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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疑兵 三 西遁

    二疑兵

    后世的史料这样记载:建文四年六月,燕兵犯京。谷王朱穗启门纳入。皇后马氏代帝赴死。建文帝带十一名大臣出宫而去,分别是监察御史叶希贤、吴王教授杨应能、翰林编修程济、御史牛景贤、中书舍人梁良玉、中书舍人郭杰、工部司务冯漼、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侍中黄直、指挥从偏将王资。

    一只麻雀毛毛躁躁地从打开的窗户闯进大殿,又懵懵懂懂地落在御案上望着殿堂中央那群吵吵闹闹的人。一直没有做声的黄直斜眼看见那只麻雀皱起了眉,他正欲做点什么驱赶那只鲁莽的鸟。突然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破了”少监周恕匆匆跑进大殿颤抖着双唇说:“谷王率亲兵打开了金川门,燕王已经入城了!”

    听到周恕的话,朱允炆望着金川城门的方向面如死灰怔在了那里。身边站着的那十一位先前还众口纷纭的大臣瞬间也悄无了声息。周恕焦急地跺着脚,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转身又离开了,不一会领着太子朱文奎一路小跑进了大殿:“陛下!太祖皇帝留下的锦囊是时候打开了。”

    周恕不是建文帝朱允炆身边最有权势的宦官,甚至都还未升为太监。他只是服侍朱允炆时间最长又最得信任的那一个。从朱允炆仍是皇太孙时他就已经陪在主子身边很长时间了。朱允炆从这个自打少年时就跟随着自己的贴身少监手里接过了那只锦囊,这是一只装了许多东西的锦囊,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朱允炆颤巍巍地打开了它,锦囊内装有金锭几块、碎银子些许、折起的素绢一方、剃刀一副、加盖官府印鉴的空白度牒三张。匆忙之间这宫城里还真是寻不见金银,皇祖父好思量!朱允炆苦笑了一下。顾不得君臣繁琐礼仪的大臣们一个个伸着头看着锦囊内掏出的这些东西。翰林编修程济看着这三张加盖印鉴的空白度牒也苦笑了一下。想当初空印案太祖皇帝杀了多少官员,现如今自家的事情却如法炮制起来了!奈何!

    朱允炆打开了那一方折起的素色绢布,上是太祖的笔迹,赫然写着:“汝强则无用此锦囊之日。若用惟保全汝之性命。汝速由皇宫密道出宫至城西卧佛寺自称淮右布衣见方丈。”

    朱允炆明白了皇祖父的深意,出家之人最不会引起怀疑。行走在外度牒即可,无须官府开具路引。投奔卧佛寺有方丈正名便可名正言顺成为寺里的僧人。这个卧佛寺应该也不大吧!否则自己怎么从未曾听闻过。有了方丈护佑,即便暂时落脚寺庙也是好的。皇祖父做过僧人,想到这样的办法也是顺理成章的。

    说到皇宫密道,朱元璋建朝后,生性谨慎多思的他修筑了逃离宫城的密道,只在新帝继位时口授密道位置,毕竟是血火当中拼得的天下,一切都须未雨绸缪。殚精竭虑的太祖皇帝为自己的后继之人做尽了筹谋。朱允炆继承了这份谨慎。他看着眼前的周恕和众大臣思索了片刻说:“怕是这个时候燕王已经快到宫门口了。此时出去你等人定会为燕王所拿。我们分道出宫吧。你等一众由太祖的密道出宫。我同太子与周恕一起走。就这样定了,你等不必争执。你们这便去吧!燕王拿我不住。”

    朱允炆的语气毋庸置疑,他了解身边的这些人,如果说大明朝能有人还会在这个时候仍旧效忠于自己的,那么一定有他们。

    “臣等断不会弃陛下而去!陛下先走,臣等截住燕王!”

