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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衣门 第三节 智冉(1)

    深山露重,经艳阳晒得半日,雾气蒸腾缭绕。

    五灵观外,隐隐可以听见,有早蝉在轻声鸣叫。

    时至过午,观内的静室之中,老师太略备了一点简薄素斋,与雪衣面对面坐着,老车却不知身在何处。

    比之上回姐妹们齐聚五灵观时,老师太越发显得慈眉善目,雪衣尚未开言,她竟主动相询,问道:“门主在这些日子里,有没有查到天衣小友的消息啊?”

    雪衣恭敬回话,道:“老师太,也算是查到了一些吧,却仍觉得不甚清晰,凑不齐整。故此,雪衣前来拜见老师太,想要求问三十年前的旧事。”

    老师太轻轻一笑,道:“三十年前啊……门主现下,还不满廿一之龄,何故要追问那么久远的陈年旧事?”

    雪衣想了想,问道:“老师太可知,那位曾来祭拜我师父的厌畸和尚,便是十七年前假称已死的七巧郎?”

    老师太神色不动,淡淡道:“这个嘛,我倒也猜到过。我曾听说,天衣小院是七巧郎专为天衣小友盖的,但那一年,我还未到这五灵观里来,故此,我从未见过他。约摸两年前,那位厌畸和尚来此云游,在观后静地与我清谈,言语中对天衣小院颇为熟悉,是以,我确是有所联想……你证实了吗?”

    雪衣道:“证实了,他已亲口承认。”

    老师太赞道:“哟,能让他自认,你很厉害啊。”

    雪衣却道:“这其实不难。我三岁那年,曾见过七巧郎一面,我自小有过目不忘之能,他是知道的,故此,他不能不承认。不过,老师太可知道,七巧郎还有另一重身份?”

    老师太挑起眉毛,颇感兴趣,问:“他还有什么身份?”

    雪衣慢慢说道:“他还是,前朝忠帝的长子。传言他被毒杀,但实际上,他借死脱逃,隐身于江湖,为了不忘祖宗姓氏,自称李君。”

    老师太听得一楞。

    雪衣端茶啜饮,静待老师太开言。

    过了一会儿,老师太长叹一声,道:“难怪,他看见我时,似乎显得有些讶异……不过,他倒是完全没有跟我谈起过宫中的旧事。”

    “三十年前,圣皇在朝,年号慈定。那一年我刚满半百,因约略有些养生的道行,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由此奉召入宫,名为清修,实则是为了,圣皇当时已至耄耋,又正拟禅位,她的长子十分孝顺,举荐我进宫去,守护圣皇躬安。”

    “然则,这修道之术,玄之又玄,全靠机缘。众妙之门,象帝之先,岂能有一定之规?我或可为世俗之人祈福,又哪里真能违拗天意?门主你看,贫道在宫中这么多年,连自己都差点未能护住。”

    “而圣皇天纵奇智,胸襟异于常人,她见我只会念经,无甚实在法术,倒是从来不曾为难于我。圣皇禅位之前,我一直住在内观,与宫中女眷时常往来,多有交好。”

    “但是,当时的皇族男子,并不会走进我那大内宫观,除了举荐我的那位长子,后来的忠帝,我从未见过别的皇子皇孙。只不过,倒或有可能,他们曾见过宫中画师的画。彼时,常有画师来为圣皇作画,画中应该便会有,正在为圣皇颂经的贫道。”

    雪衣放下茶盏,问道:“既然是忠帝举荐,老师太又不乏宫中交好的人情,为何在圣皇薨逝后,接位的忠帝、睿帝还有现今的玄帝,却均不肯放老师太出宫?”

