自焚。但文士得到优容,刑狱得以宽宥,冗员被裁撤,赋税予减轻,自己是看好那个人的。更何况,他是正统。虽说如今亦是政明人和,现今的帝王更具气魄,没有谁希望烽烟再起,可…….一定要施绝杀才好吗!但那个人若真想翻身,搅动一天风云,却也是说不好的事情。哎!真是想不明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间,远远地,宝刹的红顶在天际显露出踪影。翠围寺已到了。

    眼下已过午时,清晨来进香许愿的人已全部散去。寺院周围端的是一个安静肃穆。且见院墙内的苍松高耸直挺,气势磅礴,直入云端,怎么看都是上百年的老树了!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苍松,竟没有看到其他的树木。站在寺院跟前,满目大气奇伟,竟无一丝曲径通幽。如此小地界竟得这般气势,实是令人惊叹!

    山门敞开着,胡濙还是提起门环扣了几声。好半天不见人来,胡濙抬脚迈进门槛,叫住一个扫地的小沙弥。

    “方丈大师此刻可在?”

    “大师正在做午修,不见客。施主可晚些时候再来。”

    “在哪里做午修?”

    “大雄宝殿。”小和尚用手指了指方向。胡濙不再言语,直接冲大殿走去。

    “哎!施主请留步,大师此时不见客。”

    胡濙转过身,从腰带里掏出那面令牌挡在追过来的小沙弥眼前。小和尚看不甚懂令牌的形制,但明白那是官家的东西,没敢再吱声。

    胡濙推开大殿的门,跨步走了进去。一个清瘦的老僧打坐在蒲团上。

    “大师见谅!我这里给大师行礼了。”

    老和尚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胡濙,眼神清明。

    “我想见一见应贤法师。”

    “施主来晚了,应贤游方去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老僧没有答话,只是望着胡濙。一张脸湖水一般。说来奇怪,和尚的眉毛已是尽白,脸上却看不见皱纹,让人无从猜测他的年纪。

    “大师可知他去了哪里?”

    “应贤本是游方僧。四海之内,五洲之间。”老和尚慢悠悠地回答,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有闪动一下。

    “你这是等于没说。”

    老僧合上眼睛,不再理会胡濙。胡濙两道摄入的目光停留在老僧的脸上足有一盏茶的工夫。寻常人应该已经感觉到那目光的不善,老僧却依旧湖水般宁静的面色,一动不动,入定一般。胡濙此刻已经料定,这老和尚绝非等闲。他对自己为何要见应贤竟不存一点好奇,那么他是否知道应贤的真实身份?或者能够透露一点信息?胡濙决定出其不意,直入主题。

    “大师可知应贤是谁?”

    “便是应贤。”

    “大师可知他的来历?”

    “出家之人不问来历,只看佛缘。”

    “大师可知他出家前的身份?”

    “便是众生。”

    “他或许与众生不同。”胡濙没有见到应贤,自然无法确定应贤就是朱允炆。但当下,也只能权做他就是建文帝。待找到他再做判断。

    “老僧这里,他与你毫无分别。”

    “他有可能是官府正在缉拿的人犯。”

    “我这禅院只有和尚,也只来过施主,就如同施主你。”

    “我可以调兵,围了你这禅寺。”

    “兵也是众生,与你也无分别。”老僧的脸雕像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胡濙从内心讲是不会调兵捉拿的。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要用自己的办法寻人。之所以这样说,只是做困兽犹斗,威吓一下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和尚。他知道,这世间最难纠缠的就是这些被称为高僧的老和尚。他挠了挠头,退了一步说:“应贤在这里是只是讲经论法吗?”

    “和尚还可以做什么!”

    “他有没有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人?”

    “佛祖面前,没有什么该见不该见。”

    “你这是巧言令色!”胡濙有些愤怒了。“我可以拿你去应天!”

    老和尚又一次沉默不语。这片刻的对话他始终没有睁开双眼。

    “阿弥陀佛”那声音不像出自和尚的口中,却似传自遥远的天边。胡濙知道方丈没有撒谎,他自始至终的沉静说明应贤确已离开。眼见已是问不出去向,继续逗留下去已无意义,但就此离开心中又颇为不甘。

    “你们为何将归乡潭改名龙潭!”

