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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梦非命

    也就在去年秋天,爷爷和三爷爷下葬后三个月的某天晚上,江昳明重新做了跟小时候一样的噩梦,不过对这个年纪的江昳明来说:在潮湿的荒村外奔走,跑过枯井惊觉里边是几具白骨的剧情和画面,已经完全不能构成她认知中“吓人的梦”。

    要说梦的意义非凡之处,那曾是她人生过到三岁接触的第一个噩梦,亦是最单纯的那种噩梦。

    后来噩梦的形状便从白骨的梦、被恶魔追逐的梦、流血的梦、坠落的梦,渐渐变为考数学的梦、上班迟到的梦。那之后,江昳明在梦的考场上常常会一题不答、无聊到清醒起来识破那是一个梦。她想,连梦也被现实的好恶规驯了,这大概是自己失去想象力的一个重要表现。

    三岁的小江与现在不同,她还常常有时间放空大脑,童年闲散自在到,就是噩梦之中也会轻松走神,犹记得那个梦之后的剧情变成在荒村古屋中寻找茅房,她成功了,代价是屁股后边一片温暖的湿意半夜将她惊醒——闯祸的小江只能为难地戳母亲的后背。

    江昳明那晚再次梦见荒村白骨后,安静地醒来了,她只是翻了个身仰躺着、思考白骨的身份——也许是爷爷和三爷爷的象征吗,听说,尸体只需一个月多一些就可以完全白骨化了。按照回族的习俗,两位爷爷是在清真寺做过些仪式以后、包裹白布土葬的。江昳明跟父亲关系不好,于是跟爷爷那边也不算很熟,她不知晓白骨在井里出现代表着什么,琢磨了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而外婆这边,按照汉族习俗、是在殡仪馆火葬的。

    与爷爷不同,三年前外婆去世,江昳明前前后后梦到因癌症去世的外婆,却是数十次了,恐怕比母亲梦到外婆的次数还要多。在梦里、外婆总是健康的,或者总有人来告诉江昳明“外婆手术后还有些后遗症,不过可以活很久”,那种梦里,无论多么不合理、不科学的旁人的解释,江昳明都会立即相信,以至于有那么半年的时间,现实里的她也一直处于分不清外婆究竟病没病、究竟有没有去世的糊涂状态里。

    说实话,糊涂着还很是安心,有时忽而醒悟了、反而痛苦不堪。

    江昳明由此分析可以见得、对于外婆的离世,自己一直紧握着某种“不以置信”的昏厥状态触发器,一旦有人胆敢将她拉进悲苦的现实之中,她便会敏捷地敲下按钮,发射麻醉针,立即将自己送入安心的昏睡中去。

    三年前,母亲找她的一位命理师朋友治好了女儿的臆想症,那个好心的河南大爷实在好心过了头,顺便将她一生运势分析齐活,还抓了几副药一举搞定她的间歇性失眠。

    之后,不得不健康起来的江昳明终于能清晰认识到“外婆已经去世了”,她看开了,也开始认命了。唯一的后遗症便是,只要与母亲单独呆着,她便会开始想,外婆的离世固然已经是一场弄坏思维的巨震。难以想象,自己之后站在殡仪馆送别母亲的遗体时,是怎样一幅景象、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难以想象啊。

    江昳明用手戳母亲平滑的后背:“老妈。”

    伴着空调送风声,母亲呼吸均匀安适、没有回答。旅途劳顿,她正侧睡着午休。

    偶有鼾声响在身后女儿的耳侧。

    江昳明的手臂肌肤,可以感受到几厘米以外母亲后背氤氲的熟悉的温暖。包裹这后背的浅色睡衣布料已经没有几多褶皱可以伸展,是因中年的躯体代谢减慢、聚会繁多而发福了不少,连脊椎骨凸起的形状也看不清楚了。而在江昳明感觉中,母亲的后背依旧是极度亲切、美好的。

    她轻闭双眼,想,母亲便是母亲,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一样吧:谁会在乎母亲的胖瘦老衰呢?谁会因形态的老丑,就不再爱戴慈母的灵魂呢。谁的人生中第一个依赖上、爱上的灵魂,不是母亲那无限包容的温暖灵魂呢?

