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塞尔维娜三部曲1血亲 » 第三十章 定数

第三十章 定数

    罗莎·林德的死并没有在众人的心中引起什么巨大的冲击。在罗莎·林德死后三个时辰,升日已经由深沉的红色转为苍白,天空也由夜空的黑色转为深紫,随后是红,随后是清澈的蓝色。内阁的大臣们在向朝野内外宣布了典仪上造成人们死亡和离别的罪魁祸首的身份——就如同所有历史中阴云密布的疑案一般,和罗莎王后同出母族的林德伯爵莫名奇妙的背了这个黑锅。内阁大臣们同样宣布了罗莎·林德横死的消息,也证明了她的清白,最后一条,本应该是宫廷中一件小小的家事,可不知为何却也变成了传人耳目的旨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与百姓听:那就是艾尔贝殿下因为母亲的消逝悲痛欲绝,再加上内心对自己母族大臣所做出的令人发指的恶事心怀愧疚,因此主动请愿前往东部的小城,为离开他的母亲和缠住他的恶心潜心忏悔数年的时间。人们对这一连串的消息都只敢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最多的共识便是艾尔贝和罗莎王后绝不可能脱了干系,而他之所以安然无恙,她之所以清白,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权倾朝野的人在保护他们。对权谋涉足不深的平民百姓和普通侍卫便自以为看见了这事件背后那巨大的阴谋的影子,便因此而不敢发表什么过当的言论和不满。而相比之下对于罗莎·林德的死讯本身人们就显得漠不关心了,正直的人不会为这样一个妇人的死感到惋惜,愚蠢的人为她鸣不平,但那也并非出于同情或怜悯,而是出于愚蠢的人对于自己或将会成为焦点的那一种虚荣,和对自己也终将因这种虚荣而得到如此下场的一种隐忧而焦虑,再加上他们足够蠢,所以此时站出来仗义执言,而从来没有想过在如今的时日会给自己造成怎样的后果。好在布兰肯是一个包容的国度。某一位史官便如是记录布兰肯的这场舆论风波:“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比所有人都要聪明。”这位史官写道,“他们的心因为没有足够的爱和学识来填满,所以显得浅薄。这份浅薄令他们自己感到痛苦,因此,就像是曾贫穷的恶绅一定要炫耀自己身披黄金几两,就像曾经婚姻不顺的寡妇一定要逢人便夸赞自己新得的夫君一般,他们总是妄图想要通过一些旁人看来恶毒而愚蠢的话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来靠幼稚而愤世嫉俗的笔锋来朝世人世界发泄本就由他们内心而生的恶意。他们不明白——他们甚至沾沾自喜,那就是他们之所以可以如此狂妄而愚蠢,全都在于他们口诛笔伐的国家的和蔼和包容。”而那些曾经和罗莎·林德交好的人们,诸如苏德利尔,就更不会表现出特别的情感,他与罗莎·林德交好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见识到此人的秉性——是如何的游刃有余,是如何的圆滑而残忍,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把精力浪费在一个失败的、已因失败叫人议论纷纷的女人身上。总而言之,罗莎·林德的死最终只成为一纸公文,和她可怜的母族伯爵的名字待在一起,盖上了内阁宣发处的章子,代表着一个月前的魔兽袭击案已经结案了。

    只有一个人为罗莎·林德的消逝感到发自肺腑的悲伤,那就是她的儿子,那也只能是她的儿子。艾尔贝·卡塔多尔。他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母亲死亡的人,在清晨罗莎·林德的侍女早起为王后更衣时,发觉宴厅的门虚掩着,进去一看才发现满地都躺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几位是王后身边的熟面孔。这些侍卫和勋爵的女主人、罗莎·林德本人正静静的躺倒在宴厅的窗前,清晨的第一缕光束刚好撒在她的脸上。令她曾看起来憔悴、恶毒而疯狂的脸显得恬静、白皙而美。侍女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她并不能参透各种缘由,就因为这点所以不受王后的喜爱,反而总承受王后的打骂。可此时她那单纯而明镜的心也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因为这点不受待见的蠢笨,得到了此时能活着站在此处的生机。她没有意识到应该报告何人,只是因为面前的景象而失声尖叫。随后被闻声赶来的艾尔贝殿下推开,又被不明事理的守卫拖走,在刑司关了一会,又因查清了案情,明了她不是凶手,又被糊里糊涂的放了出来。被侍卫拖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自然并不知晓。

