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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王后之死

    亚伦迪斯离开福兰蒂斯宅邸之后,本想直接回到曾经是母亲的宫殿、如今交由他和亚尔兰诺居住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但转念一想,自己应当去看看弗里安公爵的病情,他已经有两天没有见过这位可怜的老人了,两天的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举足轻重,但对于一位疾病缠身的老人而言就弥足珍贵。亚伦迪斯明白这一点,于是他强忍住想要好好睡一觉的打算,又朝弗里安公爵的府上走去——他自己还有很多可以睡觉的机会,而这相比于弗里安此时正飞快流逝的时光而言,这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亚伦迪斯还是花了比平常更多地时间才到达弗里安公爵的宅邸——自从面见过菲德安德之后,他才发觉自己这段时间累成了什么样子,那些疲惫从登基典仪开始就如影随形的跟着他,潜入他生活中的每时每秒,以及夜晚幽深的梦境之中。在这之前,他全凭借这一种可敬的坚毅的意志在支撑,但和菲德安德对话之后,在他终于将心头积压的最深的压力和秘密对他人和盘托出之后,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松懈,伴随这松懈而来的就是这几日的疲劳在他身上展现出的烙痕,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待他来到弗里安公爵、这位卡塔多尔家位高权重的皇帝的兄弟的宅邸的门前后,才发现这地方比他记忆中冷清了许多,透出一种死亡将至的阴森森的气质来。亚伦迪斯敲了敲门,门没有锁,向内吱吱呀呀的旋转开来。一个躺在客厅小憩的侍女被这诡异的开门声惊醒,一下子从躺椅上跳起来,看见站在门口的亚伦迪斯之后,她慌乱的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用手做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梳的整齐一些,随后赶紧过来向皇帝请安。亚伦迪斯没有露出责怪或嗔怒的表情来,他明白侍女也同样不容易,而这不容易丝毫不比皇帝的不容易轻松。

    “公爵怎么样?”亚伦迪斯问。

    “还是从前那样谵妄、梦魇。”侍女说,“这几天更严重,什么也吃不下,连水也不喝。”

    “我去看看。”亚伦迪斯说,撇下侍女朝弗里安的寝室走去,侍女赶紧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亚伦迪斯两次进过这样的屋子——这种因为屋主即将死亡、即将撒手离去而显得与世上所有屋子都不同的房间——弗里安的寝室有一种和米雷的房间一样的气味,这气味不单单属于男人或女人,甚至不单单属于人类,它是幽暗的死亡传递过来的信号。只是根据房间的大小、或将死之物的体积而呈现不同的浓淡来。弗里安的屋子摆有很多古董和美丽的器具,此时它们一个个都失去了色泽和光彩,显得沉默而谨慎。恭敬的等待着主人被死神带离的那一刻来临。亚伦迪斯厌恶这样的气氛,此时也同样厌恶那些精致而庸贵的奢侈之物,面对死亡,它们显得那么冷漠无情,那样疏离而傲慢。人类把财富和感情投入到它们身上最终得到了什么呢?得到的只是它们冰冷的注视和无情的背叛而已。人类就在此时明白,人类也应该尽早明白,身外之物终究只是身外之物。它们无法像书本、话剧或温情的话语一样进入自己的灵魂,因而也不可能陪伴自己度过死亡的路途。

    和米雷不同的,弗里安此时显得比较清醒,虽然他无法操纵自己的肢体站起来,或做出以往他总可以轻而易举做出的动作,但他仍然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和咽喉。在亚伦迪斯到来之前,他一直直直地盯着寝室的天花板,仿佛能穿过那些岩石与木头笼罩的屏障,看到天空似的。听到脚步声之后,弗里安一下子把头转向门口,他看到了亚伦迪斯,后者冲他点了点头作为致意。但弗里安的目光径直穿过了自己的侄子,他愤怒的驱赶起那位为他尽心尽职的侍女。

