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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云深不知处

    日升月落漫天霞,天际隐现鱼肚白。

    神雷连连轰击过后,那邪道弟子的神魂顿化飞灰而去。

    风过无痕,坑坑洼洼的山道上寂静无声,离牧云桐二人不远处,一具毫无声息的尸首静静的瘫在地上,胸口破开一道细细的裂缝,鲜血流了一地,渐渐干涸。

    稍稍更远些临近另一侧的树林边,一身黑衣的许桁嘴角溢出些许血沫,尚未醒转过来。

    牧云桐将手中青玉竹鞭反手纳于肩后,自袖中取出那圆溜溜的灰白色蜡丸,上下抛动之间,咧开嘴巴大笑数声,道:

    “乔师弟,你可知这是何物事?”

    乔延霖摇了摇头,道:

    “小弟得大师兄信剑,晚到了片刻,未曾听得这二人言语,却是不知此乃何物。观大师兄这般得意的模样,这二人又是魔门探子,地上那许桁更于门中潜伏甚久,莫非,这是其等探得的门中虚实情况,欲传回隐身于后的幽冥道长辈么?”

    “乔师弟果然聪慧,一猜便中。”牧云桐两手一拍,又略带遗憾的说道,“不过,延霖如此点破,师兄这关子就卖不动了。”

    乔延霖心思翻动,抬眼望向微泛光芒的天际,这牧大师兄没救了。

    牧云桐见自家师弟看都不看自己,不由心生忧虑,暗道是否装过了头,当下神情讪讪,行得数步之外,将那唐弈留下的黑幡持在手中轻轻展开一看,其上仍有黑气涌动,隐现鬼脸嘶鸣。

    牧云桐大摇其头,恨声说道:

    “幽冥手段,果真伤人无算,区区一名后辈弟子,炼制这柄招魂幡就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当真死有余辜。”

    话音未落,这牧云桐脸色骤然变得严肃,一掌击向那远处地上的许桁,口中大声喝道:

    “幽冥邪修,何必装死,且起来说话。”

    稍顷,那昏迷地上许久不曾动弹的许桁轻轻咳了几声,以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转向牧云桐二人,道:

    “牧师兄法眼无双,却是在下有眼无珠,小视了天下英雄。”

    “似你等这般腌臜人物,有何面目说英雄二字?”乔延霖走上前来,慨然出声道。

    许桁脸上浮现一丝苦笑,道:

    “浮云修玄,幽冥行元,你我不过所修不同而已,皆是修行道途中人,却如何要硬分个正邪道魔来?”

    牧云桐一脸惊异之色,略作思忖回道:

    “你这邪修,倒也有几分见识。千载之前,玄元分野之际尚可如你所说,仅是所修之道不同,然则元门诸派传承至今,观你等所行之事,血食为法引、神魂做资粮,却不正是魔道妖邪做派,哪里还有一丝正气可言,安敢言修行之道乎?”

    许桁连声咳嗽,脸色一阵发白,想要出言反驳一二,嘴唇微动却欲言又止,默然良久,方才抬起头来,幽幽说道:

    “牧师兄所言,许桁不敢否认。然许桁自入山门,多于山中勤修道法,从未做过出格之事,自问隐藏甚好,却不知牧师兄如何看破了在下行藏,那尸魔门众人亦使一杆魂幡,牧师兄怎的一言道破我等是那幽冥道人,非是尸魔道徒呢?”

    牧云桐一声冷笑,道:

    “我浮云一门传承五千余载,自有法门勘破魔门邪法,却不须与许道友多言了。不过,看来往日道友确是行事低调,实则作为玉屏山出类拔萃之龙虎道人,只要许道友有心往宗门法殿一行,或是有心请教林师叔,便可知其一二了。”

    许桁闻言,闭目冥思不语。

    “许道友如此一说,在下倒有几分相信阁下适才所言了。昨夜斗法之时,道友手段颇有章法,那幽冥道术中并无多少血气,看来阁下确是少有行那杀生之举,只是阁下争斗经验不足,不比在下这厮杀汉子,如此方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牧云桐看了看盘坐于地的许桁,感叹一声,说道。

    乔延霖修行时间尚浅,于元魔之说了解甚少,此时闻得牧云桐两人这番言行,暗暗记下二人所说,心中感叹自己于正邪之事所知太少,回山之后便得去门中各处经室法殿求教一番,往后修行之时,亦得与牧云桐等门中多多交流说法才是。

