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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衣门 第二节 李君(8)

    老车静了一会儿,说道:“好,我回答你的问题。七年前,你刚满十三岁,天衣门在江湖上已享有盛名,却不是因为断案如神,而是因为天衣门的门主天衣大娘常常救助世间苦命女子,而且,她几乎无所不能,什么都会。尤其是,据传她能制无缝天衣,这消息传到了宫里,贵妃娘娘便去向皇上求恳,要宣天衣大娘入宫,为娘娘量身定制一件天衣。”

    “皇上很是宠爱娘娘,但对于所谓天衣的传说,却并不太信,认为是女子言语夸张。若是不先查实,就随意宣召草民入宫,未免会闹出笑话,有损皇室颜面。故此,皇上密派我踏足江湖,暗访天衣小院,还对我下了口喻,找到天衣大娘后,要让她先制一件天衣样板,呈交给皇上亲自过目,果然真如传说那般神奇,再召天衣大娘入宫不迟。”

    “那时候,你们七姐妹已常住天衣小院,天衣大娘却总在江湖上行走,我很快便找到了她。我以江湖人身份与她交往,为她的心性气度所折服,于是直言相告,说皇上要她制一件天衣呈上,若得龙颜大悦,她入宫后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天衣大娘听后,却忧心仲仲,她说,她绝不想入宫,但是徒儿们尚在年幼,她自己虽可以一走了之,孩子们却不能没有家。所以,她不能违抗旨意,她执六根织女金针,用寻常白布,制了一件女子家居长裙。我亲眼所见,晾晒三日后,果然找不到任何线缝,传言诚不我欺,神乎其技。”

    “与天衣大娘相处的那些时日,我同她说了许多话。天衣大娘似有一项异能,让人忍不住向她吐露心声,倾诉烦恼。当其时,我正有一桩烦心事,不知该如何处理,我全告诉给天衣大娘,并请她为我出个主意。”

    “我十八岁入宫当职,一心追求功名,成亲比较迟。到二十五岁那年,我妻贞娘才给我生了一个女儿,玉雪可爱,乖巧伶俐,闺名唤作柔儿。比起门主你,柔儿只大几个月,七年前,她满了十三岁,登门上我家求亲下聘的媒婆,络绎不绝。”

    老车停了下来,声音似有些哽咽。他转开眼睛,看向漆黑天幕上的点点星光。

    雪衣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老车才又开口,道:“我朝旧例,女子十三,便可嫁人,但我夫妻只得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贞娘不舍,柔儿不愿,是以媒婆都被我挡了回去。但唯有一家的聘礼,我犹豫再三,暂且收了下来。那是本朝的另一位太师,为他的孙子送来的聘礼。”

    雪衣轻道:“本朝的那位杨太师,是因为妹妹做了贵妃,才得以平步青云,不似孙太师那般有真才实学。他的孙子,想必家教亦十分有限。可是他家权倾朝野,你不敢得罪,对不对?”

    老车说:“对,没想到这一念犹豫,竟至我痛悔至今。彼时我征求天衣大娘的意见,大娘就道,女子的幸福,不在权贵虚荣,而在有人心疼。这世上的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大多没有机会为自己争取幸福。而我身为父亲,若是真心疼爱女儿,就该以求亲者的人品为唯一考量标准,其余都在其次。”

    “我听得大娘所言,有如醍醐灌顶,当即便下了决心,准备一回到京城,就将杨太师家的聘礼退回去……可没想到,这决心竟然,已经来的太迟了。”

    老车再次哽住。

    雪衣屏息以听。

    老车哑着声音道:“天衣大娘制好了那件天衣,我便同她一起返京面圣。因为急着见妻子女儿,我未及入宫,先将大娘安置在客栈中,自己回了家……却见家设灵堂,众人嚎哭,我惊得顶梁骨上走了真魂,抓住老管家问了许久,才得知实情。”

    “原来,就在几日前,贞娘与柔儿去游湖赏景。本来有老管家跟着,却因在船上不适,老管家上了岸去等。那一叶小舟上,只有贞娘和柔儿坐着,柔儿素喜玩水,但为安全计,小船离岸不远,用一根绳子牵着,绑在岸边树上,不会漂走。”