    “让她出去!让她出去!”弗里安大叫到。

    侍女被吓到了,她捂住自己的嘴,但却没有服从弗里安的命令,而是看着亚伦迪斯。

    亚伦迪斯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离开,于是那侍女立马提着裙子跑开了,看她那如释重负的样子,仿佛巴不得这一刻。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亚伦迪斯和弗里安叔侄二人了。亚伦迪斯轻手轻脚的走到弗里安的床前,扯了一把椅子来坐下。弗里安喘着粗气,没法说话,只能瞪着眼睛看着亚伦迪斯。刚刚他叫嚷的太厉害,他总是叫嚷的太厉害,而这些叫嚷显然对他没有好处。无论是从他的健康而言,还是从他的这一生来看待。

    “您有事要单独同我说,对吗?”亚伦迪斯问道。

    弗里安点了点头,他的气还没有喘匀。

    “我此刻就在这里,也不会离开,您好好休息,一会再同我说。”亚伦迪斯说。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屋子里就只充斥着弗里安喉咙和鼻腔里发出的可怕的卡拉卡拉的宛如金属摩擦一般的呼啸声。亚伦迪斯一直安静的等待着,时不时伸出手搓一搓弗里安的手或脸,他明白此举对于疾病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但至少可以让病人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或者,更残酷的,没有被嫌恶。在这样的安慰和陪伴下,弗里安终于喘匀了他的气,而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一命呜呼。他开口向亚伦迪斯说话了,而这显然是他们双方都在等待着的,临别的遗训,内心的隐秘。

    弗里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慢的呼出,他的语言也随着呼吸的流向而探出来:“我一直在等着见你一面才死。”弗里安说。

    “我的一生做了很多的错事,我知道皇兄的残暴和冷酷,可我只当做视而不见。我知道罗莎·林德在拉帮结派,把这么多年王室辛苦建立起来的体系搅得一团糟,可我不但没有斥责她,反而甘愿阿谀。我知道北境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很多年轻人死去,我知道他们的家人也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受苦,可我只当这一切没有发生。”

    “我听说皇兄在死之前想要忏悔,这是罗莎·林德告诉艾尔贝的,而艾尔贝又告诉了我。我的皇兄在死之前才意识到了高尚的存在,意识到错误,所以才想要乞求蒙蒂斯陛下的宽恕——罗莎·林德告诉艾尔贝这件事,无非就是想让他知晓自己的父亲是高尚的。可我明白,我们这些人有什么高尚可言呢?所以我不能说给艾尔贝听,我只能说给你听,你没有天真的、认为自己的家族尽是高尚之人的幻想,对不对?”

    亚伦迪斯一言不发。

    “艾尔贝很可怜,他比你们兄弟二人还要可怜,因为他的内心不如你们那般坚毅,而他的身边又没有像你们一样的亲兄弟陪伴。他那么可爱,那么天真,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也很无能为力。我不忍见他。”

    “请求你,亚伦迪斯,我作为叔父对于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请求,看在我多年照顾你们兄弟二人的份上,请你不要、无论如何也不要杀死、折磨艾尔贝,给他一个好的去处。”

    沉默。亚伦迪斯只是沉默,他沉默着,品咋着弗里安话中的意思,品咋着听到这番话后的内心涌出的情感。随后他意识到,这乞求应该是同米雷弥留之际分别指一指他们兄弟二人的行为是一样的。于是他原谅了他。

    “好啊。”亚伦迪斯回答。

    弗里安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听到亚伦迪斯回答时的神态,就好像似乎他刚刚一直紧绷着身体和思绪似的,但疾病已经让他的肌肉不可能同从前一样有弹性,想必思维也是如此。

    “你可以走了。”弗里安说。

    亚伦迪斯站起身来,他犹疑了一下应不应该听从弗里安的命令,但紧接着他明白,弗里安的尊严不允许他任由自己不那么喜欢的侄子看着自己死去。于是亚伦迪斯转身就走。

    可这时,弗里安却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亚伦迪斯的胳膊,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可瞳仁却浑浊不清,他又陷入了谵妄之中。

    “我不应该听内斯特的话,我不应该帮助你们。”弗里安宛如发了疯般的说,“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你们好,这样一来,如今我就不会觉得内心有愧!我就可以和王后一起,继续过我的日子,我就不会落得如今!”

