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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盗贼

    引子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汉江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明建文四年六月中的一天。

    这一天乌云压境,整个应天城安静得近乎压抑。人们躲在屋内,强忍着燥热却也不敢打开门窗。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柳树的枝条动也不动,往日聒噪不休的鸣蝉似乎此刻感觉到了什么也静悄悄没有了声息,一切仿佛都被压城的黑云凝固住了。偶尔有一骑兵士飞驰而过,哒哒的马蹄声回响开去,穿透了惴惴然的沉寂,敲击着忐忑中的人心。

    燕王围城已多日。四年来他打着靖难的旗号在北方挑起战事,眼看着渐渐打到了应天城下,这天下就要换了主人。虽说江山就要易主,可换上的也是他朱家的子弟。百姓们只是战战兢兢地躲起来等待最后的消息、期待战事的平息,只求战火不要烧到自己的门前。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部队的嘈杂声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燕王破城了!!

    数日后燕王朱棣谒太祖朱元璋陵墓孝陵,并于当日继位皇帝。原建文帝朱允炆与其子太子朱文奎神秘消失了一般,自此不知去向。有民间传闻说建文及贴身少监周恕依太祖朱元璋所留锦囊内的妙计遁出宫城,后向西入蜀、往南向西洋诸国去了。以此有了郑和七下西洋。

    建文帝太子朱文奎跟随兵部侍郎廖平之妻廖向氏远入湖北襄阳避难,皇家正室的这一脉从此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了民间最深的巷陌里。另有十一位建文的从亡大臣分头各自在大明朝境内逃亡并布下疑阵,自此民间各地屡屡传出建文踏足避难的消息。永乐帝朱棣为这些迷阵所惑,派人暗中寻访抓捕。礼部左侍郎胡濙奉密旨踏上了十数年的漫漫追捕之途……

    多年后,有人在后世欧洲史书中看到了这样的记载:“一位流亡的中国君主带领其舰队辗转各处,以寻求合适的新定居点。当他们来到湄公河的大城府时,有一位隐士告诉他,除了生存在沼泽里的龙曾最先征服过该地以外,没有人能够成功在此建立任何定居点”。流亡君主率人在此伐树造屋、筑路垦田、立市建集,后又启航离去,不知所踪……

    一盗贼

    秋后子夜的宫城终于有了几丝凉爽的风。

    皇孙朱允炆多吃了几杯酒身子有些燥热,额头的细小汗珠密密匝匝地冒着总也拭不清爽。左右睡不着,朱皇孙便带着贴身少监周恕避开了宫城核心地的灯火阑珊,沿宫墙边漫无目的地随意溜达着,借以舒缓酒意。今天是母妃的寿诞,父亲太子朱标高兴,留朱允炆多待了一个时辰,父子二人难得地说了些体己话,饮了几壶太祖皇帝御赐的明光贡酒。这明光老酒产自太祖家乡省份,酿酒所用之水取自地下几十丈深的古井之中。酒浆工艺独到,呈豆绿淡色,回味悠长飘逸,甚得太祖喜欢。每逢佳节朱太祖总是将当年的贡酒分与宫中各院。这几壶酒就是今年乞巧节太子府所得。朱标对这酒也是独有钟情。今日早朝时,皇帝朱元璋表扬了朱标近来办事得力。这可是有一段日子没有发生的事情了。要知道朱标做太子的日子太久,朱皇帝对自己这位儿子的要求也是越来越严苛。每每办事,皇帝总是冷冷相观,令朱标的心里发毛。今日却是不同,受到嘉许的太子又逢太子妃吕氏的生日可谓是双喜临门。自打嫡长子与常妃双双去世后,朱标的宫里已许久未在膳台上摆过酒盏。今日的心情已是适合摆酒,朱太子就命膳房备下一桌丰盛酒席与自己的儿子畅谈古今,月下酣酌,不觉酩酊。

    有凉风习习送爽,将及束发之年的朱允炆信步走到宫墙边的一排袅婷垂柳下驻足停了下来。许是凉风的吹拂入了口中,他突然感觉酒劲上涌,正弯下腰准备要吐,却看见眼前不远处的花影草皮移动了起来。朱允炆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发现不是自己喝多了酒眼花。那草皮真的在移动。一个女孩子的脑袋钻了出来。

    媵巳钻出地道的瞬间,眼前出现的除了宫墙边那几丛遮挡住地道口的繁茂绿草竟然还有一双疑惑中略带惊惧但不掩温厚的年轻的眼睛。那双眼睛的后面是一个举着灯笼俯着身子穿着宦官服饰的人。

    媵巳知道灭顶之灾来了,她一把拉住身后媵戌肩头的夜行衣………

    媵巳与媵戌是兄妹。如何为师父媵申收养他们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师父抚养他们二人长大,三人情同父子。师父是盗墓人,但与其他的盗墓者不同。清瘦的师父总是青布长衫着身,家里书卷不离,俨然一副读书人的风采,哪里有半分盗墓人的样子。媵巳曾私下与哥哥媵戌妄加猜测,师父一定是有家世出身的人,只是不知遇到了什么命运的变故,如何竟沦为攫阴之人了。

