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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汴水悠悠汴梁城

    两日后。

    天色尚早,汴河水道两侧遍植杨柳,芦花似雪,长长的河堤几乎与汴水齐平。

    袅袅炊烟正从岸边人家徐徐升起,空气中萦绕着饭菜的香味。岸上的童子四处奔跑,不时捡颗石子扔入汴河中,船上人呵斥几声,那些童子身影便隐没入芦花深处。

    一对灰黄相间的水鸟安静地抓在芦苇杆上,像入睡了一般。有船靠近,那水鸟立刻警觉地飞入浅水畔的芦花丛中隐藏了起来。

    汴河风景虽美,但也架不住看倦,苏少堂只好揉揉眼睛回到船舱闭目遐思。

    船上的一众人不和自己说话,那就索性自己呆着;没人管饭,那就自己啃包袱里的饼子。人贵在自知,拎得清自己的处境才是这世上最真的真谛,何必强求别人对你好,徒惹不开心。

    苏少堂前世作为一个文科生,在培训机构时还曾经教过一些历史,自然能侃上几句五代十国的动荡来,视人命如草芥都有点太抬举这个世道了,吃人才比较贴切。自从朱温灭唐,短短四十多年,单单梁唐晋汉周就换了五姓十三个皇帝,比他包袱里的周元通宝还多一个。

    在苏少堂之前的记忆里,现在是大周广顺三年,这广顺便是如今大周皇帝郭威的年号。换做没穿越之前,这郭威的一生在喝酒时候拿出来当做谈资最合适不过。有谁能比上郭老兄的离奇,他大抵是个成功的苦命人。

    昔日这位郭老兄秉承着枪杆子出政权的理念,愣是从一个大头兵硬生生干到皇帝,当属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成功之人。不过他一辈子娶了四个寡妇,亲生儿子们被刘承祐屠戮一空,也可谓是空前绝后;就连身后之事,老天也与他起了玩笑。郭老兄殡天之后这大好江山便落到了养子郭荣手里,那郭荣甫一上位,转头就将姓改回了柴,说郭老兄苦命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郭荣倒是五代第一明君,可惜天不假年,连四十都没活到,空留一身抱负徒归后人感叹。

    苏少堂暗道命运弄人放在后周两位皇帝身上简直太合适不过。不过人家毕竟做了皇帝,登上了人生巅峰,比如今的自己不知好了多少万倍。

    好在胳膊上的伤口打断了苏少堂乱七八糟的感叹,肉芽的生长让伤口像是有蚂蚁在爬,偏又抓不得,当真是销魂无比。

    叹了一口气之后,苏少堂还是觉得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前途才是正事。

    苏六郎一家本是宋州砀山人,老父亲早早过世。老母刘氏日夜织布不止,含辛茹苦将一双儿女拉扯长大。

    苏六郎打记事起就脑子不太灵光,饱受人间冷暖,脑中刻的最深的画面便是抬头望着透光屋顶的,旁边的母亲与姐姐在不停的忙着织布。苏家只有两间破茅草屋,地只有二亩不到,每年交完官府的税钱后就剩一丢丢粮食,母子三人生活清苦到顿顿喝稀粥。

    穷也就罢了,偏偏要忍受同村人的白眼;熊孩子还会隔三差五修理一次苏六郎,幸好他姐姐苏芷庭颇为疼惜自己的弟弟,每次挨了揍都是亲自帮苏六郎找回场子。

    苏芷庭十六岁就嫁了临乡的孙得禄为妻,苏六郎心里对这个姐夫有些怨恨的。孙得禄四里八乡出了名的铁公鸡,但凡苏芷庭回娘家带了东西,孙得禄必先寻个由头吵上一架,刘氏转过头还要劝导女儿回孙家。

    孙得禄早年也是穷的揭不开锅,靠用小船往开封府倒腾梨子为生。后来孙得禄时来运转,不知道如何就发了家,索性在汴梁城安家落户,将苏芷庭也接了过去。不过自从苏芷庭去了汴梁,便与刘氏母子二人断了音信。

    家中无财万事休,苏六郎偏又脑子不好使,到了十九岁也没娶上媳妇。老母刘氏半年前就开始缠绵病榻,整天埋怨自己无用。一个月前,刘氏病重心知时日无多,交待儿子去汴梁找姐姐后便带着遗憾撒手人寰。

