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微尘持道 » 第十六章 闻磬林霭中

第十六章 闻磬林霭中

    苍山日暮,山道蜿蜒。

    斜阳穿过树林,漏出点点微弱的光亮。

    郑屠挑着空担行在回村的路上,今日生意尚可,担中只有几块剩余的骨头和自家留下打牙祭的一小块肉了,俗话说“卖盐的喝单汤,贩凉席的睡光床”,世道太平仍是民生艰难,想郑屠一个天天杀猪卖肉的,家中却是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好肉。

    念及家中妻儿,郑屠脚下步伐顿时轻快了几分。

    山道宽不过数步,行走其间多有低矮草木傍上两侧的空框,赖得熟悉道路,郑屠轻车熟路的走着。

    山风吹过,郑屠感到自己汉湿的背上一阵阴凉,带来丝丝畅快的同时,微微的腥味随着山风飘来。

    郑屠往后一瞧,一匹灰狼跳出了路边的草丛,身长三尺有余,膘肥体壮,肚腹空扁,想是饿的急了,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郑屠肩上尤带着血气的胆子。

    郑屠顿时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下完了”,俄而强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前疾走。

    如此行得数里,那狼仍是不紧不慢的跟着,嘴里的口水似乎都快要流出来了。

    郑屠心下一狠,操出屠刀握在手中,转身朝那灰狼比划了数下,灰狼似乎也是怕了,稍稍向后退了几步,然则,郑屠回身继续朝前行走,那狼又跟了上来,如此反复数次,郑屠与那灰狼俱是渐有不耐。

    林间光亮愈发暗淡,身上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郑屠不由得更加心焦,忽地脑中一动,想到山道上的一处地方,顿时计上心来。

    默默心中念叨,郑屠疾步快走间,隔得十数步便扔下一块骨头,贪食肉骨,身后那灰狼渐次离得略远了些许。

    如此过得一盏茶功夫,到得一处拐弯的上坡路段,两侧俱是高树大木,密不透风,陡坡的另一侧却是一处陡峭山崖,山道到此更是猛地变窄了几分,更有一棵大树略略斜向山道,好似招手迎客一般,又像是一个歪着脖子正自沉思的一位老人。

    郑屠复行数步,把挑担往路边一方,拿起担中的铁钩往担中剩下的那块肉当中一串,虽是急切之间,倒也钩得稳当,又将铁钩一端用绳索绑了,踮脚便往那歪脖子树上挂去,尝试数次总是差了几分,郑屠顿是慌了,偷眼一瞧,那灰狼已是离得极近。

    郑屠心下一急,退后数步,朝前跑动间将手中绳索往那伸出山道的枝桠上高高一抛,总算把绳索跑了过去,当即匆匆忙忙系了死结,将铁钩带肉牢牢固定在此大树的树枝上。

    正在此时,身后那灰狼已是赶了上来,看着悬在半空中的肉块,灰狼顿时浑身鬃毛炸起,脊背拱动间猩红的舌头和着口水伸得老长,郑屠吓得一惊,连连后退,“啊”的一声翻下了陡坡内侧的山崖,一阵“叽里咕噜”的滚动声后没了声息,竟是摔晕了过去。

    灰狼在树下来回走来走去,盘旋了数圈,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

    猛然间,那灰狼开大嘴,朝着树上的肉块高高跃起,一张大嘴将那肉块不偏不倚的吞了下去,旋即,只见得一个锋利的铁钩自额头处透体而出,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头身尾巴向下流淌,那灰狼在半空中疯狂扭动着身躯,使得这处大枝也晃动不止,树叶沙沙落下,良约莫挣扎动弹了一炷香的功夫,那灰狼方才没了动静。

    山风过处,腥气四散,山道上仍有微光,林间已是暗淡一片了,那灰狼的尸身现在半空,鲜血淋漓,酷似吊死一般,若是此时谁人路过这处,非得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蓦然间,林中深处传来阵阵“嚯嚯”、“呲呲”的声音,越来余额响,“呲呲”声不绝于耳,像似有人拖着巨物在山间吃力的行走一般。

