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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功成谓自然

    万籁俱寂,古柏森森。

    在普通百姓眼中,城隍庙可能只是一城香火所系,日间烧香祷告,乞求城隍公护佑,心中倒未必那么笃信,到了夜间,庙宇威严如狱、檐角交错,甚至还有三分畏惧。

    然则在此时于持的看来,此处山南城隍庙巍峨屹立,占地甚广,已不弱于自己去过的邯都东城城隍庙几分了,夜色中神光莹莹煞是不凡,此间城隍公当是个有道行的。

    于堂上严整神情,拜问一句,于持正襟肃立,等待阴司城隍处派人接引,半晌之后却是毫无动静,于持又呼了两回,那漆得闪闪发光的城隍塑像仍只是双目炯炯的看着下处,毫无反应。

    于持心下疑虑更甚,前者长山府、乃至山南县有如此厉害的聻鬼作祟,神道不闻不问,来此山南两三日,虽则于持没有刻意留心,却从未见过日夜巡游使,眼下这城隍庙更是蹊跷。

    沉思片刻,于持便欲起手作势,自下这山南阴司一探究竟。俄而,神龛一侧光幕掀动,露出一道“门缝”来,只见一名阴差蓝颜赤发、衣衫不整微微探出头来,不耐烦的打着呵欠:

    “谁人在此大呼小叫,城隍巍巍、阴司煌煌,岂是尔等可以随意搅扰的。”

    说着就要缩头回转,于持眼角微动,袖中右手朝这阴差比了个剑指,口中轻呼一声“定”,赤发阴差顿时一手撩着那光幕,一手隐于帘后,阔口大张、眼神慌乱的定在了原地。

    于持稍稍躬下身去,凑近那赤发阴差,轻声笑道:

    “我说、你听,若无异议,眨眼示意,可否?”

    那阴差面色如土,眼皮连连抽动,生怕眨得慢了,这年轻人又使出其他什么诡异手段来。

    “城隍公可在?”赤发阴差眼神一愣,旋即双眼飞快眨动。

    “阴司有异常否?”阴差欲要摇头,一身动弹不得,只得眼睛大睁仰望着于持,吁了口气,于持手中微微一动,那阴差只觉身上一松,却犹自一动不动,甚是滑稽。

    于持也不啰嗦,稍一挥衣袖示意那赤发阴差前方带路。

    空明寂寂,混沌冥冥。

    此处阴司混不似那邯都东城处,一条小道于迷雾中隐隐通向深处,那阴差提着一盏白色的灯笼在于持左前方数步领路,弯腰含胸、极是恭谨,除却这条小道,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不知延伸多广,雾气中影影绰绰似有无数人影飘动,却也无人管束。偶尔传来几声凄厉尖啸,那阴差只是谄笑“无事、无事”。

    复向前行约莫大半个时辰,一座四四方方的庙宇突兀屹立,墙壁黝黑却隐隐泛出金色神光,竟有数百丈方圆,四周零星长着几棵高高低低的树木,黑漆漆的阴森无比。庙宇大门敞开,偶有三两巡游、阴差出入,皆是优哉悠哉的模样。

    赤发阴差快行数步,于大门前立住躬身说道:

    “大先生,这便到了。”说着往大门里一迎。

    一进城隍庙门,顿是别有洞天。宽阔院落中,遍植苍松翠柏、茂林修竹,同样是正殿两厢的格局,却与树木花草和谐共生,犹如天成一般,殿角屋檐装饰有奇珍异兽,楼台馆阁修缮得极为精致堂皇,此处城隍庙,倒不似鬼蜮、更胜于人间天堂了。

    右边偏殿,整齐坐着数位书吏,手中或是握笔、或是拿书各自坐在桌案之后,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左侧偏殿却是人影晃动,似有不少人在争论忙碌,偶有兵器碰撞声传来,却不见多少人进出。

    沉吟间,于持随那赤发阴差入了正殿,堂上布置倒与他处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加金碧辉煌,不似阴司更胜朝堂,按说夜间正是城隍忙碌之时,此时堂上却空荡荡并无一人。

    见于持面色疑惑,那阴差讪讪一笑,引于持在客位坐了,说道:

    “大先生且稍待,小人这便去请城隍公,多担待、担待。”说话间忙不迭的朝后堂去了。

    既无侍者上茶,也无他人来招呼,待得近一炷香时间,方听得后堂一阵喧闹声传来,却是这山南县城隍带着佐贰差人一起来了。

    那城隍公人未至声音先自传了过来:

