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建文的天方 » 四 龙游商帮

四 龙游商帮

    四龙游商帮

    这是位于镇子僻静处的一所大宅院。宅院的四周植满翠竹,清晨的露水挂在竹叶上,晶莹剔透、碧璨欲滴。远处的雾气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有不知名的鸟儿在竹林间啁啾呖呖,宛若丝竹、婉转动听。竺辰的心很久没有生出这样的沉静了。他抬眼望去,宅院内屋顶的瓦当泛着青灰色的光泽,高高翘起的琉璃鸱尾飞檐显示着宅邸主人的尊贵。飞檐下的廊梁有朱、黑、蓝三色漆杂相描绘的回字形图案。所谓雕梁画栋,所有的这些和院子的宁静汇作一处,透出一种庄重。

    “帮主有情二位大师。”门口候着一名着灰布长衫的老汉恭敬地说。老汉带着竺辰一行绕过几进院子来到一处曲径通幽之地。小道的两边种满了曼陀罗花,现下开得正盛。花的颜色为蓝、绿和白,竟然还有几丛黑色的,煞是名贵,显示着院落主人不俗的品位。不远处花丛的尽头,是一座青竹修造的亭子,亭子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竺辰慢慢走近亭子。到了竹亭之前,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熟悉。他停下来端详了一下亭子里的中年男人。同样的,这个中年男人也抬头端详着竺辰。两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您!”

    “怎么是你!”

    亭子里的人亭子外的人同时喊道。中年男人挥了挥手,领路的老汉躬身退下了,周围已无别人。

    “草民方淮拜见陛下!”

    “方帮主请起,贫僧落难和尚竺辰。”竺辰扶起了跪拜下去的方淮。

    “方才见老家人持道通大师菩提念珠说有故人求见,草民知是有万般重要的人到访。没成想会是陛下到此。”

    “道通大师荐我至此,贫僧也未曾想过见面的竟是故人。”

    二人不禁想起了八年前。那时的竺辰还是皇太孙,受教于大家方孝孺。一次太孙朱允炆前往老师家探望病中的方孝孺,在那里遇到了同是探病的年轻的方淮。方淮年长于朱允炆,不料二人竟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竟然聊到了暮色黄昏。虽然在那以后再未见过面,但太孙朱允炆会时常想起方淮讲给他的那些发生在皇宫外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不想这次两人竟在这样的境遇下得以再见。

    “能够再次见到你真是甚好。我如今却是投奔于你…….”竺辰没有说下去。

    “陛下什么都不用说,草民都知道了。”方淮的眼里有难压抑的悲愤。“草民的家兄因不愿起草承位诏书竟遭十族被灭!草民因未能入族谱而得幸免。十族啊陛下!何以至此!我与那应天城中的那位结下的是血海之仇!陛下今脱难来到草民这里。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保护陛下!就算拼尽帮中最后一人也要护陛下周全!”话毕,方淮失声痛哭。竺辰上前拉住方淮的手,两个人的泪流在了一处。

    “未曾料想我要投奔的人是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看来上天也并不是定要亡我。”竺辰看着方淮说。

    方淮是方孝孺叔父之子,只因为外妾所生,未能入孝字辈,也未入族谱。方孝孺被灭的十族之中也就没有他的名字。方淮自幼喜好结交经商之人,对此也颇有天赋,唯不喜读书。既然是外妾所出,他的父亲也就没有指望他读书科考,放由他结交闯荡,竟是闯出了一片天地。如今除去蜀地,黔州和广东均已有他很大的产业。他的商船还不时往来于南洋的海上。方淮为人宽厚低调,很少在京城露面,更不要说招摇惹人注目,加之他未入族谱,几乎无人知晓他与帝师方孝孺二人乃是同宗。

    竺辰和方淮入竹亭落座,亭内的几案上早已布置好了茶水、果子。二人说起靖难后的事情不胜唏嘘!

    “陛下今起就住在草民这里吧,我这里天高皇帝远。应天那边断不会料想陛下在这里安顿。这里虽不如京城的皇宫里一应物什俱全,但草民的人也能照料陛下起居无忧。草民的生意已成定轨,基本不需要草民亲自打理。我便陪在陛下身边,希望能为陛下解忧!”