    临近山道大树之处,那声音戛然而止,定眼一看,却是一名年岁颇大的老妪,一身黑衣黑裤,瘦小干枯,一双三角眼白多黑少,头发胡乱的盘了个妇人髻子,于暮色中森然可怖。

    更让人心中为之一颤的,却是这老妪背上负了一具黑棺,黑棺破破烂烂,敞开了口,老妪却仍是吃力的背着,一端拖在地上,在密林间拉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

    山野小道,初夏的上弦月灰蒙蒙的映照着这片阴森树林。

    这老妪颤颤巍巍的背着黑棺,到得这挂着灰狼的大树下站定,一手稍稍用力,将背后黑棺靠着山壁放好,嘴里“咳、咳”数声。

    旋即吃力的抬起头来,三角眼微微一瞟悬在半空的灰狼尸身,道:

    “唉,毕竟是畜生,就是不中用啊,还得老身亲自动手才行。”

    声音犹如山魈磨牙,说话间枯如干木的脸色露出了一缕诡异的笑容,一张一合之间,嘴里一口烂牙、森如黑洞,这老妪究竟是何怪物?

    慢悠悠的,这老妪微微侧过身去看向山崖下犹自昏迷不醒的郑屠,诡异的三角眼竟似笑得眯了起来,貌似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复而阴森森的说道;

    “嗯,确实不错,身强体壮,气血魂魄皆是大补。”

    那郑屠无知无觉,山间却是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清风,林木微微晃动之间,此间阴森的气息也好似担了几分。

    稍顷,一道明亮清隽的声音响彻山道:

    “我道是个什么怪物,等了半天,却原来是只积年的‘棺鬼’,以棺存身,喜食人气血魂魄,以此壮大自身。本事不大,倒有几分小聪明,引得此畜生为用,它吃肉、你噬魂,好计谋,不巧碰到了在下,却是要失算了。”

    话音未落,林间草木涌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枝叶间,忽地亮起一道金光,如雷似电,朝这山道上的老妪闪击而来。

    枯脸老妪昂首立起,将手往旁边的破棺一引,那破棺随之飞起,迎向瞬息便至的那道金光。

    “轰”的一声巨响,如击败革,金光骤然消散于空中,那黑棺却应声破碎,化作无数粉末随山风飘落于地。

    “桀桀桀……”咬牙切齿的笑声中,枯脸老妪浑身黑气环绕,烂牙龇出嘴唇,厉声尖啸:

    “何方高人,先是坏我好事,如今又毁我居所法器。今夜此地,我老人家便连你一块吃了。”

    愈发高亢的啸声中,那老妪如枯木一般的身躯随黑气而涨,转瞬间便高大了数倍不止,仍是那般干枯虬结,犹如两棵枯树支着一张巨大的鬼脸,撑满了整条山道,周身上下黑烟滚滚,犹如地狱夜叉重返了人间。

    蓦地,四周连续响起锁链破空之声,山道两侧的树林中,浮现出无数身影,将这山道围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却是此处城隍领着一众下属赶到了。

    “于先生,有劳报讯。林池县城隍范哲见过先生,此刻情况危及,待料理了这只棺鬼,我等再来叙话。”一名绿袍红面、面目威严的阴司城隍自空中现出身来,脚下腾起金光,空中檀香袅袅,先是拱手为礼,朝林中那棵大树上喊了一句。

    俄而,这范城隍朝一众属官阴差大声下令:

    “此棺鬼已有积年道行,我等一起出手,诛杀此獠!”

