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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昆仑奴 (上)

    八昆仑奴(上)

    快到午时了,太阳光变得火辣辣的。水池中那几朵辰时还绽放着的王莲半合起花瓣,躲避着太过热烈的日头。顶着一头汗的阚师傅和媵戌二人采购回来了。

    竺辰坐在正屋中堂,看他们向西厢的厨房搬东西。周恕见状也去帮忙。几趟来回下来,油盐柴米、菜蔬果品均已齐备,媵戌最后搬了一只匣子进来放到了中堂方桌前的地板上。周恕从中取出来几样粗陶茶具。

    “这茶具看着粗陋,似乎工艺未到啊。”竺辰开口与众人说了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阚师傅看了看他的脸,见他面色已是平和了许多。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便接过了话头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大师有所不知,若论陶瓷的烧制工艺,我大明的自然是最好。几千年的传承改进,无论瓷质、器型还是花色都已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但在这南洋诸国中,还是以占婆和暹罗的陶瓷烧制工艺最为先进,烧制出的陶瓷也更接近大明的瓷器品质。占婆的制瓷工艺自汉代以来,就秉承了中原帝国的风格和流程,很多制瓷工匠都来自中原。数个朝代以来都没有断绝过与中原王朝的交流学习。这也是因为占婆历史上曾隶属于我国领土的原因。暹罗则是在鼎盛时期由素可泰的国王从元朝引进了一批技艺精湛的中原制瓷工匠,从而学会了烧制高档陶瓷的技艺。现在他们烧制的青瓷甚至可以与著名的浙江龙泉窑烧制的瓷器相媲美。因而他们烧制的陶瓷器皿在南岛各国,尤其是上层社会中很受欢迎。吴哥和暹罗的宫殿和寺院里面比较流行一种装饰风格,他们将大小相近的高档陶瓷碎片镶嵌在墙面里,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十分好看。哦这个,大师,咱们和郝掌柜去茶肆那天是见到过的。所以高档的陶瓷不仅仅是寺院和贵族的生活所需,还是他们用作建筑装饰的材料。”

    竺辰点了点头。阚师傅继续说道:“当然,要说是顶尖级的瓷器,自然还是来自咱们大明的最好,也最为昂贵。越国也不乏烧制陶器的作坊,可不知为什么,大越烧制的陶瓷却工艺不精,但是价格低廉,普通百姓能够用得起。占婆这里虽然距离大越不远,瓷器的制作工艺相对而言水准确实要高出很多。我们商帮每年除了将大明的瓷器贩运到这里,也将占婆瓷器和产自越国廉价的陶制碗碟售卖到南岛其他各国。所获之利甚是丰厚。我见大师喜欢饮茶,便想趁今日采购买些茶具回来,不想这里的集市太小,没有见到精美些的,只有这些越国出产的陶器,却是粗陋了些,大师先将就着用。待遇到好的,咱们再行添置。”

    阚师傅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大伙的气氛比之路途中好了很多。接下来,媵巳拉着周恕去烧饭。阚师傅从行李中取出随身带来的春茶,要竺辰教他如何泡茶。媵戌去洗了买回的茶具,笑嘻嘻地看他二人冲泡龙井茶。竺辰接过阚师傅递过来的景德镇官窑釉彩瓷罐,用茶匙舀出两匙茶放进陶碟中。媵巳已先行烧沸了一陶壶的水送了进来。竺辰烫过茶具一边泡茶一边给他二人讲起了泡茶的讲究。

    “这泡茶须得要有茶房四宝。分别是:烧炭炉、煮水罐、冲泡壶、品饮盏。这是我明人自太祖皇帝起化繁就简的饮茶之法。具体规程是太祖的十七皇子宁王朱权定的,此人酷爱饮茶,对茶事也颇有研究。前番郝掌柜引我等去的茶肆之中那茶姑娘所用的侍茶之法称作点茶法,是宋人流行的饮茶之法。那茶姑娘已是简化了宋人的程序。我朝开国之后,太祖皇帝体恤民情,嫌点茶法所用龙团凤饼之贡茶耗费民资,其规程也过于繁琐,不及如此瀹饮来得直接。饮茶程序就此简洁下来。”

    说话间,两盏香茗已分别放到了媵戌二人面前。端起茶盏,清香浓厚的豆乳之气扑鼻而来,馥郁持久,夹带着兰韵,令人心醉!