    “我已是落难之人,以后陛下二字就免了吧。”

    “这,草民领命,那草民便唤您作大师。”

    此时的时节已经入秋,天气却没有一丝凉爽之意。屋檐下的瓦当泛着几丝丝急躁的热气,几只知了在树枝条的高处不耐烦地鸣噪着,那叫声比盛夏还显得聒噪。方淮不禁皱了皱眉,叫来老家人,“去叫小子们将那几只蝉打下来,只管叫,惊扰了大师清静。另外,你亲自去将那两间客房的上房打扫布置出来,所用的东西都要添置成最好的。安排厨房做一顿精致的素斋饭。”

    老家人领命去了。

    “大师可暂住在此深居简出。待过些时日风头过去了,草民陪大师出去走走散散心,还有……”方淮看了看竺辰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大师还有事要办,草民供大师驱使。”

    竺辰知道方淮话里的意思,他暂时还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是好。几个月的潜藏遁形熬的他有些心力交瘁。目前这里算是这数月以来最安全妥当的地方了,他决定先住了下来再说。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一切如常。竺辰就隐居在方淮的宅院里,每日读书烹茶,晨时看看方淮为他找来的经书,读经诵文以静心绪。周恕陪在竺辰的身边,周全地侍候着。媵戌和媵巳行走在外已是习惯了,不愿安静地待在院落里。方淮就安排他二人在商号帮忙,兄妹俩还随着商帮跑了几趟远地的生意。方淮基本没有离开过蜀地,一直陪在竺辰的身边。故友新知,二人有说不完的话,也有叙不完的愁。

    这一天方淮派出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应天城里的人传回话来,大理寺仵作对靖难之日宫中那两具烧焦的尸体进行了检查,结果均为女尸。锦衣卫这几个月已经多加派了人手,在各地秘密寻人。

    “那是朕的马皇后和她的贴身侍女。”竺辰不无凄凉地说。

    “以燕王的个性,寻不到大师必不会善罢甘休。现下来看,蜀地也不再是稳妥之地了!皇上的锦衣卫打探消息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说起锦衣卫的密探,让人不寒而栗啊!”

    竺辰听到这番话脸上显出了一丝尴尬。方淮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低下头清了清嗓子,换了话题说:“得让媵戌他们兄妹二人回来。”

    一连数日,四个人都没有再出过方宅。但方淮担心的是人多嘴杂。方家来了外人的事情毕竟不是什么秘密。可又能去哪里呢?方淮想到了自己在各地的商号。

    “就带着陛下周旋于各地商号,没有固定的落脚地点,锦衣卫的人也无从探查。可那样岂不令陛下太过颠簸!还是得找到更为妥善的法子!”方淮独自揣摩着。

    直到这一天,锦衣卫出现在了临近的镇子上。

    “大师。我的人在附近的镇子上发现了锦衣卫!”

    “那便如何是好?”周恕紧张地问方淮。

    “大师先随草民离开此地再说。”

    “去往哪里?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泄露出去了?”媵巳不安地问。

    “待草民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大家也共同商议。”

    所有人在紧张不安的气氛中度过了一天。傍晚时分,盈盛堂的黑瘦女堂主来见方淮。说今年采办运送给南洋朝贡使团茶饼的时候到了,问是否如往年一样的数量收购,还是今年多采购一些。去年的茶农丰收了,价格会较前些年便宜一些。今年已有爪哇、满刺加、室利佛逝、大越等国向朝廷递交了朝贡国书。

    “南洋?”方淮想起了自己在南岛诸国的生意和购置的房产,心里有了主意。

    “什么?南下?要去哪里?”媵巳听了方淮对竺辰说的话睁大了眼睛问道。

    “是的,去最南边!去锦衣卫去不了的地方!我在那里的几个邦国购置了宅院。往年也曾带家人小住过一些时日。”

    “自太祖以来南洋诸国每年都有许多的朝贡使团来应天。说他们是朝贡使团不若说是商团。他们带来大量的南洋货物销售,走时除了朝廷丰厚的赏赐,还会采购大批的瓷器、茶和金属制品带走。”

    “大师说的是。我们商帮这些年来为南洋使团采办过不少饼茶。当然还有别的货物,但饼茶是每年的定例。”