    按照旧规,小孩初生,头三年需要父母悉心护料,因此父母亡故后,儿子也应守孝三年。苏六郎本来就浑浑噩噩度日,大字不识一个,还是村里人帮着料理的母亲后事,再留在村里守孝只有死路一条。

    村里人每家地就那么多,谁家也没有能力再添一张吃饭的嘴,刘氏遗言又摆在那里,让苏六郎去汴梁城找姐姐便成了唯一的选择。七大姑八大姨凑了一些干粮、盘缠交给苏六郎,将他送上了一艘去汴梁的货船。

    后来的事情便一目了然,如今苏少堂身下的船正是那艘去汴梁的货船,船主便是长着花白头发的洛四海,而洛四海收了船钱才让他上了货船。

    学会忘记是幸福的,但是往往需要大把时间才能将过往涤荡干净。新事物也总要有个接受的过程,这过程同样需要不少时间。

    眼下的苏少堂便深谙此道,任何事都是急不来的,热豆腐不妨放凉些再吃;采摘那些还没有成熟的果实,那苦涩味道定会让舌头遭罪。

    眼前也算不上穷途末路,苏六郎好歹还有个疼惜自己的姐姐,最起码还剩了一些期待。

    再世为人,机缘巧合占据了苏六郎的身体,凭着超出这个时代的见识,这功成名就似乎没那么遥远。

    收拾完心情,苏少堂心情大好起来,仿若这好心情对船速也有了加持。从洛四海与篙手的谈话中,苏少堂知道离汴梁城还有十里水路,虽是逆水行舟,但也只是个把时辰的事。

    货船继续前行,提水的绞车、大片的菜圃、摇尾巴的黄牛便映入眼帘;两岸散落着各式楼阁房舍,高低不一,显得杂乱无章;诸般事物共同组成的画面拉开了进入汴梁城的序幕。

    离汴梁城墙愈来愈近,城墙下的水门便遥遥在望,那水门叫做角门子。汴河之上要进出汴梁城的船只均要经过角门子,来往船只顿时拥挤起来。

    汴梁城四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城墙就显得格外重要。无论谁在这里当皇帝,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增筑城墙、深挖城濠。城墙上的墙砖逐渐清晰,城墙约有三四丈高,在太阳照射下显得厚重无比。

    洛四海交了船税,货船得以继续前行。又过了不长时间,苏少堂便看到了一座横跨汴河两岸的虹桥,逆流而上的大船桅杆上系上长绳,另一头由岸上的一群纤夫拖拽着前行。到了虹桥前,船上的桅杆便放了下来,由艄公、篙师撑篙助力,过了虹桥才立起桅杆继续由纤夫拖拽。桥头四周布遍刀剪摊、饮食摊和各种杂货摊,一副繁荣景象。

    苏少堂有兴致的看着虹桥上驻足的行人,一脸的兴奋。模模糊糊中,苏少堂记起来一首诗便能最能描绘眼前的景象,但是只记住了大盖,你站在船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正在此时,桥上出现一个妙龄女子,苏少堂顿时就起了几分诗兴:青衫流苏髻的女子,既然都是风景,你我互看可好?

    洛四海站在船舱前,向分布在船头船尾的四个篙师喊道:“过了虹桥就去码头靠岸,都悠着点,俺这船上次刚修了右边船身,别再碰坏了。”

    “晓得了,叔父且放宽心。”

    洛四海的船是五六石的货船,算不上大船,不一会便过了虹桥到了码头之上。洛四海下船将船拴牢,往岸上搭上几块长木板,苏少堂正迫不及待的走了上去。

    “苏六郎下船去罢,这汴梁这么大,你去何处找姐姐。俺这船还要等个一两日装货,看你身子骨挺结实。要是找不到人就回来给俺当个篙师,六百文一月如何?”

    此刻的苏少堂心里也在想着事,当篙师?那不是白穿越了么。小爷还要闯荡一番,岂能为了区区六百文铜钱折节。

    “洛船主,好意心领了,你我就此别过!”

    洛四海有些疑惑,眼前的人上船时候傻里傻气的,为何说话变得如此流畅?