    竺辰端起黑褐色的粗陶盏,小心地咂了一口,让茶汤在舌面上停留了一会,方才缓缓咽下。茶汤滋味纯粹,香气高扬。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心已经沉静下来,平和下来了。否则是断然泡不出这么好的茶的。看见媵戌也与自己坐在一起说些闲话,自来南洋起很少见他如此刻这般,便继续说道:“这龙井之茶始于唐朝,扬名于南宋。至我明朝已是工艺纯熟。此茶直接冲泡饮用便香气十足,自建朝起就作为贡茶奉于御前了。郝掌柜带来的这罐茶豆花香中藏着兰花韵,可谓是龙井中的极品了。”

    几盏茶汤入腹,正午的暑气已消解开来。下一刻,午饭准备停当。周恕收拾起茶具,摆放上了筷箸,要开饭了。

    “你等倒是不必如我,终日吃些素食。媵戌再去采买食物时买些荤腥来你们吃吧。”

    看来竺辰此刻的心情已经很是不错。媵巳接过话茬:“是想吃些肉了。”

    大伙看着媵巳呵呵笑了起来。

    今年的雨季雨水时续时断的,这些日子来的瓢泼大雨也就是半日即停。有几天能看见烈日当空。人倒也不必总闷在屋子里。乡间的景色与之前的城镇不同,处处弥漫着自由自在的空气。这一点很使媵巳欢喜。没有雨的时候,她大多都会出去闲逛,有时还会拉上哥哥媵戌一起。媵戌这些日子来也似乎将某些事抛在了脑后,终日也是欢欢喜喜的样子。像竺辰那样性情的,很难让人心生仇恨,他即便苦,也总是苦的自己。

    乡野中的花花草草是媵巳最钟情的。她每次从外面回来不是头戴一圈花环,就是手捧一束花簇。总之,大家就没有见她空手回来过。媵戌在家的时日较多,基本上每日清晨,他都会早起在门前练习摩易泰拳法,霍霍地,出拳带风。他也会时常向阚师傅请教,眼见他的拳法是一日日精进了。媵戌每日练拳扬起的风声就如同这乡野间破晓的鸡啼,叫醒睡得并不香甜的竺辰。自从逃出应天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睡沉过,梦魇总是在合上眼不久就出现。周恕总是说他的主子沧桑清瘦了很多,面色也没有了宫中时的白皙,即便燕王来到跟前,也未必认得出他。阚师傅白日总是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竺辰身边,房间也住到了竺辰楼下的那一间。他说夜里有动静的话可以听得到。这是个老实人,话不多,一脸憨实,但看得出却是有一身好功夫,他练拳时手下走过的拳风比媵戌还要厉害很多。天气好时,竺辰也会跟着他练两手。

    又是一个无雨天,天空挂着灰云,但没有那么厚。看来今天是不会下雨了。竺辰想去附近的寺院看看,叫上阚师傅和周恕一起出门。媵戌牵来牛车,沿着田间的石子路随意选了个方向,四人一路瞅着风景,晃晃悠悠地出发了。阚师傅说南岛这里的村落都一定会有寺院。寺院往往就是附近最华丽壮观的建筑,因此找寺院是不难的,也不需要打听问路。

    牛车悠闲地缓缓行走在金灿灿的稻田间。路两旁有农人搭起的草棚。田间弯弯地插着许多细长的竹竿,竿头绑着长长的麻布条。布条随风飘舞,驱赶鸟雀。一个身着纳衣的小沙弥双掌合十,裸着一条手臂,虔诚地闭着双眼,在祈祷着什么。

    “这里已经远离大明中原文化,有很浓的南岛风俗了”阚师傅对竺辰说。

    “很多地方的男孩子们在成年之前都要有一段入寺出家的经历。他们在寺院中学习读书,所学内容多是宗教教义和戒律,读的书也几乎都是经书。小地方的寺院经书都是口授,没有文字的书籍。有的经书文字是汉字,有的是梵文方才看见那个小沙弥,说明寺院一定不远了”

    一盏茶的光景,牛车穿过一片树林,远远地,一处建造于开阔山岗上的宏伟建筑映入眼帘。只见那建筑的屋顶齐整地铺满红瓦,一层层叠摞着。瓦顶的四檐镶嵌着翠绿的琉璃。云层缝隙中有阳光照射下来,琉璃在光线里散射着耀眼的光泽,佛光般闪耀。待走得近些,能够看到屋顶隆起一道龛,龛身雕绘着菩提枝叶,龛的两面各有一头石雕狮子,守护神一般。龛的顶端有蓝绿相间双龙含珠。整个建筑的风格隐隐有华夏建筑的影子,却又已经脱离了中原之风。