    “我少时读史书,知南洋诸国颇具风土人情。南洋朝贡的使团也见过不少。朝贡的使者与我大明人士外貌不同。服装也是异于中原之人。自南洋向西有天竺一国,其国人信奉婆罗门。宋人有记载天竺以西还有西海之国。蒙古人还曾征伐到过西海之西。”竺辰自幼喜爱研习史书,对异国番邦尤其感兴趣,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方淮笑了,看来这个昔日的帝王对自己的建议是有兴趣的。

    方淮说:“南下前往南洋的出发时间必须是在年底前。如果选择走陆路的话,那个时候是南洋高地国家的旱季。现在这个时候则是雨季,终日大雨滂沱,无法赶路。乘船走水路出海也要在年底到来年春季的时候。那个时候东北风盛行,船是顺风行走。但具体走陆路还是走水路还需要慎加考虑一下。总之现在这个时候不好走。咱们须得再等半年时间。”

    “再等半年!可这里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了。”媵巳喊道。

    “我们可以先出发向南行。我的商帮在云南有很大的商号。”

    “云南?沐晟在那里!”竺辰说。

    “哦,是,他现在是西平王了!”方淮接着说。“老西平王沐英可是与大师之父交情颇深啊!大师是想……?”

    竺辰没有回答,但他知道方淮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就去云南。这几日便动身吧。”

    “只是沐晟多少欠缺了老西平王的决断和干练。”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三天后,天色刚蒙蒙亮,一队人离开方淮的家宅向南奔云南方向去了。午后,几个外地人来到了这里。他们一路打听着什么,不时停下来在客栈、农家这样的地方盘查询问。

    “是锦衣卫的密探!”盈盛堂的后堂,黑瘦的女掌柜坐在那里。

    “快去知会一声帮主,让他们行进得再快些。”

    “是”一个精瘦的汉子领命去了。不一时一匹快马冲出了镇子。女掌柜姓黎名秋,三十出头的年纪。有人说她的家族曾为官宦,许多年前受到蓝玉案的牵连父亲被诛,所幸的是家人未被连坐。她随母亲迁居蜀地,母亲病故后她投奔方淮的商帮,至今已有多年,算是方淮的嫡系班底,很受重用。黎秋因为是出身官宦,加之自身的遭遇,为人处事十分谨慎仔细。无论是她看见的事情还是经手的差事,她都从不多言,也不生事。但她是聪明的,可以说有智慧。她知道方淮为什么会带竺辰离开,她知道这个僧人不简单,她还知道方家的人要保护这个僧人!

    接到消息的这队人昼夜不息连赶了五天的路。眼见离开得远了。才选了一家客栈歇息下来。

    “我们原来是从属于广东帮,因为他们在南洋诸国颇有名头。我年轻时曾在粤地的广东帮历练,蒙帮主指点过生意。后来来到蜀地,也就一直借用他们的名号,算是分舵。老帮主也算是默认了,我的生意还好,不会给广东帮抹黑。另外也算是老帮主给我的一点恩惠,顶着他的名头生意好做一些。我自己的生意却是不与广东帮有往来,是独立经营。这几日赶路我有了新的想法。我们商帮就单立出来,一则我的商帮今后就与大师分不开关系了,大师此后的一应用度开销由我商帮负责;二来如果我们这里有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也不会连累广东帮的人。我考虑再三,我们今后就叫作龙游商帮如何!”方淮看着竺辰说。

    又是一个“龙”字。竺辰苦笑了一下:“方帮主做主就好。”

    一番休息后,众人继续南下。又五日的行程,云南到了。

    这日阴云压境,西平王府有人来访。访客有两人,一位神色沉稳的中年男子陪着一名年轻的和尚。

    西平王沐晟已在惴惴不安和战战兢兢中度过多日了。皇上不信任他。但他也知道,自皇上承位后,云南这些不省心的头人是时常骚动,不时刀光剑影的,很不安分。西平王的位子上从老王爷沐英起一共三代了,都是沐家的人。三十多年来沐氏尽忠镇守边陲,恪尽职责,云南已经习惯了沐家,若换了别人怕是会更加动荡。沐家知道皇上离不开他,云南也离不开他。但就在两个月前,岷王来到云南。说是游玩山水,顺带避暑。说着就住了下来,到现在也没有流露出要走的意思,还终日不离沐晟左右,即便是处理公事。人家和皇上那是亲兄弟,虽然现在的皇上也暗暗在削藩。但是兄弟毕竟是兄弟。沐晟心里似明镜一般,这岷王是皇上派来监视自己的。

    这日的沐晟正坐在府里喝着闷茶,听闻亲兵来报府外有人求见。

    “何人?”

