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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别来无恙

    江昳明坐在游戏仓边,手握巴掌大的笔记本,笔迹工整地写好这五天五夜剧情的复盘之后,才顾得上理会自己不住发响的肚腹。早九点,阳光正好、小鸟鸣啭,醒来后的一切恰到好处地铺展出清新之感。她打算弄点实在的饭菜当作早餐:方便面也算,至少有点弹牙的口感,不是营养液就好。

    这样愉快地想着走进厨房,发现许葭葭堆叠在水池里的碗筷保持着原样,大概已经两天没洗了。

    葭葭挺忙的吧,也许该恋爱了。江昳明这样想着、扬眉露出微笑的表情,打算吃完饭帮她一并收拾了。

    游戏里许金乌不足一米五的少女身高,到现实中骤然间增高了十多厘米,手脚也变长、变舒展了,这带来了一种高处的晕眩感,类似晕船、醉酒一类的感官失调,江昳明就在这种头昏脑胀的微醺感中做好了自己的早餐:烤面包片、摊鸡蛋、水煮胡萝卜块和西兰花。是她想象中健康的一餐。

    由于长期饮用配比严格的营养液,摄入的钠含量和碳水含量都无需她操心,又苦于没有味觉,她忘记了在普通食物上撒盐或淋糖浆的适量程度,皱眉想了半天,最后只好各来了一点儿。

    身体是诚实的,吃多了盐,就算舌头不晓得咸味,也会在其后感觉到口渴。

    某种意义上,身体的“无法被欺骗”的性质,值得江昳明一万个感恩。咯哧咯哧地咀嚼着干松酥脆的面包片,望向窗外树梢的眼中满带着虚无缥缈的光色,她想,是的,如果不是模糊了一只眼睛、丢失了味觉,自己恐怕会固执地在那个金乌水月的“前世”中继续强硬地走下去。而正是因为身体的受伤和疼痛带来了极为天然的恼怒与不安,才因这恼怒的火苗点燃了柴草堆一般厚积许久的情绪,火焰在地狱阎魔周身燃烧,她见到了自己如同恶魔的一面。

    见到自己如同恶魔的一面,感到陌生和恐惧,才能够反思起自身的许多。

    而后,灵魂和身体得以更多地互相温存、体谅。

    灵魂不至于走在太前面,不见了踪影。

    想想看,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专注地、灵肉一体地吃完一顿早餐了呢。

    水煮菜的温热、回应牙齿的韧度与鲜艳的颜色;面包的干涩掉渣、沾上糖浆那一面的粘稠晶莹;鸡蛋本体的柔软与糟糕的火候造成的微糊边缘。。。很久没有仔细体会过了,她总是心焦如燎火般,一口口饮着丝滑无味的营养液,脑中充斥着未完成的工作、遥远的回忆以及人生的无聊。

    无聊,这绝对是致命的。

    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人生是无聊的,那是在这个“人各有命”的世界中,契机于小学邻座男同学带来的命运分析课外书,在教室的长条白炽灯下、他对自己的命运走向做出了评判——小明,你实在有个无聊的人生,你不觉得吗。面对一众同龄人单纯无害的眼光,她想要立即反驳,面对既定的命局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生来是那样的诚实、规矩,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姑娘,感情纯粹极了,一点儿也不轻佻圆滑,甚至有些耻于轻口说出任何流行于学生间的花言巧语,没有习得那样好的口才,她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唯一的回答,是挥拳对着男孩的脸扎扎实实地揍了两下。

    梳着长长的一条发辫,扎着纯黑色发绳,面对斗殴事件的质问低头默然无语,这近乎顽固的朴素形象引得了班主任的不喜,于是后来,这位自认为聪明的班主任就常常支使她到办公室来干活儿,有时是撕开几册粘连的卷子,有时是搬动一些作业本,当她不小心扯坏了卷面,班主任就瞟一眼她的长辫子,说:我就知道你会撕破,这样手重脚重的,除了你也没别人了。当她搬重物进教室累得气喘吁吁,就要对她说:怎么了,不是力气大得很吗?听你妈妈说,你得了市里的跆拳道冠军哟,打人厉害着呢。

    妈妈,如果没有将我的事情告诉这刻薄的老师就好了。她痛苦地想,若我在老师眼中是完全无可救药、笨拙、无能的孩子,那么她或许不屑于对这么一个孩子说出如此尖酸的话来。正因为我这棵灌木还有优秀的一枝立出头,面前这聪明的园丁就一定要准确地将它剪掉的——人性就是这样敏锐于恶毒的部分啊。

