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塞尔维娜三部曲1血亲 » 第二十八章 秘密

第二十八章 秘密

    善后的处理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完成,这些日子亚伦迪斯颠倒黑白的忙着,忙的两眼发黑,令他欣慰的是亚尔兰诺终于走出了欧得利斯家族守护的墓园,也开始同那些侍卫一起,安抚伤者,钦点死者,给亚伦迪斯减轻了不少负担。与之相反的,菲德安德仅仅是向侍卫们分发了用以疗伤的魔药,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屋子,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捷克·内尔波特和佐恩·塔布赛尔升了职,正在帮助塞提斯汀调查魔兽袭击的始作俑者——其实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选择了默不作声罢了。而弗洛里达,他手臂上的伤口比看上去要重,在恢复期没有办法干太重太累的活计,于是他秉承了北境的传统,一家一家的拜访死者的家人,给与他们王室批下来的慰问金,和自身深切的歉意。

    亚伦迪斯成为皇帝的最初的日子可以说是苦不堪言,没有人给他献上敬意和祝福,整个布兰肯的都城被突如其来的灾祸搅得一团糟。除却魔兽相关的事宜,有关苏德利尔伯爵和一众贵族的弹劾也举不胜举。那些弹劾信大多数是匿名的,透露出对亚伦迪斯这位新君的忌惮和怀疑。亚伦迪斯把那些信一一看过,把要记的事都记在心里,但表面上还是努力保持不动声色。另一方面,弗里安公爵的病情愈发严重。自从病榻上的他听说魔兽袭击都城的事情之后,弗里安先生又惊又怕,一下子神志不清了,他不让除了亚伦迪斯和贴身侍女以外的任何人靠近自己,连艾尔贝也不许来。这位先生的任性和健康状况无疑给亚伦迪斯增加了很多压力,他几乎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也迟迟打听不到内斯特和伽雷尔真正的下落,只好接受他们已经死了的事实。

    终于,在一切和魔兽相关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亚伦迪斯总算能有时间给自己沏一壶茶,坐在座椅上深呼吸、缓缓神了。可还没等那茶水凉下来,亚伦迪斯就又从座位上跳起来,匆匆穿好了衣服,向福兰蒂斯的宅邸走去。菲德安德在几天之前就预约要见他,而且,据菲德安德本人所说,此事“十万火急”。这些天来也反复催了三四次。亚伦迪斯隐约觉得这次约见不太妙——菲德安德很少向他提出这么正式而严肃的请求——在他前往福兰蒂斯宅邸的路上,他的眼前反复浮现出菲德安德在登基典仪那天,望着斩杀魔兽的亚尔兰诺那深沉的眼神。走到福兰蒂斯家宅门口以后,亚伦迪斯深呼吸了三次,整整自己的衣服,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心神不宁而虚弱,随后他打响了门铃。

    管家为他打开了门,看到管家那张皲裂而慈祥的、晒得黝黑的面孔,亚伦迪斯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坎迪安舅父是不在家的。那个残疾的老人经常拄着拐杖去帮弗洛里达的忙,因而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过度关心亚伦迪斯的脸色好不好,黑眼圈重不重,是不是休息的不够——他完全没必要过度整理自己的仪态的,因为根本没人在乎——管家倒是寒暄了两声,但他很快就表现出臣子和君王之间应有的那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来,半鞠躬着退下了。亚伦迪斯径直走到二楼菲德安德的房间,不轻不重地扣了几下门。

    起初,门内一片静寂,似乎根本没有活物在这个房间里,紧接着,从屋里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一个人猛地从桌前坐起来,把一部分书本扫落到了地上,吱呀呀推开椅子,带着满腔的怒火和烦躁,像一枚石头一样砰地砸过来,把门猛地拉开。菲德安德带着被人打断思路的学者脸上很常见的怒容,站在门内瞪着亚伦迪斯。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菲德安德不满的嘟囔道,他连让都没让,就径直回到自己的桌前,亚伦迪斯也随着菲德安德走进去,随手关上了门。他惊讶于菲德安德居然把约见自己的事情忘记了——不过,等他看到屋内的陈设以后,他也迅速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菲德安德这段时间过的也并不清闲。桌子上、柜子上、床上乃至地下,都堆满了厚厚的大部头书,摆满了精密复杂的金属仪器。有些书本摊开着,亚伦迪斯从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认出来是菲德安德自己的笔记——有些笔记的墨水甚至都没干透,看样子直到亚伦迪斯敲门的前一秒菲德安德还在狂写狂画。而致使这一切痛苦行径的罪魁祸首,那柄被作为礼物赠送给菲德安德、此时又称为他的梦魇的魔剑剑柄正安静的呆在菲德安德书桌的最中间的位置。亚伦迪斯在这杂乱无章的屋子里找到了一小块空地,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他身边有一摞书,坐下后那些文字凝集的智慧比他还要高上一头。

    菲德安德一言不发的坐回座位里,抄起羽毛笔,在笔记上又快速加了一条。但比起刚才的专注,他已经显得心不在焉了。果不其然,菲德安德很快就靠着椅背停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窗户,眼神随着澄澈的天空一直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然后他又想如梦初醒一样突然坐直了,开始在桌子上纷乱的书堆和纸张里翻腾起来,一边小声嘟囔着。

    “亚伦迪斯,亚伦迪斯……我找你来干什么来着?”

