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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桃红李白菜花黄

    日渐西斜,西天一片晚霞红。

    薄雾袅袅,人间处处烟火气。

    长山府城的一处酒楼。

    酒客、茶客,住店客人高堂满座,人声暄暄,店小二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

    “衙堂大门洞开,百姓如鸟兽受惊一般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却也有那胆大的,逃得远了又回转身来,躲在墙角屋檐隐蔽处偷摸着观瞧……”堂上那白须说书先生直说得口沫横飞,到得此处略略一缓。

    一众食客皆是伸直了脖子、睁大眼睛等着。

    白须先生却是不慌不忙端起手边茶碗,“咕咕”灌下几口,而后来回细捋了几下长须,方才一拍醒木,继续说道:

    “只见得那县衙门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遥遥对峙,大的那个,不看则已,一看不得吓个魂飞魄散。诸位看官,你等可知,那却是何物?竟是一只青面獠牙鬼,那鬼身高一丈有余,膀大腰圆,目似铜铃,嘴角外翻,鼻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腥臭无比,身上兀自零零碎碎挂着些许碎衣,腰间围着片破布。片刻之后,连连朝天厉声嚎叫,四肢伏地忽的腾身飞起,朝那对面站着的高人扑将过去。”

    “那高人看着大约半百年纪,然则身形高大、英姿挺拔,身穿一身道门八卦袍,生得阔面须髯,眼中精光四射,确是难得一见的有道高人、道门法师。此时见得那恶鬼扑来,脚下不丁不八的立住,左手竖起剑指,往手中法剑之上重重一抹,那数尺长的巨剑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恶鬼也是一时间蒙了心智,竟是不闪不避,一往无前的飞身落下,那法师‘呔’的一声,顿地而起一跃三章来高,手中巨剑扬起,朝那恶鬼当头劈将下去。”

    “你道如何,往日里凶威赫赫、无人可制的青面恶鬼,顿时自头至尾被劈成了整齐两爿,落地之后大火焚烧不绝,数个时辰方止,鬼血当空洒下、漫天红成一片,腥风四散、令人昏昏作呕……”

    众客人听得如痴如醉,满堂喝彩,盏茶时间过后仍未平息,喧闹不已,坐在门口的数名茶客亦是议论纷纷。

    一名身着绸衣、貌似商旅的外乡人说道:

    “在下到此也有个把月了,多有听闻此诡异命案,据说那恶鬼奇凶无比,两年来害了数不清的人命,众多高手法师制之不住,这是哪处请来的高人,这般轻易的就诛杀了那青面恶鬼?莫不是官府为了平息事态,通传的小道消息?”

    “外乡人,你却不知。旁的不说,咱们这位通判大人,确是个有德有才的好官,柳大人说无事,定是太平无事了。”当即有本地茶客出言应道。

    “是极、是极,柳大人是个有信誉的。”

    “柳大人自然是个好官,听闻孤身一人来此长山府赴任,惜哉小人家中并无姐妹,若是嫁了那柳大人,却不正好。”

    当即有人出言讥讽:

    “却不撒泡尿瞧瞧自家尊容,柳大人怎看得上我等小门小户的娘子,听说当年放榜之时,多少皇亲国戚榜下捉婿,柳大人也是不曾答应,只道家中糟糠在堂呢。”

    “哈哈哈……”数人一阵哄堂大笑,周围听得动静的客人往那那人脸上一瞧,皆是忍俊不禁。

    又有一落魄学子,年近四十,听得几人争论,反复抹动颚下短须,出声说道:

    “非也、非也,你等错了。柳园大人定是无误的,只是,你等也莫听这说书老汉大言,这世上哪来恁多凶神恶鬼,官府告示也说了,乃是江洋大盗在我长山一带流串犯案,还将那山南县的朱大人害了去。却是柳大人请了江湖好汉,来此诛杀了贼人。那好汉不慕名利,已是连夜去了,怎的到了百姓口中,却成了恶鬼害人、法师降魔了,愚不可及,真乃愚不可及。”

    “兀那酸秀才,若有恶鬼来寻你,你喊得来江湖好汉否,还是几本破书救得了你?”那本地茶客冷笑数声,大声笑道,余者数人闻言,俱是哈哈大笑。

    落魄学子顿时哑然,以袖遮面,喃喃说道:

    “怪力乱神,吾不言之、吾不言之。”

    几人正自笑闹间,听得一道清隽声音在耳边响起:

    “几位请了,在下于持请教,此地有一酒档,唤作‘醉客居’,乃是专营长山佳酿‘三月黄’的,却在何处,有劳几位指点,多谢多谢。”

    几人闻声看去,只见问路这人面容微白、隐有血色,身型略瘦,穿着一袭得体白袍,头上束发随意系了条青色发带,看似一位平常游学的士子,双眼炯炯似一湾清泉,令人一见难忘。

    奇怪的是,竟似看不出多大年纪,二十出头也对、道有三十也可。

    安静片刻,那本地茶客微微咳嗽两声,道:

    “这位先生,醉客居在我长山府可是出了名的老字号,便是乱世也未曾断过传承。我与你说,此街过去两个路口,左转进入一条巷子,行得三二十步便是。”

    于持闻言一笑,朝那茶客拱了拱手,道一声“多谢”,又向余下几人微微颔首示意,衣袖飘动之间,依言去了。

    待得于持走远,那茶客抿了口茶水,叹道:

    “酸秀才,你看看,似方才此人这般风貌,才算的上真正的读书人吧。”

    那落魄学子闻言惘然,余者几人俱皆连连点头。

    不过,若是于持在此,说不得会出人意表,促狭应上一句“你才是读书人,你全家都是读书人”。

    醉客居。

    方才送走一行酒商,捶了捶稍稍发酸的后腰,眼见得天色渐晚,老掌柜一边靠住柜台拨动算珠,一边扭头朝里喊道:

    “小四,掌灯,关门准备打烊了。”

    里间应了一声“诺”,俄而一个短打少年走将出来,将油灯往柜上轻轻放下,正要取过门板,却听得门外有客言道:

    “掌柜的,可还有‘三月黄’否,且与在下沽上一壶?”

    却正是于持找到了此处酒档。

    老掌柜和小二抬眼看来,俱是眼前一亮,掌柜的放下手中纸笔,言道:

    “客人自外乡来的吧,小老儿这处可是不好找啊?”

    “正是,在下自莘州来此探望一位好友,听闻掌柜的这处有好酒,尤以三月黄最佳,遂一路问询而来,不知掌柜的可方便?”

    “那是,我家的三月黄,百年前可是做过贡酒的。”那名为小四的瘦小少年脆生应道,言语间透着股傲娇自信。

    于持轻声一笑,老掌柜已走出柜台,来到临街的酒柜后站好,此时摆了摆手止住小四,对于持微微拱手,说道:

    “客人远来,且先尝尝小老儿这处的酒,看看味道如何?”

    言语间,这掌柜的自柜下取出一个酒盅放于台上,另有一样长柄竹杯,一端是个酒杯,另一端弯曲为钩,却是打酒用的。

    老掌柜将长柄竹杯往旁边大瓮中探去,手腕搅动数圈,而后稍稍往上一提,舀出大半杯酒水倒入台上的酒盅里,顿时闻得酒香和着一阵花草的清香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老掌柜右手往柜上微微一曲,示意于持试饮。

    于持当下也不作态,双手稍稍一拱道谢,稍一观瞧,酒水清澈微微泛黄,隐有花草奇香,而后取过酒盅小心饮下,一股清香在口中荡开,如泉冷冽、似花醉人,酒水如线一般顺喉向下,一股微微的热气自脾胃间升起,于持不由大赞一声“确是好酒”。

    老掌柜闻言大慰,捋着胡须说道:

    “有教客人知晓,小老儿这处的酒水,酒曲精心制备,酿酒的水皆是取城外白岩山上的山泉,故而酒水凛冽、如饮清露。至于三月黄,于酿制之时,更是加入了长山府特有的几种花草之精,使其更胜他酒数筹。”

    顿了顿,老掌柜续又言道:

    “昔年,当今陛下兴兵平定丽州之时,曾于此长山府驻跸。纵是军中不得饮酒,也有数人一得空闲便来此处沽酒,只是其时长山尚且初初安稳,碍于材料粗陋,小老儿此处的酒水远不及今时,更不用说那些陈年老酿了。不过即便如此,那几名先生和将军也已是很满足了,其中更有一卓尔不群的文士,尤喜这三月黄,曾说‘恨不得日日生于此处’,哈哈,转眼间,已是数十载过去了。咳,其时我尚为一少年,而今已然垂垂老矣。”

    老掌柜感慨良久,于持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旋即放下酒盅,稍一回味,道:

    “老掌柜说得正是,三月黄果然名不虚传。不知掌柜此处,酒水各值几何?”