    邻座的男同学想要拍拍她的肩,被她轻轻躲开了。

    如此,班主任在办公室发作几次,在课堂上发作几次,老师同学,谁也看出不对劲了,她却最多只是回家默默地哭泣,对班主任没有太多憎恨。要说为何,她该是天然忌惮权威的,若不能成为压制对方的存在,情况便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所以她宁愿躲起来。说她胆小怕事也罢,只有她自己知晓有一团混沌的恶在自己心中飘荡着,倘使掌握同样的权威,自己也会不遗余力地报复回去。

    那位班主任因工作变动调去低年级,是在某个春季学期开头。那次开学前她请求母亲带她去剪头发,按照她的一再要求,理发师从她脑后枕骨的临近处狠狠下了几剪刀。第二天,她的头发几乎无法扎起。

    “小明,你剪头发了?你还是长辫子比较好看呐!”女同学围上来摸着她脑后的小揪揪说。

    “我觉得你这样也很好看。”邻座的男同学夹在女生中间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脑后不再坠重,加之春日晴朗明媚,讲台上站着的新班主任对她微笑致意,那笑容不含讥嘲暗讽,半分都没有,只是老师该有的温吞微笑而已。她抬起头,方才第一次知晓什么是苦尽甘来,一切变得美好了。

    正是从那时起她便感觉,舍弃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就好像,舍弃掉了一切一切的屈辱——

    那么,阿昳,舍弃掉自己的“孩子”、也相当于舍弃掉自己的“一部分”,是这样吗?

    回过神来,半块剩面包已经冷却失色,糖浆硬巴巴地粘在上面不再流动,一切应有的甜蜜活力都不复存在了。江昳明突然发觉自己今晨的思绪如同剩饭一样惨不忍睹,她感到些微难堪,只好颤抖着肩膀狼吞虎咽地解决了它们。

    ……

    我的探访并不顺利,一个博士生跟我说里面正在会议,要等会儿才能进去。起先我以为这个青年团支部的会议厅里坐着某个将普通学术讨论也当成最高机密的、神神叨叨的大妈或老头,转念:毕竟是坐落在金融中心旁边的政法大学,自由度应该蛮高才是。所以我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说不定里边是几个占着会议室玩剧本杀的学生呢。

    我坐在等侯席上自顾自乐了。

    硬邦邦一列三位的铁质等候坐席被放置在顶楼的楼梯间外边,像皇帝面对朝臣那样端坐着面对着上下楼梯的人,是极为尴尬的位置。来往两三个大学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我,过了会儿我才明白他们被我背后墙上的党徽、团徽和一些长征主题的书法作品吸引了,而不是因为我早上吃豆包沾了颗豆沙在嘴边。

    又坐了一会儿,这通贴瓷砖的冰凉地面的缘故吧,光照不佳的楼梯间有些阴冷,我将西装外边的涤纶运动衫拉链拉上了,抱起双臂。脑子也冷静下来,我想,这会儿我应该是紧张的——

    不是说游戏里人尽皆知的“阿昳”,而是江昳明。

    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难以把“阿昳”和她联系成一个人,甚至难以想象她们有关联。只记得她是那种典型的乖乖女——说是乖乖女,不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好像也跟同学打过架。

    她总是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做早操时,我曾在后边拽她的辫子玩,被她说是个捣蛋鬼,后来不久她就将辫子剪掉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这种淘气包总手欠的缘故。

    还记得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卫生委员,别人没弄干净的地方,她也没什么怨言,只是自己拿起扫帚抹布再打扫一遍,总是因此留到最后。之所以记得这一遭,是因为有段时间做刑警的父亲忙于破案子、接我的时间很晚,我就总留在走廊里瞎转悠,也就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忙碌的样子。那时候脑子缺根筋,也不知道帮人家一起打扫。

    不过轮到我值日时,我总是将自己的活儿做的尽善尽美,黑板都要用水洗三遍。我知道,如若不然,就会有个善良的女同学要因我而留下来收拾残局。

    哦,我还想起来了,一次,我看到她因留校太晚被她父亲骂:“没出息的,教训人都不敢教训,你就把你爹留在校门口当最后一个?人家家长都走完了!”

    当时的我被吓到和父亲面面相觑,回家吃饭时说起来这事儿,我和父亲一致认为这种谩骂式的教育很失败,只是因为孩子的善良而造就小错伤及了自己的面子,就这样粗暴地大动肝火,那么可以想见,最终受损伤的只会是孩子的善良而已。

    我还记得……

    “您好,是找江学姐的姜先生吗?请进。”

    才注意到一个梳中分的女孩子欠身喊我呢。

    “啊,是我。”也不知是不是贴近墙壁上红彤彤一片的党徽和团徽的缘故,我猛地站起来,站得笔直,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谢谢您啊。”

    “没,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江学姐刚刚在谈担任辅导员的事情,她本人好像有副业,时间上蛮不允许的,跟领导多说了两句。”女孩推开玻璃门领我走进去。我俩并肩走在灯光黯淡的长廊道里。

    “还有副业啊?”