    菲德安德突然把手头的东西扔下,站起来把椅子推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了亚伦迪斯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看来已经完全想起来了自己的目的和诉求。

    看见菲德安德的眼神,亚伦迪斯明白自己的一部分担忧被证实了。

    “亚尔兰诺不是人吧?”菲德安德开门见山。

    亚伦迪斯没想到菲德安德会这么直白,但这个问题还是让他忍不住发笑,他摊了摊手,企图把这件事情的真相掩饰过去。

    “事实上,”亚伦迪斯说,“我认为他和我们一样都有人的脑袋,人的身体和四肢。”

    菲德安德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戳穿了亚伦迪斯的谎言。

    “那我换一种话说,他是魔神,对不对?”菲德安德冷冷地说。他的敏锐出乎亚伦迪斯的意料,原先,亚伦迪斯以为,他至多只能猜到和魔剑力量有关的那种程度。

    亚伦迪斯沉默了,他看着菲德安德,过了一会才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你怎么看出来的?”

    菲德安德似乎是忘记了自己正坐在地上,他像刚才一样朝身后那并不存在的椅背靠去,差点一头撞到桌角上,好在他在一半的时候意识到并且停住了:“考考你,炼金术最重要的知识点是什么?”

    “是了解世间的法则。”见亚伦迪斯没说话,菲德安德便接着说,“只有了解了世间的法则本身,才能明白它的本质,最终完成转换和突破。而除非有炼金术的干预,法则是永远不可以被破坏的——就算是炼金术,也只能更改他的一小部分。比如四季和时光的交替,炼金术可以在雪原中点燃火焰,也可以在烈火中引出清泉,但却不能将冬日变为盛夏,将深秋变为初春。这些法规凌驾于这个世界,甚至凌驾于这个世界的神明之上。就比如,身为人类就不可能永远不经历病痛和伤悲,身为植物就不可能永远都沐浴阳光而不用忍受霜雪,身为岩石就得做好终有一日分崩离析的准备,而并不能亘古长存。而对于魔兽来说——”菲德安德的眼神锐利的像一把剑,把亚伦迪斯刺穿了,“那就是除非特定的武器,不然无法杀死它们。”

    “等等,你说特定的武器,怎么回事?”亚伦迪斯几乎要跳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的心里骤然成形。

    菲德安德叹了一口气,仿佛料到了亚伦迪斯的反应似的,跟他解释道,“我也很惊讶布兰肯人居然对此知之甚少,总归来说就怪你们的前几任皇帝,他们好吃懒做不理朝政,导致这些年布兰肯关于北境和魔兽的记载都不那么详细了,其实,魔兽那种东西的皮甲有一层近乎魔法的防护机制,除非用一种特制的寒铁打磨的武器,不然其他的东西根本伤不了他们,而那些寒铁矿恰巧在菲德安德分布最多,所以我有所了解。多么讽刺啊,”菲德安德忍不住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在我老家一文不值的矿,在这里却可以救你们这么多人的命。”

    寒铁。亚伦迪斯想起来了,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在阅读内斯特从北境寄来的信件时提到过这个词语,据说那些被菲德安德称作一文不值的东西,跨越塞尔维娜大陆卖到布兰肯来之后,就会变得高价难求。王室不愿意出资给北境的军队购买寒铁,所以母亲那时总是忧虑着一边叹息一边努力做针线挣钱,用来给自己的亲人和亲人领导的士兵们购置武器。

    亚伦迪斯想到那天弗洛里达看着亚尔兰诺的眼神,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怎么这么愚蠢而粗心,把这种至关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作为和魔兽打了那么多年交道的人,亚尔兰诺徒手斩杀魔物怎么会不引起他的怀疑。

    “那弗洛里达……?”亚伦迪斯问道。

    “弗洛里达,他当然也怀疑咯。”菲德安德说,“但他考虑的没有我那么深,也许是因为你们布兰肯对魔神固有印象的缘故,他似乎打一开始就不相信魔神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所以也没往那方面想,我和他聊了聊,他隐晦的表明了也许亚尔兰诺会是另一个安易尔。”

    “那你呢?”亚伦迪斯问道,“你怎么不认为亚尔兰诺是另一个安易尔,难道仅仅因为你没有布兰肯人对于魔神的固有印象?”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别瞒我”三个字。

    “很简单,”菲德安德说,“安易尔也遵循了世界的法则。他的强大并不在于他自身,而是他凭借近乎诅咒般的经历得到的魔剑,而魔剑,”菲德安德微微一笑,“它之中含有寒铁的成分——正是因为我在其中研究出了寒铁的成分,才致使我得出最后的结论来——可亚尔兰诺拿的那把剑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平无奇,那么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违反神明给魔兽制定的死亡的法则,或者说,他的强大足以令他无视死亡和生存的可能性,除掉他想要除掉的一切。而另一方面,布兰肯的历史上其实也恰好出现过同样的角色,那就是拥有比肩神明力量的魔神,这样归纳一下,这一切只有一个唯一的解。”