    凭着盗墓的掘地手艺师徒三人有时也会掘道于夜半时分光顾几次应天城的豪门巨贾之家。由于向来不贪更不做洗劫取,多数时候只是顺几样不至太贵重的物件即抽身离去,也从来不会长期图谋一家一户,地道不再用时便行填埋,应天城中从未有大盗出没的传闻。师徒三人维持生计略有盈余。师父闲暇时光会教两个徒儿读些诗书,兄妹二人倒是也读了不少的书,妹妹媵巳书文竟然很是不错。师徒所获财货若有多余便行善事,有的施舍了穷苦,有的辅助了孤寡,因而也未曾有什么富贵。

    师父为二人所取之名也是有其深意。巳蛇为图腾;戌狗为牺牲。均是对盗墓者的庇佑。至于媵申自己的名字,兄妹二人也曾偷偷议论过,应该是师父的师父取的,许是身手敏捷之意吧。师父的身手也确是非常了得,一般的高手很难近身。媵戌自幼勤奋刻苦,每日练习不辍,得了师父的真传,功夫煞是了得。同时他也承继了师傅的仁义狭勇。这一家人虽然行的是不义之事,秉持的却是侠义之心。兄妹二人在十六岁成年的那一天,师父让他们跪地立誓,正式立下门规:此生虽不得已为盗,但须要记住做到忠良之后不取、妇寡子幼不取、孤独暮老不取,曰三不取。师父云此谓盗亦有道。

    话说媵巳钻出的这条地道乃是应天初建都时宫中宦官所挖,为的是向宫外偷运皇室财物贩卖获利。是时大明王朝初建,无论皇帝宫人均无闲暇顾及财货失窃,宦官盗取之事。况且遭失窃的均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什。后一朝事发,盗窃的宦官被惩处。这条密道因为选址掩饰都极为蹊跷,加之宦官为了不让自己的罪过太大丢了性命,没有交代出密道的存在。这条地道竟奇迹般地未被发现而保留了下来自此荒废。年复一年,大明皇宫极具了规模。秋风送来英蒲草籽,飞鸟衔落黄花飘絮,宫院内的每一片闲散空地都长满了樱草,皇室花匠还错落地植上了名贵的繁花。这条密道就此湮没在了帝王家园的瑶绿琪红里。

    多年后的一个夜半,媵戌的师父带着两名徒儿来到玄武湖后的一处人迹罕见、荒草丛生之处。老人们说此地很多年前夜半时常闹鬼,好几次有人看见丑时过后蓝色莹莹的星点火光,还有影影绰绰的白衣人形,语声尖细、人影飘摇,十分瘆人。这些年虽然鬼火没再出现,但还是没人敢靠近。没有人迹之处愈发显得荒凉诡异,与几里外的烟火民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得这块地方成了应天城里唯一没有人敢涉足的去处。媵申本就是盗墓的,没有什么吓得住他。他知道湖边之地不会有墓,对闹鬼之说也无恐惧,所以路过此地时不会因害怕而绕行。一次过路,媵申在草丛中发现有一串幽幽闪着光泽的东西,拾起来一看竟是玛瑙玉髓耳坠半副。于是他猜测这里昔日会不会是强盗小偷藏匿赃物的地方。这一日生计拮据了的师徒来此处碰碰运气,想看看是否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左右四周也不会有行人出现,三人周边四处落下洛阳铲,看有没有洞穴。找了一会,媵戌发现启出的洛阳铲上泥土有异样,就叫来师父媵申。媵申仔细观察了一会铲子上的泥土,感觉徒弟探得了一处地下有空洞之地,便与媵戌二人继续挖掘了下去,挖了大约不到两尺深,发现一块已经腐朽的木头盖板。撬开盖板,三人甚是意外,这里竟有密道一条。怀着好奇之心,媵巳与哥哥爬进了密道。密道不宽,仅可容纳一人匍匐前行略有余地。行进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密道改为向上,再往上爬,前面已无路,密道到了尽头。二人合力推了半晌推开了密道出口的盖板,黄土纷纷落了两人满头满脸。拨开浓密的绿植茂草,眼前竟然是巍峨的皇宫!

    “天呐!赶紧去告诉师父!”两人不约而同地压低嗓音闷声叫了出来,睁圆了眼睛望着不远处那一栋栋这辈子都不会想着要来光顾一下的宫殿群,而后各自伸手捂住了自己大张着的嘴!

