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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们做了什么

    平凡的一天。

    索德萨特·蓝顿穿着睡袍走出浴室,在炉火前的扶手椅上坐下,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历史文本。桑无声靠近,将一杯已经醒好的葡萄酒放在他的右手边,又如幽灵般退至角落。一如既往,平凡的一天,蓝顿心想。他端起酒杯小饮一口,翻开几页书,静待顺着喉咙流入体内的紫红色液体被消解成软化头脑和四肢的睡意,这有助于他做个美梦,如果说回到南郡他最舍不得什么,必然是陨星城琳琅满目的美酒。

    平凡的一天。

    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这段篇章记叙的是英雄时代相关的历史。在征伐王崛起之前,大陆五分,极北之地为“冰海主”凯佩尔伯家族统治,往南是不开化的“无色无味大岩原”,归属于“野人王”艾舍。再往南的中部地区,富裕和文明程度比较北方大大提升,传奇铸师科特·奥斯陆以锻造发迹,垄断多条矿脉,并在最大的铁矿旁边建造了陨星城,被人们称为“锤星者”。奥斯陆东边的千里沃野则是“盐沼王”斐文德瑞安的领土,而整个南方,占据大陆几乎三分之一的土地,构成了闻名遐迩的金盏花公国。

    欧登家族最开始只是西部地区一个从属于艾舍的小家族,名不见经传,伊桑·欧登斩杀了狂妄自大的“雄鹰”萨加博纳·艾舍,甚至没传出任何风声。等到人们回过神来,岩原新王已经带着他忠心耿耿的手下跨越边境,如饥饿的蚕一般将金盏花公国逐步吞食,贪婪的目光使所有的国王如芒刺在背。

    他们的担忧是合理的,伊桑·欧登统一莫达纳不过花费了短暂的十五年,迅疾如狂风横扫过境。其中最广为人道的事迹,莫过于与“盐沼王”的生死对决。

    当时,克拉特·格林正将大军陈列在拉罕山谷与莫莱斯大公做最后的对峙,而征伐王在缺少后援的情况下,只率领不到三百人的后备军出击盐沼地,几次奇袭均是以少胜多。盐沼王被激起战意,亲自拍马上阵与伊桑·欧登一决胜负。那是相当痛快的一战,盐沼王是个豪迈的武士,但他的对手更是无懈可击。最终盐沼王技逊一筹,失手被砍落马下,他受伤不轻,但并未死去。

    伊桑·欧登从战马上跳下来,他十分欣赏盐沼王的武艺和气魄,因此不愿意倨傲地坐在马上睥睨他的手下败将。伊桑·欧登站在盐沼王面前,给他提供了两个选择——投降,或是死。盐沼王的骄傲使他拒绝投降,但表示愿意劝说他的继承人臣服伊桑的统治。征伐王接受了,于是盐沼王将他的几个孩子叫到面前。

    “向这把剑发誓,你会保护所有家人直到最后一刻。”他对长子说,又挨个拥抱了其余的孩子,最后在不满三个月的小女儿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在孩子们的哭声中,盐沼王将长剑捅进自己的心脏。斐文德瑞安的长子从尸体上拔出剑,祖祖辈辈从未弯曲过的膝盖,在此时第一次臣服。剑尖插进土里,父亲的鲜血顺着剑锋往下滴。他额头抵住雄鹿柄头,几次哽咽停顿,花了正常三倍的时间才念完了整个誓词。

    “愿你成为你父亲一般的人物。”征伐王这么对他说。

    很好的故事,很经典的故事。悲剧,又不是全然的悲剧,野心与杀气阵前相会,英雄与英雄惺惺相惜,兵刃相交宛如一曲血色悲歌,再在其上点缀一丝温情与人性的光辉,正如同在刚出炉的新鲜面包上淋上糖霜。胜利者彪炳千古,失败者死得其所。完美的故事。

    “你对这一段有什么看法吗?”蓝顿举起书晃了晃,向桑示意。

    桑从阴影里现身,看着那页文字,沉默了片刻。

    “谎言。”他说。

    整段记录有三个地方不太对劲。

    首先,盐沼王和伊桑大帝决战在东海角。桑伸出食指在泛黄的纸张上圈了个圈。

    这一块是平原,适合骑兵冲锋,乍一看作为两军交战之地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但是盐沼王斐文德瑞安的血源魔法是“崩裂”,据说强大者能够崩山裂地,而这一处平原,西接达伊坎列里山脉,东滨叹息洋,土质偏向粘壤土,常年受雨水滋润,液相率很高,简而言之就是非常的湿紧,并不是适合发动魔法“崩裂”的场所。而征伐王一方更不用多说,任何一个有脑子的将帅都不会在只有三百后备军的情况下选择在一览无余的平原地正面交战,之前采取的也一直是游击战略。那么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作为最终决战地点呢?

    除非在这个时候,这三百人已经完全地压制了盐沼王的两千士兵。再结合几次奇袭的行军路线,像不像牧犬驱赶羊群入圈?

    那么,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剥血术。桑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这三百人不是普通士兵,而是三百剥血术士。

    不一定全部是,但肯定占了绝大多数,剥血术是欧登家族的血统天赋,当时没有主教洗礼,除了征伐王,其他人使用剥血术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反噬。征伐王这一手玩的是玉石俱焚,他用自己的三百血亲作为赌注,赌就算盐沼王本人愿意豁出全部放手一搏,他手下的人也不敢冒着自己的血统天赋断绝的风险拼死作战,两军交锋时必然有所保留。

    “这还真是……相当的讽刺啊。”蓝顿忍不住叹了口气。

    魔法本该为战力加成,没想到竟然成了制约。

    而且这制约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桑心里一动,想起那些驻扎在陨星城的御林铁卫,有一大半是觉醒了剥血术的欧登王室,或许当年那三百人的后备军,正是如今御林铁卫的雏形。

    第二处反常在哪里呢?