    亚伦迪斯沉默了,菲德安德的推论令他无话可说,他思忖着怎么说服菲德安德,在知晓这一真相后还能留下来帮助他,留下来帮助这个有魔神盘踞的布兰肯。但不知道为何,他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自信,那就是菲德安德选择和他商讨这件事,而不是在得知真相之后就连夜逃走,说明他身上有有可能被说服的可能性。

    “所以呢?你到底想干什么?靠你的兄弟征服一切吗?”菲德安德凑近了亚伦迪斯的脸,像一个严厉的长者那样审视、端详着他的脸,“你真的有把握驾驭一位魔神?”

    亚伦迪斯笑起来。

    “你会把自己的亲人当成兵器去帮你征服世界吗?”

    “我没有亲人,”菲德安德思忖着,“所以我无法设身处地的给你答案,但据我所知,这世上有这样的人。”

    “如果我的兄弟不是亚尔兰诺,我的母亲不是蕾捷斯卡的话,也许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亚伦迪斯说,“可是母亲家族的命运和亚尔兰诺本身教会了我一件事,这世间唯二永恒的东西,也许只有时间本身,和时间织就的那片星辰,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云烟。那些想要征服世界的人,最终的目的无非就是想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名誉去对抗恒久虚无的孤独,用在人心中刻下信仰的方式去对抗无边流淌的时间之河,但于我来说,我的手边就有现成的,除却名誉和自尊以为最悠久的存在。这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和我流淌着一样的血,和我有一样的母亲、一样的童年、一样的朋友、一样的家人,一样的眼睛的颜色,他简直就像另一个我,即使有一天我死去了,那双相同的琥珀色眼睛也可以替代我去欣赏这个世界的壮阔和无穷。那么这样一对比,名誉和权力还算得了什么呢?人类是会牺牲自己的亲人去征服什么,但人类不会牺牲自己延伸的根基。对于我来说,亚尔兰诺有一天就会成为我和这世界联系的方式。只要他活着,这世间就会有人记得我,记得我的母亲,记得她笑起来眉眼温和的样子,除此之外我还祈求什么?”

    菲德安德一言不发,但从他的眼神能看出来,他听得很认真,也思考的很仔细。

    “这是我和母亲的秘密,”亚伦迪斯说,他的声音低下去,这件事他迄今为止没有对包括亚尔兰诺在内的任何人提起过,但就是此时,他明白命运给了他一个很好地机会,让他能够吐露自己的心声,留住对布兰肯有帮助的人,同样也减轻自己的孤单和痛苦。“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只有我和母亲知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我瞒着母亲和亚诺,偷偷在弗里安公爵的生日宴会上面见了欧得利斯公爵和他的儿子——就是塞提斯汀,我以一种大逆不道的方式、拿我的身份和亚诺当筹码,想让他们为我所用。”

    亚伦迪斯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夜晚,当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宫殿之后,却发现蕾捷斯卡正坐在大厅的扶手椅里,于是他孤注一掷,为了得到母亲的支持,他把自己的计划对蕾捷斯卡和盘托出。

    “我对母亲说,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帝位,不是为了自己将来的生活——我不是为我自己图谋这一切,而是为了亚尔兰诺。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不作为魔神,而是作为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人类当然不是指人类本身,而是人类的情感,人类的思念和爱。而为了这一切,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对抗亚尔兰诺漫长的生命造就孤单和隔阂,这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亚伦迪斯说。

    菲德安德的眼神变了,他不愧是天赋异禀的炼金术师,很快就明白了亚伦迪斯的意思,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等待亚伦迪斯说下去。

    “那就是这个国家。”

    “一个国家存续的日子几乎和魔神一样漫长,如果这个国家有真正爱他的人——这并非指某个个人,而是人民,如果人民都可以怀念他,犹如亲人一般热爱他,同样亚尔兰诺有朝一日也能报偿这种爱的话,他不就永远拥有一位值得他留在这世上、值得他保持理智、值得他心存慈悲的亲人一般的存在了吗。”

    “这就是我和母亲的秘密。母亲当时对我做出了承诺,她说‘如果你想要这样保护亚尔兰诺的话,就放手去做吧,在那之前我会保护你们两个人’她没有食言,她真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不是吗?”

    “确实如此。”亚伦迪斯终于等到了菲德安德的回应,只是这个回应究竟是对蕾捷斯卡的赞赏,还是对亚伦迪斯抱负的认同,亚伦迪斯没有再追问。已经够了,他了解菲德安德。

    “你知道吗,”不过,在亚伦迪斯和菲德安德结束会面,准备离开时,菲德安德还是说道,“亚伦迪斯,你太傲慢了,而傲慢总会让人吃苦头,切记要万分当心。”

    “何以见得?”亚伦迪斯问。

    菲德安德则用一句家乡的谚语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妄图更改命运的意志,总是人类的傲慢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