    “回禀王爷,来人说是广东帮的方淮。”亲兵递上了名帖。

    “广东帮找我何事?我素来与他们没有往来,告诉这个方淮我不在府中。”沐晟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岷王。岷王没有抬头,继续喝着他的茶。亲兵应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门外的竺辰和方淮没能见到沐晟,暂时回龙游商帮在云南的商号去了。

    “总是要想个办法见西平王一面才好。”竺辰说。

    “这里是三宝太监之父马五梭的古籍,我们凡事还是要小心一些。”方淮说。

    “是啊,三宝太监,贫僧听他的事情多了,只是从未能见过一面。”

    “见西平王之事还是须谨慎一些的好,我们可以打探一下他平日的行踪。最好是在沐府外见他。”

    “说的是。”

    “我这就派商帮里能干的伙计去打探一下沐晟平日有什么地方是惯常要去的。”方淮叫过来一名干练的伙计,吩咐了下去。

    媵戌也被竺辰派出与商帮的伙计一起去探听消息了。

    “大师。小人刚才在西平王的府外看见了一个人”周恕见竺辰与方淮商议完了。插了一句嘴。

    “谁?”竺辰问道。

    “好像是岷王爷身边的亲兵统领。”

    “岷王?”竺辰的身上惊出了冷汗。

    “万幸今天西平王不在。”

    “你这个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奴才也是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他的。”

    “他看见你了吗?”

    “应该没有。奴才见他时他正在西平王府外下马进府。就算是看见奴才了,他也不一定认识奴才。奴才是几年前在司礼监外远远地见过他,当时见他一臂长一臂短,故而印象深了些。”

    “那就好!”竺辰深吸了一口气。

    “岷王在这,难道是咱们的行踪泄露出去了?”方淮不安地说。

    “应该不会,若是行迹暴露,锦衣卫就该拿人了。”

    “这几日先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在帮里暂避一下。”

    接下来的几日里,竺辰主仆二人就待在方淮商号的住所里。媵戌跟着方淮的亲随在外打听消息。正在几个人拿不定主意何去何从的时候。岷王离开西平王府到武定狮子山永嘉寺去了。据说有人在那里见到了已出家为僧的朱允炆。

    来到武定狮子山永嘉寺这里的是杨应能、牛景贤和王资。

    武定的永嘉寺坐落在狮子山的顶峰上。寺院的大雄宝殿蔚为壮观,香客不断。走进寺院,大殿前的院内有高大的菩提、贝叶棕、高榕和糖棕树。枝叶繁茂的高榕树下植着茶花几株,还在花期,清雅的白色花朵散发着悠然香气。杨应能几人来到这里,也算是招摇了。

    一个月前,三个游方僧来到这里,其中一个气度甚是不凡的法名叫做应能。三名僧人来到此地后就在寺里暂住了下来,每日与主持讲论佛法。那个叫做应能的僧人得住持大师允许时常在大雄宝殿后的藏经阁阅读经书,有时也会在大雄宝殿讲经。一天夜晚一个起床如厕的小和尚听到三个人在说“燕王”“应天”。这个小和尚的堂兄正在马五梭的府上当差,消息就此传了出去………

    岷王得到消息后带人匆匆赶到了武定。

    岷王走了。听到他离开消息的竺辰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不能确定传闻中的那个人是十一个从亡大臣中的哪一个或哪几个。

    “这些人若为燕王所擒,以他们的个性,不晓得又有几个方孝孺!”竺辰的心里暗暗想到,只有祈求佛祖保佑他们平安吧。

    “大师!趁岷王不在,我们得想办法见西平王一面!”方淮对竺辰说。

    “媵戌他们消息探听到了吗?最好不要在府里见面。”

    “我的亲信回报说西平王每个月的十五都要陪夫人去五升寺上香,今天是十三!”

