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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杀

    八月十六,布政司分司衙门后院。若思亭内,一壶小酒,几碟小菜,月光琴曲。

    只见罗俊问道:“文庭,在经历司也有一个多月了,那些当差的待你如何?”文庭回道:“挺好,这阵子文庭学到了不少东西。”罗俊道:“经历司虽职属文职,可机务缓急,钱粮出纳及一切文书往来皆由其掌管。”文庭抿了一口酒,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着:“罗伯伯,我……我……”罗俊问道:“怎么?有事不妨直说。”文庭道:“罗伯伯,我不愿再在经历司。如今倭患严峻,东南为患,我……”罗俊猜得文庭心思,不禁微微一笑:“文庭,来,干了这杯。”举杯畅饮,罗俊又问:“暂且放下此事,还有其他事儿吗?”文庭道:“罗伯伯,还有一事。您能跟我说说‘海禁’吗?”他将这些时日所遇之事,一一说与罗俊。

    罗俊不禁一笑:“没想到,这一个月来,你交了不少朋友,怪不得不愿待在经历司。年轻人嘛,就要广交友,如此才能谦受益。”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要说海禁,成祖之时,大明国力昌盛,随后渐渐衰靡。国力愈是衰微,海禁就愈严。宣宗年间,宁波知府曾上奏朝廷,予以弛禁,许百信下海捕鱼,可是宣宗以及朝廷那些清流认为这是‘贪小利而无久远之计’,而予以拒绝。英宗与孝宗年间,海禁之策越发收紧,惩治之法也愈发严厉……太祖以来,朝廷对海禁有所松弛,却不废除,究其原因无非一句话:海禁乃大明之国策。”

    这时,罗夫人携着年幼之女,端来一盆月饼:“趁热尝尝。”罗俊将女儿抱在怀里,满脸欣喜。文庭见状,便不愿多问海禁之事。

    几壶酒之后,只闻罗文道:“文庭,月底,你就去观海卫找曾阙(观海卫卫指挥使)。他是个急性子,处事向来雷厉风行,你要习以为常……”文庭大喜,做礼答谢,罗俊不禁道:“郑大哥把你交给我,我就要让你成为一个精兵。为兵者,首先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杀伐决断,毫无牵碍……”文庭道:“文庭一定会不会辜负罗伯伯的期望。”罗俊心思:“经历司毕竟太过温柔,会白白耗尽这年轻人的热血。这孩子,好好历练一番,可成大器。将你送去兵营,郑关若是知晓,不知会如何恼我……罢了!罢了!”

    三日后,柳汀小屿,雨亭之中可见三人。

    魏巍沉声道:“三日后,文远会被押到龚府。龚汝霖是个极其阴鸷的小人,会在龚府地牢亲自审问文远。”代鸢道:“据说龚府后院内养了两只白虎,前两个刺客被龚汝霖折磨后,都抬去喂了老虎。”文庭道:“简直目无律法!”代鸢道:“他向来嚣张跋扈,仗势横行。当务之急,应该想想如何救出文远……若被带进龚府,便会难上加难。”魏巍道:“所以,在他进府前,我们一定要把他救下。”文庭问:“魏兄,你有计划吗?”魏巍上前,拿出一瓶佳酿,微微一笑:“酒中蒙汗!智取生辰纲,可还记得?”代鸢一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文庭道:“魏兄,你有把握吗?”魏巍自信一笑:“你放心吧,羁押囚犯那几个厮,我了解不过。”他对文庭道:“为了以防万一,这次劫‘纲’,必要徐兄相助。以徐兄的功夫,对付那几个差役绰绰有余。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动手……”

    这时,一艘画舫从柳汀长桥缓缓穿过。舫内,一女子手持琵琶,清歌弹唱。魏巍不禁想起了涵琳,轻声一叹:“她心中的仇恨太深。”代鸢道:“要劝一个人放下灭门之仇,谈何容易。”文庭道:“唯一能够化解仇恨的,或许,就是爱吧。”魏巍望着远去的画舫,不禁垂眸:“她到底爱我吗?”代鸢笑道:“魏兄,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顾姑娘爱不爱你,难道你真的不知?”魏巍道:“我……我不清楚。”代鸢笑道:“不清楚?想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不要听她嘴里的话,要看她的眼睛。其实,爱与不爱,你早已知晓。”他望向文庭,不禁一笑:“徐兄弟,你说呢?”文庭微微一怔,只是道:“顾姑娘,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魏巍心思:“琳儿,只要你能放下仇恨,我也会不顾一切,放下所有,与你寻梦天涯……”

    又过三日,日近晌午,一囚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车中之人正是顾文远。

    “桂花酿,女儿红……”一“小贩”不停吆喝着:“桂花酿,女儿红……”

    囚车越驶越近,只见小贩迎上前:“几位官爷,秋日易乏。”他瞟了顾文远(囚车里)一眼,继续道:“来碗烈酒,驱驱晦气。”一狱卒走上前,笑盈盈道:“老头,这酒多少一壶啊?”另一个狱卒却劝道:“不急于这一时,押完这小子,我陪兄弟喝花酒去。”只闻小贩道:“两位客官,小铺新张,晌午之前,美酒佳酿不收分文。官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喽。”两狱卒听完,不禁心痒难耐,小贩望向顾文远,一脸可惜:“啧啧啧,看这少年,年纪轻轻,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唉!”一狱卒朝文远蔑一笑:“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龚老爷也敢刺!”他简略一叙,只闻小贩面带怜悯:“家母信佛,慈悲为怀。两位官爷,我见这少年可怜,两位官爷若是不喝,就让我给这少年送上一碗酒吧,就当……就当替我母亲积善行德了。”