    “好酒难得,价钱自也略有不同。这当年新酒,只三十文一斤,若要三至五年的,需得五钱银子一斤,至于那年份上得五年以上的,就是出得一斤三五两银子,小老儿这处,却也未必拿得出现成的。”老掌柜微微含笑应道。

    “酒是好酒,却也着实贵了些。”于持轻声应了,心下微微犹豫数息,“罢了,来则来矣,掌柜的,却把这三年的,来上一斤。不过却有一桩,在下没带盛器,可要有劳掌柜的捎上一个了。”

    老掌柜闻言,“哈哈”一笑,说道:

    “客人说笑了,这盛器,敝小号奉送了。”

    当下也不吩咐那店小二,自去柜上取了个细口长颈圆肚的酒瓶,将酒海插入瓶口,行至墙角另选了一处酒瓮,打了两杯又略添了一些,直至酒水漫上了酒海之中,方才收手将酒瓶用木塞塞好了,回至柜面将那细口酒瓶往台上轻轻一搁,拱手朝于持说道:

    “客人请了,此中乃是一斤三月黄,只多不少,还请拿好了,承惠五钱银子,多谢客人。”

    于持一脸肉疼的样子,将银钱自袖中取了放至柜上,又朝老掌柜微拱了拱手,酒瓶入手,飘然告辞而去。

    “掌柜的,你方才打的,不是三年,却是整十年的三月黄啊。”于持身影方自消失在巷口处,那小四疾声言道。

    “勿需多言,老夫心中有数。”

    正自行向城外的于持脚下未停,神情微微一动。

    远山含笑似眉角蹙蹙,近水横波如眼目盈盈。

    这是长山城外的一处农庄,约有方田十余亩,池塘三两口,一条小道通往深处,各色桃李瓜木掩映中,透出一角茅屋来。

    茅屋依山傍水,前方正是一口小池,水流潺潺引入前方林中,春风拂来,池中泛起层层牛毛也似的波纹,偶有一两条小鱼跃起,顿显生气。

    池塘临近茅屋一侧,坐落着一处八角小亭,小亭倒映水中,倒影随风波动,如仙似幻。

    日色渐上三杆,亭中有两人面向小池、围桌而坐,正是于持和柳园两人。

    “柳兄,此处甚佳啊。远山环绕,绿水悠悠,小园中桃李成林,茅屋外菜花遍地,真乃一处不可多得的修身养性之处,柳兄好福气。”于持端着酒杯,朝柳园微微示意。

    柳园却是苦笑一声,于持非是官场中人,或许不明其中所以,实则柳园如今已是烦不胜烦。

    当今皇帝身为开国之君,励精图治数十年,天下初见太平景象。然则目下,皇帝年事已高,邯都城中暗流涌动,地方上自然也有一番明争暗斗。

    柳园身为前科状元,得官之后颇受重用,一路青云直上,短短数年已是一府通判,朝中各方自是多有笼络威逼之言。

    于长山府城之中,柳园已然不堪其扰,加之孤身赴任、洁身自好,多有同僚做媒拉纤,柳园一概拒之,只道家中亲眷未至而已,也向来少有参与那般风花雪月之事,更是显得格格不入。

    幸得陛下尚在,官场尚算得清明,还有三两个志同道合之人。

    不过,闲暇休沐之时,柳园也多来此处农庄,甚少居于城中了。

    此时柳园听得于持言语,不由得微微一哂,道:

    “于先生,便也只在此处,在下能得半晌空闲了。官场复杂,往往勾心斗角、你争我抢,若是能得重来,在下倒愿与先生一般,游历天下、肆意江湖,那定是别有一番天地。”

    “你道我逍遥,我说你恣意。却如柳兄所言,不在位则不谋其政,江湖浪荡也好,入朝为官也罢,皆是各自的缘法。易地而处,我却未必做得好官,你也未必当得了民呐。”于持微做沉吟,心有戚戚。

    “说得也是。不过,于先生,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多的妖魔鬼怪,此等祸乱人间,为何却无人管束?于先生法术高明,当能为在下解此疑惑。”

    略为顿了一顿,柳园续道:

    “抑或,先生,本乃是仙神之流?”