    不说乔延霖这般心思,实则如今东苍各派尽皆封山闭门百余载,除少数几家另有心思的宗门之外,大多道魔两派中的后辈弟子,对这些过往秘史皆是知之甚少。

    浮云谷为东苍道门大宗,立派数千载、传承悠远,如今门中计有三山九峰数千弟子,更有掌门独掌主峰数殿,嫡传真人、入门弟子亦不在少数。虽与魔门争斗千载,一百多年前的道魔之战中亦是损失不小,然则门中积累之深,莫说外人,便是如牧云桐这般真传弟子,如今尚未得以登堂入室,知晓门中诸多隐秘。

    适才两人言语之中论及的尸魔门与幽冥道二者,皆是如今东苍鼎鼎大名的魔道宗门,然其二者又有诸多不同之处。

    幽冥道派如其名,只知其山门位于东苍西南某处,却无人探得清楚位置,此宗门修士专以神魂入道,入门弟子皆炼一柄招魂幡,斗法之时,黑云滚滚、阴风呼啸,最是乱人心智、动摇魂魄,修为高深者更有阴诡法术直击对手神魂深处,于持入道之机,便是得了那与幽冥道高人两败俱伤的晨阳道人之遗泽。

    至于那尸魔门,多修控尸傀儡之道,也有将自己练成一具金刚不入的尸魔之门人,其宗门隐约位于潇水西北群山之中。不过,尸修之道违逆天道、有伤人伦,加之鬼气森森、令人望而生畏,道门修士见之,多以除魔卫道之名击杀彼等,于魔门之中亦不甚受人待见。

    只是,初入尸道修行时,修者亦是炼制一杆黑幡,以做日后操控尸傀所用,或是作为修士自身斗法兵器。于淬凡入真之时,幽冥尸魔两宗弟子颇有相似之处,因此,对于牧云桐一语道破两人的身份来路之事,这许桁方才如此大为不解,乃至出言相问。

    天色渐渐放亮,苦思半晌,许桁心中疑窦并未消除,念及师弟魂飞魄散,此番谋划全数落空,只得慨叹一声时运不济,睁开双眼,看了看山道之上的牧云桐师兄弟两人,出言说道:

    “牧师……牧道友,许某既已落于阁下之手,诸般算计一朝丧尽,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

    牧云桐与乔延霖对视一眼,道:

    “许道友,道魔不两立,待牧某将你带回山门,如何论处自有说法。不过,在下有句话不吐不快,不知许道友可否予以解惑?”

    许桁露出一丝疑惑,迟疑间回道:

    “牧道友且说,许某或可言之。”

    “据在下所知,许道友乃是带艺投师,观道友行止,确是修为不俗、法度森严,并无多少邪道恶法之象,不知道友习得幽冥道法门,是在上山之前,还是入我浮云山门之后?”牧云桐思量片刻,道。

    “有劳牧道友动问,在下幼时便为幽冥道门人,奉门中法令,入浮云谷卧底以待后用,百年间无所事事,已然修至龙虎之境,不料此番甫一出手便遭道友识破,真乃时也命也。”

    牧云桐颜色骤变,道:

    “幽冥道法与浮云大异,许道友带艺投师之人,何以骗过我山门诸般探查手段,更于那翠微峰上修得如此境界?”

    许桁幽幽一叹,却也略有得意之色,道:

    “牧道友有所不知,浮云门人多以木行入道,如今门中前辈更是多有精于此道者,然则五行相生,在下闻得浮云诸真,尽皆五行法术圆转如意、无一不通,便如牧道友两人,如今进得龙虎之境,不也修了乙木神雷和丙火灵焰么?”

    牧云桐两人点了点头,心道确是如此,不过,这却与许桁入门之事不同,木道修行有所成就之后,可以相生相克之道修习其他五行法门,然则,这许桁带艺投师,却非是以木行入道,若说幽冥法门可以掩过入门法试,二人却是不敢相信的。

    当即两人目光灼灼,一言不发的看向那许桁。

    “近两百年前,浮云谷有一前辈真人,道行高妙却性喜红尘,唤作晨阳道人,两位可曾听闻?”许桁眼中精光一闪,说道。

    牧云桐与乔延霖二人身躯一震,齐声问道:

    “你入浮云山门,与晨阳子师叔有何关联?”