    一狱卒不耐烦道:“好好好,快点啊,老爷我急着去翠香楼呢。”小贩曲身致谢,随后打开一坛酒,缓缓舀出,倒向酒杯。酒水嘶嘶作响,让人好生谗意。

    “好酒!”文远喝完杯中之酒,不禁感慨:“待我到了龚府,定要将那狗贼千刀万剐!”小贩不禁叹了声气:“孩子啊,这世上有很多解决问题的方式,不一定非要杀人。”文远道:“谢谢老伯的好酒。有时候,要解决问题,杀人是最痛快、最直接的方式。”他不禁沉声一语:“也是最无奈的方式。”他抬起头:“再给我来一碗酒吧!”小贩又舀来一碗:“来,慢点,慢慢喝。唉,这人生如酒,时间越长越是醇厚。活着,不是更好吗?”

    一狱卒见他俩磨磨唧唧,不禁一屁股坐下:“不走了,不走了,来两坛好酒吧,不喝白不喝。”另一狱卒指着小贩先前舀给文远的那坛酒,谨慎道:“老头,就把这坛酒给我们吧。”小贩暗自一笑,笑盈盈地转过身,取来那坛加了蒙汗药的佳酿:“来喽,陈年的女儿红。”

    这日,待两狱卒醒来,囚车里的顾文远早已不见踪影,酒家也消失地无影无踪。“糟了!中计了!”一狱卒懊悔道:“中计了!”(原小贩舀给文远的第一碗酒中,碗内已下解药。)

    宁波府外,只见一马车飞快地朝西北驶去。少顷,路过一处梨花林,方缓缓停下。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救我?”顾文远问道:“你们究竟是谁?”文庭与魏巍摘下蒙面黑纱:“顾少侠,别来无恙。”顾文远见状,不禁握紧拳头:“原来是你们!”他满脸怒火,朝文庭吼道:“若不是你,我早杀了龚狗贼!”他说完,双拳朝文庭挥去,来来回回,几十回合。

    “放下心中的仇恨,去过你应有的生活。”文庭一个转身,挡回了文远的攻势,文远冷冷道:“我的生活,不要任何人管。我活着,就是为了取那狗贼的性命,替爹娘报仇。”魏巍道:“你执意如此,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害了爱你的人。”文远冷笑一声:“我没有选择。”说完,继续朝文庭攻去。

    这时,又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只见涵琳匆匆下马:“都住手,文远,不要!”顾文远闻声,随即收起拳脚,怔怔伫立在原地:“姐,是你吗?”涵琳流着泪,一把抱住文远:“文远,是我,涵琳!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久别重逢,话情深)

    文远听完涵琳解释,方知误会了文庭与魏巍。

    城外一处客栈,客房内。

    “我不甘心。”顾文远狠狠垂了自己一拳:“此仇不共戴天!姐,我一定要杀了他。”魏巍走上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管你做什么,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万万做不得。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凡事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对方考虑考虑。听我的,离开宁波府。”涵琳微蹙双眉,陷入了沉思。文远转过身,怒道:“杀不了他,我是不会离开宁波府的。”说完,转身朝房外走去。

    那晚,客栈内,只见文远独自喝着闷酒,文庭端来一盆花生:“光喝酒,多没意思。”文远没有理他,文庭不禁一笑:“你很累,为什么不让自己放松一下。”文远反问:“我很累吗?”文庭道:“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文远不回话,文庭道:“被仇恨迷失了心智,再难杀得了他。”文远只是一笑,文庭又喝了口酒:“想杀一个人,必须让自己先强大起来。”他说完,朝屋外走去,身后,只见文远道:“你身手那么好,真是可惜。”文庭转过身:“可惜?”文远道:“你不该待在经历司。”文庭一笑:“那是自然,我来宁波,也是为了杀人,只是,我想杀的,是那些无恶不作的倭寇。”文远喝着酒:“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何来不同。”

    那晚,夜风飒飒,乌云遮月,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顾文远不辞而别,独自折回了宁波府,折回那个充满仇恨的地方。满城寂静,雨水打在刀鞘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他不禁转身,朝身后望去:“姐,等我回来……”

    第二日,魏巍带来一封书信:“这是他留给你的。”涵琳打开书信,不禁流下了泪水:“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再也不会抛下彼此……”

    几日后,蒙蒙夜色里,只见一个少年缓缓走来,他身上有五六处刀伤,整个人被像是被血泼干了一样,脸上统统是雨和血,他硬撑着最后一口气,敲打着客栈之门:“开……开门……”说完,不禁昏厥倒地。

    月夜霜冷,“大夫,我弟弟怎么样了?”涵琳央求道:“你一定要救救他。”一白发郎中缓缓道:“姑娘放心,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只是失血过多,过于虚弱……”涵琳紧握文远的双手:“文远,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等你好了,姐就带你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