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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幽幽青弥

    “加入太夏战队,只有三件事,打牌、喝酒、战斗!没在牌场上输光过底裤的、喝酒敢用小杯子的,战斗敢不给我打起精神的,不要来一律都——我晓得你们很多人喜欢在游戏里盖房子种田、玩装扮小游戏,但凡有这些个过家家的兴趣还是回家去、趁早!太夏不缺厨娘伙夫,禹王要的人,是只知道战斗的家伙,听到吗!”

    虽然太夏的人事局局长白泽,在燕城联合招聘会上,一直用粗犷的姜城口音放狠话,实际来应招的人都知道,禹王的太夏战队处处模仿昳神纪律严明、体恤部下的作风,实际待遇是蛮好的。

    模仿战神“阿昳”作风不是禹王的独创,应该说模仿的人很多,禹王却是最像、最威风、最美艳动人的那一个,近来她更是处处学习那位人物,甚至最近开始用的四米长枪,也是从那人曾爱用的一杆“太阴枪”改良而来。

    禹王因采集战略物资,并没有亲自现身招聘会。太夏的主咨询台固然就时不时有其他战队的人来侵扰捣乱——禹王的敌人是蛮多,在她眼里不过都是杂碎。但少了那白金女王来镇场吸引目光,半天下来还是被抢走了几个来应征的重甲兵。

    注视满场熙来攘往、兴冲冲寻找靠山的新手玩家,太夏技术员咨询台前坐定的辛西娅,心血来潮,用手敲敲身边太夏战队二把手、格拉司琼搁在台面上那五根闲散无觉的手指头,“格拉司琼,你知道这里少个什么关键的东西吗?”她用平淡的语气问。

    “嗯?”格拉司琼从《超命日报·三月合订版》后露出一只冷肃的铁皮色眼睛。

    她似乎是连一双完整的眼光都吝惜留给辛西娅看的。

    “算了。”辛西娅本来只想开个玩笑,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趣,但发脾气的自己又令她自己感到些微的掉价。可是掉价又何妨呢?她总得对格拉司琼显露些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吧,一些温驯性格里带刀子、带尖刺的部分,情感上笨拙贫瘠的格拉司琼才能隐隐感受到哪怕一点点内脏疼痛的感觉——让格拉司琼大将为自己胃痛,大概是善良的辛西娅唯一特殊的兴趣。

    格拉司琼眨了眨那双铁灰色长睫毛,放下过期报纸:“愿闻其详。”

    白铁皮色硬直的齐肩发,今日因没有战事而被她松散地垂下来了,就是垂下来了,根根发丝也严守军纪般,未有丝毫凌乱。稳重的发色和禹王统一购买的白金色套装不太相配,那尊贵狂放的衣裳领口套在这位大将脖颈上,甚至融合出小丑般浮夸的搞笑气质。

    不,辛西娅捏了捏自己领口同样浮夸的金边,想,自己的意思并不是说格拉司琼与“尊贵”二字无缘,她的意思是,“尊贵”气质在格拉司琼身上被选择了:一部分金光灿烂、张牙舞爪的杂物被精准阻断,留下了内敛、整肃而纯净的铁灰色物质,那便是格拉司琼的气质。

    这话要是说给张牙舞爪的禹王听,禹王应该是会生闷气的。

    “没什么,您别在意。”辛西娅为掩饰面对格拉司琼的紧张,皱了皱鼻头和眉心。将视线转向别处。

    “辛西娅书记,”格拉司琼见外地叫她的职位名,辛西娅回目相望,却发现格拉司琼用那双冷冽的铁灰色深湖认真地映出她琥珀色的双眼,“我认为您的意见,比报纸上的过期八卦更加珍贵。”

    “我只是想说个无聊的笑话,格拉司琼大将。”

    “那想来亦不会让我失望,辛西娅书记。”

    “谢谢大将的信任,”辛西娅嘴硬地红起个脸说,“我是说,今天太夏之所以招不到什么人,是因为缺了个东西摆在这儿吸引眼光。”

    “那么、我们少了个什么漂亮摆设呢?书记?”