    “那便在后日了。你去找人好好准备一下。”

    “麻烦的是,西平王每次上香都会清寺。亲兵会把寺内的闲杂人等遣散,寺院的方丈也不再接待别的香客。”

    “得想个法子才好!”

    天色傍黑前,一辆马车驶到了五升寺的门前。这辆马车是按定例每月给寺里送柴薪和炭火的,只不过这次送货的时间提前了四天。

    又是十五了,西平王一大早就沐浴更衣带着亲兵随从陪夫人来到五升寺上香。王爷携夫人在亲兵的护佑下进了寺。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一辆马车驶来。寺院里管灶火的和尚迎了过来:“前几日送柴数量不够,方丈大师今日让他们补送了来。”灶火和尚满脸堆笑地对守在门口的士兵说道。士兵们仔细检查了车里的柴薪,挥了挥手,放两个抬薪柴的伙计进去了。两个人跟随着灶火和尚进了寺院,将柴抬入了灶火间,然后出门来到了大雄宝殿的门前。西平王正陪夫人在那里上香。

    “西平王这一向可还安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殿门口传进来,随之传来的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沐晟诧异地转过身向门口的方向看去。见到来人后的他更是惊讶万分地待在了那里。稍事反应后,沐晟走到大殿的门口,令守护在门口的亲兵出寺院等候。然后关上了大门。

    “陛....陛下!”沐晟是如此的吃惊,以至于他竟然不知道该行什么样的礼来面对眼前的这个人。

    “是我。”竺辰看着手足无措的沐晟异常平静地说。

    “陛下如何来了这里?陛下还好么?”沐晟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你看我还好么?”竺辰摘下斗笠,露出了业已剃度的头。

    “陛下如何竟成了出家之人………好在陛下还……….”沐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打后来竟成了喃喃自语,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竺辰明白他要说什么。好在我这个人尚活在人世!

    期待已久的见面就这样在竺辰内心的波澜不惊中进行着,不知道为何,他的心竟是似止水般平静。从沐晟看他的那躲闪游移的目光中,对于此行的结果他已经有了定论。只是如若不来这一遭,不见这个人,过后的自己一定会遗憾!

    “这位是……”沐晟看着方淮。

    “草民乃行商之人方淮”

    “便是那日来我府中的方淮?”

    “正是草民。”

    此一惊非小!沐晟顿时面色苍白,冷汗直冒!“陛下可知那一日岷王正和我坐在一起饮茶!”

    “我已得知了他在你府上的消息,故而才在此处见面。”

    “陛下吉人天向。岷王几日前赶去了武定。不然的话,他若得知陛下在此,定会对陛下不利!陛下不知,当今的皇上对微臣不放心,已经把岷王安插在这里多日了!如若不是云南境内不安生,为臣怕也不得再在这西平王府度日了!”沐晟小心翼翼地看了竺辰一眼继续说道:“现下微臣已无实权,没有岷王的首肯,微臣已是不敢在大事上擅作决断。”

    “你也是不易了!我来此无甚事,只是路过前来看望于你。两三日后便会离开,你不必担心。”

    “此次与陛下的见面微臣定当严守秘密。只是不知岷王何日回来,微臣也不敢再留陛下在此。微臣备些银两派可靠亲信护送陛下出云南如何?”

    “对了,武定那边传来发现陛下行踪的消息是怎么回事?”沐晟一脸茫然地问道。

    竺辰没有对他解释什么,看了看方淮。二人的心中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想借云南的兵起事回应天是不可能的了。

    “不必相送了。你我既已见面,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吧!”竺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雄宝殿。方淮意味深长地看了沐晟一眼,也随后离开了。

    心存的一点点希望破灭了,竺辰心里剩下的只有对武定那里的担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六日前,出武定的小路上快步走着三位僧人。离开应天的时候,大家商议的,三组人谁都不可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人若为锦衣卫所擒事小,不能再为疑兵事大。杨应能、牛景贤和王资商议着下一步该去哪里。

    “就去贵州吧。黔地多山易于隐藏。”

    三人一路化缘往贵州而去。

    建文帝曾在武定狮子山永嘉寺出现的消息就这样留了下来。一个多月后,云南各地出现了许多锦衣卫的密探。搜寻一个法名叫做应能的和尚的行迹。这些锦衣卫听从一个人的号令,这个人叫马三宝。经过数月的访查,有两路消息汇聚到了一起。一是说有三个气度不凡的和尚向东去了广西。一是说有人在成都府见到了业已出家的建文帝。

    这个时候,竺辰一行已离开了大明的国境,向南洋诸国去了。

    离开西平王府两日后,岷王的兵马进了武定。武定境内所有寺院的僧人都经受了严格仔细的盘查。年轻的和尚们逐一持度牒在岷王的面前走了一遍。武定人心惶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哪个心存不满的头人又闹事了?还是出现了江洋大盗?