    老师太沉吟不答。

    雪衣软语说道:“老师太,现下,我已约略猜到,师父为何不许天衣门中人接官府之案。则无论我出身于何处,来历如何,在我的心中,都永以天衣门最为紧要。我是天衣门的门主,更绝不会做出祸及天衣门的决定。就请老师太放宽心,将旧事说与我听吧。老师太,您看着我们姐妹长大,当信我知晓分寸。”

    老师太叹了口气,道:“雪衣丫头,我自然信得过你。也罢,我告诉你:三十年前的夏季,我奉太子召令,入宫清修。在那一年的年底,圣皇禅位,不久就沉疴难起,转过第二年的春天,圣皇便薨了。继位的忠帝,心伤母亲过世,为表孝心,责我道术不精,有欺君之罪,下令锁闭大内宫观,要把我关至老死。”

    “之后那五年,我潜心在观内苦修,不再与任何宫中之人来往。忠帝并不理我的死活,倒是皇后和长公主曾与我交好,着人时时送来内观的日常所需,不致于让我冻馁倒毙。可我没有想到,皇后和长公主竟有乱政野心,下狠手毒杀了忠帝,因忠帝的长子时时随侍在侧,总避不开,皇后她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放过。”

    “这之后,忠帝的侄儿发动了宫变,带着兵马杀入宫中,斩了皇后和长公主,扶自己的父亲睿帝即位……其实,只不过装装样子罢,朝中大小事体,均是由太子说了算。睿帝在位三年后,便从善如流,准百官所请,禅位给太子,即是当今的玄帝。那些年里,宫中兵荒马乱,血流成河,没人管我,却也没人敢放我出宫。”

    “玄帝即位后的第二年,终于想起宫中内观里,还有一个我。他遣卫士前来查探,发现我还活着。听闻,他对身边的太监感叹说,道家之术,不可尽斥为假,宫中祸乱经年,居然没殃及到我这里,该算是,我亦有些真本事。玄帝随即下旨,忠帝的命令仍然有效,除非我老死,否则不许出宫。”

    老师太停了下来。

    雪衣细心算了算,问道:“我师父未讲过她入江湖的时间,但曾告诉过我们姐妹,她为前朝圣皇制过一件天衣,衣料极其珍贵,富丽奢华,光彩夺目。但其实,天下皆知,当今宫中并无这件传说中的天衣,我猜,这件天衣应该是给圣皇陪葬了……则如此推算,我师父入江湖的时间,必是圣皇在位的最后一年,对不对?”

    老师太看着雪衣,道:“你这丫头鬼灵精怪,莫非已猜到了你师父的来历?”

    雪衣点头道:“虽然,黄衣妹妹听来的宫中旧事传言,已颇为走样。但勉强还能拼凑出来。传言说,圣皇禅位之前,曾放一位女官出宫,我猜,那应该就是我师父。所谓后来的遇人不淑、被负心了云云,或者说的,便是那位七巧郎。而老师太自述在圣皇禅位之前,曾与宫中女眷交好,我猜,就在那时,老师太结识了我师父,对不对?”

    老师太回思旧事,淡淡笑道:“对。你师父那年,才不过刚满二十,却因家学渊源,织绣手艺极为精致。她为人极其聪明,十三岁入宫,很快便得到圣皇的赏识,一路提携重用。你师父非常好奇,学东西又飞快,她在宫中想学什么本事,圣皇都命人教她。到我结识你师父的那年,她论职位,虽然只是圣皇的司衣女官,但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甚至是补体的药汤,圣皇都交由她来打理。”

    “我入宫之后,她对道术显得极感兴趣,只要有时间,就来找我攀谈,请我给她讲经。你师父的悟性极高,很快就能记住整本经文,还能与我探讨经中要义,我结识了这样一位小友,深感机缘深厚,是为道心之福。”

    “就在那一年入冬之时,圣皇命人筹备禅位大典。你师父却郑重地对我说,她跟着大内高手学过武艺,如今已初有所成,足可自保。所以,她想要出宫去闯荡江湖,为天下的女子做些事情。我当时很是惊讶,她正被圣皇倚重,如何敢去直言,说她要离开皇宫?”

    “你师父当时对我讲出了一番话,后来我得知,正是这一番话,打动了圣皇。圣皇不但恩准她出宫,还似乎给了她什么信物,说是若有后代君主想要召她入宫,她可持此信物拒绝。”

    “我听闻,圣皇笑着对你师父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就算不在人世,魂魄有知,也想等着看看,放你师父出宫后,你师父凭着自己的本事,能为天下女子做出些什么事情。”

    雪衣紧盯着老师太,追问道:“我师父说了什么话?”

