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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素志难守

    不足二十分钟的谈话,中间还被一个脸色阴沉的男青年敲门打断过五分钟,仅仅这点时间的交流,我却已经开始对自己坚持了好多年的人生信条产生了很多质疑的念头。

    她的气场太过威压,成年男子的人格都会在那气场下变形——我并无说她气势凌人的意思,在交谈中,她绝不刻薄,她和蔼而言辞优雅,与我早逝的、身为学者的母亲留给我的模糊印象差不多。

    身为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对知识的敬意、对言语的谨慎、对说话对手的尊敬,在她身上公式化地无一有缺。然而,此处我必须提及的是,她,江昳明,形容状态上仍然暗合着“阿昳”神祇一般的面影,说是略显清浅也好,在我看来,那巨大的辉光是扎扎实实庇佑在她身后,形影不离的。

    我想,曾被当做“神”的人,就是走下神坛,也必然再与常人不同了。

    用“阿昳”在《水月概要》中的话来说,金乌水月世界的“能量体系”中,有她在的场所,往往会演变出一场朴素而原始的拜神仪式,我想象那类似众人在寺庙或教堂中瞻仰神像的气氛。由此,偌大互联网的体感世界中,太多人把太多能量寄予、聚合到她身上,神的光环久久不散,以至于甚至融合到现实中她的身上了。

    “听说你去日本留学了啊。”我说。

    “云佳焰应该知道的,她没有告诉你吗?”她那双澄澈的褐色眸子在上下打量我,其中的警惕和疏离是易于察觉的。我在小会议室硬邦邦的木靠椅上挪了挪屁股、坐直身体,微笑着坦然接受她的审视,“我跟她现在只能算是同事而已——高考之前就分手了。”

    原来还不知道我们分手的事情,把我和云佳焰当成男女朋友了,难怪刚刚被她说中了呢。我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被猜到也无所谓,我自有把谎圆过去的法子。

    她因我的话微皱眉,似乎在脑中进行着了不得的程序处理,很快她梳理完毕,仍旧眼神清明,笃定地问,“我很好奇,要拿到这套游戏设备的理由,云佳焰是怎么和你说的呢。”

    “你别误会,她确实和我透露了你阿昳的身份。不过你知道,作为设备组的人,回收内测设备是我自己的主意。”

    “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嗯。”她暂且认同了我的说辞,抬手认真将银框眼镜扶正,这端庄而知性的动作略带点装模作样,但是很迷人,那微微失血干涸的双唇微启,声音是沉稳富含磁性的,“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的,一年前,设备组进行过一次内测设备集体召回,我记得当时的回收价格……”

    “多少来着,忘记了。”在谈价格吗?我有些忐忑。

    “四万。”

    “啊,这个你放心,我个人出资不会少于四万的,具体我们还可以谈。”

    话音刚落,她颔首笑起来,我被那骤然明媚的笑容一惊,才觉察到被她顺着话题带跑了,我这蠢货,那台设备塑造出的人可是神圣的阿昳啊,说起来拿出去办个展都不为过,她会在乎回收废品的人报价是四万块钱还是三万块钱吗?话题根本不应该局限在这里,我却像个愚顽不灵的、急功近利的推销员一样在跟她讨价还价。

    “好了,这些绕弯子的话先放一放。”她将红色木桌面上的一支塑料水笔用两手捏起来,指根处亦映上美丽典雅的桌面红光,她的手指,并不似录像带里征战四方的阿昳那样骨节粗大、点缀伤疤,而是从那形态的基础上,变得细腻白嫩,多了女性的柔媚之风,一方面,并未染上甲油的素手,指甲泛着血气不足的粉白色,文弱颜色尽显,是惹人怜爱的。她开口呼唤了我的名字,“姜鹤翼,我想知道你……拿到这个二手货的数据以后、会做些什么,这是重点。因为既然是个人的主意,那么你一定有想要研究的东西不是吗?”

    我心下一喜:“这么说,你愿意卖给我吗?”

    “是这样的,旧设备有些地方也接触不良了,最近打算更换设备,如果你的理由充分的话,这台就是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是这样,我个人呢……呃,我其实在旧奥体中心旁边的开发银行做志愿者,主要参与游戏接济院基础设施的建设工作,实话说,比起现在定制化的工作,我更想要在近年彻底转职到开发银行去,为贫困问题多少做点贡献,但是作为银行职员还缺经验。你的设备内含的数据资料,对泛用型体感设备检修完善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如果可以依靠研究它得到的成果,获得组长和主任的认可,那么这两年内实习转正也不是难事了。”

    这便是我的说辞,不可否认是撒谎,也有夸大自己“善良而人道”的虚荣成分,然而只要能打动我的听众,又有何不可。

    她用笔帽点点桌面,饶有兴致地问:“嗯,你预计得到什么成果?假说呢?”

    被问了这话,我的喉咙里立即要冒上“法术”,“反用感官”一类绝对不能说的词,一时间就像被毕业答辩的老师问住了一样,大脑一片恐怖的空白,舌头压在口腔里动弹不得。鼻头发痒,我抬手摸了摸鼻尖。

    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瞧着我。

    “听起来像是会改变你事业轨迹的珍贵物品,然而它的研究价值,你却没想过。”她说。

    “一定有很珍贵的数据在里面,我这样想的。”我再次抬手摸了摸鼻头。

    “比如说呢?”她放下笔,两手交叉相握,这动作可以清楚看到她腕骨的尖锐弧度,与此连接的尺骨凌厉地撑着小臂皮肉,两边小臂都生着几颗浅淡的褐色小痣,“你还瞒着我一些理由,不是吗?比如说……万法之法,法术,一类的内容。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事先说明,如果你想要禁绝那些法术,从设备上入手规制是不可行的。”她说罢,微笑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严肃地问,“那本小册子,还存在是吗?是谁给你和云佳焰看的,可以告诉我吗?”

