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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落叶抽枝三十年

    阴云密布,雷声轰隆。

    坟前最后一丝火光也逐渐黯淡了下去,数缕细微的烟气环绕升腾了几圈,于空中幻化出莫名的图形,似朝蹲在石碑下的长衫男子挥了挥手,山风拂过,片刻间消散无踪。

    于持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下摆处若有似无的烟气尘土,又朝眼前墓碑深深的看了两眼,旋即转身下山向安远县城走去。

    三两月时间转瞬即逝,眼下已是中元时节,念及数日之后将要南行,于持一大早便带了些三牲纸钱等物上了五牛山,用柴刀细细修了修父母兄长几处坟茔四周的杂草,方才也已化过了纸钱。

    夏日天气说变就变,清晨出门之时尚且晴天白日,如今风云突变,天际扯过数团乌云,遮天蔽日般飞奔安远方向而来,空中亦响起不绝于耳的声声雷鸣。

    于持一手提了个竹篮,抬头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空,脚下微微加快了步调,约莫一刻时间便进了安远县东门。

    今日安远大集,早晨路过东门大街时,此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眼下天上乌云低垂,好似片刻之间便要滴下水来,集上人们早已四散归去,偶有两三个手脚不甚麻利的摊贩,此时也在忙乱之中收拾了诸般物事,匆匆忙忙的各奔西东了。

    于持却蓦然停下脚步,看了看路旁的一处屋檐下,那处空无一人,只余一个破旧的竹筐静静的待在原地。

    于持叹了口气,心道,却是缘分未足,只得失之交臂了,思忖间迈步向前。

    忽地,房子旁边的小巷中传来阵阵犬吠之声,偶有低声呜咽夹杂其中,似是县中一群野狗在奔跑打闹。

    心头微动,于持脚下一转,快步行向小巷深处。

    走得近了,只见巷中一处角落,三五只大大小小的野犬正团团围住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狂吠不已,偶尔走上前去,在那小狗身上某处咬上一口。

    那瘦小细犬毛发漆黑,四肢头围各处夹着几许白毛,一双灵动圆眼,身长体瘦,左冲右突之间,三番两次想要逃出这处包围,皆遭外侧的野犬逼了回去,不多时已是一身血迹斑斑,四肢缩成一团蜷伏在墙角之下,不时呜咽两声。

    于持眼角一跳,旋即挥动衣袖,巷中忽地起了一阵大风,卷起地上无数沙石朝那几条野犬狠狠砸去。

    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过后,野犬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于持快行片刻,于那墙角蹲下身子,摸了摸缩成一团的小狗,口中轻声说道:

    “小家伙,集上寻你不着,原来却是受了欺负,逃到这处来了。”

    那小狗浑身一颤,挣扎着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出言温润的男子,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顿时变得晶莹起来,嘴中呜咽两声,慢慢朝于持脚下爬了过来,身后留下数道细细的血痕。

    于持微带笑意,道:

    “倒是个不服输的性子。”

    说罢,于持放下手中竹篮,将这小狗自地上轻轻抱起,一手手掌在其身上来回抚动数下。

    不过数息,这小狗身上伤口已然结痂,察其身上伤势,亦已好了几分。

    于持转身走到巷外屋檐之下,将这昏然睡去的小狗往那破旧竹筐中一放,口中说道:

    “失而复得,小家伙,我们回家咯。”

    此时,狂风卷动着街上无数的杂物碎屑飞向空中,黑云低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

    日过正午,风停雨住。

    闫宅后院水榭,池畔花木上的水汽蒸腾,随着午后的凉风飘荡,送来阵阵雨后尘土的味道,

    须发皆白的闫老夫子一手持壶,另一只手擎着个酒杯,一股白水倾注入杯,水榭之中顿时弥散出一阵淡淡花香。

    闫玄放下酒壶,将手中瓷杯往嘴中轻轻一送,咂摸了数下方才饮下喉间,抿了抿嘴唇,心中赞了一句好酒。

    俄而,这老夫子双眼微微眯起,视线由近及远朝小池,望向天外,神情迷蒙中似有深深追忆之色。

    片刻之后,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闫玄蓦然神情一顿,缓缓睁开眼睛,转过身来,自院中走出的正是于持。

    “夫子却有些不讲究了吧,一人饮酒无趣无味,何不叫上于某消遣一二,莫非舍不得这长山三月黄乎?”于持眼中带着笑意,行至三五步远处时,笑声说道。

    闫玄皱了皱眉头,脸色郁郁的说道:

    “于三郎,老夫好好地在此躲个清净,你却又来搅扰老夫作甚?家中的三月黄乃是你打回来的,过得数月,眼下所余已然不多,老夫自是须得好生珍藏,免得旁人偷喝了去。长山距此数千里之遥,你于三郎虽则本领高强,怎奈贵人事忙,往后若有馋酒之时,莫非让我老人家亲自往那丽州一行不成?”