    桑再次伸出食指,落点较之刚才的决战位置微微往上。

    没上过战场的人也知道,交通不便的区域必须要避免停留,除非陷入完全的绝境,才要背水一战。盐沼王察觉形势不对,虽然南边有克拉特·格林的“无匹之矛”正与莫莱斯公国对峙,但是仍然可以往北退避。北边的几座城堡是盐沼王战败之后才被分割给奥斯陆家族,在当时,可都还是斐文德瑞安的领土。

    蓝顿一手托着红酒,沉思道,因为达伊坎列里山脉的拦阻?

    不可能。桑断然否定,掩藏在睫毛下的目光晦暗不明。翻山虽然麻烦,但如果是我的话,必然一路疾行,化整为零藏入山林,只要能抢在征服王前面,胜负难料。你忘了我们之前说的?斐文德瑞安的至强者,可崩山!

    有道理。蓝顿从躺椅里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们都能想到的策略,盐沼王没可能想不到,他为什么没这么做?难道真是如书中所说,碰到了宿命敌手,犯了恋战的错误?

    恐怕没那么简单。桑将书本又往后翻了一页,露出一张精致的铜板插画,内容正是盐沼王殒命后,长子跪地接受征伐王册封的场景。旁边的几个孩子年龄有大有小,互相搀扶着,显然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吓得不知所措。

    烛火一摇,桑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了墙角的阴影里。他目光沉沉,落在斐文德瑞安遗孤中那个最小的女婴,所有人中,只有她什么也不知道,在襁褓中睡得香甜。

    “最后一个疑点,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出现在战场上。”

    蓝顿端着自己空了的酒杯走到餐桌前,又将另一只倒扣的玻璃杯翻正。酒瓶木塞拔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香醇的酒液先后注满两只杯子。

    那页纸上的插画好像自己动了起来,桑看见曾经的一方豪雄委顿于地,宝剑光芒暗淡,他全部的家人如同雏鸟一般紧挨着他瑟瑟发抖。他抬起头看向北方,看见沉默无言的山脉,但他知道那里不会再吹起接应的号角。仇敌环伺,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这只顽强的困兽,低声商讨该如何将猎物瓜分干净。他不屑于与豺狼交谈,够资格与王者交易的,只有另一位王者。

    “北边那几座城堡,战后虽然全部被划归给了奥斯陆家族,但是只要一查就知道,有几座城堡的领主还是原来的那些。”索德萨特·蓝顿转过身,将另一杯葡萄酒递入桑的手中。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只不过被后人篡改成了如今荡气回肠的模样。”

    蓝顿又坐回扶手椅里,正坐在桑对面,桑低着头,仍能感受到他目光如炬。

    “现在,告诉我,桑,你今天晚上是如何度过的?”

    桑翻书的指尖顿住,舒了口气,终于来了。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忘记怎么流动,桑想要打冷战,但他忍住了,同时心里缓慢滋生出一种微妙的快意。

    桌子坏了一条腿,与其一直悬着心,当然还是掀翻它来得痛快。

    他不是毫无准备。需要排队排很久才能买到的糕点收在餐盘里,作为少爷明天的早餐。找来的零钱放在大衣左边口袋,是几个缝隙里卡着白色面粉的大陆通用硬币。大衣袖子上沾了些酒渍,那是因为,他必须在这里恰到好处地停顿,摆出一副因羞愧而支支吾吾的模样,买完食物之后,他又去了开放给劳动人民的小酒馆里小酌了一杯。那里有个名叫珍妮的女招待一直对他暗送秋波,竟然在送餐经过时假装不小心打翻了酒,以帮忙擦拭为借口,将手帕塞进了他炽热的掌心。而仰赖少爷的教导,我明白我必须要做一个守礼之人,所以在离开陨星城之前,我会将清洗干净的手帕还回去,并向她的好意致谢。他将用这句话最为结尾。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吗?

    在此之前,他从未欺骗过他的主人,他也并不想欺骗他的主人。桑很爱钱,也很有天赋,以至于“影贩子”都曾经试图吸纳他入伙。跟随蓝顿在陨星城学习的这段时间,他寄给家里的钱已经足够还清家族欠下的债,雇佣一个做事利落的管家,以及保证自己的任何一个姐妹都不用嫁给那个又老又脏的庄园主做老婆。但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如何得来的,正如他当初给“影贩子”的回复,他终究是要离开陨星城回到南郡,这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是他的故乡,更是因为索德萨特·蓝顿是他的恩人,蓝顿家族给了他一个从泥沼中翻身的机会,他只有用自己的忠诚才可以偿还。

    那么,该将一切如实相告?

    不可能。没有人能在得知己的仆从怀有异心之后还能毫无芥蒂,可是,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又有什么错?桑在心里苦笑。他又想起那只试图摘掉他面具的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无论事后再怎样剖白忠心都只是徒劳。人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些,人只会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那些。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并不值得您过问。”桑最后只说了一句。

    而索德萨特·蓝顿似乎早已经在等待他回答的过程中耗尽了耐心,闻言也不过点点头。平凡的一天结束了。夜很深很深,酒精在他的身体里发挥效力,使他的眼睛里染上了浓重的疲倦之色。

    “书不用收了,就那么摆着吧,你可以去休息了。”他挥挥手,走去将床铺旁边的烛火吹熄。

    桑道了句晚安,转身往门外走。

    “祝你做个好梦,桑,”他的主人在他背后说,语气平静。

    “明天我们还有很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