    艾尔贝这边,在侍女发现王后横死之前,艾尔贝的内心深处就隐隐觉察到了不同。在他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的深梦中,他并没有像此前因为知晓了母亲可怕的计划而夜夜在梦中被看不清的毒蛇猛兽吞噬,相反,在哪一天晚上,他在梦中得到了温柔而甜美的安慰。艾尔贝梦见自己处在宛如金色海浪之中的麦田里,麦穗骚拂他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薄的花朵和蜜糖的香气,他处于这样的景色中,结合前段时间的梦境,就恍如终于摆脱了魔物的追杀,结束了没命的奔逃,终于来到了一处可以喘息的地方,仿佛有一位神明笼罩在整个田野之上,帮他挡开了所有梦魇和惊悸,让他好好的睡了一觉。随后艾尔贝醒来,那时晨光还未曾划破迷蒙的深夜。他自己觉得那一觉睡得很好,于是很快更衣洗漱,想等天亮以后带着这份梦境给他的勇气去找母亲坦白——他愿意替母亲承担所有罪责和深孽,只求母亲能安度此生——他想让母亲的下半生能犹如他在梦境之中一样幸福。破晓之后,他走出自己寝室的房门,没走两步,便听到宴厅传来侍女的尖叫声。

    母亲的死是晴天霹雳。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看到母亲安详的尸体时的感受。在宴厅红色的、华美的地毯上,罗莎·林德的脸看起来比往日要更美。晨光给她脸颊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把一种独属于光明之中的安详和圣洁赋予她,使她看上去有一种从前的她从未有过的母仪天下的气质。但这美丽的景象却让艾尔贝万分悲痛。他无法发出声音嘶吼或痛哭,嘴唇哆嗦地像冬风中颤栗的野粟。他感觉自己心口处有一团浓烈直顺着喉咙往上涌,像是一口血,要从他破碎的心里迸溅出来。可这团哀恸在他的喉口停住了,于是他的情感又化为漠然的悲哀和孤独。最后艾尔贝不知所措,只能轻轻地托起母亲的头,把他平生第一位深爱的女性的头颅深深抱在怀里。

    艾尔贝以为母亲的死不止会让自己感到悲痛,他没有意识到和母亲死在一起的正是以前对母亲卑躬屈膝、对自己极尽巴结的属下们。他只在心中想着也许会有母亲的亲友听到风声前来哀悼,能有人替自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甚至说,能有人替自己为母亲的死讨一个说法。可他没有想到,即使是那些并没有横尸于此的人们、那些依旧活着的、同母亲交往甚密的人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就更不用说第一个前往这已然化作坟墓的宴厅的贵族居然是亚伦迪斯·卡塔多尔了。

    艾尔贝明白,即使他从前始终天真而骄纵,他此刻也能从亚伦迪斯的到来揣测出事情的真相。他母亲的死和这位早早前来的新王的关系难道还需要他来点破吗?他起初憎恨亚伦迪斯。艾尔贝听到徐徐而来的脚步声,抬眼看见亚伦迪斯的脸时,他的憎恨想要把他撕碎。但此刻的他被悲痛榨干了身心。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抱着母亲的尸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小心的不让母亲的手指垂落在地上。他就这样看着亚伦迪斯,希望能靠这眼神杀死他,更希望亚伦迪斯能做出什么动作,或者什么表情,给艾尔贝一个能够释放憎恨、撕碎他的理由。此时他心中曾有过的因魔兽袭击而对亚伦迪斯产生的愧疚已经荡然无存。曾经优渥生活带给他的天真、乐观已经随着给予他优渥生活的母亲的去世荡然无存,他此刻就像一头落魄的野兽,恨毒了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的人类。

    可亚伦迪斯只是垂着眼睛,他没有在看艾尔贝,也没有在看罗莎·林德的尸体,甚至可以说没有在看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物品、任何一缕光束。他只是静默地垂着眼睛,瞳孔后的思想落在无尽远的地方去。艾尔贝想在他脸上捕捉到的任何一种表情,得意、畅快、惋惜、恨和笑都没有在他的脸上出现。亚伦迪斯站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艾尔贝和死去的罗莎·林德。他那神态就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旷野里,周围是寂清的、浓浓纷飞的雪絮。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渗透出一种莫名的绝望和悲戚的眼神来,仿佛这结果其实与他无关,或者这结果根本无法拂去他的痛苦。亚伦迪斯站了一会就旁若无人的走了,没有和艾尔贝说一句话,也没有一次眼神的交流。艾尔贝惊诧于他的态度,但很快似乎又有所明白,他自从乌图里亚回来后第一次注意到了先后蕾捷斯卡的死亡。

    艾尔贝在亚伦迪斯走后又重新抱着母亲跪倒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他的躯体代他计数这时间,因为他的膝盖隐隐渗出血来。终于,有一位内阁的官员——在他父亲在世时每每对他笑脸相迎的一个人,此刻严肃轻蔑地让他差点认不出——在他面前宣读了旨意,宣告了他母亲从未有过的清白,宣告了他从未表示过的离都决定。

    艾尔贝知道他母亲的清白并非来源于官员的糊涂,而一定来源于某人的善意或算计。他不知道的是,在亚伦迪斯走出王后寝宫没几步,突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而这件事,则在之后悄悄拨动了艾尔贝命运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