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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7·桀骜的公羊(下)

    五六日,苏武逐渐康复,在常惠的搀扶下走出帐来。

    因单于撤去了为使团配备的仆从人员,寝帐周遭变得分外冷清。苏武对此并不在意,他只等着那个小人卫律再次前来。

    “张胜什么情况?”苏武问道。

    “听说…他和虞常这几天一直在牢中,牢底积有一尺深的水。狱吏每日只给他们一人一块干酪,不给水喝…且纵容顽童在牢顶木栅上如厕…但他们渴急了,也只能喝……”常惠怯生生地说着,唯恐自己也会被他们供出,好在至今没有任何风声。

    “士可杀不可辱!他们何苦活着……”苏武似乎做好了再次自尽的准备。

    “喔咦!”粗鲁的声音伴着一阵马蹄响,打断他们的对话,是得知了苏武康复消息而急忙赶来的卫律和左贤王一行。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三兄弟此次平叛有功,升为十骑队长,又得左贤王赏识,被任命由塔尔巴干带领着、辅助卫律查案。在他们身后,满身污泥,捆着双手,被粗长的马尾绳牵引着蹒跚而来的两人,是张胜和虞常。

    “苏将军身体可好啊!还能否角抵了?跟本王切磋切磋?”卫律打马绕至苏武身前,戏谑地问道。

    “丁零王休得无礼!让汉使进账再说~”左贤王不怀好意地说道。

    “殿下,您所言极是,这汉使可羞辱不得…糟了!苏格,你快去请弧赤鞮大巫师,一会儿汉使又得需要他的帮助了。”卫律狞笑着调侃,苏格误以为真,正欲调转马头,被策马并排的塔尔巴干面无表情地拉住了马缰——老武士打心底里不赞同卫律对苏武的折辱。

    众人拴好马匹,走向寝帐,左贤王率先进入,腋下夹着毛皮靠枕,悠闲侧卧在了上位。苏武、张胜和虞常被勒令站在帐中空地上,磐石军战士们围于身后,常惠则跪倒一旁。苏武立定颔首,冷冷盯着左贤王;虞常高傲抬头,斜斜撇着卫律;张胜则有些怯懦,精神不定,眼眸飘忽。

    狐鹿姑轻蔑地抬了一下头,说道:“丁零王大人,开始吧~”

    话音刚落,卫律抽出短刀,一瞬间划破虞常伸长的咽喉。顿时鲜血如注,肆意喷洒起来,库斯坤和塔施尔及时将他扣倒在地,才没溅到左贤王身上。

    突如其来的杀戮令剩下三个汉朝人震惊不已,苏武很快恢复冷静,转过头怒视狐鹿姑;常惠十指扣地,低着头颤抖起来;而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张胜,双腿间流过一股温热。

    卫律蹲下身子,在虞常不时抽搐的身上擦净刀身残血,冷冷说道:“妄图掳掠王族天眷,谋划刺杀单于近臣,判处死罪。”

    “啊——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不想死啊!苏将军救救小人啊……”张胜突然疯癫,拉着苏武的袖子,跪在了自己的污秽上。苏武转过头,看着这个几日前还在跟他争论家国大义的男人,如今的可怜模样却像一条乞食的丧家之犬;心中泛起一丝怜悯。

    “不过嘛……撑犁孤涂大单于陛下仁厚,”卫律转动着手腕走到张胜面前,青铜短刀金光闪烁。俯下身,用刀尖挑起张胜的下巴:“但凡愿意归降琨的,一律赦免,封官赐爵……”

    不等卫律说完,张胜转而跪向卫律,连连磕头道:“降!我降!我愿意归降!”

    “豺狼!”苏武的怜悯瞬间荡然无存,在他头上狠踏一脚,张胜滚了一圈又面向左贤王跪好。

    “萨斯坎、库斯坤!”卫律一边拎起张胜,一边说道:“带着张大人去沐浴,换身高贵的胡服,备足酒肉!你们可伺候好咯,张大人今后可是单于陛下的客臣。”

    “遵命!”二人捂着鼻子,扶张胜出门。

    “那么,苏将军,”卫律转向苏武:“副使有罪,正使应当连坐啊。”

    “一派胡言!本使既没有参与谋划,又不是他的亲属,何谈连坐?”苏武依旧盯着左贤王,头也不转地说道。

    卫律如法炮制,突然挥刀向苏武,却见他岿然不动;反倒是一旁的塔尔巴干身体前倾,险些僭越上前阻止。

    “好!英雄!真英雄也!”侧卧的左贤王缓缓鼓掌说道,卫律也转换了态度,实则他并不敢承担杀死汉使、导致两国交战的责任。张胜的妥协令他倍感轻松,虽知苏武刚毅,但自以为能够松动。便说道:“苏君啊!我卫律也深知你是个大丈夫!将门虎子,颇有苏建将军之风……”