    “夫子,酒好,亦不可贪杯,今日于持且收将起来,明日再与你共饮如何?”

    说话间,于持已行至水榭石桌旁,将那酒壶往身后一藏,笑嘻嘻的说道。

    闫玄不及伸手阻止,当即吹动颌下白须,鼻中“哼”了一声,瞪着一双眼睛看向于持背于身后的那只手。

    过得片刻,见于持不言不语,只神色自若的与自己对视了一眼,闫玄将长袍衣袖一甩,闷闷的坐于一方石凳之上,气道:

    “于三郎,老夫就不该让你在家中无所事事这些时日,你自去江湖逍遥,不须来管老夫可好?”

    见得闫玄这般神情,于持不由哈哈一笑,将那酒壶自背后转至身前,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只瓷杯放于桌上。

    往两只杯中倒满酒水之后,于持将其中一杯缓缓推至闫玄跟前,口中说道:

    “夫子,于持将欲远行,今日却来与你饮个痛快。”

    闫玄闻言微微一怔,伸向桌上酒杯的手往回缩了一缩,旋即洒然一笑,抄起瓷杯一饮而尽,道:

    “离合本无常,有此丽州三月黄与你饯行,当也无憾了。”

    于持亦端起酒杯朝闫玄稍稍示意,道:

    “夫子虽则身体康健,毕竟年事已高,苍伯长于持二十来岁,如今亦不可过度操劳。云川医馆事忙,眼下又须得勤加修行,于照应夫子一事上或有疏失之处,于持此番带回的这只小犬,或许派得上些许用场,虽无大用,却是只在院中嬉戏玩闹,解得夫子片刻寂寞,已是功莫大焉。”

    闫玄将眼神一横,道:

    “院中热闹些许倒是罢了,只是,三郎既知我二人老朽,如何又领回这小狗来,平添几许负担。莫非,这小黑犬有甚非比寻常之处?”

    “只是普通农家土狗罢了,倒未曾看出有何出众之处来。不过,这黑犬虽则看似瘦弱,却有几分性子,颇合于某心意。”于持摆了摆手,回道。

    今日清晨,于持经过东门大街去往五牛山之时,市集已是人满为患,本就不甚宽阔的主街之上,人声鼎沸、鸡鸣狗吠。

    于持拎着手中竹篮在人群中穿梭前行,偶尔看看道旁挤得满满当当的各类摊贩。

    其时,这小黑犬就在那屋檐下的竹筐之中,两侧连续摆着几个同样的竹筐,间或有一两个已是空空如也,想来皆是这黑犬的兄弟姐妹,那空筐之中的当是已人被买走了。不过,比之瘦骨嶙峋的黑犬,它几名同伴的外表倒有卖相得多了。

    于持看到这处摊位时,摊贩前头围着五六个老少男女,正朝数个竹筐指指点点,七嘴八舌的讨论不休。

    小摊主人却是一位古铜皮肤、身材精瘦的中年汉子,一身乡间农人打扮,正与摊前的几名客人不停的讨价还价,面容看似憨厚,眼中却偶有几丝于持熟悉的狡黠之色掠过。

    那几名客人与这精瘦汉子言语间来回拉扯不休,竹筐中的几只小狗亦各有不同状态,唯有这无人问津的小黑犬,于喧闹中毫无生息,一动不动的趴在筐中稻草垫上,只把一双眼睛透过竹筐缝隙,滴溜溜的看向街道,正与于持对上了眼神。

    于持驻足停下脚步,心头微微一动,闪身站于摊前众人身后,静静的看着这一行人的你争我吵。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摊前数人先后与那精瘦汉子达成交易离去,余下无有所得的几名男女神情各有不同,慢慢散去了,偶有个别客人心中不甘,朝剩下的一个竹筐中又看了几眼,却也摇头叹气不止、心下郁郁的去往了别处摊位。