    骤然闻得柳园此言,却是让于持不知如何作答了。

    即便如今于持已入道途,然对此东苍洲陆的隐秘,仍是一片茫然。道门、邪修,幽冥、阴司,于持在迷雾之中兜兜转转,至今不得其门而入。

    于持确信,东苍洲陆有不凡之处。

    这些年,于持游历江湖,得了几处机缘,也见得一些鬼神异类,而于持的初心不过是免得自己受那晕疾折磨,若说降妖除魔、平定妖孽,于持自认还未至那般境界,于手段上也是远远不足。

    只有一桩,不管是梦是醒,“随道而行不强求,恒定一念心自安”乃是于持长久以来的心境,许是如此,于持才得以入了道吧。

    回过神来,于持当下手中酒杯,于亭中绕桌缓行片刻,只见得眼中远山近水,春意盎然,顿时心胸为之一开。

    “柳兄出身岳州书香世家,累世传承积淀颇深,于世情之上的学问非我等所及,对此东苍定也有常人难比的认识。万物有阴便有阳,有邪自生正,天之间地自有法则。在下于修行一途,初初入门而已,不敢言仙神之道,见世道不靖,力所能及之时,尽力而为之罢了。”沉吟良久,于持幽幽言道。

    旋即回座给柳园和自己各添上一杯酒,神情忽而从容,续道:

    “道法自然,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有心中不平,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柳兄,你我且尽此杯。”

    柳园闻言怔怔,俄而大笑数声,当下酒杯一碰,美酒入喉。

    将酒杯往桌上随手一搁,柳园面色略有舒缓,朗声说道:

    “先生此言大善,世事变幻不定,这人心一如鬼蜮,为祸之烈更甚于妖魔。我辈生于天地之间,但求直道而行、问心无愧而已。况且,眼前有花又酒,已是好过无数辛苦奔波之人了。嗯,先生这酒,却是那名酒三月黄,为何比我往日所饮,更胜数筹?”

    振奋意气之余,柳园终是喝出了酒的味道,适才却是心有挂碍,酒菜无非穿肠而过罢了。

    “莫非,于先生沽来的,乃是那醉客居的陈酿?”

    “哈哈,柳兄有请,于持需得尽心一番才是,此一小壶便用去了在下月余的花销,柳兄当得胜饮,方不负此番春和景明呐。”于持哈哈大笑,朝柳园举起酒杯,微微示意。

    衣袖挥动间,柳园眼神微微一亮:

    “此番承于先生盛情了,在下往日可饮不得如此好酒,便是偶尔打发人去沽酒,也只吩咐打那当年的新酒而已。”

    “柳兄过谦了,一府通判声名赫赫,何至于此。在下不小心听得闲人闲语,言柳兄孤身一人在此,甚是孤寂,当真是家眷在乡未至,莫不是,柳兄家中,藏了一位河东狮?”见得柳园已稍稍放下心事,于持蓦然玩笑一句。

    “闲人胡说八道而已,当不得真。再者,此时最香的,还得是这三月黄啊。”柳园闻言,亦是笑骂应道,当下两人俱是大笑起来。

    绿树绕过此处村庄,春水满溢了大大小小的陂塘,微风徐徐拂过小池,越过低矮的篱笆向远方望去,群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如仙山琼阁。近处淙淙溪水穿过小桥,布幡在风中飞扬,似域外桃源。

    偶尔有三两农人走过绵延的山冈,顽童于村中各处欢跑嬉闹,白云下纸鸢悠翔。

    莺鸣阵阵,燕飞翾翾,一派大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