    “罗莎·林德放出了魔兽,艾尔贝知晓这一切却没有阻止,您难道不憎恨他们吗?”亚伦迪斯平静的说。

    “我恨!我恨!我恨!”

    亚伦迪斯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样做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太过残忍,但布兰肯的人自始至终都秉承着一种信念,那就是人可以不明不白的活着,但却不能不明不白的去死,糊涂的生活之中还有他人替你承担苦难,糊涂的死亡旅途却只有烈火伴人前行。

    于是亚伦迪斯俯下身子,靠近了弗里安那张苍老的、扭曲的脸。

    “您其实恨的是您自己,不是吗?”

    弗里安张着嘴,眼睛依旧瞪着,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过于吃惊的人,随后,他狠狠抓着亚伦迪斯的手松了劲,沿着床沿垂了下去,这位一生经常嚷嚷他人的公爵先生此时终于悄无声息了。他死了。

    随后的一切就简单起来。亚伦迪斯将公爵的死讯告知了照顾他的侍女,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侍女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她几乎立时就为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愧疚。亚伦迪斯和侍女简单整理了公爵的仪容,下葬的日子定在三天后,在这期间会有最好的入殓师来为公爵入殓,给他换上华丽的衣服,最终像一切王室成员那样被安葬在欧得利斯家族看守的墓地。不出意料的话,弗里安应该被安排在他那无能的皇兄、布兰肯上一任皇帝戚尔迪安的身旁——而蕾捷斯卡和米雷则远离他们。

    安排好这一切后,亚伦迪斯便离开了弗里安的宅邸、离开了这个从前充斥着奢侈和虚荣,而如今填满了死亡和空虚的地方。和弗里安的一番交谈之后,亚伦迪斯已经睡意全无,尽管还是疲惫,但他的脑子已经清醒起来了。于是他打消了休息的想法,想回到宣誓殿内,问问塞提斯汀等人关于魔兽的案子查的如何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拿不准自己是否该为叔父的死亡而悲伤、甚至哭泣。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返回宣室殿的途中,一种淡薄的情感从他的心底升起,和任何一个失去了并非骨血相连的至亲,并非无比亲密的家人、却已习惯他存在的、有缺点但和善、有时又令人感到厌烦的叔父的人一样。

    宣室殿里的人比以往要多一些,仿佛弗里安在弥留之际获得了未卜先知的能力,于是在事发之前请求亚伦迪斯放过他最喜欢的侄子。而此时命运则彰显出真相的威力——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将死之人死前如此乞求——亚伦迪斯回到宫殿,一进门就看到塞提斯汀和佐恩面色凝重的站在那里,塞提斯汀怀里抱着一叠纸,想必是收集到的线索和口供,而弗洛里达则站在靠墙的一侧,抱着双臂,皱着眉头,一只胳膊上打着绷带。

    “有什么收获?”亚伦迪斯连外衣也没脱,就直接问道。

    “我们逮到了三个人,都是罗莎·林德的部下,他们把典仪那天那些魔兽的底细交代的清清楚楚。”佐恩是个急性子,他立时就回答,“他们先前通过马车把这三只魔兽运到都城来,养在王后殿下郊外的行宫里。因为有王后的令牌,所以马车一路上从没有被盘查过,侍卫们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这玩意放进来了。而那些魔兽似乎也配合的恰到好处,它们已经同我们亲爱的王后殿下达成了某种协议。它们明白要攻击什么人,不攻击什么人。在登基典仪还在筹备的这段时间里,这些侍卫就轮流去给魔兽送去食物。这帮畜生。”佐恩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把话说完的。

    “证据呢?”亚伦迪斯问。

    “全在刑部存着,人证物证俱在——您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也就是说,不可能存在任何冤屈。”佐恩回答。