    不一时,牛车来到寺庙门前。寺庙的周围没有院墙,红砖铺就的地面干净平整。砖地的两边栽种着几棵菩提树,树身高大,枝繁叶茂。庙门前有几个红土陶瓮,瓮内装满水,应该是防走水用的。寺庙墙体用这里常见的菠萝蜜木和梢木建造。墙面上挂着清漆,露出原木的颜色,整个寺庙掩映在树丛里,亲近着自然。有宽阔的庙门直通正殿。门上阳刻着独特的西方纹样。门的两旁各有一根天竺式的方形柱,柱子上彩绘有狮子、莲花、菩提叶等。柱身的顶端盘着一条蛇,蛇头高昂,吐着信子,凶恶的样子。蛇头的顶上是一只瓷质细腻的白瓷瓶。寺庙外身的壁雕、横匾、浮雕等均是线条逼真、技术精湛。左面墙的九龙壁雕刻着九龙腾云,口喷水柱,象征风调雨顺,

    阚师傅说那条蛇叫做“娜迦”,是这里的神。她掌管着湖泊、河流还有降水。她可以使一年风调雨顺,也可能带来洪水灾祸。

    寺庙里专门负责接待客人的知客僧引领竺辰一行人走进知客堂,这里是寺庙的待客处。竺辰一路走来见大殿两侧有许多罗汉像,数了一下共有九十九尊,其中十八尊铜制的,剩下的则是木制。从风格上可以看出,这些罗汉受到了中原雕塑的影响。

    在知客堂内坐了片刻,不久寺庙的住持走进来。竺辰起身行礼,周恕等三人也行过礼便退出来,站在门口守候。

    “住持大师,贫僧冒昧打扰。不知可是扰了大师的清修。”

    “不妨事。难得有大明的高僧来到弊寺。没能出门相迎已是失礼了。”

    听住持讲的是汉语,原本打算叫阚师傅做翻译的竺辰放下了心。脑子里想着,回去后是要学些南岛语才好。

    “这里的人也讲汉语的吗?”

    “我们寺院信奉的是大乘佛教,自然是会讲汉语的。”

    竺辰和住持和尚攀谈了起来。二人说到明朝佛教的信奉情况。也聊起南洋的不同寺院风格。

    “从两百多年前起,这南岛的一些国家就开始流行从锡兰国传来的上座部佛教了,也就是南宗。也有很多信奉大乘佛教的,那是在东汉末年的时候从中原传来,这里的人叫它北宗。南宗原是包括上座部和大众部。南岛的信众更多地接受上座部,而大众部却是渐渐被遗忘了。从越国到我占婆,民间仍然以信仰大乘佛教的人居多。大师不晓得,我南洋各国的寺院宗教其实是各不相同。比如再向南去,上部座多。到了满剌加,举国信仰***教。而到了暹罗、吴哥,那里的国家信奉婆罗门教、湿婆教、毗湿奴教的都有。各寺院的风格也因宗教门类的不同而差异极大。今日大师见到贫僧的寺院,这只是我占婆的建筑风格。待大师去了浡泥、满者伯夷诸国,佛寺的建造又是不同。”

    “贫僧此番来南洋,为的就是游历南岛诸寺。晋有法显、慧睿,唐有玄奘、义静。这些前辈高僧都曾路过此地取经求法。贫僧虽不才,也希望能步前辈后尘,为佛法的弘扬尽绵薄之力。”

    “大师高义,如今大越和占婆的佛教已是汲取了华夏儒教与道教的精髓,贫僧也是时常想与大明的高僧交流佛法。今日得见竺辰大师,贫僧心中不胜喜悦,愿向大师多讨教呀!”

    竺辰与住持师父一番交流,不知不觉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午时将到,知客僧进来告诉住持师父斋饭已备好。竺辰四人用过午饭,方才离开。

    连续几天的阴雨,大家都没有出门。

    黄昏到了,忽然电闪雷鸣。一声响雷把正在用晚饭的众人吓了一跳。媵巳筷子上正夹着一根芦笋,此时和筷子一起掉在了地上。忽然她感觉脖颈被蚊虫叮咬了一下,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阚师傅眼见着媵已睡着般地倒在地上,接着是竺辰,正感觉到奇怪,却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是怎么都张不开,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头脑中一片混沌,也跟着倒了下去。

    媵戌从看见妹妹倒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迅速扑倒在地,躲过了窗外那根竹筒吹过来的一只细如发丝的箭。