    “您不知道啊?您不是她男朋友吗?”女孩笑道。

    “误会了误会了,我是她老同学,我俩十几年没见了都。”我摆手说着,脸有些热。

    “哦,对不起对不起。哈哈!我以为呢。”尴尬是尴尬,女孩的话痨好歹也填补了些我对江昳明认知的不足,廊道挺长,我俩几秒钟彼此无话,又听得她自顾叹气,“哎,讲这个辅导员的工作吧,是麻烦,要对付那么多学生。人家留学回来就想专心搞搞学术的,哪能这样乱指江山,耽误人才。”

    “听你这么说,确实。”我将手揣在兜里说,“她留学啊。”

    “哦,对,研究生留日,去年冬天回来的,日语说得蛮好了,还帮我翻过生肉综艺呢。”

    “这样。”

    原来做“阿昳”的那两年多,她在国外。

    “您从这儿往右拐最里面的那间小会议室哈。”

    “得嘞,谢谢您!”

    我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声音放大了,是有点想让会议室里的人听见,以反过来解除自己心中某种忐忑不安的。因为今天不仅仅是要见她,还要完成云佳焰给我的任务——我要扯一个谎,将她用旧的内测版游戏仓骗到手,云佳焰似乎想从中找到“阿昳”反用感官系统施展“法术”的数据,而我嘲笑她就算找到了那些个她眼里的“秘籍”也必然学不会一星半点。话虽如此,我还是来了,我想,若是能由此研发出禁用“法术”的插件,也算是维护游戏秩序的大功一件。

    况且,我对她很好奇。

    “多新鲜呢江江,你都开始做饭了!”

    一声清脆的少女音调攫回了我的思绪,那声音像是从电子设备里放出来的,有些失真了,隔着一道枣木色的会议室门变得更加模糊。我期待着会议室里那人的回音,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回答,正当我准备迈步更加走近那枣木色门扉的时候,有一个沉稳而温和的声音隔门响起在很近很近处:“葭葭,等会儿给你回电话,要见一个人。”

    “好,你忙你忙。”

    我还没准备好。

    我打算后退两步的,因为那声线具有某种个人性的魄力,是有些动人心弦在里边的,还因为惊觉自己西装外边套运动衫真是有伤形象,后悔怎么没有换身合适的衣服再来。可是迟了,门已经洞开,那人的身姿、连同会议室内不由分说就把人照得亮堂堂的白炽灯光色一齐闯杀了走廊内的一切暗淡。

    她和光是一处的。

    看不出是否化妆,戴上了银边眼镜,留着落肩发,穿着很普通的长裤,淡蓝色衬衫和针织背心。相比于典型的读书人,她的气质多了一丝活力和挺拔,但远远没有“阿昳”那样强壮结实。真实脸色比“阿昳”苍白一些。她轻抿着嘴唇,放松状态的唇角不含任何轻佻的微笑弧度。也许因为清楚知道她是那个“阿昳”,我总感觉源源不断有凌厉肃穆的杀气从那双目光中氤氲而生,又被镜片阻挡,最后化作一种自然而然的威压气质,以攻为守,或者化作一整面将她的核心包裹起来的强硬盾牌,坚不可摧。无论是哪一种,这气质都保护着她自身不受外界侵染伤害。

    我感到,那核心决然是宝贵的,也决然是脆弱的。

    “啊,是你。好久不见。”她认出了我,长而略略高扬的双眉松动,开口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眸眨了眨,唇边展露出公式性的微笑,“请进,你是超命设备组的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不再是那个善于沉默的、老实乖巧着吃哑巴亏的小女孩了。我很后悔在早上联系时写明我的身份,超命设备组,这最错误的选项,仿佛引起了她很高级别的防备。

    我还没回话,喉头已在紧绷着吞咽。

    “云佳焰吗?”她试探地问。同时,却笑得更加笃定。我分明看见她微微眯起眼睛,这是一种包含威胁的眼神。

    我还没进门,两足已在飘。

    那感觉就好像被巨大化的“阿昳”提着后背的衣服布料拎起来,逼迫我这小小的酱油角色与她神一般充溢日月辉光的金色双眼对视。而面前却是个矮我许多的姑娘,她微歪头,深褐色的眼底流露疑问时特有的真诚。

    这是我认识江昳明以来,最糟糕的一次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