    亚伦迪斯垂下眼睛想了想。佐恩能得到这么详细的证据一定是拜他的急性子所赐,也就是说,拷问是必然的,但亚伦迪斯就此什么也没说。

    “他们有没有提到其他相关的事?比如有关北境将士的存亡消息。”亚伦迪斯问道。

    佐恩的睫毛长长的,给他的眼睛投下一片深色的阴影。“没有,没有任何消息。”他垂下眼睛说。

    亚伦迪斯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我们现在通知内阁的官员。”佐恩见亚伦迪斯没有接着问,便继续顺着话题往下说,“把这些证据和背后的主谋都公之于众。”

    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弗洛里达突然开了口。

    “陛下,我此话没有任何偏颇的意思,”弗洛里达说,“但有件事需要您知道——也正因为此时我才在这里等您——您一定疑惑之前我为什么突然提出增加侍卫的请求,仿佛能预料到这场袭击的发生似的——在典仪举办的两天前,我在都城的街道上散步,路过贝索拖家族的宅邸时,听到苏德利尔先生在和艾尔贝殿下争执,所以我就停下来听了一会。”

    “如果我没有听错或记错的话,艾尔贝殿下应当是在乞求苏德利尔先生前去劝劝自己的母亲,不要让她做出袭击典仪这样疯狂的行为来——他当时并没有提到是魔兽,也许之前提到过,但我没有听见——而苏德利尔似乎对王后要使用的手段心知肚明。”

    “这么说,”亚伦迪斯说,“艾尔贝和苏德利尔都是知情人?”这件事可以说完全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没错。”弗洛里达说,“而艾尔贝殿下的举动即使收效甚微,他也想办法阻止这阴谋了,尽管只是通过可怜的祈求的方式。”

    亚伦迪斯凝视着弗洛里达的眼睛,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猜不透弗洛里达的想法,有时候又觉得这个男人很好懂。如果用政治去看待他,也许他会被错误的判断成一个圆滑的擅长周旋的男人。但如果从道德层面去看待他,那就能摸透他心中纯粹的闪着光泽的信念。他已经两次为亚伦迪斯的政敌求情了,而这行为不知是出自他心中的怜悯之心,还是出自对亚伦迪斯的了解和信任。弗洛里达毫不畏惧的迎着亚伦迪斯的目光,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表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讲述中没有一句谎言,也没有一句夸大其词。

    “明天再通知内阁。”亚伦迪斯转过头对佐恩和塞提斯汀说道,“让我的百姓和臣子们、以及那边的人们都睡一个好觉再说。”

    佐恩听明白了亚伦迪斯的意思,于是没有多说什么,行了一个骑士礼就准备退出去。

    “陛下。”塞提斯汀开了口。

    “您又有什么事?”亚伦迪斯问道。

    “我想提醒陛下,您还记得那封威胁信吗,有一个似乎是驻扎在亚提亚里的人给您写的信,如果魔兽是通过马车运到都城里来的话,那么紧靠着官道的亚提亚里很可能会作为中转站接应。”塞提斯汀说。

    亚伦迪斯笑了一下。

    “您说的这点我还没考虑到,多谢了。”

    随后,等三名骑士各自完成了自己的职责,接连离开宣室殿之后,亚伦迪斯从历来供皇帝使用的那张檀木桌子上翻找到自己前几天写下的关于建设布兰肯的计划的纸张,略一思索,便把“亚提亚里”提到了和北境相同的日程。

    那之后,亚伦迪斯坐在殿内读了一会书,直到困意再次回到他的身上,他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寝宫。亚尔兰诺没有回来,不知道他在哪里忙——都城里要善后的事太多了,即使是亚尔兰诺想必也分身乏术——侍女和侍卫们不知道他今天会回来,遂没有任何的准备,连炉火都没有点,早早歇息去了。只是在亚伦迪斯穿过花园的时候,新养在马概里的一匹小马听到了动静,喷着鼻息和亚伦迪斯打招呼——自从蕾捷斯卡死后,没有人再想要打理花园中的花草,亚伦迪斯也不忍再看到它们绽放而后凋谢,便任由冬日将那些枯枝败叶狠狠地揉碎、深深地掩埋,之后他命人在原本种满花木的地方修建了新的马概,把旧的拆了,木头当柴烧。买了两匹漂亮的栗红色小马养着——蕾捷斯卡给他们讲过兄弟二人素未谋面的内斯特公爵年轻的时候就有一匹漂亮的栗色小马,而马儿陪伴他们的时间总归长过花朵——亚伦迪斯走上去摸了摸小马的额头和唇吻,小马的嘴唇湿漉漉热乎乎,柔软而温暖,和冬天格格不入。

