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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剧中的帝王

    巴可太太被猛烈地敲门声吵得头都要痛了,这个一向泼辣的女人拖拉着自己的鞋子,只穿着睡裙就跑到院子里去开门。如果又是邻居家那个经常喝大的小孩认错了家门,她是一定会拿擀面杖揍他的,而且还会告诉他的父母。可令巴可太太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怒气冲冲拉开门时,站在门前一副垂头丧气样的人竟然是她自己的儿子。

    “杰夫!”巴可太太骂道,“我不是从小教育过你不能这样大声的敲门吗?出去当了几年兵,你的教养都被你抛之脑后了?”

    训完这些话后,她把哈利杰夫拉进来,关上院门。现在仍是夜晚,黎明还没有到来,因此她亲爱的儿子没法欣赏到她精心打理的花园,但也许能闻到那些扩散在夜风中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你怎么了?”她看见哈利杰夫脸色发青,像受了很大惊吓的样子。便犹如所有的母亲那般压下火气,板着脸关切的问。

    “唉。”哈利杰夫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可能惹事了。”

    巴可夫人吃了一惊,连忙压低了声音,一路拽着哈利杰夫走到她打理的杂而不乱的温馨小屋里,他们站在客厅,听到从卧室里传来杰夫父亲的鼾声——他劳累了一整天,就算是雷鸣在他耳边炸响也不见得能叫他起来——“出什么事了?”巴可夫人问道。

    母亲是一个很神奇的角色。巴可夫人现在的表现就展现出这种神秘,即使她的身高只能够到她儿子的肩头,但她就像一只受惊的母鸡一样似乎要把自己的儿子护在双翼下似的。哈利杰夫立时没有回答,于是巴可夫人按着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茶,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

    “怎么了?”她再次问道。

    哈利杰夫端着母亲倒给自己的茶水——还是温热的——把自己在南境的经历再次讲了一遍。

    “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吗?”夫人说,“你撒谎说那个需要监视的人死了,你的那个伙伴又走了,这刚好对得上。”

    “问题不在这里。”哈利杰夫说,“问题在于——后来我才反应过来——那么重要的一个长官,我说他死了,他们就真的相信了?而且还很高兴地样子。那只能说明他们过来可能就是为了杀了他。可我冲他们撒谎了,我可能放走了王室重要的犯人。”

    “重要的犯人怎么会让你来看管?”巴可夫人说,她的语气中没有轻蔑,只有关心。

    “我不知道,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问题是,”哈利杰夫恐惧地在沙发上蜷成一团,“那个跟我一同在一起的人又是干什么的?一开始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接替长官来的,可那两个人又来我这里找那个所谓的长官。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那个长官也许根本不在都城,他可能真的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我这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巴可夫人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为了缓解儿子的忧虑,她努力的思考着。

    “可能我的伙伴、加利亚斯把那位长官杀了——事到如今我实在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的伙伴是一个杀人犯大骗子更糟糕,还是王室要找的犯人可能还在逍遥法外更糟糕——然后顶替他过来,还编了一套谎话来骗我。”哈利杰夫嘟囔着,紧接着想起什么,问道:“咱们这里有一个姓弗朗西斯的小姐嫁过来吗?”

    “全城的人我都认识,”巴可夫人说,她每天都要因为兜售自己的编织物而穿过大街小巷,“没听说过谁家娶了这样一位小姐。”

    “我就知道。”哈利杰夫嘟囔道。

    “可是,那个加里哈(巴可夫人没有记住加利亚斯的名字),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要是单纯为了偷领薪俸,最后也不应该把钱留给你啊。”巴可夫人说,哈利杰夫刚刚讲故事时拿出来的钱袋正放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哈利杰夫揪着自己的头发,“所以我很害怕,我跑回来了。”其实他内心有一个可怕的想法,那就是这位加利亚斯可能是——他不敢让自己的内心出现这个念头——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的一切都不正常,他讲的故事也不正常,虽然自称是哈利杰夫的同龄人——现在看来肯定也是谎话——但有时他展现出来的身手完全不像是服了几年兵役就能练出来的,而且还不图钱财,吃的东西也很少,大部分都留给哈利杰夫吃,这一切加在一起都更加可疑,更加印证哈利杰夫自身荒谬的想法:前面提到过,哈利杰夫自己的思考有时候比流言蜚语还要荒唐,而且他这样的人,很容易认定自己的思想就是真理——但他一直不敢正视这个像恶魔一样盘旋在他心里的念头,所以他并没有跟自己的母亲提起。