    这样的乱象闹了几天,没见有什么结果。一切又重归平静。

    告密的那个小和尚证实了应能的消失。五日后,岷王带兵返回云南西平王府去了。此后他的日常里又多了对前建文皇帝行踪的追查。

    “岷王回来了。”媵戌一进门就望向正和方淮下棋的竺辰说。

    “还有别的什么消息?”竺辰连忙问道。他是太想得到那十一个人的讯息了。

    “没有听说其他的什么,只是说岷王回到了西平王府。”

    竺辰长吁了一口气。暂时都是安全的。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逃亡!这一点正是竺辰内心里最感痛楚的地方!

    “我们还需在这里多盘桓些时日,沐晟一定不会料到我们没有离开。岷王也想不到武定出现的人不是大师。人说灯下黑,我们就在这里等,待时机一到,我们就动身南下。再说我这里的人也都不知道大师的真实身份。大师且放宽心,安心住着就好。”

    此时的竺辰已与方淮几乎是无话不谈。落难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除了自己的性命。而眼前的这个人也没有什么理由出卖自己,他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方淮从竺辰那里得知了程济等人的安排。心头的敬意使他更加坚定了保护竺辰的念头。

    若说士人的风骨,自己何尝没有!

    在云南的商号里住了几个月了。在这几个月里,方淮一边等候深秋时海上风向的转变。一边关注着南洋高地旱季的到来。这一日左右闲来无事,二人挂起方淮收藏的一副米芾的山水画作品评起来。

    “米南宫的点皴笔法打破了唐以来线条构图的规律,使得这幅山水更显烟雨迷蒙,奇幻无常啊!”竺辰避开了米芾的字“元章”。

    “是啊!草民更是喜欢襄阳先生的那句‘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奇思妙想!奇思妙想啊!”

    “方帮主这几个月来助我脱难,贫僧很是感激!今后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且莫再以草民自居了。你兄为我师长,你我二人便似兄弟。”

    说到这里,两个人均是沉默不语。方才方淮提到襄阳,竺辰想起了随廖平而去的幼子,不知凶吉如何,心里万分挂念。竺辰说到帝师,方淮感念自己效忠而逝的兄长,心中亦不禁悲痛。一番对米芾字画的评说就此止住了。正感伤时,商号的黎掌柜走进来:“帮主,南边的兄弟们传回来消息,今年的旱季提前到来了。”

    旱季的提前到来,预示着海上风向的转变。是可以离开的时候了!

    云南与大越国间有一条纵贯山路的贸易路线。这条商路起于元帝国对大越的武力占领及此后大越国的短暂臣服。到了明朝,南洋陆上邦国的朝贡使团也会由此进入明帝国的境内。一路的贸易得到蓬勃发展。方淮的龙游商帮正是游走于这条商道的一支势力强大的商队。方淮本人碍于云南地区湿瘴的天气,长期居住于富庶又舒适的蜀地,坐镇指挥着自己经营的贸易王国。大量的象牙、犀牛角、黄金、香料和宝石以及一部分奴隶、大象被方淮的商队运回大明,辗转进了中原豪门大院的厅堂和云南部族头人的卫队。而价值更高的中原银器、茶叶、陶瓷和丝绸也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南洋邦国。在这一来一去间,财富就如同涓涓长流不停地汇聚进了方淮的囊中。在这条商道上,成千上万的以南洋人为主体的雇佣工往来穿梭于南洋北部诸国和云南之间。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他们肩挑背担。舒缓的大道上,他们驱赶拉货的牲口。有人迹的地方,便渐渐显露出繁华,有了沿道的客栈,也有了温暖的烟火。

