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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庆生舞会

    亚伦迪斯是第一个踏进王后宫殿的,他站在花园里,没有进屋子。而是转身解开肩上的斗篷,开始拍打上面的土和草籽。

    “你把草籽拍到地上了,明年会长出很多草来的。”跟上来的亚尔兰诺提醒他道。

    亚伦迪斯抬眼看看周围的花园。这地方向来是没人打理的,从来都杂草丛生。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长到能跑的时候便开始陪着米雷一点一点的把花园里的杂草剔除干净。把土地重新翻新,再种上王后喜欢的花的种子——现在它们已经长得很壮实,且开了很多的花。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欺骗王后和米雷这花是他们跑出去的时候揪回来的,其实是他们给都城西边一个花匠免费干活换来的。冬天的时候,那花匠在门口遇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我们帮你扫雪,给我们点花种子怎么样?”左边的那个孩子这么说。

    于是王后便拥有了一片花园。她在冬天时染上了风寒,又因为照顾儿子们没有及时治好,导致落下了病根。经常咳地直不起腰来。直到花园里的尘土被盖住,弥漫出花香,她才渐渐觉得好一点了。

    亚伦迪斯听见亚尔兰诺这么说,歪着头想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于是他蹲下身子,一点一点把草籽捡起来。

    “亚伦在干什么?”出来迎接他们的王后看到了这一幕,问道。王后一向——令米雷感到佩服和震惊——能很快的分清楚他们谁是谁。

    “他在捡地上的草籽。”亚尔兰诺回答道。

    “算了,”此时亚伦迪斯不耐烦地一甩手,站起身来,“等明年他们露出头来再打理可比现在一颗一颗捡容易多了。”他看着亚尔兰诺,仿佛意有所指的补充了一句:“等敌人冒出头来,总比他藏在暗处的时候好收拾。”

    “亚伦迪斯,你在说什么?”蕾捷斯卡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话语中某种令她不安地因素。

    “我的手套破了,”亚伦迪斯像没听见蕾捷斯卡说话一样举起右手给所有在场的人看,他那双手套的食指处破了一个洞,露出来的半截指头冻得红红的,“所以我想尽快进屋烤烤火。”

    “我倒是无所谓。”亚尔兰诺满不在乎的说,仿佛他生来就没有体会过寒冷那般无所谓的态度,但他还是率先一步走进屋子里。两人似乎都有意识的忽略自己的母亲。

    “亚伦。”蕾捷斯卡平静的喊了儿子的名字。

    亚伦迪斯站住了,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亚尔兰诺也停下来,回头看着母亲和兄弟。

    “你们见过艾尔贝了?”蕾捷斯卡问道。

    亚伦迪斯耸耸肩。

    “所以你才说那样的话。”蕾捷斯卡说。

    “妈妈。”亚伦迪斯抛下等着他的兄弟走到蕾捷斯卡面前,“我不会让那个林德的儿子,艾尔贝·卡塔多尔,姑且算他是我的弟弟吧,我不会让他抢走属于我和亚尔兰诺的位置的,也不会让他的母亲抢走属于你的位置。”

    “亚伦迪斯,”蕾捷斯卡叹了一口气,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我不是从小就教导过你,没有人会抢走别人的位置,在这个国家,每一个正直而忠心的人都会有他自己无可替代的职位,如果这个国家的国民选择了艾尔贝当皇帝,那只能说明艾尔贝比你更仁慈、更聪明。你需要的并不是靠伤害艾尔贝或者他的母亲来夺得皇位,你和亚尔兰诺需要的是让自己变得更仁厚,更冷静,更宽容,更睿智,从而让那些需要你们来引导和保护的人选择你们,明白吗?”