    或许“母亲”伟大、值得被赞美,是因为世间只有“母亲”这一种角色,会自然将那幼小的生命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像造物对待它的孩子那样,为其付出无限包容的爱,以至于不分你我——也许,由于造物无法现身人间,所以造物派来了“母亲”。

    生命便是这样流动着,如同包含神性的母爱,如此自然。

    ……

    一会儿,后背开始幻痛了。

    江昳明知道自己睡着了、在做梦。自从接受了“外婆去世”这个事实,自从不再进入游戏仓,她便再也不能拥有可以沉沦期间的美好幻梦了。

    知道是梦,却无意控制剧情流向,她一般选择冷眼旁观。

    江昳明嗑着爆米花,默然台下就坐,准备在心中评判梦境剧场的光影表现,评判意象表达。

    窗外高空不阔、黑云压顶,自从战败阴雨已下了三天。窗帘紧拉,雨风鼓起浅蓝色帘脚的景象幽灵般映于穿衣镜中。深灰色高领紧身战衣带来了猛烈的燥热。这是一件内搭而已,是阿昳日常穿的那种无聊的衣服,她这会儿却感到快要被这暗灰的绷带绑死了。满脸升红地撕开扣子,青筋鼓胀的少年的手,将皱巴巴的衣裳摔到一边地上。很明显,她是燥热的、愤怒的。

    穿衣镜前展现出白皙后背上清晰的疤痕。

    战斗状态中受伤并不会反应于日常状态中,故而这是江昳明从未见过的疤痕。

    她大概知道,这是青弥那一刀的具象化。斜爬于后背的长刀疤膨出逼真的、恶心的红肉,那战士左背优美的斜方肌与右背优美的背阔肌,承载刀疤、随呼吸韵律微微起落,肉红色与象牙白色交错着轻微的晃动,在一瞬间也会叫人心荡神驰。

    青弥温柔纯净的眼波出现于镜中,她似欲在背后抚摸自己那双素手带来的刀伤,却不敢伸出手。江昳明就喜欢她那副想、又不敢的样子,这令她感到一种鄙薄的爽快。两人如美术教室内的白石膏像那样长久定格着、对峙着。

    雨水泻落,痛击窗棱。一瞬炸亮窗帘的闪光似乎劈落了虚弱的太阳,室内霎时趋于窒息的浓黑色,光走了,望不见二人身形了。惊雷包围在这幢小楼房的四面八方、劈开云间大道,让下一道来临的诡谲的闪电直直刺亮了房间,白光刺瞎了一切、可光明转瞬即逝,只点亮了房间深处衣柜旁、一双血色发光的眼。

    米乐。

    江昳明的心脏剧烈跳动。

    如果认为那双眼睛的鲜红是危险的信息的话,那么这血色的无所不知的幽灵,是来啄食自己伤疤旁鲜美的腐肉,还是充当先知、发来什么可怖的预告呢?

    咧开了白牙两行,米乐的声音婉转含笑,如同咏诵诗句:“结实美丽的肉体,攀附着可怖的旧伤、并且会在潮湿空气里泛起疼痛,这是忧郁的罢?”

    “是忧郁啊。”于黑暗中,青弥唱戏般附和道,“哪怕是因为恨我……你会回来吗?”

    “米乐,你想说什么呢?”阿昳没有理会青弥。

    血色兽目眨了眨,目光突而敏锐地离开阿昳、扑来观众席,望向这位观众的赤红色占满了整个银幕:“啊,我问你,你是忧郁的、可悲的罢?”

    “不错。”观众应答。

    “可我明明……看见你沉浸在喜悦里……阿昳,你爱这份忧郁啊!”

    闻言。

    观众的瞳孔轻轻震动着。

    立体声的、米乐疯狂的喘息声中,观众反手丢出爆米花桶,咬碎齿间不堪一击的膨化零食,这位寂寞的、唯一的观众站出黑暗,开始了演讲般的自白:

    “没错。

    委受冤屈的可悲与忧郁——恰恰是让少年的我最入迷的物事。

    我是生于和平年代的一个柔弱的小丫头而已,却永远地渴望着一场沉重的负伤。在别的孩子披上薄毯扮演女皇或超人,演绎功成名就的过家家时,我最喜爱用外婆药盒里的过期纱布浸染陈旧变黑的红墨水,紧紧缠在胳膊或大腿的动脉附近,装作负伤,半躺在老屋沙发一角接受黄昏时夕阳的凝视,想象自己遭命运背叛,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相比起财禄名利、花红月团的人间圆满,

    甚至,相比起从容赴死、慷慨就义的自洽,

    情理之外的悲屈壮烈才是灵魂遗落人间最极致的美学!!