    此时正是午时刚过,二人十分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人。媵戌让妹妹先进地道,自己收拾起方才掀开的草皮,仔细地铺在了出口的盖板上,又捡了些落花铺在草皮周边,看看几乎没有什么破绽了,才钻进密道。二人又花了多半柱香的时间爬回了湖边的入口处。

    洞外的媵申焦急地伸头向洞内出口的地方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这么久了两个徒弟还没有出来,他无法猜测两个孩子会遇到什么。正当他打算亲自下去看一看的时候,媵戌钻了出来。

    “师父!这竟然是一条通往皇宫的秘道!”媵戌的脸上依然惊魂未定。媵申很是吃惊,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爬出地道的两个徒弟。

    “师父,洞的那头的确是皇宫!”媵巳印证了师兄的话。

    “那边出口的地方大概在皇宫的哪里?”

    “出口在宫墙边上,是一处没怎么有人的地方。”

    “看起来应该到了宫城的最边上。”媵戌补充妹妹的话说。

    媵申半天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叹了一声:“看来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这密道也不知为何人所挖掘。也罢,既来了,今夜去走一遭也好。”

    子夜过后,师徒三人再次来到了玄武湖边。媵申入密道进了皇宫,他在已经将息了的皇宫里潜行了几处。他不敢去宫城中心的地方,只入得冷清妃子宫内取了几样不起眼的首饰,捎带了一件宋代官窑烧制的瓷瓶便离开了。媵申自小学了一身燕子轻功。他行如飘絮,落地无声,身手了得,因此也就未被宫中轮番夜巡的亲军侍卫发现。话说高手在民间,更有那不愿意受制的闲云清流,就如同媵申这般人物,出自民间、藏于民间,不为官府收罗。这样看来皇宫倒也不是什么铜墙铁壁去不得的地方。

    自此师徒每年会光顾皇宫一两回,取之有道,细水长流,从未被发现,因此宫内也未曾因失窃掀起过波澜。这条藏匿于玄武湖边人迹罕至的荒草丛中的密道成了媵氏不枯竭的财源。

    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几年,媵申的腿因常年行走于阴冷湿潮之地得了病以致卧床难起。毕竟三人做的是不见光的买卖,多少也会把这种结局看作是因果。此后生计的事情就着落在了兄妹二人的身上。媵申担心徒儿们的安全,皇宫毕竟凶险,非不得已便不让他们兄妹再去,二人就此去得少了。

    这段日子来师父的病愈加沉重,问医抓药钱总显得捉襟见肘。

    “今夜就去一趟如何?”媵巳问哥哥。

    “那么去一趟吧。只是不要告诉师父。”

    密道的出口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宫墙下。

    “你,你,你………”

    惊讶到极点的朱允炆竟不知问什么好。身后的周恕反应倒是快些,他迅速扔掉了手里的灯笼,一把抓住了媵巳的脖领,硬生生把她提了出来。未曾想,提出了一个,后面还连着另一个。

    媵戌想要转身逃走已然来不及了,他不可能将妹妹一个人留下。于是也乖乖地钻出了地道。兄妹二人四处偷窃多年却从未伤过什么人,这样的情形也是头一遭,加之在别人的家里行窃纵被发现也不好行凶,更何况这里是皇宫。于是束手就擒。

    “嘘……”

    就在周恕张嘴就要大呼的当口,朱允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将那句“来人呐”硬是给悟了回去。这时候的皇太孙突然起了童心,他见那窃贼二人年纪也并不大,就想要弄个究竟。

    “哎你们哪儿来的?是怎么进来的?你们想做甚?”

    一连串的问题抛向了媵巳,在朱允炆的心里,这是个没有威胁的眼神干净的年轻人。朱允炆的不设防稍稍解除了兄妹二人的戒心。但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蹲身坐在了地上。半天对话都没有进行下去,没有人肯回答朱允炆的那几个问题。皇长孙感觉甚是无趣。媵氏兄妹在运势遭到极点的同时也得到了上天的垂青,这个有着温厚眼神的年轻人居然放了他们。

    那天的朱允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追究这双钻地而出的盗贼,也许是皇宫生活因循守旧、约束太多、百无聊赖,他居然没有吩咐人搜索并封住那个地道。只是命随身跟着的宦官周恕多加盖了几层铜板并上锁而后覆以草花,他是想着以后若是从那里遁出宫去耍玩一番也是不错。

    媵氏兄妹就此被放了。

    年轻人温良的眼神很快使二人在钻出地道那一瞬间涌上心头唯恐遭灭族而株连师父的担心烟消云散。兄妹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再生之恩使他们感激涕零。临走之前的媵戌给宦官留下了一枚缺角的铜钱,并告诉他若有需要帮助之事,可将这枚铜钱放置在城外西山土地祠内土地公的右脚下。媵戌这样做也只是出于感激,心想这样的贵人如何会用得着自己。

    七年后,媵戌真的在土地公的右脚下看着了这枚铜钱。而也正是这枚铜钱使他们兄妹漂泊去了那样遥远的地方,此后一生颠沛流离、最终客死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