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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使用法

    安穆夏是一个很擅长读取他人情绪的人,所以几乎是第一时间,她就发现了桑在不自觉地走神。他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所以安穆夏也没有戳穿,只是不动声色地试图顺着他偶尔发散的目光找到那个分去他注意力的因素。

    她很快就找到了。

    “恶棍”齐尔正在折磨他的舞伴,一个可怜的女孩。她被齐尔铁一般的巨掌钳制着,无法逃脱,无法远离,如同猫咪爪下柔软的毛线团。她甚至不敢哭出声。

    安穆夏发现原来不止自己,有不少人都关注着齐尔那一对的情况,他们甚至会在女孩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痛苦神情时发出明目张胆的轻笑,这显然使得“恶棍”更加得意。齐尔周围无人凑近,像是排斥与厌恶,也像是特地为他留出的表演舞台。

    谁才是真的恶棍啊……安穆夏在心里叹为观止。

    “您可能没办法想象那样的生活,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离开家时,母亲祝我好运,长姐让我一定刻苦勤奋,二姐让我务必事事谨慎,”桑垂着眼睛,小声说道,“只有我的小妹妹,搂着我的脖子要我保证,一定在陨星城里赚到大钱,她和两个姐姐才能不被卖给那个又老又脏的庄园主。我很感谢蓝顿少爷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桑正在给她解释自己为什么缺钱,恐怕也一边解释一边在心里吐槽她这个大小姐不谙世事。安穆夏觉得这小孩真的很有意思,他很善于伪装,如果在旁人眼里,他此时一定专心致志,眼里只有安穆夏。他如此善于伪装,可能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但安穆夏注意到他一直控制着自己与齐尔保持着距离,一个不至于靠近,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见的距离。

    “你认识那个女孩?”安穆夏冷不丁开口。

    “什么?”桑愣住了。

    “那个女孩,”安穆夏抬了抬下巴示意道,“齐尔的舞伴。”

    “不,不认识。”桑立刻否认道,有些不安地抬头看向安穆夏。“您为什么这么问?”

    安穆夏被他小狗一样的眼神戳了个正着,连忙放缓了声音,把锅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觉得那个女孩子很可怜,没有人去制止吗?”

    “为什么要去制止?”这是来自脑海里格洛丽亚疑惑的声音。

    桑摇摇头,说:“没有人会去帮她的,这是历次舞会之后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安穆夏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忍。

    “这个‘大家’里面也包括你吗?”她问。

    “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桑说得很干脆,他直直盯着安穆夏幽绿的双瞳。

    “每一次我都在庆幸,还好挑中的是别人,不是我。”

    “我当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做法。”脑海里格洛丽亚对她说。

    “但是这是最方便的做法。相信我,齐尔是个棘手的家伙,现在这样已经是对所有人伤害最小的局面了。”

    “方便?那可是人的性命。”安穆夏觉得难以置信。

    “那条命,不值钱。”

    格洛丽亚的坦然态度让安穆夏的心里泛起一阵冷意。

    “那么在你看来,桑的性命也不是很值钱了?”

    “确实。”格洛丽亚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怕安穆夏不清楚,她还特地多解释了几句。

    “他的身手不错,但你可能没有发现,他的魔法容量很低很低,这种人在战场上支撑不了多久的。”

    “那么你肯定觉得,你的性命很贵重了。”安穆夏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但是在我这里,性命不是这么算的。”

    她问了格洛丽亚一个问题:“你觉得你死的时候,有多少人会为你流泪?”

    “你想说什么?”格洛丽亚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

    “回答我。”安穆夏的态度强硬了一些。

    格洛丽亚沉默了。好久之后,才听见她回答。

    “我的母亲憎恨我,我的父亲放弃了我,我曾经真的以为王室将我当做亲人,可结果也只是将我当做棋子。”说到这里,格洛丽亚居然轻轻笑了一声,“可能院长会哭吧,这也是拜你所赐才知道的。”

    “那么,”安穆夏又问,“你觉得是为你流泪的人多,还是为桑流泪的人多。”

    格洛丽亚再次沉默了。虽然并未多么深入交谈,但是从刚才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看出桑来自一个虽然拮据但很温馨的家庭。桑是一个性格内敛的人,只有在提及家人时,周身会不自觉放得轻松一些。

    “我不是在说你错了,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标准,在我这里,你的性命还没有桑的值钱。”安穆夏语气平静,格洛丽亚能看见她灵魂的光团正有规律地发散着柔和的光。

    “对我来说,每个人性命的价值,就是这些眼泪的重量。”

    “王室到场了。”桑小声提醒道。

    安穆夏抬头看向站台,果然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院长亚历山大·莫莱斯,伊桑王储,还有穿着铠甲站在他身后的御林铁卫罗宾·欧登。王储的目光隔着人群准确地落在她身上,光线昏暗,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安穆夏隐约看见王储怎么好像剜了她一眼?