    现实中我一生都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曾不止一次地祈求命运、哪怕是在梦中,命运的风暴要用最粗暴、最无法预料、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将我几乎杀害一次。

    少年英雄会柔弱地倒下,再也无法于绝境的泥沼中坚强起来……正是溺于绝境之中旧伤难愈的不堪姿态,正是虎落平阳欲说还休的败者之伤,才能够成为破开世人心膛的利刃,挖出人性血肉中最纯净的、最忧郁的水晶般的意志与理想,一簇簇雪亮的、满载同情的水晶折射出纳西瑟斯般苍白绝美的侧颜,令我沉沦而难自拔。

    没有复仇,没有回头。

    象征垂成功败的致命伤疤的丑陋,会让那场壮大至死的自我恋慕达到顶峰!

    米乐,你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囚禁在游戏里的幽灵。你是怎么看破生命的情理因果,看破我精湛的演技,得以直视我灵魂的秘密?

    你究竟是谁!”

    荧幕陷于黑暗,是米乐含笑闭上了双眼。

    【回来吧,阿昳。】

    【你的使命没有完成,我们还彼此需要。】

    白色字幕停顿三秒,不知道那是米乐的预告,还是青弥的哀叹。

    江昳明胸前起伏,两拳紧攥,梦的电影散场,这位惊怒的观众却久久不愿离开。

    这里没有观众,只剩下了灵魂。

    ……

    江昳明醒了,仿佛人皮面具硬被别人扯烂,这个梦让她有种深刻的不适感。

    不仅仅因为“阿昳”那场大戏最深处的伪装被人揭穿,或是因为疑惑米乐为何能够穿透游戏读取她的潜意识,更多则是因为,用了小半的人生精心制描绘的美丽面具一下子被人粗暴地弄坏,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实在是愤懑不已。

    江昳明坐起身,盘腿,用一只能够辨析物体形状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望向宾馆窗外褪色的楼房。

    需要说明,就如同这窗外嘈嘈世间的情理、思潮中的人心冷暖一般,她的思维想法与做事原则,和持重正派、坚强勇敢、渴望功成名就的“阿昳”没有任何区别。她的情感体验,也与她自己叙述的喜怒哀乐毫无二致。那些并非谎言。然而,被人生大戏摆布的灵魂并没有忘记,这副行走于人间的躯体深处,还有一种生命更加极致纯粹的灵性的追求。

    她所期盼的,不过是一场长久压抑后、酣畅淋漓的功败垂成。

    悲伤、忧郁?不,正如米乐所说,她爱着这份忧郁……那是她生命求仁得仁的美啊。

    ……

    这次母亲再带女儿来到河南找那位老大爷,是为了重新推演女儿的命运,母亲总是贪心的,还期望治好女儿的眼睛、恢复她的味觉。母亲兴冲冲的,江昳明倒是得了空心症了,没些所谓,随母亲的开心罢了。

    大爷名为“李氏命理工作室”的平屋门前,松松散散植着几盆绽有巨大花朵的白月季,花朵太沉了,月季有点垂头丧气。提了半袋水果的母亲快活地穿梭其间,用手机给花拍照留影。江昳明杵在一边,不时拍打蚊子。直到光头大爷踩着黑布鞋笑眯眯地站在她母女二人面前,手里捻着一串光溜溜的木珠,背光的脑袋也是一颗光溜溜的圆珠。