    亚伦迪斯冷冷地笑了一下。

    “正直而忠心?”他重复着母亲的话,“我知道妈妈正直而忠心,但那个女人可不是如此,她是一只野兽,您如果对待一只野兽正直而忠心,那么野兽肯定会让您尝到苦头的。您把她当做和您一样的皇后,把她的儿子当做和我们一样的皇子,可是她自己既不正直,也不光明,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个情妇而已,因此她绝对不会容得下我们。所以在那之前……”

    “亚伦。”蕾捷斯卡伸出纤细白皙的双手按在儿子的双肩上,用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盯着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如果他们容不下你当皇子,你可以去当骑士,甚至可以去当一名学徒或者园丁。如果他们容不下我当皇后,那么我可以去街上给别人洗衣服。我并不奢求任何尊贵和奢华——事实上如今这个国家还能令我奢求什么呢?作为王后我希冀的仅仅是国家的平安,而作为母亲……”她抬起头越过亚伦迪斯,望向另一位一模一样的儿子——亚尔兰诺还站在那里,望向他们二人,“我只希望你和亚尔兰诺平安,我从福兰蒂斯家带来的技艺足以养活你们两个人,让你们平安的度过一生,所以请千万不要争斗。”

    亚伦迪斯顺着母亲的目光回头看过去,注视着似乎有些不耐烦地亚尔兰诺的身影。

    “好吧。”他出乎意料的回答。

    随后他撇下蕾捷斯卡离开去找他的兄弟了。

    蕾捷斯卡感到心中窜起一阵恶寒,她隐约怀疑亚伦迪斯察觉到了什么,但控制自己不要往那方面去想。

    “妈妈跟你说什么。”亚尔兰诺随口问道。

    “她让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亚伦迪斯回答。

    亚伦迪斯从小就比亚尔兰诺要更多地粘在母亲身边。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显得更加沉默寡言。虽说亚尔兰诺也时常不说话,但亚伦迪斯的沉默显得更多——他总是坐在母亲身边,寂寂无声地思考些什么。而亚尔兰诺的沉默则更多地像是满不在乎:对自己、对身边的人、对世间万物乃至对生命本身的满不在乎。因此他很少发表什么观点,也极少感到愤怒或开心。蕾捷斯卡明白,当人通透,对他物不抱有期望和遗憾时就是这样,她因此为亚尔兰诺担心了一阵子。不过,在面对亚伦迪斯时,亚尔兰诺会显得稍稍开朗一些。

    有一天蕾捷斯卡照旧在屋子里织冬天要穿的衣服。亚尔兰诺和亚伦迪斯直到长到十二岁还显得小小的,罗莎王后的儿子小艾尔贝几乎和他们一样高,但他们长到十四岁时,个头一下窜的很高了——话虽如此,其实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能接触到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机会很少。宫廷的聚会和围猎很少邀请他们参加。国王似乎当自己没有这两个儿子。要不是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的坚持,他巴不得见不到蕾捷斯卡和她的儿子们一眼。出乎蕾捷斯卡意料的,卡塔多尔公爵似乎很喜欢这两个皇子。他们也确实有教养且优雅的招人喜欢:兄弟俩继承了卡塔多尔家族深色的棕红色头发,他们金色的瞳孔里像有火在燃烧,看上去聪明又灵巧。他们高挑挺拔,性格上也谦逊有礼。亚伦迪斯更加温和。因此除了个别看国王眼色行事的人以外,其他人都悄悄喜欢起他们来。蕾捷斯卡为此感激而欣慰。

    就是这样的一天,蕾捷斯卡在织冬日的衣服——兄弟俩这两年长得太快了,往年的衣服已经穿不下。王后就将它们拆开洗净,从头织成新的衣服。她用来御寒的棉花不多,于是她就把小时候给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盖的毯子也拆了。用从娘家带来的纱线给他们纺上花纹。亚伦迪斯坐在她身边看书。亚尔兰诺则独自一人去外面砍一些能烧的柴火——比起同他人待在一起,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呆着。蕾捷斯卡就索性让他呆着去——她曾经担心过这个体内住着魔鬼的儿子。她担心他的压力,而并非残暴。可后来她逐渐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他爱她,在乎她,愿意为她豁出性命去。就像她爱他那般。于是她逐渐放下心来。