    朱允炆又看了看眼前的这十一个人,他们大多为文弱书生,只有兵部侍郎廖平和指挥从偏将王资有功夫在身。而此时的他们无一不是目光坚定、决绝,神色坚毅。说话间的功夫,翰林编修程济已经有了主意。毕竟他是这些人中最为老成持重的,年纪也是最长。“陛下!事不宜迟,宫中已不可久留。老臣思量,太祖留下度牒三张。既然我等已无回天之术。不如让臣等代替陛下出逃、迷惑追兵。”

    朱允炆明白了程济的意思。将三张度牒递给了他。周恕迅速备好了笔墨。程济在空白度牒上写下了三个法名:应能、应贤、竺辰。监察御史叶希贤和吴王教授杨应能对视了一下,明白了肩上的重任。

    “我们密道中再议吧。”程济看了一眼众人,将上书有竺辰法名的度牒递给周恕,然后对建文帝说:“陛下持此度牒火速离开,我等自有计较。”

    辰者龙也,朱允炆知道在这一干人的心里,自己始终都是他们的君主!朱允炆将皇室密道入口的位置告诉了这十一名近臣,并将锦囊内的散碎金银递了一些给程济。“料来燕王也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等。这些钱你们带走,也可应不时之需。”建文帝不忍再看他们。

    “陛下自幼随郑国公常茂习得一身武艺,微臣不致太过担心。陛下出得宫后先行潜藏安顿。然后寻妥善之地觅可靠之人,以图再起啊陛下!”程济最后做了一番交代。

    “陛下!还有机会。以图再起啊陛下!”众人说道。

    这时候兵部侍郎廖平突然插话说:“陛下,陛下可放心将太子交与老臣?老臣之妻身体不好一直在襄阳老家养病,从未来过应天。朝中尽知老臣祖籍吉安,没有人知道老臣之妻现在襄阳。太子年幼,自幼长于皇宫之中,也没有多少人见过。老臣拼死护送太子至襄阳为陛下留一血脉,他日若陛下成事,老臣再将太子送回陛下身边。陛下,可使得!?”。

    “陛下!此事可行啊!”其他人闻听后异口同声地说。

    朱允炆鼻子一酸,压抑住眼泪,没有看他们。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年仅六岁的儿子,拉过孩子的手交到了廖平的手里。小小的孩童撇了撇嘴像是要哭,但当他看着父亲无比悲愤的眼睛时,终于没有哭……

    朱允炆没有再看自己的儿子。他万分艰难地转过身,顿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带着周恕快步走出大殿。

    “臣等就此辞别陛下了!”程济随后也携众臣离开了大殿。关于出逃,他已经有了谋略。众人带着已憔悴无状的太子含泪拜别了建文帝。没有人问及君王将去向哪里,不知道就最安全!接下来,就让自己代替他被新皇帝追杀吧!追得越远,追得越久越好!死亦无憾!

    不一时,一众人出现在了太祖朱元璋生前秘密修筑的地道里。

    “燕王随后的追杀势必接踵而至。锦衣卫的耳目又无处不在。我等出密道后就分头走吧!太祖安排剃度,我们便代替陛下剃度,出应天后散布消息安排疑踪。掩护陛下行迹,为大明以恤正统!”程济开始了他的安排:杨应能、牛景贤、王资一组,持应能度牒;叶希贤、郭杰和金焦一组,法号应贤;冯漼、黄直一组可自行南下需要时策应其他人。众人于匆忙中剃度。廖平及梁良玉护送太子朱文奎前往襄阳。程济安排自此太子的读书之事交到梁良玉的手里,廖平则负责教授太子防身的武艺。程济看着现已变身和尚的曾经的朝廷栋梁们,感慨万千!就这样开始逃亡之旅吧!

    半个时辰后,应天城郊一棵老榕树下的树洞开了一道口,钻出一行穿着白色苎麻衫的人,像是匆忙之间没有套上外衣就出门了。他们中大部分是和尚,还有三个同样穿白色苎麻内衫的人带着一个六七岁孩童。这些人凑在一起商议了点什么,然后依依不舍地道别离开了。离开前程济撕下自己右手袖口的半条苎麻布,分作几条交给了分头离开的几路人。

    匆匆走出大殿的朱允炆突然想起自己的皇后,那是他的结发之妻,二人的感情又颇好。她在哪里?要带她一起走!忽然有人大喊:“走水了!”朱允炆回头望向人声嘈杂的地方。寝宫起火了!皇后在那里!这火起得没有来由,除非是……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