    吱吱扭扭地,有人用刀拨开了门闩。躺在地上的媵戌悄悄将眼睛睁开了少许。他不能确定进门的会是什么人,会有多少人。是大明的锦衣卫,还是此地的贼盗。他要先看一看再做决定。若是锦衣卫,他会和他们搏斗保护妹妹和竺辰,如若只是贼来偷窃,那么……他看了一下竺辰,他倒在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有人进来了,媵戌迅速合上了眼睛。从脚步声判断,应该是三个人。再从脚步的方向判断,应该不是锦衣卫。因为他们只是在倒地人的身边稍作停留,确定了一下,便分散开。一个人去了阚师傅的厢房,另外两个人咚咚咚地上了楼。

    “机会终于来了!”媵戌的心中一阵狂喜。他确定了那几个人不是冲着竺辰来的。他也知道他们这会一定正忙着翻找财物,无暇顾及倒在地上的自己。媵戌慢慢地挪过右腿,把手伸进了短靴的靴筒,那里有一把他白日须臾不离身的锋利匕首。

    他从靴筒轻轻掏出了匕首。这把匕首是师父留给自己的。他要用匕首上竺辰的血给师父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媵戌悄悄地向着竺辰的方位爬过去。他庆幸上天给自己的这个机会,不会有人看见自己做了什么。媵巳永远都不会知道师父的仇,不会知道报仇的是自己。复仇的机会就这样降临,媵戌握住匕首的手竟有些颤抖起来,那是机会终于到来的兴奋和最终不负师父嘱托的欣慰。

    竺辰,你不要怪我。天将亡你!

    “仓啷”一声出鞘,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匕首电光石火地刺向了竺辰的胸口!

    占婆南方这里的村落叫做补罗曼,相当于中原的郡或者县。补罗曼的最初住民来自内陆,他们为了躲避战祸或是为寻找水源从别处迁徙来自。人们逐渐在小河旁、湖岸边聚居形成了大的村落。各村落自给自足。逐渐地,村落间慢慢开始商业往来,进行所需的食物农产品、生活必需品之类的物质交换。此后这种模式就固定下来,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保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人们也有自己的原始神灵与宗教,时时祭祀,以护佑村民的生活风调雨顺。

    竺辰落脚的这个村子叫做摩罗屠补罗曼。村落里和其他附近的村子一样,有一个小型祠庙供奉涅达神。对涅达神的供奉是一种泛灵信仰。这种信仰的根本非常类似于古代的巫术,它与人们的私生活和公共生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血肉相连、密不可分。人们与涅达神的交流通过村子里有着至高权威的巫师来实现。这些巫师往往是女性。她们被认为是神选定的,来到人间行使管理和协调的职责。每当人们有需要的时候,就要祈求她们行使法术。她们则通过奇怪的舞蹈、高深莫测的符咒、某些固定的来自神的辟邪物和具有法力的神水来帮助求愿者实现他们的或是美好或是邪恶的愿望。当然,她们也会告诉村子里的人们哪些事情,或者哪种动物是遭到神祇唾弃、不能沾染的。比如在摩罗屠补罗曼及附近的村子,偷盗是万劫不复的行为、乌龟是诸恶之源头。这里的人们从不偷盗,因为他们相信,一旦犯了盗窃之罪,无论自己还是子孙都要背负上诅咒,永世不得超生。如果身边发生了盗窃,就一定得请村子的巫师做一整天的法事,以驱逐厄运降临。

    媵戌的匕首无情地刺向竺辰,带着快意!

    就在匕首将要刺进和尚胸口的那一刻。“咔嚓”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紧接着,一道耀眼的闪电劈下来,接着又是一声惊雷。媵戌握着匕首的手惊恐地停在了那里,刀尖已经抵住了竺辰的心窝。

    两团火光闪现在媵戌的瞳孔里。他的眼睛感觉到了烈火的灼烧,滚烫起来。西厢房起火了!那里堆放着早晨才买回来的一大堆柴薪。

    柴薪似乎是感受到了雷声的疯狂和闪电的暴戾,使劲地燃烧起来。很快大火烧到了屋顶,火苗妖孽般地扭动着身躯,肆意地扑向厢房外的角落!

    媵戌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抛掉手中的匕首,抱起妹妹媵已飞一般冲出房门。

    似乎是方才匕首的威胁,又似乎是剧烈的雷声和滚滚的浓烟,这一切唤醒了竺辰的意识,他抬起了身。

    “走水了!”竺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怪异!他的头皮在快速扑过来的火势中竟然感觉到了浸骨的冰寒,那是极度的恐惧。他很快地向周遭看了看,周恕和阚师傅躺在自己的身边。竺辰起身用两只手抓住了他们的衣领,狠命地拖着向门口跌跌撞撞地跑去。

    屋外的大雨依旧下着,落雨如注。屋内屋外,冰火两重天!