    蕾捷斯卡一会织布一会纺纱,同时想着这些心事。她偶尔也偏过头看看她的另一个儿子,亚伦迪斯同亚尔兰诺气质上有少许的不同,他没有亚尔兰诺身上那种触手可碰的自信跋扈的气质。他显得更加谨慎而拘谨——因而更令蕾捷斯卡暗暗操心,他好像永远都在谋划什么事一样——此时亚伦迪斯正眯起眼睛,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另一只手随意的放在书页上——他静静的在思考着什么。

    蕾捷斯卡没有打断他,她知道亚伦迪斯无论有什么想法都会很快的告诉自己。同亚尔兰诺不同,亚伦迪斯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即使那些想法会遭到她的训斥——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也不会保留。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亚伦迪斯回过神来,他放在嘴唇上的那只手垂下去了。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蕾捷斯卡的眼睛,那神态就像一个优雅绅士的骑士凝望着他深爱的情人一样。但亚伦迪斯眼中的感情显然要比这份爱更加隽永而深沉。他身后,太阳在窗外慢慢的落下去,给亚伦迪斯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脸就因此陷在阴影里,显得不可捉摸。在他那张英气漂亮的脸上,一双金瞳如融化的铜水在盈盈闪烁。

    蕾捷斯卡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望着亚伦迪斯。阳光穿过空气正落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脸映得像精致的塑像一般、像美神一样迷人。在蕾捷斯卡眼里,亚伦迪斯就要融化进他身后的那抹残阳中去了。

    他们这样对视了一分钟。岑寂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亚伦迪斯和蕾捷斯卡都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透过窗户,他们看到亚尔兰诺把砍好的柴扛在肩上。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柴,另一只手抱着另一捆。他用脚踢开那嘎吱作响的院门,再用脚把它关上。他向北面的囤放柴火的房间走去。

    “妈妈,您猜我在想什么?”亚伦迪斯转过头,像想在亚尔兰诺回来前说完似的,语速飞快的说。

    蕾捷斯卡等他说下去。

    “我刚刚在想亚诺的事。”亚伦迪斯说道。他的表情意味深长,令蕾捷斯卡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以前就有所怀疑,如今终于被证实了,亚伦迪斯发现了亚尔兰诺的秘密、和蕾捷斯卡一直试图掩盖的黑暗。她想起亚伦迪斯小时候对待艾尔贝的那种态度,心中不知道是该释然还是担忧。

    “我阅读了历史。”亚伦迪斯垂下眼睛,扫过书页上的文字,“大致理解了亚诺的心情,虽然他从来都不跟我说。”他停下来想了几秒,“不过也不能为此责怪他。他没法向我们传达他内心的感受。因为我们和他的苦痛隔得太远了。他心中的怪物,或者说力量,看待我们估计就跟我们看待蚂蚁或蝼蛄一个样子吧。我们没有办法对话,没有办法相爱,对于我们来说,它们就是无用的。它们的情感和生命与我们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是我们可以轻易地把它们弄死……亚诺就像一个怪物,孤独的巨兽。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好在他与其他魔神是不同的。他还有您。”他抬起头来,定定的凝视着蕾捷斯卡。“我没有在史书上读到有关魔神的亲人的记载,当然也可能是史官没有写。但根据我推测,其他的魔神是没有亲人的,可能是力量不受控制的缘故。他可能误杀了他的亲人们,我们在出生的时候不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吗?但不知为何亚诺控制住了。所以我们都还在,我们都还在这一事实对亚诺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因为作为人类,他起码不是独自一人。这样他就还有继续做人类的凭依,他就有更多地选择,而非只成为魔神这一条路。”

    他一口气说完。蕾捷斯卡跟着他的话仔细思考着,连针线掉到了地上都没有发觉。她儿子的聪明是从她这里继承来的,因此她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作为满心都是他们的母亲,她不知道如何回应,虽然她不愿意,但她的儿子们终究还是承担了太多,两人都是如此。

    “妈妈,您对亚诺来说很重要,”亚伦迪斯听见北面房子的门响了一声,便飞快的补充道,“就像您对我来说很重要一样。所以请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会拼上我的性命保护亚诺的,就像您会做的那样。只不过是用我自己的方式。”