    少顷,一身花匠装束的建文帝带着少监周恕来到昔日撞见媵氏兄妹的密道口,这里一向人踪稀少。朱允炆回头再看了一眼过去一直属于自己的皇宫,然后消失在了花团锦簇之中。

    半年以后,襄阳城南一所不起眼的老宅子门前,一向不怎么出门的廖向氏这天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出门晒太阳。老家人说家主无子,过继了堂兄的儿子。自此廖向氏须臾不离这个孩子的左右……

    此后很多年,建文帝分别于不同时间在福建、广西、广东、黔州及云南的不同地点有行迹及题壁诗作出现的传闻陆续传出。朱棣的密使胡濙及锦衣卫密探疲于奔命,却终未追捕到建文的半点行踪……

    三西遁

    天色已经转黑了,空气十分的闷热,一阵阵潮湿泥土的气息传入鼻中,看来不久就要下雨。城西落佛寺的寺门被人轻轻地叩响。这是一座不大的寺庙。寺里住着师徒三人,香火算不上旺盛也还将就。

    小沙弥将寺门打开了一道缝,探出头来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今日已晚,施主烧香问佛或是布施,请明天再来吧。”

    周恕缓声回答道:“烦请小师父通报方丈大师我们是淮右布衣”

    小沙弥吃了一惊。这样的言语如今天下还有谁敢说?他连忙缩进头去关上门不见了身影。片刻之后,一位须眉尽白的老和尚打开门走了出来。“施主快请进。”

    朱允炆两人迅速闪身入内。老和尚向周边巡视了一圈,见无人,才关上寺门,插上了门闩。寺院大殿的四周植了些柏树。那些柏树应该有些年头了,树冠长得浓密未经修剪。柏树一棵棵挨挤着。有朦胧的月光从云层间透下来,将树影映在灰砖地面上,好似一排壮汉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几声虫鸣突兀地响起,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显得很是扎耳。周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竺辰的内心却因为那些黑漆漆的树影更加沉重悲戚。一滴雨水落在竺辰的头上,那么惊扰,他抬头看了看天,心里疼了一下。

    三人进了禅房,老和尚叮嘱两个徒弟不得打扰,然后朝向朱允炆双掌合十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老衲拜见圣人!”

    “皇祖父锦囊中留了大师的寺名地址………”朱允炆心头一堵,没有说下去,只是把竺辰的度牒拿给了老和尚,压抑许久的他片刻间已泣不成声。

    “这么说,那个人得成所愿了。”老僧望着窗外幽幽地说道:“老衲道通,许多年前曾蒙太祖皇帝一饭之恩。在那个蒙元朝廷腐败不堪,民间百姓饿殍满地的年景,老衲讨饭曾与太祖皇帝相遇于淮右,那是怎样的一餐饭啊!一只冰凉半熟的饽饽我二人分而食之…”

    “多年以后太祖皇帝登基,老僧也落脚在这城西落佛寺。太祖每年会来我这里闲坐半日,饮几盏老僧煮的清茶。太祖最后一次来到小庙曾对老僧说过若是有后人落难来投称淮右布衣者托老僧照料。老僧出家前曾托身明教。现虽已了却尘缘,但终是尘缘未断,与漕帮及江浙、湖广等地的商帮时有往来。太祖旧时来寺中小坐常会从贫僧这里了解一些民间之事。”

    “朝中所发生的一切老僧已尽知了。老衲不理俗世,却眼见红尘悲苦,世事无常!”

    “今日听闻燕王入京,料得这一两日太祖所说的后人若无恙便会到了。老衲既已踏进圣人家事,出家人不言则罢,言必诉衷。那便容老衲一讲纷由。圣人可知与燕王一同入京的道衍是贫僧昔日的师弟,俗家名姚广孝。他幼时出家为僧实非一心向佛,乃是欲辟蹊径。姚广孝十四岁出家,饱读诗书,腹有经纶。可他半途又去拜道士为师,修行阴阳之术,自此偏离了我佛正途。他总是自负有才却常叹时运不济。他曾私下对贫僧言要送一顶白帽子给燕王。哎!我知他不为富贵权势,却想在青史中留名一笔,看来他终于辅佐燕王入得应天了”

    “……”

    一阵压抑的寂静后,道通望着朱允炆问道:“现在就剃度么?”