    那精瘦汉子倒是兴致高昂,嘴里哼着乡间俚曲,心满意足的自言自语道:

    “这番生意却是不错,五六只小狗都卖掉了,只剩下这个不争气的,怕是无人问津了。也罢,天气不错,今日又得了些银钱,且寻个地方喝酒去,听说城里有家卢氏鱼粉,味道甚是不错,一碗鱼粉三两酒,这般滋味,岂不美哉。”

    精瘦汉子口中这般说着,站起身来,手中不停,将客人未曾带走的三两个竹筐中的稻草归拢到一个筐中,又把空筐一个个叠了起来,用绳子略略绑了,穿到一根竹扁担中,便欲转身往西街行去。

    转过身来,这精瘦汉子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于持,顿时脸色一喜,心道生意上门了。

    旋即,这精瘦汉子想到筐中黑犬眼下情形,不由得眉眼耷拉。

    便是寻常客人也看不上这剩下的小狗,这位看似读书人的先生,风姿出众、仪表非凡,怕是看过之后,更是无甚兴趣了。

    当即,这精瘦汉子兴致缺缺,却也还是学着村塾先生的样子,拙劣的朝于持行了个礼,文绉绉的说道:

    “这位先生,可是看上了小人这处的小狗。可惜先生来得晚了,眼前只剩下这一只了,看起来有些瘦弱,不过先生慧眼识珠,往日在家时,这小狗最是机灵的。先生若要,小人便让些价钱可好?”

    于持看了一眼筐中黑犬,笑了一笑,回道:

    “不知东家,这瘦犬作价几何?”

    精瘦汉子闻言大喜,不想这先生真有买的意思,当即放下手中扁担,搓了搓手,竖起两根手指,道:

    “方才那几只,小人皆是五钱银子卖的。剩下这只,虽是瘦了些,先生便给三钱银子,不,两钱银子,如何?”

    于持哑然失笑,这汉子看似东山乡邻一般,不想还真有些奸商的底子。

    不过,于持毕竟也是个有些乡间生活阅历的,对这小小伎俩最是熟悉不过了,当下也不多说,竖起一只手掌,回道:

    “五十文,连这竹筐一道给我,可好?”

    那精瘦汉子闻言脸色一变,作势跳将起来,道:

    “五十文,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在下方才于此处站得片刻,那虽数只小狗,可是无有超出百文出手的。你我皆是安远县人,乡里乡亲的,东家就不必遮掩了吧?”

    “先生、先生都看到了。”精瘦汉子闻言讪讪一笑,踟蹰片刻,奉承着说道,“不过,小人赶了数十里山路进城,也确实不容易,先生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您看六十文可好?”

    于持看了这汉子两眼,思忖片刻,回道:

    “六十文也可,不过在下将往城外一行,约莫辰时末刻回来此处,这竹筐带着不便,有劳东家于城中稍待,彼时在下来取,如何?”

    “好、好,小人在此专待先生。”精瘦汉子一喜,连声应诺……

    说到此处,于持朝拂了拂衣袖,透过门户朝前院看了一眼,那院中桃树旁的檐下墙角,一方用木头搭建的小屋位于那处,底上铺有一层细细的稻草,隐约可见那黑毛细犬正在卧于其中酣睡。

    于持眼中略有憾意,道:

    “不想那乡下汉子见得风雨将至,竟抛下这黑犬独自走了,害得它平白遭了一番无妄之灾。”

    闫玄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笑道:

    “原来尚有如此一番别情,倒不知如何说那小贩了。道是无信,其人却将这黑犬留下了,说他老实,却又未曾多留些许时间,待你回城交接再行离去。”

    于持亦是笑了笑,人心叵测,善恶皆在一念之间。

    “不过,老夫看你方才搭的这间小房子,倒是颇有几分熟练之感,不似初次为之。乡邻养犬皆是放任自流,有一处遮风挡雨之处便是不错了,三郎建的这座小木房,老夫前所未见,想来东山村中,三郎有过此中经历?”

    于持摸了一下下巴,心思转动间笑道:

    “乡下地方,猫狗甚为常见,于某却不曾养过,不过心血来潮偶一为之罢了。这小狗之前受伤不浅,虽经一番救治已有好转,方才亦吃了些肉粥,适才我与苍伯说了,往后数日须得稍加留心,以防伤情反复。云川那处,我回程之时已有招呼,着其每日带些碎肉细骨回来,看这黑犬情形,约莫七八日后,就可以陪夫子游走解闷了。”

    闫玄点了点头,神情严整了几分,转而说道:

    “云川修行之事,可如恒之预料中那般顺畅?”