    马槽里的草料丰美、饮水也清澈。亚伦迪斯没有找到能为这小马做的别的事,摸了摸它的头便离开了。小马也只是同自己的主人打个招呼,很快眼皮便带着睫毛抖动起来,又要昏昏欲睡了。亚伦迪斯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宫,中间没有叫醒任何一个侍女和侍卫。自己点燃了寝宫清冷的壁炉,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倒在床上。

    因为疲劳的缘故,他一下坠入到凝然不动的深暗的沉眠之中。像一块巨石一下子沉入幽深的潭水。没有任何的梦境和思考,睡意宛如水流,因为他下沉的姿势而向上飞去,期间停留在他的身上,但最终都升到潭面去了,留他一个人在无垠的深渊里。亚伦迪斯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当侍女叫醒他时,他恍若被从交集缠密的藤蔓中拔起来似的。脑子一下很清醒,可疲惫深深的留在了后背和腰腹之间。亚伦迪斯从床上坐起身来,还以为天亮了,可放眼望去,方才他没有拉起窗帘的窗外还是漫天辰星,在清冷的冬夜中哆嗦着。

    “什么事?”亚伦迪斯问道,因为刚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古怪。

    侍女怯怯的望着他。

    “王后殿下想要见您。”她说。

    “不见。”亚伦迪斯说道。听到“王后殿下”这几个字,他的喉咙传来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已经在殿外跪了将近两个时辰了,我看她像要晕倒。可怎么劝也不走,只好冒昧来打扰您。”

    “她怎么样也不走,眼睛哭的肿肿的,膝盖都磨破了,看上去怪可怜的。”侍女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她只知晓新帝同前王后之间有过节,但却不明白那浓厚的仇恨到底是什么,起因又是为何,所以才如此天真的想要帮帮那个看起来可怜的女人的忙。

    亚伦迪斯叹了一口气。

    “她说如果您不去见她,她就跪死在殿前。”

    “我倒真想看看她怎么跪死。”

    侍女吓了一跳。

    “不过……让她去门厅等着吧,我这就下去。不许让她坐客厅放着的那把椅子,她不配。”亚伦迪斯说。

    侍女为亚伦迪斯的应诺而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下来,小跑着下楼去了。亚伦迪斯怔怔的在床边坐了一会,还是站起来,随手拎起不知道在桌上放了多久的茶壶,把一捧冷茶倒进了壁炉里,火焰发出呲的一声,熄灭了。也许是亚伦迪斯的错觉——因为温度不应当变化的这么快——但他还是觉得屋内骤然冷下来。他走到洗漱用的铜台旁边,捧起铜台中引自山泉的冷水,洗了把脸,等他确定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温暖的触感以后,才朝门厅走下去。

    门厅里的壁炉被天真、愚蠢且心地善良的侍女点燃了。因此即使门厅空旷,仅仅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也并不寒冷刺骨——和蕾捷斯卡居住在这里时的温度有天壤之别——即使那侍女多管闲事,但她还有没糊涂到、或者说自信到以为自己有资格听皇帝陛下和前皇后的对话的程度。因此她只是在把罗莎·林德领进门厅并点燃壁炉之后便快速退下了,后知后觉的她也许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要命的话。罗莎·林德自己呆在门厅里,她不敢坐,只是站在那,怔怔的盯着一直放在壁炉旁边的、曾属于蕾捷斯卡的美丽的椅子,裹着一身黑衣。亚伦迪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了,似乎从乌图里亚回来后就没有怎么见过。她手下的人倒是和亚伦迪斯打过不少交道,但她本人却从未出面。此时的她同亚伦迪斯印象中的她相去甚远:她不再美丽、高傲而不可一世、浑身透着睥睨的飞扬跋扈的气质,而是缩成一团,两只手紧紧抓住黑色披肩的两边,黑色的头发凌乱的挂在脸颊两边,看上去更像一个心神不宁的落魄的妇人。