    朱允炆看着铜镜里自己光亮的脑袋,恍如隔世。耳边传来道通的声音“大师身份特殊。我虽与你剃度但也不能做你的师父。老僧称大师为河南广通寺的住持,来此暂住如何?”

    “就这样吧!”已是竺辰的朱允炆了无生气地应了一声。

    “既如此,那便请大师二人先歇息吧!老僧这里只有两间禅房,贫僧一间,两个徒弟一间。今晚就请大师二人在贫僧这里休息。老衲去佛前打坐。大师可留在此处,太祖既托付老僧便有托付的道理。大师若是想要去往他处,老僧也会妥善安排。”

    老和尚打开门,回头看了看朱允炆不安的眼神,微微一笑以示安慰然后关门走了出去。“看来他是不放心留在这里。以新皇帝的行事,他若留下我护他也难。去留由他,我尽力保他便是。”道通心里暗自说。

    周恕看着昔日的帝王换做成一个出家人,他又摸了摸自己同样光亮可鉴的头,发了会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明日呢?奴婢觉得留在这里究竟还是危险。”

    已是大师竺辰的朱允炆思虑了半晌。他按捺住内心的惶恐不安,将自己可以寻求的办法逐个推敲了一遍。他知道命悬一线的自己须得找到最为出其不意的路子才能逃出生天。主意已定后他问道:“那枚铜钱可还在?我们去碰碰运气。还有今后不可再称我为陛下。千万!千万!”

    “陛下,哦不,大师。奴婢记住了。那枚铜钱奴婢出宫时想到或许会用得上就随身带着呢。”

    “你也不可再自称奴婢,称我便好。我们稍事休息后就动身离开这里吧。赶在天微亮宵禁方解时出城。应天城不是我们可以待的地方。留下来会给方丈大师带来灾祸!”

    正说着有人轻声敲了敲门。之前开门的那个小沙弥送进来一个麻布包裹。“师父让送与大师的。”

    打开来里面是换洗僧衣两套,还有短信一封,天竺菩提念珠一串。竺辰打开信,内中写着几个字:“蜀地广东商帮方淮信物念珠”

    竺辰在油灯下烧了那封信,将念珠挂在了脖子上然后打坐了一个时辰。

    “该走了”

    “是”周恕背起了道通送来的麻布包裹扶起了大师竺辰,出门而去。

    小庙院子里没有一丝声响,佛堂大殿有烛光亮着。道通走到窗前目送竺辰二人出门,端起了一碗茶。正在门口守候的一名与朱允炆年纪相仿的年轻和尚轻轻走到道通身边:“师父”

    道通看着寺门口竺辰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轻轻点了点头。

    “是,师父!”年轻和尚也出了庙门,尾随竺辰而去,身轻如燕。雨水适时地落了下来,但下的不大,缓解了燥热正好赶路。

    天微微亮起来了,雨早已经停了,清晨的天气甚是凉爽。一只喜鹊从城门前飞过,落在城墙上。

    “啊!好兆头!但愿能顺利出得城门。”竺辰暗自想到。

    守城的两名士兵难耐夏日的慵懒和彻夜未眠的困倦,其中的一个看了两眼竺辰的度牒随便问了一声“和尚好早,这是要去哪里?”

    “贫僧要前往姑苏为故去的施主故人做几天法事。”竺辰平静地回答。

    另一名士兵懒洋洋的,吱吱扭扭地,将城门上的门闩划开。天色亮了起来,正在这时,一队兵士踏着齐整的步调精神抖擞地小跑过来,他们是燕王的士兵。

    “前面出城的且等一下!换防了!”领队的军官喊道。

    这队兵士跑到城门口迅速分作两队,列于城门两侧。领头的军官用探寻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几眼竺辰。绕着他转了一圈。又打量了几眼周恕。

    “出家人”他嘴里念叨着。“去哪里?”军官大声问道。

    “说是有人故去,要去做法事。”之前守城门的士兵抢着回答。他害怕会有什么不妥招惹到自己身上。周恕赶紧递上了竺辰的度牒。

    “有度牒”军官像是在对自己说。他查看了一下度牒印鉴骑缝章下的日期:洪武二十九年。正在紧要的关头上,队列中的一名士兵大声喊道:“你,别跑!”