    也是为了不让母亲担忧。

    “好了好了。”巴可夫人心疼自己的儿子如此抓狂,便小声安慰他,“他不是把钱留给你了吗,或许真的把你当成好友。”

    “万一他是不需要钱呢?万一他想要的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呢?”哈利杰夫轻声说。

    巴可夫人叹息一声,她理解自己的儿子,一旦陷入什么思想中就很难自拔,旁人也无法帮助他解脱。但好在,他还有勇气。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巴可夫人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哈利杰夫的声音很小,但比起刚才,似乎已经坚定了起来——这也是令巴可夫人引以为傲的地方,“我会承担责任的。”

    罗莎·林德轻手轻脚地走进国王的宫殿,以前她完全不需要这么小心,可自从皇帝病了之后,只要听到她的一点声音就要大吼大叫,吵得她的脑袋嗡嗡响,让本来就心烦意乱的她更加心烦意乱。不知为什么,她的丈夫坚信她会在他病重的时候无情的抛弃自己,就像他自己当年无情的抛弃前妻一样。

    “他睡了多久了?”罗莎·林德走到寝室里,对一直看护戚尔迪安的侍女小声说,即使她现在烦死他,但他毕竟是她的丈夫。

    “好长时间,但一直断断续续的醒,还说胡话。”侍女低着头回答。

    罗莎看着自己那个陷入谵妄的丈夫——他似乎又梦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两只手神经质地抖动着——叹了一口气,“你去休息会吧,我来照看着。”

    侍女冲王后行了个礼,匆匆的走了。

    罗莎·林德轻轻坐在床头,把戚尔迪安额头上的毛巾取下来,在旁边的水盆里洗净,然后拧干,重新放到他的头上。她心里明白得很,这么做只能令戚尔迪安好受一点,这位可怜的陛下似乎已经无药可医。

    戚尔迪安变了,和他当初同罗莎·林德相遇开始,他发福,身材走了样——虽说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多帅气——而且越来越傲慢。时至今日,罗莎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爱戚尔迪安本人,还是爱他手中的权力。她从来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也没有才能,也没有人品,是不可能找到一个优秀体贴的丈夫的。在她见到戚尔迪安的第一面,她就看透了他那副镶金戴玉的皮囊下那窝囊而懦弱的本质。但他是皇帝,那时的她想,他是皇帝。

    如果说她不爱他,她应当对蕾捷斯卡抱有同情,可也许她本身就是一个没有怜悯之心的女人,也可能是真的爱上了她这个除了王位一无是处的丈夫,总之,她把蕾捷斯卡当做她的敌人——当然这一切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嫉妒的缘故——而戚尔迪安不愿废后也令她颇为不满,戚尔迪安并不是完全的白痴,他明白自己需要依赖福兰蒂斯家族的人们。而现在,即将到来的、只有罗莎·林德的布兰肯已经不再需要任何所谓德高望重的家族。她终于如愿以偿的除掉了她的敌人。

    在她再次给丈夫换毛巾的时候,她瞥到丈夫脑袋的那一边,戚尔迪安钟爱的床头柜上倒扣着一本书,隔着好远,罗莎·林德连看都不用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有关蒙蒂斯皇帝的一段戏剧。陛下和她,以及他们的儿子艾尔贝都对这出戏情有独钟,只不过每个人喜欢的片段不同。

    戚尔迪安最喜欢蒙蒂斯皇帝赶跑作恶多端的女神后,被万人拥戴的景象,这一段是通过两个年轻小伙子的巴克尔和洛珐的对话来表现的:

    巴克尔:您瞧瞧,真是怪了,这么阴的天,到底是什么刺痛了我的眼睛?又是女神身上那华丽的珠翠反射出的神光吗?

    洛珐:那是蒙蒂斯陛下,他身上披着破烂的、沾血的毯子,正护着伤员打这过呢!

    巴克尔(震惊而欣喜若狂的):是他!他回来了!这么说,他赢了?

    周围的群众(欢呼雀跃):他赢了!他赢了!我们的陛下赢了!布兰肯的人民赢了!