    “豺狼竖子,你不配言语家父之名!”苏武打断犬吠,转头怒目,总算看了卫律一眼。

    卫律压住怒火,与他对视,服了软,伪善地劝道:“好,好,我是豺狼,我是竖子……可你看我,自归顺琨一来,承蒙大单于厚爱,册封我尊贵的王号,恩赏我满山遍野的牲畜和上万奴仆。苏将军这样的大英雄,更配享受如此富贵!今日你归降,明日便是大琨国的一个王!何苦像那虞常一样,尸身化作花草的养料,又有谁会知道你曾来过这世上呢?”

    苏武不屑地转过头去,继续死死盯着左贤王。

    “呜呼!真是头公羊!”卫律见苏武不看自己,便绕到他身前:“子卿啊!你若是通过我投降,我跟你结拜为兄弟,我保证你的封赏不会低于我!你我兄弟二人共同辅佐单于陛下,在这大漠建功立业,纵马驰骋,岂不快哉!你好歹是将军之子,又如此勇武,刘彻让你带兵打仗了吗?整日陪着那个老朽放鹰打猎,修补他的那些个破马具、烂弓箭,这是大丈夫的志向吗……”苏武听到他对皇帝的侮辱,终于忍不住怒视起他来。

    卫律被苏武的眼神吓退半步,又自以为说动了他,便乘势道:“苏将军!加入大琨国吧!单于陛下会让你指挥千军万马,建立功勋伟业!我和左贤王都会帮你的!”说罢转身看向左贤王,后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今天你不听我劝告,将来后悔了,再想见到我,再想见到左贤王,还能有机会吗?”卫律苦口婆心着。

    “够了!”苏武一声吼,响彻穹顶,吓了卫律一个趔趄,左贤王也正了正身子,想听听他会说什么。

    “卫律小儿,你本是大汉臣子,受命于陛下,却背信弃义,辱没皇命,不忠不孝,抛弃家国!投降到这荒凉异族之地,甘为蛮邦之主的奴仆,我苏某为何要见你!”苏武厉声酣畅,让卫律一时失语。

    “更何况,你的新主子信任你,让你执掌我等生死,你却居心不正,枉顾是非。想要令大汉皇帝和琨单于二主相争,旁观两国百姓陷于战端祸患,以利你再度投机!”

    “你构陷于我!”卫律听罢慌张起来,对左贤王澄清道:“殿下…他构陷我!”

    左贤王不露声色,苏武继续慷慨陈词:“南越王杀了汉使,天兵南下,斩首示众,领土被划为九郡!大宛王杀了汉使,天兵西讨,众叛亲离,头颅被悬于宫门!朝鲜王杀了汉使,天兵东征,弑君乞降,其国被彻底吞并!唯独琨人未曾因斩杀汉使而招来灭国之患,你卫律明知我绝不会降,却此般折辱我,想让我以死明志。好!那就让琨人的灾祸从我苏某人开始吧!”

    卫律被彻底镇住,手足无措,只得望向左贤王,请求下一步指示。左贤王盘腿坐直起来,看着苏武的眼神也变得犀利。片刻后,他下令卫律和磐石军先带着苏武去面见单于,又命常惠留下,跪在他身前。

    众人离去,帐中只剩盘腿端坐的狐鹿姑和俯首跪地的常惠。

    “三十个人就想刺杀本王?”左贤王一开口,犹如晴天霹雳落在常惠头上,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灵魂已随虞常而去,不知这副躯壳是否还属于自己。

    “说话呀,有胆行刺,没胆承认吗?”面对左贤王的咄咄逼人,常惠努力聚精会神,但收效甚微。

    “你降不降啊?”左贤王边说边站起身,缓缓走过常惠声旁。

    “不降…”常惠终于夺回自己口舌的指挥权,颤抖却坚定地说道。

    “也罢。”左贤王出帐而去。

    常惠依旧附跪着不敢动弹,帐外左贤王跨上马背的声音、脚跟踢击马肚的声音、马蹄渐渐远去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他才瘫倒在地。又是许久不能自控身体,脸庞贴着冰冷的地面。双眼努力聚焦,想要看清每天被帐中人踩踏而日渐稀疏的小草,但终归失败。

    面对左贤王的无视,他不知是该愤慨还是该庆幸。

    “杀是肯定不能杀的,”且鞮侯单于在几位侍妾的伺候下,于寝宫的虎皮踏上躺着,对左贤王和卫律说道:“但本单于可太想驯服他了!狐鹿姑我儿,你说说该怎么办?”