    于持苦笑一声,道:

    “以在下愚见,云川天资当时不差了。然则道门修行不比江湖武学,于某数次讲法,眼下云川尚未入得门径。不过,云川有一身武道修为打底,近来已略微有些进益,修行之道,不宜苛求,亦不可大意,于某引入法门,修行却在云川个人了。”

    闫玄微微颔首,朝前院中桃树阴凉处稍稍看了一眼,道:

    “老夫不谙修行之事,前番恒之将那图经于老夫一观,其中微言大义,似于天道相合,然老夫观之,却只觉高深莫测,心中并无异常波澜,想来老夫是个没道缘的。近来老夫亦仔细探过云川经脉几回,并未感知有何异处,倒是内力似乎精进不浅。”

    “夫子日日与云川相处,自是难以察觉细微变化。不过,这内功进益便已是修行略有所得的表征之一了,若夫子与云川多些时日不见,再观之时,定能看出其中端倪来。”于持摆了摆手,回道。

    闫玄思忖片刻,道:

    “却也有些道理,想来道门修行亦与我辈读书习武一般,同出一门所学无异,然其中法门应用,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常人难以度之。便如昔年那迎春姑娘,老夫与其数十载相识,虽也知其有不凡之处,却未曾想过,迎春乃是花妖成道,修得人身百年,道行竟是那般高深莫测。迎春之行事做派,远超寻常豪杰英才,百十年守护,谁料最后落得个形神俱毁的收场。”

    此番话语说完,闫玄似又陷入了往昔追忆之中,默然望向前院,眼中无有一丝神采。

    于持顺着闫玄的目光看去,亦是半晌无言。

    “恒之,以你手段,迎春可有复生之望?”闫玄沉思许久,问道。

    于持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摇了摇头,道:

    “夫子,开宝三十八年的冬日,迎春便已燃尽最后一丝生机,形神俱灭。其后,夫子带回其残余根脉栽于院中细细照看。这些年来,但凡于某在安远,每年冬至阴尽阳生之时,于某皆注以木气滋养。不过,时至今日,这报春花苗虽是年年发芽、岁岁开花,但在于某看来,眼下这桃树下的迎春,不过凡花一枝罢了。”

    “唉,数年前冬尽春来之际,这报春花开,老夫喜不自胜,还道有生之年与那迎春或有再见之时。如今看来,怕是要有负昔年邯都城中重托了。”

    闫玄颌下长须飘动,感慨道。

    于持察知这老夫子言中遗憾,心头亦是微微一颤。

    那迎春是个有道行的,向道之心甚坚,更兼情义无双。

    时至今日,那年寒冬邯都城中百花盛开之事仍为京中一桩奇闻,大赵天下亦多有流传,若是迎春就此烟消云散,殊为憾事。

    于持双掌交叠,轻握于腹下,口中说道:

    “常言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然则修行中人,或顺天应人、或百无禁忌,天道渺渺,总有一线生机。那迎春修行数百载,邯都事了至今,亦过去了二十余年,这院中桃树比之后来数年,如今都已这般高大了。桃树几回落叶,报春数度抽枝,此番浮云谷之行,于某请教一番,或许会有良方,抑或,迎春自有神异,于某下次回得安远之时,便可再睹迎春姑娘之风姿。”

    十数杯酒水下肚,闫玄已是意态略见萧索,闻得于持一番言语,微微振奋精神,道:

    “今日一别,不知恒之何时回返,世事多变,若是恒之异日回得安远不见老夫,这院中的报春花,便一并托付与你了。”

    数日之后,闫玄与范河二人在安远东门送别了远去的于持,待回身进得居仁坊闫宅院门之时,只见那亭亭如盖的桃树之下、石桌之上,摆着几个高长的酒壶,一张纸条悬于上方一处枝头,书曰:

    “浮云路遥,安远可期,今留薄酒,异日同饮。”

    闫玄沉默片刻,朝身侧的范河轻声说道:

    “云川,如今天下纷纷、变幻无常,闫玄年事已高,或已行不得大事,且将老夫与你的物事收好了。东山小村,恒之已无更多挂牵,待老夫那一日到来,你便将此些许物事交于恒之吧。”

    范河闻言,伸手往袖中紧了紧数张薄薄的纸片,恭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