    转瞬火苗已经扑到了房子的门口,媵戌将妹妹轻放到竹篱外的泥地上,转身想要冲进屋子。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后背的僧衣已经蹿起火苗的竺辰出现在房门口,一双手拖着两个人!

    众人都安全了,被迷药迷昏的人们都在暴雨的冲刷下醒来。大火已经蔓延到二楼,木质地板使火势更加凶猛。楼上传出一个人的惨叫声。

    一夜未停的雨使房子仅保留住了外轮廓,屋内已是狼藉一片。能烧着的东西几乎都化为了灰烬。灰烬中躺着几块金锭,只有它们经受住了烈火的焚烧,却窥探到了人心的秘密!在看见竺辰拖出周恕和阚师傅的那一瞬间,媵戌的心像是被噬咬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羞愧。

    阚师傅发现了一具遗骸。三个用吹箭筒发射毒箭偷盗的人一个被烧死在了郝煜的房间里,另外两个不知所踪。

    阚师傅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高价找到一处肯临时给他们租住的人家,还将一辆牛车抵给了人家。几个人算是暂时有了地方落脚入住。花销不是问题,问题是这里不再适合久住。当初来此的时候竺辰也没有打算久住。他知道自己无论在哪里长住都不安全。

    有人家遭到入室偷盗、房屋被雷电击中起火的事情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摩罗屠补罗曼和邻近的村寨。这里很久没有发生过这样严重的大事件了,盗窃加雷电火灾。村里的女巫师很快传出话来,这是大不吉,需要一场法事来消灾弥难。而这场灾难的经历者必须亲临法事的现场。法事定在了事发后的第三天。女巫师请了两名巴龙舞者。有如此严重的邪恶发生,一定是邪魔降临,必须要有巴龙舞才能协助将邪魔驱走。

    这天一大早,村民们天不亮就纷纷赶到祀庙前。他们安静地聚集在祀庙的周围,等待巫师开始她的法事。阚师傅和媵戌用竹滑竿把竺辰抬到祀庙前。他的腿在火灾中因为忙于救人用力过猛再次受伤,已经不能走路。坐在滑竿上的竺辰倒是很平静。他十分庆幸自己屡次遭遇险情,却屡次死里逃生。从内心里,他感谢上苍。关于巫师的话,他的态度是不置可否,因为他不相信一个巫师就能够驱散他的厄运。他的厄运谁也驱逐不了!但鉴于是风俗,看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祀庙的门吱扭一声打开,女巫师出现在村民的面前。她披散着头发,裸露着上身,脖子上戴着一串牛骨和兽牙,发出惨白的哑光。女巫师的身上用黑色的颜料画满了奇怪的符号。腰上围系了一条半长不长的草裙。一双脚染成漆黑的颜色。她的脸黥满看不懂的图案,要很费力才能找到她的五官。右边的耳垂挂着一个硕大的铜环,将耳垂拉得很长,几乎掉到脖子中间的位置,铜环摩擦着她的肩。

    女巫师向村民伸出一只手。所有的人跪倒在地,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竺辰几个人见此情景也都垂下头。接下来巫师开始用一种古老而悲伤的曲调吟诵着什么,听得出那声音已经很苍老。她反复地吟诵着,然后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然,吟诵声戛然而止,安静得令人窒息,仿佛空气都凝固住了。又忽然,女巫师大声地呼喊起来,嚯嚯嚯嚯地,一串火舌从她的口中喷出。村民们发出唏嘘声。女巫师徒手点燃了几张纸符,走到竺辰的面前,将纸符在他的身前上下左右地比划了几下,然后她将已经烧成灰的纸符扔到竺辰的脚下。

    巫师重又走回到祀庙前,她击打双掌,“哈”地大喝一声。从祀庙中走出来今天的两名巴龙舞的舞者。村民们自觉地让出一片空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些地方的人们流行一种来自宗教神话的巴龙舞。舞蹈由两名舞者演出,其中一名是代表着正义的天使,他叫做巴龙。另外一名则是魔鬼的化身,他被称作朗达。他们间的博弈象征着正义与邪恶的斗争,而人们笃信,正义最终将驱逐邪恶。