    “格妹,”她忍不住再次确认,“你跟他真的不熟吗?”

    “真的不熟,他挺讨厌我的。”格洛丽亚安慰她。“我成绩太好了,害他经常被王妃批评,所以他一直看我不爽。”

    这话一开始说安穆夏还当回事,但当了解到格洛丽亚简单如直肠的脑回路之后,她已经完全不敢相信。

    摄政王妃卡洛琳也到场了,她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容貌精致,栗色长发盘在脑后,一身高领的暗金色礼服勾勒出她丰满的身线,使她明艳却使人不敢侵犯。她浑身饰品无一不昂贵,只有胸前佩戴的一条项链,坠子上镶嵌着一枚硕大的晶莹洁白的珠子,但镶嵌的手法很粗糙,不像是出自珠宝名家之手,倒像是某个难以出师的蠢笨学徒的拙劣作品。

    那条项链看起来过于格格不入,安穆夏正欲嘲笑,忽然想起来格洛丽亚说过曾送给王妃一个什么什么鱼的眼珠子。

    “那玩意就是你送的?”她嘴角抽搐。

    “是啊,她总是戴着。”透过她的眼睛,格洛丽亚看向女人的面庞,内心深处一股悠远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如同干涸的泉眼重新流淌出泉水。安穆夏有些诧异,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格洛丽亚如此鲜明的情绪。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格洛丽亚就已经略过话题介绍起后面的人来。

    “王妃旁边站的是王室总管,伦勃朗·奥斯陆,是王妃的亲哥哥。奥斯陆家族相当富裕,而且跟王室关系很近,据说这几年王室已经没什么钱了,全靠奥斯陆在背后扶持,所以民间很多地方,会偷偷称呼他们家族为‘国王的债主’。对了,陨星城最早就是他们家的。”

    “牛哇牛哇。”安穆夏捧场。

    “五月花柱竖起来了,旋舞要开始了。”旁边桑的声音干扰了她们的意识交流。

    安穆夏视线下移,果然看到广场中心竖起了一根靠近三米的柱子,顶端绑了一圈五彩斑斓的鲜花和缎带。

    “你们这里也跳这个?”安穆夏有种不好的预感。安然的悲剧发生之前,舞台上的最后一个场景也是五月花柱舞,她看这根柱子莫名晦气。

    前方原本两两成对的人群逐渐汇聚起来,绕着五月花柱以顺时针翩翩起舞,王室的观礼台正悬于上方。

    安穆夏刚好看见,“恶棍”齐尔抬头看了眼观礼台上的众人,忽然一咧嘴,将自己的舞伴推倒在地。

    “危险!”安穆夏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惊呼。身侧的桑身体明显一僵,却没有任何动作。

    不光是他,安穆夏发现,没有任何人对这个场景有所反应。人们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般舞蹈着,纷纷汇入旋转的人群,安穆夏看见那个女孩三番五次想要起身,都被后面的人撞倒在地。镂有花纹的皮革鞋底踩在她手上,女孩终于尖叫出声,然而在这磅礴乐曲中,尖叫是那样细微薄弱。

    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了,与安穆夏交握的手指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安穆夏模糊地抓住了眼前场景的含义。莫达纳大陆的舞蹈是祭祀,而祭祀,必不可少牺牲。

    “大人,我们也去吧。”桑机械性地回头,半副面具以下,嘴角上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他拽着安穆夏的胳膊用了些力。

    安穆夏没让他拽动,她站在原地,无比冷静地看着桑。

    “她会死。”火光映衬下,安穆夏的眸子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她语气淡漠,表情肃然,端丽的面容几乎带着神性的色彩。

    “你什么都不准备做吗,桑?”

    “我能做什么?”桑上前一步凑近了她,嗓音低沉,却克制不住喉咙里滚动的恨。他胸膛起伏,显然是压抑到了极点。

    “像我这样的卑贱之人是发不出声音的,没人告诉你吗?”

    安穆夏不闪不避,盯着他的眼睛:“可你现在站在我的身边,我给你选择的权力。”

    她抬手,叩了叩他戴在脸上的金属面具。她靠得很近,兰花般的幽香向鼻尖袭来,桑听见她蛊惑般的嗓音。

    “所以我只问你,想不想做点什么?”