    “我……”蕾捷斯卡明白了亚伦迪斯的意思,她决定和儿子一起保守这个秘密,但有一点她需要亚伦知道,所以努力开了口。“我一切都明白,只有一点,你不要拼上你的性命。你留着你的性命,你也是我的儿子。”

    亚伦迪斯笑起来,亚尔兰诺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我知道了。”他说。

    “知道什么?”亚尔兰诺问道,他此时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捆捆好的柴火,看样子是准备今晚烧的。

    “妈妈一个人织不完了,想让我们帮她一起。”亚伦迪斯飞快的撒了一个谎。他撒谎的速度和神情令蕾捷斯卡感到吃惊。

    亚尔兰诺看了看亚伦迪斯,又转头看了看蕾捷斯卡。

    “妈妈的针线掉了。”亚尔兰诺说。

    蕾捷斯卡赶紧将针线捡起来。

    亚尔兰诺依然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可他的眼睛看上去深不可测。窗外夕阳正一点一点沉落下去,亚尔兰诺便拎着柴,走到才装了没几年的壁炉前生起火来——布兰肯的秋天并没有冷到非生火不可,但蕾捷斯卡的身子受不住了。

    “等我把火烧起来,就来学怎么织。”亚尔兰诺一边添柴火一边对蕾捷斯卡说。

    一瞬间,蕾捷斯卡有种错觉,她觉得亚尔兰诺似乎什么都明白。

    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的生月同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只差了两个月,都是在寒风烈烈的冬日。

    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十四岁生日的时候,王后的宫殿清冷地同往日一样。只是米雷用自己骑士的奉新给两位皇子购置了两件鲜亮的衣裳。别的便再无庆祝了。然而到了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的生月,皇宫里上上下下却都热闹起来。仆人和侍从都忙不迭地为公爵生日舞会准备。就连平日里闭门不出的蕾捷斯卡也能感受到王宫里弥漫着一股子欢庆的氛围。

    到弗里安生日的前一夜,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公爵给蕾捷斯卡送来了一封请帖。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水面引起一阵阵波澜一样。这封请帖在王后的宫殿里引发了一场并非不愉快的、但算是一场小小的争论。

    “我就不去了。”蕾捷斯卡说,尽管她从心里感激着公爵对她和她儿子的照顾,但对于可能会碰到新王后——罗莎·林德在生了儿子之后便被国王封为新后了。朝堂中的贵族长老们只担忧着边疆魔兽的讯息,也无暇责备这不合规矩的婚事——和国王本人感到抵触。蕾捷斯卡一想到她那懦弱而心冷的丈夫便感到一阵愤怒和失望。因此她立时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亚伦和亚诺去吧。无论如何我们得向公爵表示我们的感谢。”蕾捷斯卡把这场麻烦的差事推给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们。

    “我不去。”亚尔兰诺冷冷地说,他一向对人类庆祝和缅怀的活动没有兴趣。他甚至比蕾捷斯卡还要显得不容置疑、不容反驳。

    “那我去吧。”最后亚伦迪斯无可奈何地站出来揽下了这桩差事。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不同,其实他对这场生日宴会很感兴趣。他已经不是一个会对华丽上流场面感到好奇和欢喜的少年了。所以其实让他感兴趣的无非只有一点。而这一点恰恰是蕾捷斯卡为之厌恶的。却让亚伦迪斯感到有趣——他想见见会出现在生日舞会上的某个人。

    亚伦迪斯在傍晚时候才匆匆赶到公爵的宅邸。为了表现自己的满不在乎,不让蕾捷斯卡和亚尔兰诺察觉到他的目的,他甚至连过生日收到的新衣裳都没有穿。只是把旧衣服捋地规整了一些。尽管如此,亚伦迪斯还是显得容光焕发。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携带的某种傲慢的、高贵的气质来。他身材高挑挺拔,继承了福兰蒂斯家那匀称优雅的身段。而那棕红色的头发则又表现出他身上流淌着的卡塔多尔家族的血统。他的五官则像他英俊的舅舅一样棱角分明——在这一点上,亚尔兰诺同亚伦迪斯不相上下,只是比他多了一些阴冷的气质——即使他身上穿着旧衣裳,可他流露出来的气场还是能叫人一眼望出他是谁。他虽然从未得到过国王的宠爱。可倘若一个人的自信要由他获得多少宠爱来决定的话,这个人一定不是亚伦迪斯。