    “却不料,忽有另一叶小舟飞快驶来,一下将绳子撞断,贞娘和柔儿的小舟漂向了湖心。她母女俩都不会水,吓得尖叫,老管家急得要命。定睛一看,另一叶小舟上的那人却认得,正是杨太师的孙子,他一身酒气,独自划桨,驾着小舟横冲直撞,猛然撞到了别的船,似也有点酒醒。”

    “周围并无旁人,老管家便求那杨公子去救贞娘和柔儿,杨公子一听是柔儿,便说这是他的未来娘子,自然要救,划着小舟靠了过去。待靠上之后,那杨公子却并不将贞娘和柔儿的船即刻带回,反腆着脸说,他家求亲已有数日,我这个当父亲的一直没有回音,若是此番救了柔儿,就需立刻下嫁给他。”

    “贞娘本想先应付他一下,等上了岸再说,柔儿却坚决不肯,那杨公子被激怒,就隔着船帮去拉扯柔儿,嚷嚷着救命之恩,必须以身相报。柔儿挣扎反抗,两只船都剧烈摇摆,忽一下,柔儿便跌入了湖心,贞娘一见,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那杨公子紧抓住船帮,稳住自己没有落水……然后他竟然,迅速划着小舟逃跑了……”

    老车说到这里,再也遮掩不住,雪衣看到,花窗透出的莹光照射之下,老车已然泪流满面。

    隔了好久。

    老车终于止住泪,续道:“等到老管家喊来人……贞娘和柔儿终被捞了起来……没法子,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谁也分不开。家人用一口棺材装殓,只等我回来讨还公道。我听得如此,脑袋里轰轰直响,拿着棍棒直奔杨太师府,就要活活打杀那个混账东西。可杨太师府上早就防备,我没能闯进去,反被他的府兵擒住,绑到了皇上御前。”

    “皇上亲自断了此案,说杨家公子酒醉无状,虽是无意伤人,却害了性命,该当刺配千里,充军赎罪。并令杨太师给我重金抚恤,着我另行娶妻生子。我不肯依,定要杀了那杨家公子,皇上说我抗旨,但怜我罹逢惨祸,不予降罪,只罚我停职一月,在家闭门思过。”

    “我找到天衣大娘,在她面前痛哭,深悔我没有早点断了那杨公子的念想,害得贞娘和柔儿无辜丧命。大姐陪着我落泪,又百般劝慰,我至今记得,她对我说,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人力太过渺小,遇上了便只能经历,无力扭转。但是每个人的心情,却总可以设法自行修复,只要我想,我便能做到。”

    “我对大姐说,我不知道继续活下去,还能干什么。大姐说,若要逝者魂安,生者就需继续努力活下去,除非我不在乎她们母女俩的感受,我才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幸好在那一个月,有大姐为我排解,否则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自己都不知道。”

    “等我冷静下来,便想到,那杨公子被充军,其实是杨太师加强了对他孙子的保护,我更难去刺杀他。而且,若是我非要抗旨杀人,皇上必不再容我,我一人死不足惜,但会累及亲族。故此,我做了另一个决定,我不会让贵妃称心如意,绝不会将天衣大娘送入宫中为她制衣。”

    “杨太师给我的重金,我全用来打点宫中上下,令宫中传言,天衣大娘的织绣虽好,却缝不出天衣。我还另购了一件上好布衫,针脚细密,线缝几不可见,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绝不会是传说中的无缝天衣。我将这个布衫与天衣调包,呈给皇上,皇上一看,便笑道,早知妇人传言夸张,绝不可信,果不其然。”

    “不过,为了顾全贵妃的面子,皇上还是下了一道明旨,说听闻民间有位天衣大娘织绣精美,本拟宣召入宫,服侍贵人。但考虑到,穿衣戴帽皆为百姓日常所需,即有如此制衣手艺,当使与民同乐,百姓共享。皇恩浩荡,特宣旨意,着天衣大娘只制民间常服,不得接制官衣,钦此。”

    “我将那道明旨和原本的天衣都交给天衣大娘,说她可以安稳守住天衣小院,保住你们七姐妹的家。天衣大娘却忧思不解,谢我道,我虽是她的大恩人,但我如此大胆欺君,若是终有一日被人揭穿,怕我会有性命危险。”