    艾尔贝最喜欢的则是蒙蒂斯在挑战雷霆的狮子、巨兽艾地盟罗的一段对话,在舞台上,那些演员们有办法用老旧但精美的道具把那只威风凛凛的猛兽演的惟妙惟肖:

    艾地盟罗(在它说话的时候,天地都在震颤):年轻人,你可知道你的行为是怎样的僭越?如果你输了,我会掏出你的心脏,丢给荒原中的鬣狗分食。

    蒙蒂斯:我的背后有一整个国家和人民在等着,放马过来吧。

    至于罗莎·林德,她最喜欢的一部分则是蒙蒂斯皇帝迎娶女王艾里莎·罗蒙依德的剧情。可令她颇为不满的是,这对恩爱的国王和王后被记载到戏剧中的情话只有这样短短的一段:在戏剧中,蒙蒂斯等在皇宫旁边,等艾里莎穿着长裙走下马车以后,便迎了上去,他的态度很不恭敬,甚至可以说是不礼貌的。“有些事情要事先说明白,”他对艾里莎王后说,“在我的心中,布兰肯占有不可或缺的分量,我无法担保自己能分给您同样的关心,我只期盼从今往后,我用宝剑,而您用针线,我们可以一点一点把这个破碎的国家缝补起来,如果您会觉得这差事痛苦,请您现在就回去吧。”

    艾里莎则高高的仰起头:“我是来嫁给布兰肯最伟大的帝王的,怎么会觉得痛苦?反倒是您要知道,如果有一天您不再伟大,被人民唾弃了,我就会弃您而去,但如果您可以一辈子当一个忠君,我就可以一辈子当您的妻子。”

    只有这短短的一段。为此,罗莎·林德还怒气冲冲的去找过编排这出戏剧的剧院,希望能为艾里莎王后和蒙蒂斯国王的加戏,她想看艾里莎奢靡的贵族生活——哪怕它从来不存在——也想看艾里莎和蒙蒂斯的甜美爱情。可这个请求(也许可以说是命令)被剧院院长严词拒绝了:“夫人,如果您想看爱情故事,您在乡野间市井处随便找一本吟游诗人写的故事来看就好了。那是为爱情服务的文章,可以满足您的心愿。而我们的戏剧是为布兰肯服务的故事,艾里莎王后和蒙蒂斯国王,他们就算抛弃彼此,也同样是布兰肯国历史上重要的女性和男性,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传说,明明他们的贡献和信仰能把爱情比的微不足道,为什么您偏偏要看爱情?这是对国王陛下和王后殿下的不尊重,甚至是羞辱,您把他们同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牧羊女和流浪骑士放在同一个阶层,这是不公平的、荒唐的、可笑的。所以我不会同意您的请求。”

    有一位史官也曾对戚尔迪安和罗莎一家三口做出过评论,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讽刺力度却很满。这位史官认为,陛下连同他的情妇,以及那个小儿子,从三个人喜欢的戏剧中就可以看出三个人的本性:戚尔迪安皇帝只喜欢被人称颂的情节,对蒙蒂斯陛下遭受的苦难却嗤之以鼻。艾尔贝殿下只崇拜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这是好事,但他也应该好好学一学蒙蒂斯陛下是如何治理国家的,在家国大事面前,单有一腔热血没有任何作用。而罗莎·林德,她哪方面都不配同艾里莎王后相比,将她们二人相提并论都是对艾里莎王后的羞辱,她只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恶道的妇人,可偏偏做了王后。

    在罗莎·林德的撺掇下,这位直言的史官被戚尔迪安叫人打断了双手,流放到边境,本来想要在去边境的路上杀了他,可偏偏遇到回城的弗洛里达。“为这点事就要承受这么重的惩罚?”弗洛里达很惊讶,坚决抗议了暗杀史官的行为,甚至跑到宫殿来和国王理论,于是可怜的史官躲过一劫。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罗莎·林德为了抓住弗洛里达的把柄,专门派人写他是一个目无尊长、心无君臣,只会打仗的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可弗洛里达只是把这件事当做安抚伤员的笑话,在北境,他会假装严肃的咳嗽,威胁那些士兵们如果不赶紧好起来、好好吃东西,就要打断他们的腿。还派战战兢兢的小兵去找伽雷尔要酒喝,“不然的话,不仁义的弗洛里达就会要你好看。”伽雷尔总是笑笑,然后任由新兵蛋子光明正大的把酒偷走取暖,在弗洛里达的部队,能够成功顶住压力从伽雷尔手中讨到酒的士兵,可以立刻摆脱菜鸟的戏称。罗莎·林德见计策起不到效果,索性把那位史官也打断了双手,用来博得欧得利斯家的好感。至于剧院那边,罗莎·林德想惩罚那个大言不惭的院长,可奈何剧院根基深厚,深受百姓的欢迎,而院长本人又清白友善,让罗莎·林德抓不到把柄,因此也只能不了了之。