    舞蹈开始了,扮演巴龙的舞者身着红头狮子的行头,如同中国的舞狮。装扮成魔鬼朗达的则披着一身白色羽毛缝制的袍子,一头杂乱的长发,尖而长的指甲。她的脸上佩戴着黑色的面具,龇着长长的獠牙,血红的舌头半吐,一副邪恶的样子。神话中的朗达是一个专门吃孩童的老寡妇,擅长厉害的巫术。她经常会用幻术迷惑未成年的孩子们,尤其是男童,然后剖腹取心,食肉吸血。她还用幻术迷惑正义善良的人,令他们自相残杀,确实是邪恶无比。有一天,朗达来到巴龙的地盘,遇到了天使巴龙。她用巫术迷惑了巴龙身边的护卫,导致他们彼此杀戮、自取性命。所幸巴龙身上穿着的神奇保护罩破解了朗达的黑暗巫术,巫术不再起作用,威武勇猛的巴龙将朗达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走。朗达最终被巴龙赶出了自己的地盘。

    故事中,朗达没有被杀死,她被赶走了。这段舞蹈虽然表现的是善恶势不两立的故事,巴龙是善神的化身,朗达是恶神的化身。但是可以看得出,舞蹈真正表达的是善与恶两种势力的均衡与无止境的对抗,并非普通意义上的贬恶扬善。邪恶还会再来,而斗争也还会继续。竺辰看明白了这里面的寓意。显然,这里的人对善恶有着自己的特殊观点。是的,邪恶还会再来,没有一劳永逸的成功。想到这,竺辰的心似乎又坚硬了一些。

    扮演巴龙的舞者多以此作为终身的职业。他们在从业前必须要经过极为严格审慎的筛选,并且要经过专门的仪式才能被挑选出来。巴龙脸上的红头狮子面具也是圣物,它在制造的过程中必须要经过虔诚的祈祷,制造完成后还要放在山泉圣水中浸泡,最后再封存在祀庙里。每当人们身边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大巫师要祷告祭祀,念起专门的咒语,才可以启用面具。出演巴龙的舞者戴上神圣的狮子面具,跳起巴龙舞消灾解难。

    法事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女巫师立起一道善恶门。门有两边,一边为善,一边为恶。人们必须在善与恶之间纠结穿行、盘旋往复,而最终选择善门。村民们纷纷起身,游走穿行在善恶两道门之间,最终所有人都汇聚在了善门的周围。整个程序结束了。媵戌的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他感觉自己就正在善恶两道门之间游走,无法做出最终的决定。

    从那天的那场大火开始,他的睡梦中就总是反复出现自己刺向竺辰胸口的那支匕首,还有拖着两个人跌跌撞撞出现在房门口的竺辰。有时又会是鲜血淋淋的胸口,而那副身躯之上架着的竟然是自己的面孔,梦里总会出现师父临终前凄切的眼神。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交错闪现在梦境之中,使每次梦魇之后大汗淋漓醒来的他感到头痛欲裂。

    眼前善恶之门的选择又一次震动着媵戌。离开大明这几年,他第一次感受到灵魂正在经受着拷问,因为一次巫术的法事!

    牛车吱扭行驶在返回住地的路上。原本是抱着去看一场热闹的心态,却不知为什么这场热闹看得有些沉重,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比较了解此地风情的阚师傅打破了沉默。“这里的神灵大多与我中原神灵不同。他们都具有人的特性,没有十足好,也没有十足的坏。他们护佑信仰他们的人,但是也会给不尊敬他们的恶人送去灾难。比如天竺婆罗门教的大神湿婆,他原本是婆罗门三大神祇中的破坏之神,但他也主管创造。有些地方形成了独特的湿婆教。湿婆教讲究破坏之后的创造。听起来很有趣吧!既然破坏,又为什么要创造?听上去很矛盾,但细想一下,却又很有道理。因此,湿婆教徒里有很多人都是有高深学问和善于思索的,他们构成当地社会上层的精英。”

    阚师傅的介绍缓解了气氛的压抑和沉闷。半天没敢出声的周恕轻轻地咕哝了一句:“这里的事情还真是奇怪,不过也有趣得紧。”

    媵巳看着他,嘻嘻笑了一声,接过话茬:“所以啊,你有空的时候也要跟我一起出去逛逛。好玩的事情和看上去奇怪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呢!听说明天有集市,是大集市。会来许多外地的商贩,还会有很多好东西。这样的集市每个月才会有一次。大师,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说完媵巳歪着头,一脸调皮像地看着竺辰,那语气听上去似乎有一丝乞求。竺辰知道她的心思,大家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又是好几天没怎么好好吃过一顿饭。她只是想让众人开心一些。