    “哈哈,两位无需多虑,许某与那晨阳子前辈,并无一丝关联。”

    牧云桐两人闻言松了口气,心头顿时疑云聚合,百思不解。

    那许桁擦了擦嘴角血迹,心道这牧云桐果然厉害,至今浑身仍是提不起一丝法力来,旋即,缓缓说道:

    “昔年东苍乱世,玄元诸派无数高修门人入世,晨阳道人道法精深自是不必多说,然则,其人除了喜好游历红尘之外,却也嫉恶如仇,扶正驱邪还则罢了,更常与我元门中人相斗。我幽冥道中一位前辈长老,便在与晨阳子前辈的一次偶遇中败亡其手,不过,在下入得浮云山门之后,稍作打探,并未闻得晨阳子前辈之名,想来彼次斗法当是两败俱伤,晨阳道人未及归山便殁于何处不知名的地界了。”

    “算你之言有些根由,却与你入我浮云山门有何干系。”乔延霖心思转动,不由得出言问道。

    许桁笑了笑,继续说道:

    “水木相生,那晨阳道人有一心愿,却是欲在浮云谷中,再开水行入道之法,此事门中前辈多有耳闻,或劝阻或旁观,两位身为浮云谷后辈子弟,可能有所不知罢了。昔年,晨阳道人亡于山门之外后,心愿未了,许某恩师探知些许内情,便将在下身上幽冥元气化去,改修了纵是幽冥道门人亦少有人知的《冰魄幽水经》。许某本就有些天资,加之其时入道未久,化去一身修为受创不深,不日痊愈以后,重修幽水之法并未遇得多少阻碍。”

    “不到十年,在下便将那黄泉幽水之法炼至小成,待浮云谷山门收纳弟子之时,许某蒙玉屏山林师青眼,顺利入门,直至今日伤在牧道友手下,算来已近百年矣。”

    那许桁说完这番情由,亦是感叹不已。

    牧云桐顿时神色恍然,道:

    “原来如此,玉屏山林师叔与晨阳师叔相交莫逆,见你修水行入道,资质亦是不俗,念及旧交、爱惜人才两般缘由交加,允你入得山门便不足为奇了。”

    万松山,玉竹峰正殿。

    杜长歌盘腿趺坐,双眼略略睁开,道:

    “幽冥细作,已送至落星堂了?”

    牧云桐、乔延霖两人盘坐下处两侧。

    听得堂上问话,牧云桐起身,双手交叠施了一礼,回道:

    “师尊,昨夜夜半之时,弟子与乔师弟联手拿下幽冥魔人两名,其等一死一伤,适才已将二者送于主峰了,详情容禀。”

    牧云桐略做思忖,将大比之中内奸作乱及昨夜拿人等事细细说了,杜长歌听后,心中亦是吃惊不已。

    “玄元分野,道魔相争,不料幽冥诸派谋划如此之长远。一百多年前的争斗之中,虽说两败俱伤,实则魔道受创更深,我等不过闭山自守,幽冥尸魔等数大魔道宗门却齐齐隐匿不见,便连其等诸多下宗,也大多消失不见了。”杜长歌幽幽一叹,道。

    乔延霖稍稍直起身子,道:

    “师尊,请恕弟子无礼。近几十年来,门中闻得多起内奸生乱之事,道那魔门修行另有过人之处,我玄门后辈应当效法一二,或谓玄元一家,我等可与魔道和谐共处等等。门中落星堂却少有作为,此类事情大多不了了之了,我等弟子心中甚为疑惑,便是山下仙城凡民亦有所耳闻,多言浮云大宗纵容魔道余孽,更有甚者,道是山门不靖,定是高修上人亦遭魔道荼毒、暗自弃明投暗了。”

    牧云桐黑脸勃然变色,这回倒是被乔延霖看得清楚。

    杜长歌闻言,双眼猛的一瞪,精光四射,深深的看了这年少气盛的小徒弟一眼,旋即,稍缓神情,道:

    “依你之见,我浮云谷当如何行事,方为上策?”

    “自是应当堂堂正正,每有察觉,便以雷霆之势一力灭杀,岂能容那魔道邪人放肆作恶,乱我宗门弟子心智。”乔延霖脸色泛红,神情略有激动的说道,“正如此番门中大比,诸峰上百名佼佼入真弟子,竟有十余人与魔道邪修有所牵扯。异日道魔再起纷争,如若后方生事扰乱我方布置,道门难言胜机,师尊,事态如此严重,我等安能不急?”