    四下里一片应诺之声响起,数十条锁链如灵蛇舞动、十余道刀光破空而起,朝当中的巨大棺鬼呼啸而去。

    那棺鬼身型巨大,手脚却甚是灵活,两条枯木般的具腿不断闪避,双手连连挥动,格挡刀光锁链,口中尖啸不断,怎奈双拳难敌四手,眼看渐渐落于下风,败相已显。

    范城隍得势不饶人,一边令众人持续攻击,一边将手中戒尺高高扬起,朝那棺鬼飞身击出。

    片刻之后,那棺鬼已然恢复原本身形,被多名阴差手中的锁链牢牢捆住,遍体鳞伤、萎颓于地,尤以额头一记重击最为致命,当是那范城隍手中戒尺所为。

    山道周边处处皆是碎枝断木、一片狼藉,只有那山崖之下的郑屠幽幽醒转,迷迷糊糊中见得如此可怖的一幕,饶是平时杀猪为业,仍是忍不住大喊一声,又自晕了过去。

    凌乱的山道上,范城隍和于持均现出身来,互相见礼。

    平复山南县聻鬼之事后,于持在长山府城流连了一段时间,与柳园、城隍等人神略做小聚。

    闻得邯都有异,于持遂起心动念,当即决定往北一行,数日间已是出了长山府界三两百里。

    今日,行至此处之时,山间阴气森森似有妖鬼异物,略作探查之后,猜测当是一只游走不定的厉害鬼物,不知隐于何处。

    当即于林间一株大树上藏了,等待此山间邪物现身,又设法传信此地城隍,遂有眼下此番景象。

    “谢过于先生,范某久仰先生大名,不想先生竟到了范某这林池县地界,更助得我等除此大患,实是感激不尽。”

    于持摆了摆手,回道;

    “范城隍客气了,若非大人一行出手,在下却是要失手了,这只棺鬼确有几分本事。”

    “于先生有所不知,这棺鬼修行数十年,道行着实不浅,我等判官、巡游等闲三两人拿不下它。另者,此獠有一桩本事,能于阴气深重之地飘忽游走,在下这林池县阴司,追缉此獠已有数年,可惜数次皆是被其遁走、未竟全功,不想今日这棺鬼栽在于先生手中。”范哲拱手沉声应道,俄而,朝于持递上一物,道,

    “早前收到先生传讯之时,范某犹自不信,不意这小小物事竟如此神奇,飞行传讯几似活物,尚请余先生收回,有劳先生了。”

    于持微微一笑,接过那物事,却是一张符纸叠成的立体三角之物,面上延展伸出如鸟之双翅,背部中间乃手持之处,使用之时,手持下部顺风送出即可。

    此物乃是于持有感于纸鸢和梦中一名为“纸飞机”之物,利用画符之术融合制成的小物件,眼下连个名字都未起,乃是试制,飞得不远也不快,只应急为之罢了。

    这范城隍方才言“久仰”于持之名,不似客气倒像是真正了解过的,于持对此倒是颇有些意外,不想短短时日,长山山南县之事竟传到了这林池县阴司。

    稍一转念想到遍走四方的说书先生、贩夫走卒,于持哑然失笑,那山南诡事不知已流传了多少种说法了。

    当即于持朝范哲拱手为礼,说道:

    “在下胡思乱想得比较多,此物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摆弄的玩意罢了,雕虫小技,入不得方家法眼。倒是方才大人属下摆出的捉鬼大阵,法度森严、威力不俗,让于持大开眼界了。”

    范哲口称“不敢、不敢”,脸上却略有得色。

    两人又闲谈几句,于持便欲告辞,那范城隍却意犹未尽,欲邀请于持往林池县城隍庙中一行,并言有数册难得的游记杂说相赠。

    于持暗笑,自己这四处“借书”的名声倒真是坐实了,思忖片刻,回道:

    “范大人,如此罢。在下不久前探寻此处山林之时,见得前方不远的官道旁边有大片竹林,竹木青青、溪流潺潺,景色甚是不凡,在下本就打算去往彼处歇息的。不若你我二人,此时便前往那处一叙,林下听风、溪泉如月,岂不美哉。大人意下如何?”

    “嗯,那处确是不错,素日里县中也常有人去往踏青游春的,就依先生所言。”那范城隍略作沉吟,答应下来。

    转头唤过一名书吏吩咐了数言,当即二人联袂而行。

    却说那倒于山崖之下的郑屠,翌日天色微明之时醒来,浑身上下酸痛不已,摸索着站起身来,摇头晃脑之间猛然想起了什么,又是连连呼喊数声,望了望逐渐清明的树林,哆哆嗦嗦的爬上了山道。

    山道、树林如遭狂风暴雨袭击过后一般,遍地坑洼、碎枝败叶,甚有烟熏火燎的痕迹,然则昨夜迷糊中的鬼鬼怪怪皆已不见,地上一截断裂的树枝上,那死去的灰狼口中吞着铁钩肉块,尸身已是略略发硬了。

    郑屠连拍数计大腿,一声痛呼,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此番却是发得一笔意外横财……

    天色冥冥,日渐高起,竹林间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整个空间尽显轻柔缥缈,地上是松软如棉的青草,置身其中,犹如绿野仙境一般。