    亚伦迪斯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罗莎·林德就看见他了,这个女人忙忙的向亚伦迪斯的方向走了几步,嗫嚅地说了一声“陛下。”声音小到她自己都听不见。亚伦迪斯看也没有看她,而是径直走到壁炉前,坐在母亲的椅子上,这时候才抬起眼睛来打量她。罗莎·林德不敢让自己的视线比亚伦迪斯的视线高,于是赶忙在椅子前跪了下来。她的双手还是抓着自己的披肩。

    亚伦迪斯没有理会她跪着的动作,想跪就跪去。“你有什么事?”他问。

    罗莎·林德缩着脖子,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她说话的声音也同样轻微:“我有一个乞求……不!我来认罪的,陛下。”

    “伽雷尔和内斯特先生呢?”亚伦迪斯突然问。

    罗莎·林德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问题,她慌乱的抬头看了亚伦迪斯一眼。可那双黑色的眼睛在对上同蕾捷斯卡一模一样的明黄色眼睛后又立时怯懦了,她又低下头去。

    “内斯特先生在北境,伽雷尔先生被我调去了南境。”

    “南境?”亚伦迪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事实上,伽雷尔被调去南境这件事,除却罗莎·林德最忠心的几个心腹,就只有捷克·内尔波特知道,可内尔波特并没有考虑到亚伦迪斯兄弟俩可能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便默认二人知道,于是亚伦迪斯就同这件事错过了如此之久,直到今日才从始作俑者的口中听闻。

    亚伦迪斯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微弱的希望,他从前一直以为伽雷尔同内斯特一起死在了北境,可他却不在那里,那么很有可能——

    “他死了。他们都死了。”罗莎·林德痛苦的闭上眼睛,她深切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唯一一个可能减轻罪孽的机会——不如说这机会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拥有过——既然如此,不如保持坦诚,既然已经引发了亚伦迪斯的仇恨,就不要因为说谎而再引起他的厌恶:“我把伽雷尔调到南境,从而致使内斯特无法抵抗魔兽而身亡,随后我又派人去南境除掉了伽雷尔。他死了!他们亲口回来跟我说的。”

    沉默。沉重的沉默。自二人之间的距离之中弥散开来,充斥着整个门厅。

    罗莎·林德仅有的意识在她用仅剩的逻辑同亚伦迪斯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便消失了,她因恐惧和悲伤浑身颤抖起来,嘴唇和牙齿打着战,她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活着了,而她一向怕死。可奇怪的是,即使到现在这个立场上,她也无法在自己的内心之中找到一丝悔恨之情——她仍然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这个女人比世间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自己的秉性,她明白,即使给自己重来的机会,她也绝不会走上另一条路——她的灵魂中没有令她选择明路的那一份智慧和仁爱,她自己选择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已经足以看到终点的光景,这景色令她恐惧而惊狂。

    可她仍然记得自己的职责,仍然记得自己从听闻心腹传递的消息后所下的决心,仍然记得自己此时犹如跪在万千根针上般疼痛而酸紧的膝盖,自然也记得,她所做的一切坏事都是为了什么。

    亚伦迪斯身上散发出的冷酷的沉默消磨着罗莎·林德的勇气。在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勇气将要熄灭之时,罗莎·林德拼尽了全力,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她从前美丽而平坦的前额立时肿了起来,粉色的血从皮肤下渗出来。与此同时,她绝望的喊出了自己的请求,她的声音尖利而变形,充满了绝望歇斯底里,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倒像是一名厉鬼在这空旷冰冷的宫殿里、冲着火炉旁高高在上的帝王厉声尖叫。

    “陛下!求求您!放过艾尔贝,这一切都是我!同艾尔贝无关,我愿意被千刀万剐,只求求您发发慈悲,放过我的儿子!”