    “罪过罪过,却是何方高人来访,老朽公务繁忙,却是怠慢了。来人呐,快快上茶、上好茶。”

    俄而,见得后堂走过来一行十数人,打头一人身着深绿官袍,年约阳间五十岁男子模样,面色红润,大腹便便,行走说话间长须飘动,倒似个致仕的员外一般。

    其后则是文武判官、善恶诸司以及数名书吏阴差人等,方才那赤发阴差也在其列,一张蓝莹莹的脸上兀自留着些许红印,应是吃了点小苦头。

    于持打量城隍等人之时,那城隍公也在暗自思量,阴司之地多有诡异,虽则阴差法力低微,但此人能轻易制住,且目下见得自己众人仍是如此淡然,定有非凡之处。

    念及此处,这心宽体胖的城隍公快步上得前来,微一抱拳,口中说道:

    “山南县城隍宋明,见过这位先生,不知夤夜来访,有何见教?”

    于持也是微微拱手言道:

    “城隍公客气了,在下莘州昭阳府于持,冒昧前来,扰了大人公务,甚是抱歉。不过,确有要是相商,还望大人莫怪,多谢多谢。”

    听得于持乃是从数千里之外的莘州来此,这城隍公不由更是迷惑不解。现下阳世大赵江山稳固,商旅学子多有四处游走者,若不远离官道水路,结伴而行的话,大致还是安全无虞的。

    阴世却与阳间不同,各处城隍之间虽有交集,实则皆是受天道敕令行事,上下隶属关系并不绝对,就如这长山府城隍,没有紧要之事不会随意指使长山府下辖的各县城隍。

    只是,城隍毕竟受的是一城一地之信众香火,府县之间需得协调一二,若有功过是非,天道悠远却也自有臧否,某地城隍未必就不得转调升迁。

    不过,这看似是书生多过于修行人的年轻人,自千里之外来此山南县阴司,却是令宋明等人甚是不解了。

    当下这山南城隍回主位坐下,细咳数声,判官佐贰等人也是各归各位,不过却还有数处空位,当是有司主管未至。宋明正襟危坐,沉思片刻,悠悠言道:

    “于先生自千里之外而来,方才言有要事相商,不知何事,如有必要,本神必当尽力。”

    闻得此言,于持好似感到一股熟悉的行事风格,却也不多言,将袖中那一道黄符取出,往堂前稍稍一抛,口中轻喝一声“解”。

    堂上一阵清风拂过,那三角符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将要落地之时,金光闪烁现出一个白色人影来,堂上诸人皆是愕然一惊,端坐于后的宋明脸色突变、旋即摆了摆右手,镇定下来。

    白影正是那聻鬼吴仲,浑浑噩噩之际一阵天旋地转,蓦然到了另一处地界,吴仲缓得一缓,环视四周,见于持仍在眼前,兀自缩了缩光溜溜的脖子,再往堂上一瞧,忽地跪地磕头:

    “宋大人,小老儿吴仲,见过城隍大人。小的有罪,还请大人开恩呐。”

    宋城隍定了定神,正色疾声喝道:

    “你是何人,如何识得本神?又有何罪,从实招来。”

    “小老儿自幼便是山南人氏,死后在此阴司也已多年,自然识得城隍大人。”吴仲跪地俯首,低声应道,

    当即将诸般事由一一道来,说完之后,又磕了几个头,却仍是不敢起身。

    宋城隍眉头紧皱,沉吟良久方才言道:

    “你这老鬼,定不是我山南之人,本神在此坐镇已近百年,从未见过你这违犯阴律之鬼,更不曾听得鬼死成聻之说。速速从实招来,你却是自何处而来,为何在本神辖界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小的确系山南人氏,至今已逾七十年。当初小的初入阴司之时,大人尚且时时巡视、日日升堂,判得小老儿阴寿九载,只是后来,大人事务繁忙,小老儿少有听闻了。近来数年,小的偶得机缘修得成聻,这两年多在阳间,就更不得见城隍大人了……”许是做鬼也年纪大了,这吴仲絮絮叨叨,有的没的说了一大通。

    “胡说八道,你这老鬼,作此大恶已是罪大恶极,竟还敢污蔑大人怠慢阴事,当真可恶!”一侧身着铁甲的武判忽地勃然大怒,呲嘴瞪木、怒视吴仲,大声喝道。

    那吴仲身躯一颤,磕头如捣蒜:

    “大人,冤枉啊。小的并无此意,并无此意……”武判犹自怒目而视,那宋城隍却是摆了摆手,沉声说道:

    “林武判且住。这老鬼怕是已近老糊涂,记不得自己出身来历了。不过却也无妨,本就罪大恶极,将其拿去铡了便是。”

    “另则,近来阴司事务繁多,阴差人手不足,日夜巡游使中多有临时从凡鬼中借来用的,季文判,劳你带几名阴差前去查阅一番,却是哪些个冒失的,竟出此纰漏。若是查实,不必报我,拿下之后开革阴司吏籍,明正典刑即可。”顿了一顿,那宋城隍接着如此说道。

    旋即微微转头看向于持,道:“于先生,你看如此办理可好?”