    “回大将,缺一件禹王的等身人形立牌。”

    “哦、原来如此。”格拉司琼草草回应,末了又将目光移向台上的过期合订版报纸。

    她没笑。她没笑!辛西娅又羞又气,虽然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但遭遇格拉司琼的冷漠让她心里实在抓狂,又由此深刻认识到,大概如同禹王所说、自己因长久沉迷于数学而变得匮乏、劣等的幽默感让格拉司琼感到无聊,故而一时间挫败极了。

    真是糟糕的一天不是吗?辛西娅·温特曼特尔。辛西娅对自己说。

    过了片刻,格拉司琼却像是刚从一场沉思中醒来、望向辛西娅并不舒展的侧颜,若有所想地开口了:“我想,如此一来,在太夏建一个禹王的周边手办厂,便能切实可行地筹集到更多军费吧。”

    辛西娅被这突如其来的笑话逗得勾起嘴角,意识到格拉司琼正对自己脆弱的情绪付出着非比寻常的注意力,辛西娅双颊骤然聚上温暖红云,遮耳发将她一双烫耳捂得要烧焦了。潜滋暗长的暧昧正在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角落徐徐升温,却倏而有人停步于前。细嫩如柔荑的女人的手伸出一只宽大青黛色长袖、局促地按在二人面前暗绿的法兰绒台布上。

    “请问……”

    二人闻言同时抬头望去,在一只素手撩起的竹编锥帽面纱下,现出好个额角丰满、眉如远山的美人面。美人看似柔弱无力、温婉可欺,格拉司琼却察觉她眉峰下露着一股弄云换星的神魔之气,资料卡也被设置为“不可见”、更添起一份神秘。辛西娅听出、她操着一口淡淡的吴地口音,此刻问:“请问、贵战队除了招收冲锋兵、医疗兵、重甲兵、弓兵之外,只有’技术员’的分类了,是吗?”

    “请问您的姓名。”格拉司琼拿出登记表,从怀中掏出钢笔,掰开笔盖。

    “阿弥……弥补的弥。”女人仍紧关着资料卡。

    “您的技术是?”辛西娅亮着一双琥珀眼睛追问。

    “什么样的技术可以呢?”

    “器械维修、物资点检、药品研发等等,不一而足。具体要看是否合乎太夏的作战需要。”格拉司琼头也不抬,似乎因着自己需要做出官方冗长的说明、语气也不耐烦起来,“可以现场展示的、就立刻展示,不能的、提交履历待查。”

    “这样啊。”女人怯怯地瞟了一眼辛西娅,对方眯眯眼,望向她的眼神充满善意,仿佛在说,自己身边这块铁皮就是这么又硬又臭,别介意。

    “我会、法术。”女人说。

    法术?什么是法术?辛西娅歪头诧然,忽感手下桌布洇来一片略带草香的水汽,竟是女人在前一刻指尖施力,将暗绿色法兰绒桌布变作了一桌绒绒的青苔!格拉司琼忙将登记表拿开以免被露水弄湿,两只捏笔拿纸的手抬着愣了半晌,她忽而嘴角略勾,低笑道:“原来是你。”

    女人只得等候发落,她咬紧嘴唇。

    格拉司琼抬眼,眸中铁色锐利:“你果然还活着,青弥。”

    青弥?!天哪,确实是她!天知道辛西娅看过多少遍那段并不清晰、十分惨烈的洛离之战录像,每次到了青弥背刺主将的前一刻,辛西娅总是要暂停来缓一缓自己悲伤恐慌的心情。一次,战术研究会时,禹王将洛离郊外一战的录像带拿给几个高管共同分析,格拉司琼怒声评判青弥说:刀砍在背,何其阴毒,蛇蝎心肠!那是格拉司琼第一次显得怒不可遏,将当时只是会议记录员的自己吓得抖了三抖。

    格拉司琼背后是个很特殊的玩家,她大概就是民间命理师口中的“使命派”,携带着几十次前世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的。足迹遍布古埃及、北美、中东、苏联、华夏,其间做过小部落的首领,也多次出相入将,今生则是国内某药企资深研发员,她生来就知道自己要致力于抗肿瘤药物的研究。不过由于背有累世战场记忆、不杀几个人就手痒,故而科研之余才玩起了体感类战斗游戏。

    而之所以格拉司琼如此痛恨阴毒之举,是因为她的第32世乃为岳飞长子、少年将军岳云,遭背叛、构陷,年仅23岁就被斩首于闹市。

    “你拿什么保证,不会以同样的手法背刺禹王。”格拉司琼冷笑。

    辛西娅无暇探究本应作为“背叛者”被短剑刺死的青弥为何还活着。她缩回手、也缩回目光,冷静地说:“我们不招收有叛国、叛族、叛队前科的成员。”