    环顾四周,皆是亭亭玉立的翠竹,高大青翠的仿佛威武战士,纤细柔嫩的宛如纤纤少女。

    零星有刚探出头的竹笋,身上裹着层层外衣,依偎于侧。碧绿伸展的枝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交错纵横间遮蔽了这一方天空。

    片片竹叶上皆挂满了露珠,片刻间雾散了,一缕缕柔和的阳光偷偷地透过枝缝钻进来,折射出七彩的光线。

    顿时,竹林中喧闹起来,小鸟从这根竹子飞到那根竹子,唤醒了武士、少女。

    阳光照耀,和风抚慰,竹林随风摇曳,一片生机勃勃。

    竹林下的草丛中,溪流在蜿蜒盘旋间流向官道。

    小溪宽不过尺余,却是自竹林深处山崖上流下,溪水清澈见底,底部的石子、鱼虾历历在目,流水叮咚,偶尔撞上略高的石头,欢快地发出如钟似磬的清脆声响,更在这清晨的竹林中,平添了三分生趣。

    官道边,顺着小溪逆流而上向深处看去,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曲径通幽处隐隐现出一角竹篷,三面围着竹木,一面朝着小溪,色泽浑黄与青竹流溪融为一体。

    于持起身舒展了一下略为发麻的身子,行至小溪旁边,深深的吸了一口这清晨的微凉空气,只觉头脑为之一清。

    昨夜,与那范城隍一道来至此处,片刻后不久,城隍庙便有书吏阴差送来桌椅茶水等一应物事,也将范哲所说的一些书册带了过来。

    于持大略看了看,随手收入了随身携带的褡裢中。

    实则如今,于持随身带的书册并不多了,那一方骨板仍是收入腰间,褡裢及袖中放着的,除却些许散碎银钱和吃食外,无非是于持较为看重的《通幽录》、《游仙传》等寥寥数册,另外则是近来自山南阴司与那聻鬼除得来的一册散页了。

    于途中歇息之时,时时翻看,倒也颇有一番意趣,如在偶然间引动于持的心思,更是意外之喜。

    不过,于持近来也有所思,自己常常在外游走,该当想想如何练得一门储物的法门或法宝来,当年那黎水深处老龟的洞窟中,晨阳子留下的锦囊便很是不错,可惜在打开瞬间便化作飞灰了。

    另则,于持脑中有这数不清的想法物事,百宝囊、戒指手环甚至袖里乾坤等诸多宝物、法门不一而足,如天马行空般层出不穷,可惜于持如今无法可循,尚未摸到门道。

    那林池县范城隍谈兴不浅,此时方才离去不久。

    于持见得竹林清幽、溪流暄暄,甚是欢喜,遂沿着小溪逆流而上,悠游于此初夏清晨的一片苍翠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亦不知行得多远,天空之中有数片乌云飘来,隐有雷声轰隆,似有一场过云雨就要落下。

    于持正欲回头向下,蓦然见得前方溪流自山崖上飞流而下,汇入竹林这处的沟壑之中,一方巨石巍然屹立于溪流与竹林的交界处,高约十丈有余,背侧较为平缓,常人亦可攀援而上,顶上光滑如镜,可容数十人也不觉拥挤,一侧刻着三个大字“千人坐”。

    再仔细一看,这方巨石却也神奇,落地生根却是腹部中空,犹如道观中的木鱼张口,高近八尺,常人轻易便能入得彼处。

    于持心道,莫非这山中溪流击石、响如种磬,竟是从此石而来么?

    正沉吟间,天际乌云已飘至竹林上空,三两点雨滴自枝叶间穿林而下,零星的打在溪水上,溅出点点水花。

    于持当下不再犹疑,将身体微微一转,腾身飞入那石腹之中。

    方才入得石中,光线略有些昏暗,复行得三两步,蓦然见得有一玄袍老者正闭目盘坐这石腹之中,约莫十余步之远处。

    于持不由心中大为愕然,这老者身在此处,自己竟浑然不觉,当即躬身施礼,言道:

    “打扰长者,在下告辞。”

    说罢,转身便往外行去。

    那玄袍老者骤然睁开眼睛,声音清朗金脆:

    “小友且慢,你我二度相见,却是有缘,且请坐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