    罗莎·林德向前一扑,想抱住亚伦迪斯的腿,但扑了个空,于是她伏在地上哭泣起来,从她的双肩涌动可以看出她眼泪的汹涌,但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亚伦迪斯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他出生到现在,他头一次感到如此的愤怒,他头一次感到愤怒的火焰舔舐着他的心脏和灵魂,把他身上除了愤怒之外的感情都烧的一干二净。他都来不及感到厌恶,更别说怜悯和同情,愤怒的火焰把他的心脏烧的像熔铁一样危险而咄咄逼人,并顺着他的喉咙往上冒,想要化作一条火龙从他的身躯上腾起,将面前的女人烧成齑粉。

    “放过艾尔贝?放过艾尔贝!”亚伦迪斯重复着罗莎·林德的话语,他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毒辣的狠意,每说一句话,罗莎·林德的身躯就在地上缩的更小,“你竟然有脸这样求我!?你竟然有脸在我母亲的宫殿里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母亲当时也是这样请求你的吗?她情愿去死,但是请放过她的儿子?”

    罗莎·林德被亚伦迪斯掷向自己的话吓得一机灵,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的嘴唇哆嗦的厉害,两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胳膊,都攥出血来了,她却浑然不觉。她不敢回答亚伦迪斯的问题。

    “好啊,”亚伦迪斯心中那纯粹愤怒的火焰已经燃烧殆尽了,留下的是一种更加残酷的情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不再有仇恨和愤怒,而充斥着恶毒残忍的嘲弄和讥笑。他提高了嗓音说话,并很满意的看到自己的话在罗莎·林德身上产生的效果,“我可以放过艾尔贝,但你必须给我去死,你的儿子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取决于太阳出来之前你的尸体能不能凉透了,明白吗?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活着,但我要将你的儿子千刀万剐,听懂了吗?千刀万剐!我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用你那肮脏的灵魂敬仰我的母亲的机会,你敢像我的母亲一样为了她的儿子去死吗?你这个该死的懦弱的毒妇!”

    亚伦迪斯讲完了,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罗莎·林德的皮肉。这个女人在听闻自己也许能活时怔愣了一下,嘴唇也不抖了,眼睛甚至渗出光彩来。亚伦迪斯几乎以为她要拒绝,可她最终还是张开发紫的嘴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好。”她这么说道。

    罗莎·林德的心腹一边急匆匆地赶往他主子的宫殿,一边感到满腹狐疑。自从典仪上魔兽被轻而易举的肃清之后,所有罗莎·林德的心腹、包括罗莎·林德本人都放弃了东山再起的想法。那个终结魔兽的亚尔兰诺·卡塔多尔强的不像个人,杀死魔兽就好像杀死兔子或者鹿,人类对他物的支配能力他同样可以用来支配魔兽,这种威压令人胆寒。在那之后,罗莎·林德简直宛如癫狂,面容也逐渐干瘪下去,她已经许久没有同心腹们商量什么新的计划了,因为任谁都知道无论什么计划都不堪一击。因此,今晚罗莎·林德的急召着实令他感到意外。

    罗莎·林德的心腹之一来到宫殿前,没费什么工夫就通过了门口的守卫的盘查——前王后给他的林德家族的令牌依然有用——他不禁在心中暗暗嘲笑新帝,自他继位以来,也没见他扫荡旧党,也没见他颁布新规。好让一部分旧势力依旧可以在暗处兴风作浪。心腹在宫殿内走动时,特意避开了艾尔贝居住的偏殿,这是他们主仆间的心照不宣——什么事都要避开艾尔贝,没什么好说的——等到他终于来到二楼罗莎·林德的会客殿之后,他简直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罗莎·林德穿了一身金光灿灿的华美的衣服,上面点缀的珠宝和兽鳞闪闪发光。她的头发也不再像前几天一样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而是优雅的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发髻,有一缕头发梳成了蜷曲、浓密的刘海,挡住了她的部分额头。她的脸上涂了脂粉,掩盖了惨白的肤色,整体看来贵气逼人。在罗莎·林德面前,摆着一桌子红酒,酒香溢满整间屋子,桌子两旁坐着罗莎·林德的其他心腹,此时都在转过脸看着他,眼神中也是满腹狐疑。看样子他的同僚也同他一起蒙在鼓里。心腹扫了扫两边的面孔,果然未见苏德利尔伯爵。