    “何为龙?”

    “天子为龙!”

    “当今大明可有天子?”

    “自然有。”

    “天子有几个?”

    “自然只有一个。”

    “天子可在此处?”

    “天子在应天。”

    “既如此,施主方才所问何来?”

    胡濙一愣,若有所思地盯着老和尚头顶的戒疤。

    “施主一路入蜀,可曾留意众生?”

    胡濙没有答话。老和尚睁开了双眼,一道清癯的目光落在胡濙的脸上。“施主可曾经历过前朝战火?”

    胡濙似乎明白了方丈想说什么。“我朝民生和顺,前朝怎可相比!”

    “老僧前朝为活命曾不得已行窃,如今是身着袈裟的比丘,却也与那田里的蛙,林间的蛇,毫无差别。众生出身相迥异,实则无分别。老衲虚度春秋八十有二,此生未见过龙。但凡奸佞、暴戾、野心之徒,其气场自是与他人有别,只是这样的气场老僧近来未曾见过。老僧所见皆是衣食烟火之众,实在不知施主要缉拿的是哪一个,又为何缉拿。”

    胡濙从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究竟是和尚知道什么还是根本没有什么可忧虑。他决定放弃眼前的对话,再去他处寻点线索。“擅自进门叨扰大师许久,大师恕罪。”胡濙转过身向大殿门口走去。他抬脚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回头再看了老僧一眼,老和尚如水目光与胡濙的相遇,四目相交,停留在了那里。就在那一瞬间,胡濙似乎感受到什么。老僧那异乎常人平静的眼睛里还有着慈悲和坚毅!一股电光从胡濙的心中闪过,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胡濙转过身,冲着方丈大师揖了一礼,掩上门向外走去。

    出的大殿,胡濙才有心思顾得上看那寺院内的景致。院墙外只见劲松冲霄,院落内却还植着一排排长青翠柏。那些柏树在高大松树的掩映下,避开烈阳,越发显得青翠俊稚。这一院子的松柏将佛殿僧舍护持着,荫庇着,佛殿前铜炉内缭绕的香烟围着松柏不散。烟卷松而起,松睨烟向天,依山而建的整座庙宇就此与山势融为了一体,震邪气,利刚阳。胡濙顿时觉得心气劲爽,肢体矫健起来。十来里的路程信步一般,只半个时辰,胡濙已下到了山脚。他已了然,寻找就是自己有生年的任务,纵然耗尽此生寻找也是无妨,只要民泰国安,无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山脚下已是行人如织。扛着农具的、推着鸡公车的、挑着担子的,往来穿梭着生计。蜀人自古勤勉忠朴,古有为民逊位托心杜鹃的望帝,还有带领部族南迁、建瓯雒之国的蜀泮帝。再看眼前这些碌碌之众,生活之苦似乎总也压不服巴蜀黎民,且看趴伏在他们背脊、颈脖上那一根根崛起的青筋,便知道此地的倔强!

    原打算要去拜见一下蜀王朱椿的,蜀王府离永康县城也就百来里路,快马几个时辰便到。从光严禅寺下来后胡濙改了主意。蜀王是太祖洪武帝第十一子,其母为滁阳王郭子兴之女惠妃郭氏。洪武十一年,朱椿被封为蜀王。洪武二十三年,朱椿就藩。朱太祖基于自己的出身,很喜欢这个读书人儿子,称他为“蜀秀才”。他为人博综典籍、容止都雅,书生气很浓。永乐帝登位后,为防止自己的覆辙为他人重蹈,也为防止出逃在外的建文帝与这些藩王暗通款曲,延续了朱允炆削藩之举,很多藩王被夺了封地。朱棣却独独没动蜀王朱椿。这与朱椿的治蜀方略有关。巴蜀地处西陲,形势复杂,且蛮戎众多,文化落后,不能采取单一的武力征服,而且这个方法也非朱椿所长。于是他采取了他的长项,以诗书礼乐化一方。倒是把这西陲之地治理得民顺物丰,单从小小的街子镇便有书院就可以看出。胡濙久慕蜀王才情,临行前朱棣又对他暗有嘱咐,要提防建文与蜀王联络,甚至二人暗合有所图谋。在这一点上,胡濙认为不会。从蜀王的行事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因循稳妥之人。况且势已至此,独木难支。原计划是先去光严禅院探个分晓,再去蜀王府拜访,如有必要,借蜀王的亲兵一用。现在可以确定应贤已经离开,却没办法确定他的真实身份。再者,老方丈一席话,给胡濙导了思路。他决定过两日再去蜀王府,现在他要继续在周遭看看。