    大家一起转过头去看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头戴斗笠的男子神色慌张地正转身向城内跑。军官将度牒还给了周恕,跑向戴斗笠的人。城门已经打开,没有人再顾得上这两个和尚。士兵们跟着向那个头戴斗笠的人追去。竺辰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城门,走出了应天城。

    “大师。那个人好像是道通法师的大徒弟。”

    “大师,现在我们便去蜀地么?”周恕问道

    “不。先去西山土地祠。”竺辰主意已定。

    周恕明白了。他们主仆除了在南郊先农坛陪太祖皇帝祭祀先农、耕种籍田外从未出过应天城。去蜀地那样远的地方,他们需要帮助,需要能够算作自己人的、可靠的帮助。城门盘查那样的险况,怕是经常会遇到。他再一次摸了摸僧衣袖袋里那枚缺了一角的应天通宝铜钱。

    周恕将铜钱放了在西山土地祠土地公的右脚下。但他不能确定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毕竟已经过去七年多了。许多人还在不在,许多事会不会变。二人席地坐在了土地祠后的大槐树下。知了在树上鼓噪不休。竺辰索性闭上了眼睛打坐养神。远远的地方有个人静静地坐在避开二人视线的树上,一动不动地静候观望着。

    没有一丝风,空气里流动着炎热的躁动。竺辰安了安心,眼前浮现出了七年前从密道口钻出的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那样的眼睛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之后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直觉,他感觉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应该是会帮助他的人,因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别人忠诚的东西了!

    “哎!”不知坐了多久,竺辰的头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从土地祠前走过来两个人。两个年轻男子打扮的人。他们端详了竺辰片刻,眼睛对着眼睛。

    “你是?”其中的一个瓮声瓮气地说又突然停了下来,继续端详了竺辰一会。“哦!你是……!”

    “我们是从应天皇宫里逃出来的。”

    “从应天皇宫里逃出来的?”

    “应天城里的事情我们听说了,新皇帝在到处找人。燕王的人在前皇帝的寝宫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有人还说前皇帝的帝师方孝孺被下诏要灭十族!”另一个年轻人用银铃般清亮的嗓音没头没脑地说。她有着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第一个说话的年轻人向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着什么,可似乎已经晚了。竺辰的脸由白转青,刹那间全无血色。

    “哇”的一声,竺辰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后便人事不省了。

    竺辰睁开双眼,听周边的寂静天色应该已是半夜了。转过头他看见周恕坐在床边忧虑地望着自己。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床铺很干净。屋内设施简陋但整洁。竺辰用探问的目光看了看周恕。见周恕如释重负的神情,竺辰暂时放心了。至少目前无事。

    周恕端起放在床头小几上的一碗水,扶起竺辰喂了几口。放下碗说:“大师稍等”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跟在周恕后面进来了两个人。正是土地庙的那两个年轻人。现在他们的装扮已是一男一女了。两人跪在了竺辰的面前。

    “陛下”

    “我已不再是什么陛下。你们也无需见礼。贫僧竺辰”

    年轻人闻言站起身来。

    “陛下!哦,大师。周恕已经告诉了我兄妹二人发生的一切。也告诉了我们大师意欲去往何处。七年前蒙大师宽宥之恩。如今师父也已不在人世,金陵已无可恋之人亦无可为之事。我兄妹原是江湖之人,走到哪里都可安身。我们感大师七年前的恩宽仁厚,愿意护佑大师西去蜀地。”

    “呵呵”竺辰苦笑两声。“如今我为鱼肉。跟着我的凶险你二人可知晓?”

    “兄长说了,我们吃的是走停之间的饭。一样视官府如虎狼。如蒙大师不弃。我二人愿意就此跟随大师左右,护你周全。”女子依旧脆生生地说。

    “草民媵戌协妹媵巳愿意跟随大师,护大师周全”年轻又说了一遍。“这是先师的房间,大师暂且休养一日。待我兄妹准备一下,赶明日我们出发,大师看可好。”媵戌用温厚的语气柔声说道。

    竺辰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大早,两个和尚与两名年轻人一路向西而去。媵巳回头看了看自己长大的地方,师父的家。不会再回来了!