    “请帖。”侍卫拦住了他,可能对他的穿着表示怀疑,怀疑他是借机混进来的什么人。当然,也可能是他仅仅想展示一下他能够决定谁进入的权力罢了。

    亚伦迪斯从怀中掏出那封精致的,盖有卡塔多尔家纹的帖子——带有宝剑、国花与蒙蒂斯打败的那只雷霆的猛兽的家纹竟被盖在生日的喜帖上——那侍卫接过来仔细的端详了一番。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卡塔多尔的家训:“无尽的荣誉和苦难。”

    “请进吧。”侍卫说道,他的态度恭敬了很多。但亚伦迪斯注意到他是单手将喜帖递回给自己的,于是他也单手接过。

    亚伦迪斯走进公爵宅邸的大厅,他没有刻意去看来参加舞会的形形色色的人,他相信自己想见的人一定不需要他努力地去找。有些人就是会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而亚伦迪斯需要的便是这样的人。他一眼看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小艾尔贝·卡塔多尔。他已经十二岁了,相比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十二岁的时候,艾尔贝显得更高一点,他的头发颜色比兄弟俩要更深。此刻他正站在他那个妩媚的母亲,王后罗莎·林德旁边。

    随后亚伦迪斯注意到了客厅的陈设。足足燃着三架温暖的壁炉,壁炉旁的石头上刻着精美的花纹。从厅堂上方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巨大的、明亮的、精致繁密的吊灯,那些亮晶晶的石头盘成一种美丽的图案,像向上盛开的花朵一般。艾尔贝可以一眼就认出那是来自安黛霍兰的宝石,因为他的卧室中也摆了一个同样材料做成的小玩意。这宝石可价值不菲,但在亚伦迪斯眼里,那只是亮晶晶的石头而已。他以前并未见过,现在也不感兴趣,未来也不会因为这种石头折损他的风骨。当他终于看够了这场面之后,他才漫不经心的把目光移向人群。去寻找他想见的人。

    他看到了他们,但又觉得直直的盯着看太不礼貌,于是他从路过他身边的侍从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酒,装作欣赏墙上的壁画,慢慢的走到欧得利斯公爵和他那年轻的儿子——塞提斯汀·欧得利斯旁边。他眼睛注视着欧得利斯家的骑士,靠在墙上,漫不经心的品起酒来。

    欧得利斯公爵年纪应当很大了,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的多,和同龄的老人不同,他的背挺得很直,腹间也没有显现出过惯了尊贵日子的贵族们身上那种微凸。他的头发倒是全白了,不过从他儿子塞提斯汀那一头银灰色的头发看来,那应该是欧得利斯家族特有的特征。和看上去老谋深算的欧得利斯公爵不同,塞提斯汀有一张看上去十分热诚正直的脸,他浅蓝色的眼睛里雕刻着忠诚和诚挚,整个人清爽的同秋天掠过的风。

    亚伦迪斯晃着酒,心里默默琢磨着,塞提斯汀还是老公爵?

    他的目光掠过老公爵,又在他的儿子身上反复端详。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上去搭话的时候。塞提斯汀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亚伦迪斯的右前方,跟恰巧走到他面前的某个人说话。