    接下来,胡濙返回了街子镇,还得去一趟常乐寺。离开应天都城之前,当今皇上告诉胡濙永康常乐寺是蜀王府之外另一处必须要去的地方。这常乐寺的住持法仁和尚大有来头,他是洪武帝朱太祖的叔父。元末战乱流落至此,出家为僧,后常住常乐寺中。法仁大师是永乐帝的叔祖父,朱棣必然不会有什么僭越的心思。他只是担心他的叔祖父将自己的侄重孙儿藏匿起来,那便不好办了。这些因由综合起来,是朱棣选胡濙来办差事的原因。且不论建文找不找得到,如若鲁莽之人坏了事,他可不想担上孝道有亏的罪名。

    胡濙在山脚下胡乱吃了一碗抄手,怀里的两个黄米饽饽早在下山的路上就吃掉了。来蜀地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饿,许是从前在都城为官时虽称不得锦衣玉食,倒也是脍炙寻常。

    重到街子,胡濙向村民打问常乐寺的所在,都说不知有此地。有人建议他去书院问问。到得书院,向一老秀才询问,结果令胡濙舌挢不下。原来常乐寺就是光严禅院,也就是翠围寺!因寺名中有一乐字须得避讳当今皇帝的年号,自永乐登基便改名光严禅院,这几年原来的寺名已是被人有意忘记了。那么,那老方丈竟就是法仁大师!自己不问来历,未询法名,只将他当做老和尚。幸好没犯下什么犯上的错,否则……哎!一切都是自己思虑不周,此去路尤万里,当以为戒才好!

    光严禅寺方丈就是法仁大师,当今皇上的叔祖父,前皇帝的曾叔祖!难怪他宠辱不惊、洞悉一切的样子。他那样地开悟自己却是因为他们是骨血之亲!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大师知道一切,应贤无论是不是建文,也都应该已不在此处。那么接下来该去哪里呢?还是依计划去一趟蜀王府吧!看这家人还藏有多少迷雾!

    蜀王府邸确实恢宏壮阔,形制仿应天宫城。建筑格局虽说显露出王家气势,却并无半点浮华奢靡,与蜀王这位皇家书生气质堪合。门子只有两人,垂手恭立,各站一边。王府前的拴马石上空空如也,可见并无人造访。院墙头上有垂柳悬出,此外,也无甚奇异树木。墙头几只喜鹊啾啾,不感聒噪,倒是为这份空阔安静添了喜气。

    胡濙远远地找了一处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只黄米饽饽。早上持勘合从永康驿站支快马一路至此,还水米未进。一个饽饽很快下肚。葫芦里有驿站提供的茶水。胡濙慢慢润了几口,拧上葫芦盖,开始观察这王府的动静。

    一个时辰过去了,没见什么人进出王府,倒是树上的鸣蝉吵闹不休,撕破嗓子一般,愈发衬出王府的静。看来蜀王确有战兢之心,也是,似他这般的人物很自然因对朝堂之事惶恐而清简。这是个聪明人,无论要找的人在不在他那里,威胁应该都是没有的。

    胡濙靠在树上,打算假寐一会。却听一老汉夫妇由远及近地蹒跚而来。没听到老汉说了什么,只听那老妪长叹了一口气:“这人一生下来,背后就有一只手推着你,没有人知道自己终会被推向哪里,推到你喜欢的地方,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推到你厌恶的地方,那也只能强忍着,还得让自己活得好一些。这活着啊,且是一件不易的事呢。”

    老夫妇说着从胡濙身边走了过去。胡濙却没有了丝毫困意,他在想那只推着朱允炆的手现在也开始推着自己,朝着同一个方向,只是,谁又知道,那个方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