    “果如大娘所说,只不过半月后,皇上就震怒,把我召进宫去,指着我大骂,说我胆子太大,竟敢随便买件衣衫来糊弄他,还敢在宫中播散谣言。只是有关于天衣大娘的事,因皇上已下了明旨,金口玉言,便成定论。皇上不能推翻自己的旨意,就把我那些禁卫兄弟都叫了去,命他们每个人都要动手,足足打我一个时辰,若我身上还有一块好肉,就再打一个时辰。”

    “皇上派了当值太监在一旁盯着,兄弟们不敢惜力,足打了一个时辰,我已不成人形。那大太监仔细检视,确认我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只还剩点微弱出气,便返身去向皇上禀报。很快,大太监带回来皇上的口谕,命令把我扔去皇城根儿下喂野狗。这之后的事,门主,你就都知道了。”

    天衣小院里一时寂然,雪衣和老车一坐一立,隔窗相对,俱都无言。

    良久,雪衣转开轮椅车,在厢房里翻找了一会儿,又回到花窗前,递出一张纸,交给老车。

    老车接过细看,只见那张纸上画着一名纤纤少女,袅娜沉静,浅笑温柔,眉目清丽如画。

    老车的双手,禁不住抖了起来。

    雪衣轻道:“那一年,师父赶回天衣小院,将那件天衣和那道明旨放进了偏房,随即带我潜入京城。我们在皇城根儿守了几日,便见到你被扔了出来,在救你回来的路上,师父告诉了我,你是她的大恩人,但如果你自己不说,我不得问你的来历,免得让你伤心。”

    “后来你入了天衣门,自己在院门处垒了门房,日日管我们姐妹叫女侠,似看不出来有何伤心。我生性好奇,忍不住就想旁敲侧击地问你,被师父查觉了,她把我叫进偏房,给我看了那道明旨,还给了我这张画儿。师父说,若非是你不顾性命地救她,就算她有办法不入宫去,这天衣小院也保不住,我须知感恩,不要自以为是。”

    “师父没有给我讲过去细节,只说她制那件天衣时,是听了你的叙述,先画出了一张女孩儿的图样,再比照着这女孩儿的气质身形,裁制出了那件天衣。但是,只有日后你肯自己对我讲出这个女孩儿的故事时,我才能把这张画交给你。”

    “师父说,唯有到了你肯讲的那日,才说明你终于能够接纳心底最深处的哀痛,才能面对往事而不致崩溃。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我不得自行查问,更不能勉强你做事。老车,这些年来,无论师父在与不在,你从未提起过你的家人,在郭将军来问案之前,你更是从未回过京城……我并不知,你所经历的痛楚之深,竟深至极处。”

    雪衣话语到此,也已哽咽。

    老车专心听完,双手渐渐稳住,不再颤抖。他的眼光似舍不得离开那张画儿,眷恋地停驻在纸上,开口道:“门主,我大姐说的对,我即能对你讲出来,就能承受得住了。这张画,你真的可以给我吗?”

    雪衣道:“依师父所嘱,就是要给你的。”

    老车摇了摇头,说:“不,我只看几日就好。门主,我想请你准许,将这张画儿与那件天衣一起,摆放在偏房之中。柔儿是个爱美的姑娘,她一定愿意让那件天衣陪着她,你看行吗?”

    雪衣深深颌首,道:“老车,天衣小院亦是你的家,你愿意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你愿意什么时候去看,就什么时候去看。你的心中所依,便是天衣门中家事,无须经我准许,但随你意。”

    老车的泪水,淆淆而下,他唯恐湿了纸面,将两只手撑开老远,不敢拭泪。

    俄顷,雪衣又道:“夜色已深,你我都该歇息了。老车,明日还要劳烦你辛苦一趟,助我上山。”

    老车闻言,愕然收泪,抬眼看向雪衣,问:“上山?”

    雪衣点点头,语气坚定:“对。明日初一,不用接案,我要再上五灵山,去求见如今的五灵观观主,昔年的大内宫中清修……智冉老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