    老师太细细回想,慢慢说道:“这么多年过去,她那一字一语,我仍然记得很清楚。你师父对我说:天地有初,是为混沌,而后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如今千万年过去,世人都知天高为尊,但似乎从不觉得,地厚亦该为尊。”

    “这世间育有男女,都云男子为天,而这世间的女子无法独生,必须仰赖男子护佑,就更需把男子奉敬为天。可这天,高高在上,向来只觉得地面浊乱,不愿意俯就。殊不知,混沌中,原本有天亦有地,若无厚地所撑,又何来朗朗天清?”

    “你师父说,在这世上,男子往往看不见女子生活的难处,或觉女子受苦乃是理所当然。宫中虽有圣皇为尊,但天下的女子,仍然多是苦苦挣扎,且极少有人会体谅相帮。所以,她想要出宫,凭着自己的本事去闯荡江湖。”

    “她不为声名,更不为得利,就只为了让天下女子看见,还有另外一种生活的方式。若是在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看得见女子的难处,体谅女子的辛苦,知道如何去帮助女子,且有实在的能力出手相帮,则苦难自会轻减,浊世才会让人感到幸福。”

    雪衣神情肃然,喃喃重复:“苦难自会轻减,浊世才会让人感到幸福。”

    老师太感叹道:“说来,也真是天幸,你师父服侍的是圣皇。圣皇感于你师父所立大志,慨然允诺,放你师父出宫。为免得有人找你师父的麻烦,圣皇还亲自派人,毁去了你师父留在宫中的一切记录。后代那几位君主,连你师父的真名都不知道,是以渐渐的,谁也不知道你师父的来历,宫中只留下了些走样的传言。”

    雪衣轻问:“老师太,江湖人都说,天衣大娘是我师父闯出来的名号,那我师父的真名叫什么?”

    老师太看着雪衣,答道:“天衣。她本姓裁,全名就叫,裁天衣。”

    雪衣蓦地一震,泪盈于睫。

    老师太续道:“你师父感念圣皇天恩深重,在临出宫之前,连着熬了几天几夜,亲手为圣皇制出了一件无缝天衣。对了,那六枚织女金针,本是旅经大漠运送丝绸的外藩商人进贡给圣皇的,传说能用织女金针制出无缝天衣,但外藩没人会制,便将金针进献给了天朝。圣皇将那六枚金针赐给了你师父,你师父苦心钻研出一套针法,这才终于制成了无缝天衣。”

    雪衣更加震动,瞪大眼睛,问道:“针法?”

    老师太有点不解,反问:“怎么,难道你师父从没教过你吗?”

    雪衣不语,垂下头去。想了一会儿,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块洁白丝绢,双手捧着,递给老师太。

    老师太双手接过,同样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看,但见丝绢上有四个漂亮的行草黑字:天衣无缝。

    老师太枯瘦的手指,从黑字上轻轻抚过,只觉得平滑无痕,似是用笔写在丝绢上的一般。可若是墨入丝绢,必会浸开,笔划模糊,然而这四个字,却笔划清晰,纹丝不乱。

    老师太抬头问道:“这是你师父绣的?”

    雪衣点头道:“是。我满十三岁之后,开始接问江湖上的案子。有些客人来找师父买织绣、买调料、买机巧之物时,喜欢与我师父坐下攀谈,有时会说些难解的疑事。而我在一旁听着,随口便能给出解秘的答案,渐渐传出了声名。有人便会专门前来求问,我不要银两报酬,只需客人承诺日后要实在回答我任意三个问题。”

    “江湖虽大,江湖中人却彼此关联,或有独门技艺,或有专擅之长,我问的问题,若能切中实处,其实探秘并非难事。过得两年,江湖上就到处有人在传,说天衣门中的大姐雪衣,江湖探秘,天衣无缝。师父听到这传言后,便用织女金针,为我绣了这一幅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