    “那便去吧。”

    夜幕降临,竺辰让周恕把自己背到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下。傍晚前刚下过一阵雨,房屋后的树林湿漉漉的,浓密的树冠与渐沉的晚霞光融合在一起,像极了沐浴后少女的长发,一绺一绺,披在嫩粉色清丽的额头上。

    很多天来,各种复杂的心绪织成了一张厚重的网,压在竺辰的心头。他想自己应该是后人史书中最具悲剧色彩的帝王了。实在可悲!可同时自己也很幸运,毕竟自古以来对皇位的争夺无不以我生你亡的血腥惨烈收场。可时至今日,自己还可以活着看暮色远山。

    树林和远处山丘的身影在渐深的夜色中慢慢变得浓墨重彩。几颗星星从山丘后跃出来。冷静地看着这人世的冷暖。暮霭沉沉天际阔,如黛般苍翠的浓密树木与山色连为一体,落幕了又一天的离合悲欢。

    望着眼前的夜色,竺辰在想,前尘已逝,余生不能再是仓皇的逃难,自己要有不一样的人生,也应该可以有。

    一月一度的集市因为下雨推后了两天。

    连续三天,媵已都是一大清早就从床上跳起来跑出去看天气。或是哀叹或是嬉笑。这丫头最大的好处就是仿佛她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伤心。竺辰看着她,很喜欢她的这种性情。这两年来,幸亏有她,生活才不至于那么落寞!

    两辆牛车都已经套好。周恕还准备了凉茶和果品。媵巳换上了新洗过的衣服。看来大家今天的心都很是不错。阚师傅卸掉了车厢四周的挡板,只留下顶棚遮阳挡雨。这一行人是去瞧热闹散心的,沿路的风景如何能错过!媵戌铺好了棕草蒲团,背出竺辰,小心地将他放在车板的蒲团上,还细心地为他整理好僧衣的下摆。每个人似乎都是在为竺辰的出行尽着心力。从前曾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如今在竺辰的眼里竟显得很令人感动。世事会变,人的心境也是会变的。

    集市就设在祀庙的附近。远远地,竺辰就看到了人头攒动,听到了欢声鼎沸。果然是十分热闹喜气的场面。媵戌把一辆牛车拴到离集市几步远的树上。阚师傅牵着竺辰乘坐的那一辆,其他人步行跟在后面。

    虽说是拥挤热闹,但摊贩们的摆放也是十分的规矩讲究。鳞次比栉的地摊货架一行行排列开来,很是规整。中间留有几步宽的行道,正好可以容一辆牛车通过。竺辰坐在牛车上,算得真正的观光游览了。他看着往来穿梭的行人,看着坐地起价的商贩,看他们脸上的烟火之气、听他们口中的烟火之声,心中升起莫名的感动!

    几个咀嚼着溢出红色汁水吃食的人从媵已的身边经过。他们嚼得那么认真投入,她瞅着他们嘴角渗出的红丝和染得血红的牙齿,好奇地看向阚师傅:“阚师傅!那是什么?”

    阚师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回答说:“那个啊!那叫作槟榔。这里的人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咀嚼这种干果。”

    “哦?好吃吗?”

    “我的感觉是也不甚好吃,味道很奇怪。苦苦涩涩的,还有一点点甜。”

    “是吗?等下看到有售卖的,咱们也买来尝尝。”

    “那可不能多吃,没有养成嚼食槟榔习惯的人嚼多了会吃醉的,就像吃醉酒一样。呵呵!”

    “喔!那就更要尝一尝了。”

    阚师傅的话更加勾起了媵已的好奇之心。见她很感兴趣的样子,喜欢摆弄的阚师傅接着解释起这嚼食槟榔习俗的来去。

    “媵姑娘有所不知,这小小的槟榔干果可是人们日常生活最缺不得的零食呢。人们不仅自己离不了它,在路上遇见相熟之人还会互换槟榔,然后寒暄攀谈。他们都把槟榔装在不同材质的小盒子里,随身携带。大部分情况是木头盒子。但是如果在人前能够拿出一套纹饰精美的青铜槟榔盒,那将是很体面的事情。王公贵族的随从里都会有专门捧槟榔盒的人。在南岛,用槟榔来待客被视为最基本的礼节和主人好客的表现,就像我国家中来客奉茶一样。在每个重要的祭祀场合,槟榔也被用来供奉祖先神灵。人们的出生、死亡和治疗仪式中,槟榔的出现也是必不可少。槟榔的制作也是很讲究的,很多人家都会自己制作槟榔。一般情况下,制作槟榔是家中女人们的事情。卷槟榔是女人为家中的男人尽的一项本分,因此卷槟榔的手艺十分重要。有的人家讨媳妇会将卷槟榔作为一项必备技能,就如同我大明待字闺中的姑娘要会做得女红一般。卷槟榔一般是妻子为丈夫做的事情。所以呀,如果年轻女子为一名男子卷槟榔,那就会被视为婚姻或订婚的象征呢。”