    再震惊没有了,我怎能预料到她的神算与洞察力已达到如此地步,只得结结巴巴地接着她的话问:“你说还存在?是?”

    她轻闭眼睛摇摇头:“我当初知道这本手册会对水月世界本身造成震动,也就是说游戏的玩法可能会因此崩溃。所以在作为阿昳’离世’前一天,我已经销毁了那本手册和类似的资料数据,希望它不要造成什么影响。唯一留下的,只有定向可见的日记,存在云端档案里。”

    “你是说有人在之前就窃取了资料?”我一直向上用力保持微笑的苹果肌突然向下垮去。

    “恐怕不是’窃取’。”她脸色一时也变得很难看,“是有人实时复制。”

    “谁?实时复制?怎么说。”

    “你会相信我下面说的话吗,”她靠回硬木椅背,面露苦笑,“我也一直在想,恐怕那个世界里,不止一个我存在——我是说,不止一个’阿昳’存在”

    “你是指,有多个个体共用一套思想?还是怎么说?阿昳的能量分裂了?”

    “恐怕和你说的差不多。你若是读了那个册子,应该能明白,在我能量体系的解释下,世界乃至宇宙是一个能量体,如果我们用赫尔墨斯主义的观点来看会容易些吧——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种偏唯心的观点,一切能量不过是不同频率的振动的表现形式,即是说,就算是相对独立的个体,若同属一个、或一致性极高的能量,那么彼此之间的频率共通也是可能存在的,既然频率共通,那么在体感游戏中的数据共通也是可以存在的。”

    她说话太连贯,太清晰,太用力,我清楚看到她的唇愈发干涸,唇缘愈发泛白了。然而她的眼神却充溢着学识和幻想双重加持的光彩。

    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呢?她是梦吧。

    “我不知道这册子从谁那儿来,只是禹王给了云佳焰,云佳焰又给我看……那,你究竟有几个存在?”我声音哑哑地问。

    她望向别处。

    她的睫毛尖儿轻轻颤动着。

    “哦,禹王我知道,她应当是别的人吧,我在战队排行榜上见过、但不熟悉。至于你说究竟有几个人存在……你这么一问、我只能说,我现在能够完全确定的、只有一个。”

    “你是说……”

    “系统幽灵,米乐。”

    米乐。

    害了红眼病的、野兽一样危险的变态杀人魔,和正直高洁、流血至死也要捍卫真理的、金光闪闪的“阿昳”是同一个能量?她们怎么能是同一个存在?

    而我的老同学,这位普通的姑娘,却以学者的温和口吻,在我面前冷静地说出这骇人之语:“我,就是她们二者的同一。”

    我突然想起遥远的高中时期,那时我在五班,云佳焰和她在三班,那天下午云佳焰偷偷跑来我们班,坐在我身边,学习委员刚好用投影仪播着电影,电影的名字不记得了,斯嘉丽饰演的女主角成为了神,身体消散于世间,她却通过小小的手机屏幕对男主角说:

    我无处不在。

    我又想起在大学宿舍床上,躺着刷手机的夜晚,在神秘学论坛看到一则“蛋”理论,“地球上这么多人…”“他们都是你,不同轮回,不同人生中的你。”“等一下,你是说我是所有人?!”我是林肯,也是刺杀林肯的凶手,我是希特勒,也是被他屠杀的成千上万的人。宇宙就像是一个蛋,而我是个胚胎,我要活过所有人的生命,才能真正出生。

    我是所有人。

    因面前的女孩,我陷入了久远的、令人窒息的遐思,几乎被迷茫扼个半死,难过地神魂出窍了,而江昳明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更加可怕。

    “我无意对他人的职业规划指手画脚,只是,”她用担忧我的眼色,望着我这张失神的脸,“你现在知道了,游戏世界比现实世界更加易碎。现实里命运不济也好,至少命理学的系统中,我们所拥有的命运还有比较完美的逻辑,还有不会崩塌的’玩法’,所以,你所说的游戏接济院,是否适合作为欠发达地区的基础设施,是否适合作为福利设施……我想,关于设备的事,还要一些时间来考虑和验证。”

    规则,秩序,我所信奉的人生的信条,在这句话传入耳中之后,好像一日之间不讲道理的暴雨积攒升高,变成洪水冲走了伫立老地方二十年的堤坝,一切都在暴雨中急切地崩塌了。我明白,她说还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不是考虑是否将设备卖给我,而是劝我认真再想想自己的职业规划。

    “这算是货真价值的救济吗?”大将格拉司琼含有铁锈味的悲伤话语响在耳畔。

    再想想,什么是真正的救济,什么是真正的善良……再想想吧。

    我知道再待下去只是自讨没趣,显得自己像个失魂落魄的傻子罢了,只好起身与她匆匆道别。出门走过几步,又与谁擦肩而过——其实是被狠狠撞了一下肩,痛得我咧嘴,抬头张望,原来是方才那个面色阴郁、打断我和江昳明谈话的男青年走过去了。

    我转头走开,就像书记辛西娅的口头禅那样,我揉着肩头默默对自己说,真是糟糕的一天、姜鹤翼,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