    堂上判官、阴差皆躬身应诺,那吴仲却已瘫坐于地。

    于持冷眼旁观至此,见一众人等正欲行事,蓦地站起身来,朝宋明拱了拱手:

    “诸位且慢,尚有疑惑未明,如此轻率处理了怕是略有不妥吧?”

    “尚有何事未决?请于先生道来。”

    “这吴仲如何成了聻鬼,山南县阴司又为何不闻不问,如今吴仲坦白,城隍大人又为何三缄其口呢?”于持眉角一皱,正声说道。

    “大人方才已是说了,聻鬼之说,从未听闻,乃是这老儿胡言乱语。这位大先生,你带怎的,欲要问罪我等不成?”宋明尚未回答,那林武判倒是先自怒了,跳将起来,握住了腰间戒刀,一旁阴差也略略上前两步、兵器在手。

    于持面色沉静,不疾不徐的抱拳一礼:

    “宋大人,在下自另一城隍好友处,偶得一书,其中有言‘人之畏鬼,有鬼之未聻’,这吴仲虽只得了聻鬼修行之法的皮毛,其法力却远超普通鬼物,于长山一带作恶多时,却无人知晓、无神察觉,本非寻常。大人在此阴司数十年,历经阳间前朝、乱世及至如今之大赵,若说大人见识粗浅,怕是宋大人自己也不信吧?”

    见堂上诸人无有答言,于持顿了一顿,继续言道:

    “再者,吴仲得法,就在此长山、山南一带阴司,极大可能属宋大人下辖,大人统御山南阴司,若是不知,岂不怪哉?”

    那宋城隍仍是默然不语,于持轻笑两声,道:

    “罢了,看来山南阴司确有疑难,在下且去长山府城隍庙与那顾大人一叙。”说着,将右手剑指竖起,微微作势,那吴仲身影晃动之间金光泛起。

    “于先生且慢!”宋明终是开口了,当下屏退众人,瘫坐于案后。

    沉默许久,宋明一声长叹,将一段密辛娓娓道来。

    山南县城隍公宋明,本是前朝末年山南此处的一名典史,为官清正素有贤名,后逢战乱山中蛮人破城,宋明一家数十口、城中百姓尽遭屠戮。宋明死后,一腔热血未冷,魂魄幽幽仍自徘徊山南一带护佑幸存百姓,乡邻膜拜、由是生灵,纵是后来数十载乱世,山南城隍庙多有破败残缺,然香火不绝,宋明也越发有灵,法力日益精深。

    文氏兴兵平定天下后,江南丽州等处是最早安定下来的疆土,历经数代变迁,乡人多不知山南城隍宋公名姓,却口口相传承继至今,使得山南县城隍庙越发的堂皇宏大。

    大赵开国之始,宋明也曾励精图治二十余载,收捡阴司不堪、平定黄泉离乱,这山南阴司之事,无论巨细宋明皆知,吴仲所得聻鬼之法,就是宋明有意遗漏的。

    太平时日一久,宋明见得升迁无望,神身又不得随意遨游,逐渐懈怠了下来,只顾享受少有理事修行,修为上竟是不进反退,是以见得于持,才如此忌惮。

    如今山南县阴司,已是寂寂无闻了,之前于持初至长山府时,拜会了那处的顾城隍,却是年岁较浅语焉不详,只道山南县宋城隍年高德厚,阴司也未出得大乱子,府城也不便过多介入,遂睁只眼闭只眼蹉跎至今。

    宋明言至于此,不由概叹连连,于持也是摇头不已。沉思良久,于持起身朝宋明深施一礼,声音陡做铿锵:

    “宋大人,后学于持有礼,还请振作自身。在下曾闻一道经,今有一语相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望前辈鉴之。”

    宋明闻言,身躯猛地一震,似有黄钟大吕敲响,眼中复见清明,当即振身而起,双手横抱叉手向前,朝于持深深一躬。俄而起身挺直后背,对于持说道:

    “多谢于先生,不辞辛苦千里援手。宋明本自有愧于山南百姓、有愧于天地,今得于先生指点,定当改邪归正,不负苍天。却不知,先生可有所缺,宋明无以为报,若有效劳之处定当尽力为之。”

    于持哈哈一笑,言道:

    “别无所图,那聻鬼修行、仙鬼杂谈就甚合我意。”

    “这、这却好说,在下这便着人清理,于先生稍待。”宋明闻言大感意外,却不由心下佩服,这于先生神秘莫测,一身修为叫人看不出深浅,然则一幅书生做派,爱看奇书杂谈,真乃奇人奇事。

    宋明当即吩咐下属书吏去清点书册档案,又邀于持至后院客堂歇息,一同品茗闲谈。

    这宋明不愧积年神道之名,于此长山一带民情风俗、阴司鬼事知之甚深,言及聻鬼,宋明颇有感触,说道:

    “聻之一物,来历虚无缥缈,万鬼之中也难得一现。不同之处在于,凡鬼常如世间凡人一般,于浑浑噩噩之便也中过了一生,日复一日、耕地劳作,一代一代周而复始的繁衍生息。凡鬼阴寿尽后,魂魄冥冥化作青烟一般自入黄泉轮回,不可预知。那吴仲得了几页聻书,虽则我有意放纵,其后当真修成了聻鬼,却是出乎在下意料之外,实则近百年来也有数十人看过此些书卷,甚或比吴仲见之的更多,却也无有见过其他聻鬼,此中定有非比寻常之处。”

    沉吟数息,宋明犹豫间续言道:

    “不过,或与吴仲此人执念甚深有些关联,在下于此山南城隍庙历事近百载,识鬼无数,却也少有见得比那吴仲更执拗的。人生天地万物之灵,躯壳魂魄皆是造化钟之。先生是修行中人,当知其中玄妙,在下坐镇阴司,却也偶有所感,鬼之识念其中当有莫大玄机。”

    于持闻言,若有所思。

    困扰自己二十余年的晕疾迷梦到底从何而来?

    数月以前,一场大病后再无异常,然则每每修行之时,泥丸宫滞涨之处,到底缺失何物,竟使体内元气运转不得圆转如意?

    初时闻得“希夷”之谓,泥丸萌动却又是何故?

    凡此种种,犹如一团乱麻,于持沉默不言,那宋城隍兀自闭目喝茶。如此过得约莫小半个时辰,那书吏领着两名阴差,送来两匣各类书册,躬身施礼。

    于持谢过之后,又朝宋城隍拱了拱手,说道:

    “宋大人,不知可否方便借个清净之处?”宋明点头示意,回道:

    “此处客堂便可,在下告辞,先生请便,但有所需吩咐堂外阴差便是。”说着挥手示意,带着数人一道出了客堂。

    略略定了定神,于持在书匣中小心翻动,想来这宋城隍也是个爱读书的,匣中书册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不道只得如此短的时间,便找到了此些书册。

    余者先放至一侧,于持单捡出鬼道书册,竟是三册有余,其中一册散佚严重,材质却与那吴仲所得的书页并无二致,于持将怀中册页取出,与这书册一起仔细清理了,当即灌注心神、逐字逐句研读。

    “道之悠远,无可知无处不至。人之俢也,无可为无不可为。盖天有清冥,地自幽浊,清浊幽冥本自一体,遂而生人。神清气足,百邪莫侵。精丧气衰,魂魄不依……”

    于持如饥似渴,只觉此些字符如咒语一般直入神魂,脑中一片空白,俄而,自冥冥中蓦然浮现“听之不闻曰希,视之不见曰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语,于持顿感额间如炽阳沃雪一般,凉热交替之间,一团莫名物事自虚空隐现,直入泥丸宫中深处,不知所终。

    体内元气如海潮拍岸、卷起浪涛无数,直欲透体而出,于持定住身躯,趺跏盘坐、五心向天,脱胎于《东苍水道行脉法》的无名功法飞速运转,推动体内元气于经脉中奔流不休。

    这功法历时数年不得圆满,此番终是周天无碍,数个周天运转下来,于持身上微微泛出清光,肤色莹莹如玉,尤令于持惊喜的是,泥丸深处空空洞洞的莫名之处,似是多了一点物事,无形无觉、无色无光,不知何物然则神魂自足,饱饱涨涨,似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于持顿有一道明悟,自今日始,自己从内而外,已无所缺了。

    虚极至静本自玄

    万法希夷祖重圆

    气修精满神意足

    真如功成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