    说起大越国,自秦代起就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了。华夏文化在这里传承,精湛的手工艺作坊遍布境内。汉代的时候,这里生产的铁器、陶瓷制品就有很多被运往南方的各个国家。随着商品进入南岛诸国的,还有精于算计的中原商人和吃苦耐劳的手工艺匠人。他们的汇入带动了整个南洋的商贸发展。两地经贸的交流在进入唐代时达到了高峰。到了宋朝,因政府无心于南洋事务。大越便逐渐独立出了中原王国。元朝建立后,蒙古人心存四海,剑锋又指到了大越的土地上。大越和中原王朝历来水乳交融,我中有你,是云南、广东各省对外商品输出的目的地国和中转国。

    方淮在这里经营自己的商业王国已经许多年了,他与明朝边关和大越边境方方面面的关系已经十分的熟稔。明朝政府给前往南洋的商家限量颁发的印合他已持有多年。他的商队行走于云南与南洋间是最为平常普通的事情。无论走陆路还是海运,明朝国内出关的官吏都会与他不少方便。当然,方淮的商号也从来没有亏待过这些小吏和官员。大越国则十分欢迎方家商号带来的大宗明朝商品。在帮助竺辰出关这一点上,他是很有把握的。只是他一向是一个谨慎的人。他要寻找到最为稳妥的方式。

    方家在大越不仅有几家大的商号来往经营进出中原与南洋的各色货物,方淮在越国还有自己的宅邸。南洋旱季的时候适逢蜀地潮冷的冬季,方淮有时便会携家人来此居住并顺带盘点一年来的生意。

    “我们去大越。”方淮对竺辰说。“现在需要商讨的是究竟是走陆路还是水路。这隐藏在家中还好,一旦出门势必抛头露面。出境还要查验关照,须得找到最稳妥的法子。大师还记得蜀地商号的女掌柜吧。她姓黎,她现在刺桐。我已带信给她,着她探查一下出海关照的查验和人头的登记是否要紧。”

    刺桐是离云南最近的出海口岸。方淮的大宗商品出口多走船队,因为与口岸的官吏相熟,他们对方家的查验多是走走形式,隐藏个把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刺桐港位于福建,方淮考虑应该不会有锦衣卫的出现。毕竟云南这边才有建文帝出没的消息。海路也许更为安全一些。

    过了三日,黎掌柜来到云南的商号。“帮主,岷王将建文帝出现在武定的消息传到了应天。现在刺桐那边出港的关照查验也十分严格了,必须一人一照,严格登记。咱们的商队出关也必须重新补办一些关照才行。”黎掌柜没有抬头看竺辰和方淮。她与方淮答话从来都是低着头,这是一个内心精明但不形于色的人。她因此得到了方淮的信任。许多重要的事情,方淮都会交给她办理,她也从来都会妥帖地将事情办好却从来不问事由,不多说话。

    “好,我知道了。你且先去休息吧。”

    “看来走水路从刺桐出去是不明智的了!说不定那里还有许多锦衣卫的密探也未可知!”方淮无奈地说。

    “你走一趟。去收集一下南岛各国朝贡使团回国的情况。旱季到了,海上风向也转了。是他们回国的时候了。”方淮叫来了这里商号的商掌柜。待他离开后,方淮转过头对竺辰说:“走水路只能从刺桐出海。那里的守兵关照的检查十分仔细紧要。大师所持的只是度牒,我们也不能专门给大师办理关照。用度牒出境不是不可以,只是怕会给他们留下记录。”方淮接着说:“从陆路出境看来是相对稳妥的办法了。现下各种有关大师的风声正紧。我需要给大师身边的其他人办理关照。免得到时候出现预料不到的麻烦。但关照的办理需要时日。好在我和这里衙门办理关照的官员相熟。大师的度牒可做身份证明。周恕、媵戌和媵已的出关关照我加快办理。我建议周恕不用僧人的身份出关。南岛那边有许多还俗的僧人还为寺院做事的叫做‘白衫儿’的。周恕就权做这个‘白衫儿’吧。他们三人就以我商号的名义办理出关。等他三人的关照办理下来,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接下来的几日,方淮为各人办理好了一应出关的手续。又过了三日,黎、商二位掌柜带来了南洋诸国今年朝贡使团的消息。

    “帮主,今年来我大明朝贡的使团较往年的多。目下已经到达云南境内准备通关回国的有占婆、爪哇和浡泥的使团。”

    “占婆的也到了云南了吗?今年的使团主使是谁?”