    “快叫老师。”母亲喜笑颜开。

    “老师好。”她挠挠右腿上的蚊子包。

    这几年,针对个人命理的研究潮流涌动,逐渐形成了国家规范。“人各有命”的价值观的普及,也使得热衷于世界政治研究的时代风潮没落了、渐渐死亡了。

    江昳明也想过放弃政治研究员的工作,凭借秀才的好脑袋、趁早考个国家命理师资格证,回家开间工作室图个闲散自在。然而自己的老板是位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老教授:诸君,老头子退休之前,有望看到建构主义的理论创新在我们国际关系学后生的手下发展光大吧!鉴于他总这么吹着茶水殷殷笑言。于情于理、江昳明也不忍心跑路。

    “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打游戏时间太长了,医生说大概是那个游戏装备不完善,过烫伤了肉眼。”坐在阴凉的小诊室里,母亲一边悄悄扫视着满桌令她觉得十分神秘的命理资料、书籍,一边抢答说。

    “味觉失灵了?”

    “这小孩!为了延长游戏时间,只喝那个代餐的营养饮料,味觉搞坏了。”

    “主要是发了一次高烧吧。”江昳明无所谓还被母亲当成孩子,淡淡总结说,“脱水发烧。”

    “那次都抬上救护车了!”母亲抱怨一年前的事情,“室友发现晚一点都没命了。”

    按照算好的命运走向来说,是不会没命的。江昳明想,却没说。

    江昳明对于让母亲担心,弄坏了母亲给她的身体,其实充满了抱歉,然而她哪里会是那种坦诚道歉的女儿呢,这会儿只是耸耸肩,不自在地沉默了——母亲如何能理解,自己已经在游戏里过完了波澜壮阔的一生呢?在母亲的理解里,游戏只是游戏,是让她玩物丧志、一事无成的坏东西。

    李大爷有一搭没一搭问了一点游戏里的事情,诸如剧情、体感设备的原理,游戏里的衣食住行之类的。她虽不知对方能否理解,也照实回答。

    “我们就是想知道,为什么算好的命会变呢?李老师您看,虽然说了事业婚姻都一般般,辛苦求财,子女无缘,咱都认了。但是起码到四五十岁都健康,现在小江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母亲打断说。

    这辈子啊。江昳明想。

    10到20岁、身体很差、只适合专心读书;20到30岁事业上得点小财但辛苦奔波;30到40岁辞职做主妇,夫妻感情还算好、但与子女没什么缘分;40到50岁丈夫失业落魄、自己不得不做点小本生意,家里算是衣食无忧;50到60岁因操劳体弱,儿时埋下的病根复发,先于丈夫离世。看来晚景稍有凄凉,但不至于穷困潦倒、孤独无依。

    对于自己无聊透顶的命运,江昳明只听这个秃顶李老头说过一次就记住了。一开始不信,现在却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给向她表白爱慕的同事听:所以,我是晚婚命,三十来岁才开始恋爱,你合该是找错人了。

    李大爷,看了看她那关心则乱的母亲,又看了看神游天外的江昳明,面对这迥然不同的母女二人他微笑了,一手把江昳明白纸黑字的星运、排盘资料都推到桌子一边去,兴致勃勃地问她说:“上次我说了,其实命理学对一类人不顶用,考考你,还记得是哪种人吗?”

    江昳明回忆起来了,却摇摇头。

    “都说,气数所囿,天命所梏。生而为人则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毕竟跟随业力轮转,逃困无门,但有一类人气质殊胜,算是例外中的例外。”李大爷用制止的手掌朝向她蠢蠢欲动着要大问一通的母亲,看着江昳明懵懂的眼睛说,“今日见你气质和从前那次有所不同,透着一股不争、成全之仁,这很难得。你方才所说,得以水月镜花中一世为君、发心修命,立功开世、慈爱人民,济度俗心、另其幸福。依我看,结局虽尽却诸恶、而众善未圆。

    易说,乾之六四,或跃在渊、是无咎也,但既有志为大修行人,理应坚心不二、而超命绝尘,百尺竿头需进步。

    此刻,更宜勉而行之!”

    江昳明愣了半晌,当她听懂李老头的意思后,不禁坐直腰杆、紧扣两手。

    紧跟着,她鼻头一酸两眼泛红,无助道:“可我的眼睛……已经坏了。”

    李大爷松开油亮亮的手珠,抚摸自己油亮亮的脑壳,“哎呀”,他对面前这位唇红齿白、眉目朗逸的年轻人笑道,

    “小姑娘别担心,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