    一路西遁。一行人先是夜行昼息,避于香火不旺的小寺院中,也有时是宿在郊外土地庙里,有时是借宿沿途的农家,仅是略作歇息便很快赶路。因为除了竺辰的度牒,众人均没有路引,一路上不敢走大道,专拣幽僻的小路或者山道赶路。这一趟也多亏有了媵氏兄妹,二人行走在外的经验丰富,什么时候赶路,什么时候躲避歇息,都安排得妥当周全。遇到荒郊野外,媵巳寻可食用的野菜野果,或是媵戌猎些兔狐,果腹无忧。有人烟的地方,周恕便在村落里多买点黍谷,路上取火用陶罐熬粥吃。不论如何,总不致让竺辰饿了肚子。若是单凭竺辰主仆二人,这一路还不知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一路上竺辰总是隐隐感觉有人在远远地跟随着,但又没有危险的气息,媵戌也说有这样的感觉。有两次发现有锦衣卫密探踪迹,周恕便拿着竺辰的度牒以常人的速度行走。其他三人都有功夫,脚下跑得快,待到安全处,停下等周恕会合。这一路也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落脚在荒凉之处会有人抛进装着干粮的包裹,有时还有瓜果和煮熟的鸡蛋。

    快入蜀境时众人方打算正常住店将息。这一日,几个人来到郊外竹林边的一家客栈。竺辰心疼大家辛苦,决定好好休息一下,住一晚,吃一餐饭。店主人验看了竺辰的度牒。

    “这些日子来锦衣卫往来巡查得紧。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来查人。有时夜半也会来。说是但凡见到二十多岁没有路引的男子,都要报官。连路面上也时常有锦衣卫拦路查看路引。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了!”店主人一面收钱一面絮叨着。他抬头看了媵氏兄妹一眼,没有说什么,收银子要紧。媵巳和媵戌早已扮作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对店家说:

    “烦请店家速上些素斋饭,大家都饿了。”

    用罢了晚饭,天色已晚。四个人各自回房歇息了。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媵已对哥哥说。

    竺辰看着周恕抚弄脚底的泡,心里隐痛了一下,是自己连累了他。他自幼跟随自己,虽是侍奉人的人,可也未曾吃过这样的苦。自己从小习武强身,这些日子来的奔波逃遁尚且已是骨头都疼。尤其感动的是,周恕从未流露出任何怨气和后悔。他原本是可以不用随自己亡命天涯的呀!

    “不用管我了,你睡吧。这一路从未睡过囫囵觉。”竺辰说。

    周恕温和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顺从地躺下了。

    睡到夜半,突然几声拍打窗棂的声音。紧接着,窗纸被抠开了一个大洞。一块包着纸的石子被人丢了进来。月光清亮,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竺辰翻身下地,捡起那块石子,打开包着石子的纸。上面写着两个字:速走!

    旁边房间的媵氏兄妹也已经冲了进来。有人也向他们的房间丢了同样的石头。四人拿起行李,向院子里看了看。没有人。但远处似有火把的光往这里移动。本就和衣而卧的四个人轻轻但又迅速地走出了客栈,快速地藏进了旁边的竹林。媵戌看着竺辰说:“咱们入住客栈店主人验看大师度牒的时候,我兄妹并无路引,店主没说什么,可他那个上菜的伙计鼠目獐头地一直盯着我,想来定是他告了官。”

    一个大鸟一样的头戴斗笠的人从客栈中掠了出去。奔向火把的方向。

    “大师!好像又是道通方丈的大徒弟!”周恕说。

    “你是如何得知?”竺辰问道。

    “他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气。很像庙里的檀香但又比檀香清凉。那香气随风能传很远。我在落佛寺和城门口都闻见过。方才那张字条上也有那样的气味。”

    哦,香气!竺辰现在想起来了。的确是有那样的香气。自己也闻到了。只是出宫以来百感交集忽略了。看这个人的身手,宫里最好的侍卫亲军也比他不过!看来皇祖父将自己托付于道通大师的确是有些道理的。

    月亮钻进了云彩。天色瞬时黑了下来。竺辰四人暂时不知道应该去向哪里,蹲在竹林里四下观察地势。火光离得更近了些,但不久就传来了打斗声。媵戌指着竹林后的一条小河说:“咱们向那里去。”