    阚师傅说得高兴,众人也听得兴致勃勃。两名武士从牛车旁走过。

    竺辰上下打量着他们的相貌和着装。“这二人从长相上看,似乎是我大明的武将啊。可为何身着占婆武士的衣饰?”

    “大师是说方才经过的那两个人吗?他们应该是中原武将的后裔,在此为官。这里和南岛其他的许多国家一样,有武将和官宦世家是中原人氏。他们因为某种原因,从中原来此。然后定居下来,世代为官,形成世家。元朝末年,随着元政府的没落,无暇顾及南征事宜,就有很多征讨越国和占婆的军士没有回去,留在了这里,有的还去了南洋其他的国家。因为中原武将读过诗书,胸有韬略,有征战的见识,在这里很容易得到国王和皇族的赏识。他们很多都在武士阶层中享有一定的地位呢。”

    “那媵戌要是去应征皇家武士,是不是也有可能做一名大将军啊!”周恕打趣说道。媵戌白了他一眼。

    “那是自然不过!”

    竺辰接过话:“我中原帝国的大国自信一直是有的。唐朝时,南洋诸国被称为南蛮之国。许多南蛮小国仰慕大唐强盛,纷纷依附,甘为属国。即便是到了不尚武力的宋代,由于经济的繁荣,南洋各国也是心向往之。现下我大明初建国,也不知能否继续维系近千年来的雄主地位。”

    说罢此话,竺辰似有一点感伤,众人也就没有接话。

    行走间的气氛有了一丝沉闷。路边忽然传来喧闹声,很多人围挤在一处,品头论相,相较别处要热闹了许多。一向不会放过热闹可瞧的媵巳已经跑了过去。阚师傅见此,也没有询问竺辰,牵着牛车朝那里走过去。众人都伸长了头颈向那喧闹处张望。人头攒动中只见一排年龄不一的男子排成一横排,有人在他们身上这里拍一拍,那里敲一敲,指指点点。

    周恕惊呼:“他们在贩卖人口!”

    “是在贩卖奴隶。”阚师傅纠正道。

    “排列好站在那里的基本都是青壮年男子。看来他们应该是战俘。”

    “战俘?”

    “对,是战俘。”阚师傅与周恕一问一答地议论着。竺辰接着说:“南洋这里获胜者历来有支配战败俘虏的权利。战败遭俘的人或被留作使役,或被卖掉获利。近来越国与占婆争端不断,听说周边的小邦国间也不清静。他们就很有可能是在这些战争中被俘的。”

    闻听此言,周恕眨巴着眼,吐了吐舌头。说话间,众人已到了近前,媵巳早已挤进了人群。

    只见那排列队站立等待买主挑选的男子大部分肌肤黝黑褐亮,肢体健壮。但是身材都不是很高。他们身上只穿着一件短不及膝的袴裤,身体的其他部分裸露在外。更有几个甚是健硕,四肢的肌肉膨胀着,十分醒目。见周恕一脸的惊奇,目光只是在那几个奴隶身上游走。竺辰言道:“这样的奴隶也曾作为番邦贡品被进献给大唐的皇廷。他们被称为昆仑奴。”

    “昆仑奴?这个小人曾经听说过。”

    “史书中有记载,昆仑奴体格健壮,耐劳,只是个头不高。他们最大的优点在于对主人的债务或拥有关系极度认可,因而他们对主人非常忠诚。谓其能捍主也!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唐朝的将领官宦将拥有几名昆仑奴作为幸事,并争相拥有。”

    正说话时,突然听到奴隶贩子在大声呼喝,像是在咒骂,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落下,抽打在一个满脸血迹的奴隶身上。竺辰见此,十分不忍。望向那个奴隶。却见他的身边站立着另外一个长相一样的人,他们竟是双生子。挨打的那个右边的肩膀一处血肉翻开,右半边脸被鞭尾扫过,满是鲜血。这两个奴隶还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腿上有醒目的文刺,体格十分健壮。这时,有人上前指着最西头一名三十岁左右正当壮年的奴隶询价,贩子连忙凑过去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