    “乔师弟,休得出言无状。元门六派,玄门七宗,我道实力远在魔门之上,掌门真人、师父,还有诸位宗门长辈自有深意,岂是你我随意置喙的。”牧云桐黑脸一般,便面红耳赤的乔延霖厉声说道。

    乔延霖脑中一阵嗡响,嗫嚅几下,默然不语,不过,看那神情之间,犹有心中不服之态。

    牧云桐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自家师尊,继而言道:

    “再者,浮云悠远、更在万里层云深处,非寻常宗门可比,一百多年前,道魔相争数十载,多少宗门元气大伤,甚至烟消云散,而我浮云一派,虽门人弟子略有损伤、仙城百姓受创不浅,然则山门大阵始终牢不可破。时至今日,我宗俨然道门魁首,皆是诸代先人勠力同心、呕心沥血开创而来,乔师弟,切不可受了小道消息蒙蔽,须知君子贵在慎独,岂可随波随流、怨天尤人乎?”

    杜长歌面容恬淡,笑了笑,道:

    “云桐是有长进了,为师深感欣慰。延霖,血气方刚并非坏事,不过,事有先后、道分阴阳,元门细作之事,从无人知晓到众口铄金,其中自有玄机,往后,你多与云桐亲近亲近,闭门造车虽好,出门合辙却更为紧要。为师乏了,稍作休息,你二人细细思之。”

    话音袅袅,于殿中回荡不绝,牧云桐两人正欲起身作揖恭送,蒲团之上已蓦然升起一团白烟,只数息间便消散不见,待烟消云散、两人定睛再看之时,杜长歌早已身形渺渺、于处可寻了。

    乔延霖眼珠一转,朝牧云桐说道:

    “师父道行又有精进,不知你我何时才能到得这般境界。”

    牧云桐笑了笑,道:

    “乔师弟收起小聪明,修为自然一日千里。”

    乔延霖一脸茫然,旋即眉头一挑,道:

    “师兄如何看出来小弟是故意出言相激的?”

    “你道师父看不出来么?延霖,你虽然年纪尚轻,但素来心思细腻、行事周密,师父座前,我从未见你这般言辞激烈过,若不是行的激将法,却是何故?”

    乔延霖闻言,摸了摸脑袋,赧然一笑。

    忽地,腰间宝囊微微颤动,乔延霖探手入怀,掏出一枚法符稍一观瞧,旋即发出一声惊呼:

    “师兄,那黑月湖畔遇到的于先生,已至谢城岭下。”

    堂前村乃是宜州青山县最南部的一个小山村,位于谢城岭余脉的一处小山脚下。

    五岭连绵,横亘东苍南北,这谢城岭便是五岭之一,约莫处于中段,山势起伏不大,少有瘴疠之气,林壑尤美、鸟兽无数,乃是五岭十万大山中少有的人群聚集之处。

    堂前村便是谢城岭下数不清的山村之一,整体说来坐南向北,一条石板小道自村中延伸向外。这依山傍水的村落不大,约莫仅有数十户人家,大多姓谢,不过,村中却依稀有几处高门大户的院落,想来祖上也曾是阔过的。

    夕阳西下,白云飘飞,山风自群山之中阵阵吹来,送上丝丝凉意。

    堂前村外的石板小道上,下地归来的农人三三两两走过,扛着农具、牵着老牛,不时传来一两句调笑的声音,透着朴素的爽朗,还有对地里收成的希冀。

    道旁隔着一排高高的茅草后边,却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水面不过三五尺宽,河水清澈,水底的沙石鱼虾皆是清晰可见,在几处河道拐弯的地方,岁月冲刷之下形成了几个或大或小、略深几分的水洼,这也正是村中顽童嬉戏玩耍的好去处。

    此时,一处水洼边高大的树荫下面,一名七八岁大小的童子静静的坐在茅草丛下方,眼神灵动、头结总角,手中紧紧握着一根竹竿,鱼线垂入水中,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原来这小童正在钓鱼,石板小路上脚步声起落,丝毫没有惊扰到这一本正经的童子。

    眼看得红霞漫天、日色向晚,自小路的尽头远远走来一道身影,不过片刻功夫便走到了这名童子跟前,童子斜眼偷偷一看,却是一名身着青蓝长衫的男子。

    长衫男子以手遮额,打望了略为远处的山村几眼,稍稍转过身来,朝那小童拱了拱手,温言问道:

    “敢问这位小哥,此处可是谢城岭下堂前村地界?”

    总角童子瘪了瘪嘴巴,当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轻轻的“嘘”了一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这长衫男子作势拍了拍身上衣袍,凝望南天,只见碧山青青,白云升腾直入长空,红霞朵朵,清风吹拂燕雀惊飞,目光回转,再看了看草丛一侧的机灵小童,不由得会心一笑。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