    “禹王从系统幽灵米乐那里拿到了阿昳写的东西。”青弥遭到拒绝,面上泛出一抹急色,“不、不加入也可以,我今天来,也只是想见到禹王,问她几个关于……阿昳的问题。”

    “我们的王不在。”格拉司琼的声音又冷又硬,显然正极力忍耐自己的厌恶情绪。

    “我之所以……杀了阿昳,”青弥哽着嗓子说,“是因为,她希望我这么做。”

    “你!”格拉司琼咬碎一口银牙拍案而起,全然不顾两手还黏着青苔碎屑,紧紧捏住了青弥的领口将她提到自己脸前,一时间惊动了一圈在场人等,主咨询台的白泽也瞪着眼睛看过来:“妈呀,大将,发什么疯你这是?”

    青弥将头微微歪向一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辛西娅想要拉住格拉司琼叫她冷静,可对方毕竟肌肉紧实、气力如山,不是一介书生的自己可以撼动的角色。格拉司琼还算能用理智克制音量,她低吼道:“我敬佩你的主将!你主将死前,恸声一吼哀天动地,谁人不为之动容?你这蛇蝎小人,再胡扯八道侮辱先主,以后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你杀不了我。”青弥悲伤地微笑了,那笑容并不针对格拉司琼,却似乎含有对己身的嘲弄。她缓缓睁开那双灵秀如冰溪的杏眼,摇头,口唇苍白道,“阿昳化作的短剑杀遍旷野,刺向新月,唯独没有取我性命,大将,可证我从未背叛她。”

    格拉司琼眼中顿时满是铁锈般的疑虑,她先将她放下来,单手扶了扶军帽,对白泽局长和周围人说:“此人出言不逊,被我教训一通,无事。”辛西娅将格拉司琼扯下来坐着,并示意青弥继续。

    青弥轻轻拉了椅子,坐在一桌青苔对面。

    “洛离郊外一战前,阿昳已是强弩之末,我数次听她心声,满是抗拒抢夺、斗争,期望自绝的自厌之言,她心不向战,却因担着主将之责,只能强行催眠自己说些空泛的信念理想。一切对她而言亦是空耗,于是……”

    “于是你就那样杀了她?”辛西娅抽抽嘴角。

    “那一刻,她希望有谁了结她的性命。”青弥幽幽地、虚弱地说话,似乎表白心声也会将她剔骨凌迟一样恐怖。

    “你能读她的心?”格拉司琼眉头打结了。

    青弥点头,语声和缓:“应该说,我是她,她亦是我——更多一点说明,我是她此生的本源意识、而非其他想法和表象。借由这游戏角色的数据载体,我才能与她相见。在这里,由于心意相通,她的所学所悟能够为我所用,而我则完全遵从于她的意志。她离开了游戏,再无消息,我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两千年……终于这一段时间我隐隐感应到,她重新开始思念我了——我好希望……她回来,想问问禹王,知不知道她的事情。”

    辛西娅听了这云里雾里的说明,脑筋不知怎么灵活地一转,立即有醍醐灌顶之感。她看向身边脸色铁青的格拉司琼,对方竟也看着她,“也就是说,”两人对视着、默契地喃喃道,“系统幽灵。”

    青弥不是真正的玩家,而是、第三个为她们所知的系统幽灵。

    她是“阿昳”的影子,是她的幽灵。

    格拉司琼,

    眉头虽深得还能拧死蚊子,但手上已经先一步动作,将登记表和钢笔越过青苔递到青弥面前:“现在补完你的信息,作为’阿弥’法师为我们效力,我便准你跟我回去见禹王。”

    辛西娅不禁感叹她优异的反应力和魄力。

    青弥慢吞吞地摘下锥帽,坦然相对。仿若细雨中拨开枯萎莲叶,现出一支带露的浅绯色荷花,凝香挂泪、好不凄美。她指尖动作细致有条地整理不加饰物的髻子,那是游戏系统中两千年时光未能使其褪色的漆黑色秀丽鬓发,抬手时白藕一般的手臂露出了衣袖,引人注目,放下手,胳臂又被深色衣袖盖上,隐却了那玉骨冰肌。她以目光仔细抚过登记表上格拉斯琼飞龙舞凤的字迹,脸上遂愿的笑意里,含有一种枉然的、义无反顾的悲戚。

    她是那样深情。

    那样温柔。

    “好,我答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