    小河的后面是另外一片稍稀疏些的竹林,易于躲藏,也方便逃离。

    几个人出了竹林专捡易于隐蔽的地方行走,又到了中午时分,一众人等走进了一片山林。天气十分的炎热,汗水已经湿透竺辰的僧衣。路边虫鸟之声不断。竺辰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实在是太累了。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竹箭射到了竺辰的脚下。众人大惊。难道是锦衣卫的高手到了?大家怎么都没有发现?媵巳却突然惊叫了一声,用手指着竺辰的脚下。一条正吐出信子的蛇被射穿了七寸,横躺在那里!竺辰见状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起好几次遇到锦衣卫脱险的经历,感觉似乎都是有人在暗中相助,他想起了那股淡淡的透着清凉的檀香气。竺辰回头看着身后的地方喊了一声:“这一路,多谢小师傅了!”

    终于来到了蜀地境内。媵戌找了一家位于清静之处的客栈大家安顿下来。客栈不大但十分整齐干净。蜀地的天气闷热潮湿,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吃了一餐饭后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寻找方淮之事。

    “广东商帮在这里想必有些名气,道通大师让我们投奔也只是给了商帮的名字,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好不好找。”周恕说。

    “大师在客栈休息。我们三人出去打听”媵巳说。

    一路的颠簸逃遁,竺辰虽是习武之人,也已是疲惫不堪。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一口气了,他很想睡上一觉。

    傍晚时分,出去寻人的三人陆续回到了客栈。

    “广东商帮在这里有好几家商号。”媵戌说。“他们与南洋各国有不少的生意往来,陆路和海上都有自己的商道,因而很有名气。一打听许多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号。”

    “只是据说这个方淮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人很难见到。”媵巳接着说。

    “无妨。明日你们接着去。找一家大商号,就说我们有笔大买卖要前往南洋,但自己没有船,想雇用一下他们的商船。”竺辰想了想说。

    第二日,媵戌兄妹来到了闹市东口的那家挂着盈盛堂招牌的商号门前。

    “劳烦通报你们老板,我们有宗大买卖想与他商谈。”

    行号的伙计打量了二人一番。说:“客人稍候,小的去通报一声。”媵戌将“东家”称呼为“老板”,也是刻意为之。“老板”是南方普遍使用的对买卖人的尊称。既是广东商帮,这样称呼应该是没错的。不一会,伙计从后堂走出来,请媵戌二人进去。

    “我们老板请二位入后堂商议。”

    媵戌从怀里拿出了临行时竺辰交给他的天竺菩提念珠。那上面挂着一颗墨绿的小狮子,十分的栩栩如生。到了后堂,一位黑瘦的中年女子坐在那里,笑吟吟地起身,如男子般抱了抱拳,算是见礼。

    “不知贵客有什么生意要和我们商谈?”女子开门见山地问。伙计给媵戌兄妹上了茶。媵戌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想见贵帮帮主方淮。”

    “见方帮主?所为何事?”

    “有故人来访。”媵戌递上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串念珠。“此为故人信物,烦请老板交于方帮主。”

    黑瘦的女子接过了念珠,仔细看了看对媵戌说:“贵客请留下落脚的地方,我自会禀报方帮主,至于帮主见与不见那便由不得我了。贵客若无他事,我这厢便送客了。”

    伙计把二人送出了店门。

    等候了两日。这天一大早,客栈伙计敲响了竺辰的门:“外面有人找大师。”

    竺辰走出了客栈,一名黑瘦的女子向竺辰合手行了个礼:“方帮主有请大师一叙。”

    落佛寺的夕阳如往日一般,肃穆、寂静。寺庙佛殿的门被敲响了几下。

    “进来吧!你回来了。”正在打坐的道通头也没回地问道。

    “是的,徒儿回来了。”

    “安全到达了?”

    “是的。大师一行已经安全进了方施主的院子。徒儿亲眼看见的。”

    “你辛苦了!速去用些斋饭、歇息去吧!”

    道通朝向孝陵的方向喃喃地说:“太祖在上,老僧交差了!”他又想起一件事,几年前太祖在喝茶时曾对他讲说皇太孙朱允炆问起若叔叔们造反该当如何。

    “世间之事常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