    “是夏连特拉。”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方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想起了两年前夏连特拉租用他的船队运送货物回国,他只收取了一半租金的事情。

    所有的人集中在了一起。竺辰、周恕、媵氏兄妹和方淮。

    “大家收拾一下,待我去见一个人后,我们就可以出发去大越了。”

    夏连特拉露出了意外惊喜的笑容。今年回国的采办,他总因为缺少了龙泉窑的精细瓷碗而感到不快。要知道那些能够卖出不菲价格的瓷碗可是占婆皇室贵族宴会上最能体现地位和品位的餐具。旱季的提前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原本打算回国时从应天出发南下,经龙泉一路至云南出关。未料想旱季提前到了,明朝廷也提前为各国使团办理好了出关的关照,要他们在限定日期前通关回国。去龙泉采买的计划泡了汤!也怪他自己贪恋应天的繁华,乐不思蜀!

    “主使今年的采办可还丰厚?”

    方淮的来访夏连特拉是无法拒绝的,虽然他情绪不高无心交谈。

    “还好吧。只是没有想到今年的归国日期竟然这么早!”

    “主使是还没有享受够我大明的盛情款待?”方淮略带戏谑地说。

    “哎!正是大明的盛情款待耽误了我去龙泉的时间啊!”

    “哦?主使今年没有采办上龙泉的青瓷?”

    “可不是嘛!那些好东西在占婆能够卖出的价格方帮主你是知道的哟!”

    “哦,这样啊!我手里今年的龙泉瓷倒是有不少。主使若不嫌弃方某的眼光,就原价分你一半如何?”

    夏连特拉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内心中却是一阵狂喜,他从来都是十分看重生意利益的。

    “只是,方某人开门见山地说了。待我到占婆后,这商税的问题,主使可否代为周旋则个!”方淮一副精明商人嘴脸地说。

    夏连特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他眼里,方淮的殷勤无非是为了一种利益的交换。

    “多谢主使应承相助!既如此你我一同出关如何?也好一路饮酒畅谈!我可是预备了最舒适宽敞的马车了!”

    “方帮主的出关关照可办理好了?我们后天就要出关了!”

    “早就办好了!因家中琐事耽搁了日期。却不想是有与主使同路的缘分啊!”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各自怀着对自己打算得以圆满的欣喜。

    出关的日子到了。这一天大明朝的云南陆路关口异常热闹。占婆、浡泥的使团和方淮的商帮不约而同地遇到了一起。没有人知道,这是方淮想尽办法刻意周旋而为的结果。数百号人聚集在一起是十足的热闹非凡。这厢却忙坏了查验出关手续的守兵们。

    方淮吩咐手下故意不将货品打包严,露出的花花绿绿的丝绸、琳琅满目的饰品吸引着守兵们的双眼,有的货物还从货包中不慎掉落。守兵们哪里见过这么多如此热闹奢华的货品,十几双眼睛顾不得验看人数,只是清点人头,点数了关照的数目。各国使团的吵嚷,马车的嘈杂,捡拾散落货物的脚夫,关口前一片混乱的景象。方淮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向等候查验的媵戌试了个眼色。媵戌会意,他将自己三人的关照塞给了查验的小队守将,拥着身着僧服的竺辰出了边关。关那边的土地有明令明军不得擅入。

    “那和尚!你的度牒!”反应过来的小队守将喊道。方淮见他喊话,笑吟吟地随手扔过去了一把鞘面上镶嵌有绿松石的精致短刀。守将忙伸手接住,也顾不上什么和尚的事情,竟自抚摸把玩他手里的短刀,笑嘻嘻看了方淮一眼。

    这一日出关的登记簿上没有记录有一名僧人出了大明的国境。和尚竺辰就这样离开了大明。没有人知道这个和尚的法名,也没有留下任何他出境的记录。

    此去家国万里!再回时已是五十年后。是时大明朝已历土木堡之变。巨变让曾经因生死无据而成谜的建文帝淡出了朝廷的视线。又几年后,二度登基的明英宗释放了被软禁五十五年的朱允炆次子朱文圭。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朱文圭因数十载不曾与人交流竟不识猫狗,获释时他的智力与孩童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