    被人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可怜的女孩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自己终于死掉了,终于不用再忍受痛苦和恐惧的折磨。她当然没想到过自己会死在今天,她也绝对不想死在今天。

    明明出门时她穿了自己最好的裙子。

    她努力了,她呼救了。

    最后她放弃了。

    然而有一只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像是神派来救世的使者。她抬起头,看见一张被面具遮住样貌的脸。对方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从一侧帮她隔开了汹涌的人群。

    “快别耽搁了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另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还带着些不耐烦的情绪。女孩惶恐地回头,对上一双比祖母绿更剔透的眼睛,对方火焰般赤红的长发比什么都更清楚地昭示了她的身份。

    “还能走吗?”传闻中尊贵的“南郡荣耀”格洛丽亚·萨瑟兰一边询问她,一边伸手托住她的肘部。女孩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另一边戴面具的男人也伸手扶住了她。两人将女孩挟在中间,顺着人流移动的方向脱离了旋转的群舞,退至广场边缘才站定。女孩浑身伤痕累累,惊魂未定,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出个“谢”来。她朝两人感激地鞠了一躬,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将她从地狱中拖出来的那个人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样高大,甚至可以说是瘦弱的。

    “快回去吧。”安穆夏摸了摸她的脑袋。

    目送女孩逐渐远离的身影,安穆夏靠在墙壁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远处旋舞仍在继续,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毫无美感,反而像一群发狂的蜜蜂。

    安穆夏意识到,这个世界比她想象中要糟糕得多。虽然之前格洛丽亚告诉她自己杀过人时,她就认识到了这里的残酷,要让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去杀人。但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无疑前所未有的沉重。

    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完全融入了黑暗里,看不出救人的欣喜,也看不出后悔的懊恼,就只是站着。

    安穆夏正要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却眼尖地看见有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她眯起眼睛辨认那轮廓,忽而面色一变,站直身体,紧张道:“坏了,伊桑王储来抓我们了。”

    坏事预感成真,刚才她可是一路顶着王储刀子似的视线没回头。

    “怎么说?跑还是刚?”她拍了拍木头桩子似的桑。

    其实桑这会儿脑袋还在嗡嗡的,他其实没太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只强忍着头痛,胡乱应了句:“跑吧。”

    安穆夏拽着他掉头就往反方向跑,跑了没几步脚步顿住,语气古怪道:“咦,你家少爷怎么也来了?”

    另一边正是索德萨特·蓝顿臃肿的身影,缓慢而坚定地向他们逼近。

    “你选一边吧。”安穆夏对着桑耸了耸肩,语气无奈。

    桑沉默了不到一秒,果断地挑了蓝顿这边。

    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王储气势汹汹地带着御林铁卫,而凭蓝顿的体型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抓住他们。

    实际情况也正是这样,唯一的一个小插曲是在他们经过蓝顿身边时,蓝顿伸出手,差点把桑的面具给拽掉。

    而桑脚步一顿,竟然下意识想要回头,被安穆夏硬拖着往前跑了。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才停下脚步,他们身体素质一流,此时气息都是平稳的。但桑一直低着头,安穆夏一眼就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劲。

    她大概也能猜出原因,桑选择蓝顿那一边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对方会做出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他身份的举动。毕竟按照她之前的观察,这一对主仆应该是有些真情实感在里面的。

    但是她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你也快回去吧。”她拍了拍桑的肩膀,想了想,又像对待先前的少女一般伸手在他的脑袋顶上揉了一把。

    桑蓦然回神,从身上摘下安穆夏的胸针和袖扣,安穆夏伸手接过,将东西收进衣袋里。

    “还有这个。”她指了指他脸上的面具。

    桑“哦”了一声,把面具从脸上摘了下来,递给安穆夏。

    总感觉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的脸了,安穆夏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把面具收起来,目光却瞥见对方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嘴角。

    “这些东西,被人见过了,没办法卖掉,留在你那里会很危险。”安穆夏思索片刻,忽然开口说。

    “但是我很想把它们送给你作为今天的礼物,只是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

    她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放在桑摊开的手心。

    “什么时候机会合适,你可以拿这个作为信物来找我取。”

    皎洁的月光破开层云,灰尘落地,奔腾的血液和被篝火烘热的脸一同冷却下来。桑抬起头,看见安穆夏对着他展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那笑容明亮竟不比月光逊色。

    “记得这是什么吗?”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是星星的碎片。”

    桑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