    “回禀父王大单于,此人意志异常坚定,且一心求死,寻常办法必定不会有效。阴晴巫师[1]说往后数日将有最后几场春雪,儿臣以为,我们可以用大窖关押苏武,再断了他的饮食。令他冻饿交加多日,也许能使其屈服。”所谓大窖,即露天地坑,长宽各约五尺、深约一丈,顶部用粗木栅封锁。

    “未必可行,”且鞮侯摇摇头,说道:“这可是一只难熬的鹰啊!先权且如此吧,今晚就关起来。”

    “遵命,”二人退出大帐。左贤王回了寝宫,筹备明日返回封地的事宜。卫律则叫来塔尔巴干为首的磐石军几人,将苏武押送至牢房区。挑了一个空窑,命他们打开木栅,其他几个大窑中犯人听到声响,发出凄厉的哀嚎。

    “汉使请~”还不等丁零王命令士兵推搡,苏武便自行跳了下去,用脚平整一下地面,正襟跪坐,闭上双眼,不发一语。

    “看他能撑几天,关上!两人一组轮班守着,塔尔巴干,你来安排。”

    “遵命。”老武士假意恭敬,送走了这个心中万分鄙夷的王。

    “先别着急上锁,”他叫住子侄们,来到自己的坐骑旁,解开马肚带,取下由毛毡制成的鞍褥,说道:“把这个递给他。”

    “父亲…这…”“大伯父,丁零王不允许给他提供任何帮助啊……”

    “勇士绝不该受到这般羞辱,递给他,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塔尔巴干平静地说道,子侄们也只好听命。

    此后一连数日,果真如那个风雨巫师所言,龙城下起了春季的最后几场雪。这春雪虽是不间断地下着,但雪量很小,每天午后至傍晚都会化作甘露融入泥土中,滋养初生的嫩草。来参加春日大祭的藩王和大贵人们纷纷回到封地和部落,准备向各自的春夏牧场迁徙。

    苏武被关押后的第七天清晨,且鞮侯单于和左右丞相看着奴仆们逐步拆解金顶议事大帐,沉浸在对屠各山夏牧场的向往之中。春夏季的王族驻地——单于庭位于屠各山的丰饶谷地之中,而屠各山乃是兀鲁山脉[2]的南部支脉。

    “陛下,那个汉使怎么处置?”右丞相问道。

    “啊!你若不说,本单于都忘了,还在坑里?这得有七天了吧?没死?”且鞮侯假意不知情地询问起来,实则他每日都会派人去观察,那些因他的命令——不得投喂汉使——而被磐石军吓退的、富于怜悯之心的民众中,就不乏他的耳目。

    “禀陛下,还在坑中。微臣听说,他每日就那么跪坐着,不吃不喝不发一言。”

    “也不如厕?”且鞮侯继续装作一无所知,实则他的耳目禀告他说,塔尔巴干每天都会在子侄们换班的间隙独自站岗一个时辰。期间他会给苏武扔下些干酪、肉干和水,并递下木桶和木铲给苏武以便处理如厕之物。待汉使自行清扫完毕,老武士便偷偷倾倒在附近空着的大窑中,再把桶和铲捆绑藏匿在那窑的木栅上。如此便不会让苏武再受污秽之苦。对于塔尔巴干的帮助,苏武起先是拒绝的,但听到老武士用带着口音的汉语真挚地说:“活着,才不会输。”他便觉得这个老胡虏绝非受单于指使,而是出于自身的善意,因此决定接受。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他仿佛超脱在了时间之外。”右丞相配合着单于的表演,他的耳目也早已悉数禀告实情。

    “走,随本单于去看看。”几人骑上马,悠悠踏着薄雪前往牢区。原本正在烤火,看守了一夜而略显疲态的苏格和库斯坤,以及前来跟他们换班的塔尔巴干,远远望见单于一行便站直起来,待他们近前后单膝跪地迎接。

    “勇士们平身吧!”大单于下马,一边收起装饰精美的鞭子,一边看着关押苏武的大窑,问道:“还活着呢?”