    都是往事了。罗莎·林德想。在戚尔迪安仍旧健康的时候,她想打死谁、想废黜谁、想宠幸谁,都可以为所欲为,即使偶尔有不讨人喜欢的贵族顶撞她,但都无伤大雅。而现在戚尔迪安要不行了,她靠自己也要维持以往的生活,蕾捷斯卡的死给了她信心。

    蕾捷斯卡。罗莎·林德想到那个女人就感到嫉妒和愤怒,即使她已经是个死人了。罗莎嫉妒她的良好家教和体贴,而蕾捷斯卡对皇帝的不爱则让她愤怒。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得到了戚尔迪安的心,并在那之后把他抓的牢牢的,可蕾捷斯卡,她嫁给戚尔迪安只是为了她自己的家族。而在她死前,这个可恨的女人居然对要杀害自己的罗莎·林德表示出了一瞬间的同情,罗莎记得蕾捷斯卡的眼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在说,她理解。她理解罗莎·林德的不安定感,理解她想要稳固艾尔贝的位置而干出的每一件坏事,甚至理解她可能会为了自己的不安而真正对亚伦和亚诺动手的决心。她看透了罗莎·林德的来意,看透了她愚蠢邪恶的本质,也看透了她那颗恐惧焦虑的内心。虽然最终为了让罗莎·林德放心,为了自己家人的平安,蕾捷斯卡选择了放弃自己身为王后的权能、也就是自己的生命,但在那之前,有一瞬间她竟然站在罗莎·林德的立场上同情她。

    她怎么可以这样?罗莎·林德无法释怀,她最反感蕾捷斯卡的一点,就是她身为王后却真的可以切身体谅百姓,作为一个友善的女人却真的可以切身体谅那些在黑暗中徘徊的恶人。她嫉妒她的内心如此坚定而强大。在罗莎·林德的想法中,如果蕾捷斯卡像苏德利尔一样——他轻蔑百姓,也喜欢戏弄他们、折磨他们——也许她就并不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

    不过,在死亡将近时,蕾捷斯卡还是感到了愤怒。

    “如果在那之后,你敢碰我的儿子和家人,我就算化身最孤苦的恶鬼也会杀了你。”这是蕾捷斯卡最后的一句话,直到现在,她的神情和语气有时还会盘绕在罗莎·林德心中。

    罗莎·林德一个人思考了很久,直到戚尔迪安突然挥舞起双手,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话,打断了她的想法。她赶忙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消瘦的脸上,企图通过抚摸来安抚这个胡言乱语的国王,可是这一次没有效果,戚尔迪安一直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您说什么?”罗莎·林德俯下身,把那颗美丽的头颅贴近戚尔迪安惨白颤抖的嘴唇。

    “陛下,原谅我。”她听清了。

    罗莎·林德直起身来,一下子感到有些惊讶和好笑,但紧接着,一对不受控制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掉出来,摔碎在戚尔迪安的胸前。

    “蒙蒂斯陛下怎么会责怪您呢?”罗莎·林德爱怜的把戚尔迪安的头发往后捋,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戚尔迪安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他知道您根本没有良心,所以不会怪您做出这么多违背良知的事情的。”

    “不管怎么说,您为什么就不能像蒙蒂斯陛下一样,让我永远高枕无忧的、当一个受人爱戴的王后呢?”罗莎·林德最后又轻轻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罗莎·林德话语的缘故,戚尔迪安伸出双手,努力的向上伸,仿佛要抓紧空中的什么东西一样。但他失败了,那双形同枯骨的手垂了下去,戚尔迪安·卡塔多尔死在了自己妻子责怪般的呢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