    苏少堂才不管洛四海疑惑的目光,右手笼住包袱毫不犹豫的下了船,大踏步走向远方。

    出了码头,便到了街上,苏少堂惊讶的看着前方一幕,好么,此番是真来对地方了。

    街上拥挤不堪,人流摩肩接踵,箱车宝马穿流不歇;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忽高忽低的各种声音交织,烘托出一番热闹的景象。

    玲珑精致的沿街楼阁便不时出现在自己眼前,商户沿街设店,店铺鳞次栉比,各式招牌层出不穷。路一边是布店、香料、医馆、裁衣铺,另一边还有酒楼、茶肆、香药铺、当铺。一处空地上卖发簪、梳子、相面、各色小吃之类的小摊贩也是多不胜数。

    又走了一段路,苏少堂便后悔起来,眼前的长街好似没有尽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好似永远不会疲惫,过了许久也没见人流减少下来。右转进了一条小巷街,这条街蜿蜒如蛇,房屋瓦舍越来越密集,道路也越来越窄,堪堪能通行一架马车。

    汴梁城的一边是富丽堂皇,另外一边却是无比逼仄,这么密集的房屋,一把大火保准能烧半条街。

    苏少堂并不关心汴梁城是什么样,当前最要紧的是找到姐姐苏芷庭。苏六郎对于苏芷庭住址的记忆甚是模糊,只知道是在汴梁弓箭巷,其余一概不知。这汴梁看着那么大,天又快黑了,真不知去何处寻那弓箭巷。

    苏少堂正走着,突然觉得脚被硌得生疼,找到一个无人墙角蹲了下来,拽下草鞋上的一颗小石头恨恨的扔入到一边,将腰间水葫芦取下喝了一口。他脑中忽然回想起数年前荒野求生纪录片,万事不要慌,越是在陌生的地方越要镇定,要善于利用周围一切的可以利用的东西……

    东西?怎么把这茬子事情给忘了,苏少堂赶紧将右肩的包袱卸下打开,全身的家当登时展露无遗:两件惨不忍睹的破麻布袍子,半块黑乎乎的饼子,被绳子系在一起的十二枚铜钱。

    如今露富都不怕别人抢,饼子硬的估计小黄狗都没兴趣,袍子破的只能当擦脚布。这穿越穿了个寂寞,起点太低了啊。

    肚子此时也咕噜噜叫了起来,苏少堂对食物的渴望竟然浓烈无比,三下五去二便把黑乎乎的饼子塞进了嘴里。饼子实在太干不好下咽,苏少堂便拿起水葫芦喝了一口,结果只有一点水进了嘴里。无可奈何之下,苏少堂晃晃水葫芦,这才发现水已经没有了。如今饼子也吞在了嘴里,本就不多的东西只剩了两样。

    没有地图,这鼻子底下是嘴,可以问的么?问人家自然要客气点,还好这苏六郎还有作揖行叉手礼的记忆。

    苏少堂现学现卖,走到街上作揖行叉手礼问了一个路人,人家一听弓箭巷,立马摇摇头。还是自己问的人少,多问几个定能问出来,苏少堂抖擞精神,又开始问路之旅。

    “俺不知道……”

    “在下不晓得……”

    “公子,问别人去……”

    “甚街?莫听过……”

    路人的回答虽然千奇百怪,但是都是同一个意思。苏少堂有些沮丧起来,这弓箭巷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莫非不在汴梁城么?

    远处一个身穿灰白素布直裰的人向自己走过来,一边走路,一边还摇头晃脑的吟着诗文。

    “光阴占断曲江池,新榜上,名姓彻丹墀……”

    来人走的近了,苏少堂这才看清他的一身打扮~一脸的书卷气,头戴幞头,腰间垂着丝绦;直裰虽有些破旧,但也是干干净净。

    苏少堂眼前一亮,这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说不定知道弓箭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身前叉手行礼:“这位公子,可知道弓箭巷如何走?”

    “呀……!杨某人三魂七魄差点被惊飞了。”

    那姓杨的读书人竟然被吓得趔趄一下,看到有人问路这才抚了抚胸口平静了下来。

    苏少堂一阵腹诽,能干么?不就问个路,至于一惊一乍的么?咱又不是勾魂判官,三魂七魄如何能惊得飞?

    那读书人缓缓道:“弓箭巷?还真是有缘,在下正要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