    “诸位,”罗莎·林德等他坐在最后一把空着的椅子上之后说,“我今天邀请您们过来,是要讲一个好消息,上天终于没有抛弃我和诸君,我找到了夺回帝位的方法,我弄清了亚尔兰诺强大的秘密,而此时它正在这里。”

    她从桌上拿起一樽做工极美的盒子,用手敲了敲盒子的表面,盒子发出响声,心腹听出那里面是空心的,但似乎装有什么东西,他忍不住探身向前想看个仔细。在他的周围,他的同僚们也露出好奇的目光。

    罗莎·林德微微一笑,她把盒子又放回原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我知道诸位都是忠君,陪伴我一路走到这里,我没有什么能感激诸位的——你们值得最好的一切——我只请求各位能赏脸饮下这一杯,告诉我你们还忠于我,告诉我你们已经为我的轻率原谅了我。随后我请诸位和我一起打开这个盒子,盒子里的东西会攀附到人类的身上,给予人类力量。可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要力量没用处,所以我希望诸位能把那如神明般的能力分入各自的怀中。那之后——您们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但请您们依旧忠于我。”

    这个女人很擅长用迷惑人心的语气说话,她的声音优雅又若即若离。心腹们这段日子正因为主人的倒台而愁的要命,为自己未来的仕途和性命担心,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最后只能人头落地。可如今,罗莎·林德这么自信而优美的夸奖他们,再次许诺给了他们美好的未来——而且这未来比之前更好——到场的人们自然心里高兴,也许还要加上夜色撒下的些许困意的缘故。心腹们就都端起酒杯来,糊里糊涂的、喜滋滋的把里面深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了。

    刚饮进肚,他就感觉不太对劲。他喝下的东西比冰原中镇过的酒水还要冰冷,比熔铁的火焰还要滚烫;那是万千银针,是一柄刀剑;顺着他的喉咙一直进入他的腹部,并把沿路上的所有器官和筋肉全都切开来。心腹吐了一口血,他抬眼看着周围,火光和灯光在他眼睛中晕染模糊,同僚们的呻吟声进到他的耳朵里后就化作了咆哮,他看见了罗莎·林德,这个令他曾经崇拜的、迷恋的、喜爱的、期待的女人,刚刚许诺过他未来的女人,刚刚请求过他忠诚的女人,还坐在那里,一只手端着酒杯,保持着敬酒的姿势。

    “为什么……”他听到有人问。

    罗莎·林德笑了:“我绝不能放任你们活着,你们知道的太多了,你们的脊梁也太软了。我不能让你们有朝一日拿着我的秘密和我的儿子去找该死的亚伦迪斯邀功。”

    罗莎·林德的心腹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对面前这个女人的憎恨,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忠义是坚如磐石的,临近死亡才发现它居然如此脆弱不堪。这个该死的臭娘们!他在心里骂道,想冲过去掐死这个害死他的泼妇,可他在毒药的淫威下只能发出一声没有声音的凄凉的叫喊。随后,在他逐渐失去光泽的瞳仁映照的景象之中,罗莎·林德仍然静静地坐在那,等她所有得力的心腹都不再动弹之后,她饮下了最后的那杯酒,毒液顺着喉咙流进她的身体,眼泪却从眼眶溢出来,她站起来,跌撞了几步走到窗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面前的窗子。夜风吹开了她的头发,露出了还红肿着的额头。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罗莎·林德满意的笑了,随后她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扭曲着倒在地上,她的眼前快速浮现了很多光景,但她已经认不出那是什么了,她无意识的、幽幽的吐出了一口气,随后就像她的那些心腹一样不再动弹了,她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