    “回禀陛下,他还活着。”塔尔巴干点头。

    且鞮侯来到大窑顶口,向下望去,只见苏武正襟跪坐在一块毛毡鞍褥上,气定神闲,毫无受苦的迹象。

    “哪儿来的鞍褥?”且鞮侯问道,虽无怒气,却令年轻的磐石军战士如临大敌,鸦雀无声,低头不语。

    “是枯朽给他的。”塔尔巴干躬身说道。

    “七天没有吃饭喝水,他怎么还活着啊!?”单于佯装发怒道,避开毡垫的话题。老武士单膝跪地,双手向天张开[3],不敢回话。

    “看来是撑犁天神在庇佑他啊!”且鞮侯恍然大悟般感叹,下令将汉使请出大窑。随后,他将塔尔巴干单独叫到一旁,不顾尊卑之别,右手搭在他肩上,小声说道:“塔尔老伙计,你前几日拒绝了本单于的任命,不愿为郝宿王。念你赡养老母的一片孝心,本单于不怪罪你。况且你说的对,北境的丁零人也需要你这样经验丰富的武士来震慑。”

    “谢陛下!”仍处于忐忑之中、又被大单于勾肩搭背的塔尔巴干,很不自在地点点头。

    “本单于还有个任务交给你,不耽误你告老还乡,这回你可必须受命了。”面对即将退役的老将,且鞮侯罕见地露出一副友人模样,自然也令塔尔巴干受宠若惊,万分感动:“枯朽,定再效犬马之劳!”

    “好!”单于从塔尔巴干肩上把右手放下来,双手扶着腰带:“你也知道,这苏武呢,是昔日苏建将军的儿子。虽然他没有上过战场,但也完全配得上勇士的称号。”老武士认可地点点头。

    “本单于当年与苏建将军交锋,最激烈时,连我们的战马都相互撕咬了起来……真是令人怀念啊!这些天,苏建将军的面容在我记忆中愈发清晰。我记起了那刚毅的眼神,而这小子的,也像极了他的父亲。我们琨人最崇尚勇士,因为勇士受到撑犁天神的亲自庇佑,哪怕他来自敌军。每一个勇猛的对手,都只是站错了队伍的朋友。狐鹿姑和卫律说得没错,苏武要是肯归降本单于,我一定封他个王,再从挛鞮一族中为他挑个强壮的女人!生一窝勇士出来。”说着,且鞮侯笑了笑:“可惜人各有志,这小子不惧怕死亡,我们又怎么可能用死亡逼迫他屈服呢?但我舍不得啊,既然硬的不行,我们就来软的。”

    “请陛下明示。”塔尔巴干疑惑地问道。

    “我想让你把他带回阿德格山去,先让他在深湖畔放牧,归月了,你们部落也是在归月集中放牧种公羊吧?”

    老武士答:“回禀陛下,是的,每年归月初至蒙月[4]初集中放牧,蒙月初领回各家羊群育种,次年归月再集中。”

    “好,就让苏武放牧这最难管理的公羊,让他了解草原生活的艰辛。一开始你和族人都不要帮他,见他活不下去时再出手相助,让他明白草原上的孤独有多么可怕,草原上的邻居有多么珍贵。最后,让他娶一个琨女人,出自阿德格部、出自吉兰特一族更好。苏子卿可以永远坚持他作为使节的倔强,但他最终一定会成为一个琨人。对我们而言,这就够了。”

    “请陛下放心地交给我吧。”塔尔巴干领命,二人对视,一同笑了起来。

    “苏将军!你去深湖替本单于放羊,等你放牧的羊下了羔子,我就放你归汉!”且鞮侯走到苏武面前用蹩脚的汉语说道,后者则仍是一言不发,但得知可以归汉的消息,眼神中显然少了几分戾气。

    就这样,时年五十一岁、提前退役的塔尔巴干,带着十多个轮休的阿德格部战士和一众奴仆,将苏武请上高头大马,缓缓向北进发。

    “就算我是个巫师也无法预料到,这家伙最后会到阿德格山去……”苏格看着父亲的背阴,摇着头苦笑。一旁的库斯坤也打趣道:“是啊,折腾了这么久,熬鹰的任务居然交给了塔尔巴干大伯父,撑犁天神可真会戏耍我们。”

    [1][设定]“阴晴巫师”是琨人巫师群体中负责观察天象、主持呼风唤雨仪式的巫师。

    [2][设定]即狼居胥山,琨人将之称为“兀鲁山”,意为“龙山”;参考自图瓦语。

    [3][设定]这是琨人兵士面对上级时的礼仪动作,下跪代表臣服,双手向天张开意为没有持握武器。

    [4][设定]即十月,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月份,琨人因此称之为“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