    亚伦迪斯看到那个人的脸后,便立时放弃了想要和塞提斯汀或者老公爵搭话的想法。打算另寻时机。

    “陛下!”塞提斯汀激动地对布兰肯的皇帝、戚尔迪安·卡塔多尔问候道。

    亚伦迪斯站在角落里冷冷的打量着他自己的父亲。他并不担心国王发现他在这里干什么,因为这位父亲估计都没有记住自己这位儿子的样貌。虽说是父子,但戚尔迪安和亚伦迪斯长得完全不同。看起来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的俊秀完全是继承了母亲那边的基因。戚尔迪安的个头很平,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让人过目不忘的气质和特征。只是那头头发和他宠爱的儿子艾尔贝·卡塔多尔一样红——这样看来,艾尔贝的英俊也是遗传母亲也更多一点——性格方面暂且不说,他的母亲是一位不容置疑的美人——就外貌而言,戚尔迪安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弟弟弗里安那样惹眼:他是一眼就能叫人看出的那种懦弱而凶狠的人。懦弱是对于扶植他的骑士们,而凶狠则对于百姓那样的弱者。亚伦迪斯暗暗为这样的人能娶到他那样美丽高贵的母亲、乃至能成为皇帝而暗暗感到吃惊。这位皇帝使他多少明白了布兰肯的现状——臣子和贵族大多已经不对布兰肯抱有什么希望了。他们恐怕只求在有生之年,边境的魔兽不会打进都城里,这样他们就能纸醉金迷的活完这一辈子。

    亚伦迪斯把酒放到了旁边的橱柜上,突然觉得方才喝下去的红酒弥漫着一股子血味。他想起来,自己娘家的亲人们都在战场上为怎样的一群人拼命。

    “陛下,”和亚伦迪斯对皇帝的厌恶不同,欧得利斯家的年轻骑士显然对国王是有好感的。尽管这种好感来自于他自己的教养,而非国王的善意。“我是塞提斯汀·欧得利斯,欧得利斯家的次子,见到您真是万分荣幸。”他看上去那么乐观而诚恳。

    “欧得利斯?就是那个靠祖先的功绩占着位子不让的贵族世家?”艾尔贝从皇帝的身后探出头来。他刚刚在吩咐侍从给自己备一些母亲爱吃的点心,所以被并不高大的父亲的身躯挡住了。此时他听见了塞提斯汀的话,便带着一脸天真的表情插嘴道。

    亚伦迪斯叹了一口气。他与自己那位或许正在边境上拼杀的年轻的舅舅的习惯一样,当他听到令他感到厌恶的话时,总是用叹气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什么?”塞提斯汀怔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被教育要好好服侍、乃至为他们付出生命的卡塔多尔家族会对他引以为傲的欧得利斯家族有这样的评价。

    他面红耳赤的和艾尔贝争辩起来,他就同那些心里明镜似的年轻人一个样,心里的怨愤和火气来得也快,去的也快:“这种话您大可不必说,我不知道是家里的谁给您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也令欧得利斯家族蒙羞——但无论什么时候,欧得利斯家族有这样的地位靠的都不是祖先的功绩。祖先的功绩是欧得利斯家族利剑的剑柄,当下的骑士的所作所为才是剑锋。”他说到此处,不自觉的骄傲的挺直了胸膛,“就拿当前说吧,公爵先生能够这样安心闲适地举办舞会,有一部分自然是欧得利斯家族的功劳,我的兄长,弗洛里达·欧得利斯,这时正在抵挡那些可怖的魔兽。”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某种清澈透明的光彩,“欧得利斯家族从来没有损害过国王的利益,它向来都是为国王的利益而效忠的。欧得利斯家族就和福兰蒂斯家族、布里兰卡家族一样,在魔兽的獠牙和利爪下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它取得这样的地位是应得的。殿下,并非是我自夸,但您的心应当也同样告诉你,欧得利斯从来不占有虚伪的荣誉。”

    这话说的很漂亮,亚伦迪斯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欧得利斯公爵脸上闪过一丝骄傲的神采。

    “我也要同您这样讲,您这样的话可大可不必说。”在艾尔贝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同亚伦迪斯一起冷眼旁观这场争辩的另一位骑士插嘴了,说话的是苏德利尔,来自贝索拖家族,也是年轻的当家。苏德利尔是个聪明人,他在一旁注意到国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显然对塞提斯汀没大没小的侃侃而谈感到不满。于是插了进来,帮着艾尔贝回复塞提斯汀。贝索拖是年轻的骑士家族,因为有苏德利尔才在近几年声名显赫起来。但尽管如此,苏德利尔依然傲慢的仿佛自己也是某一个世家子弟一样。或许正是他的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出类拔萃,才受到了国王的青睐。亚伦迪斯暗暗觉得好笑,塞提斯汀的话并没有什么错,也没有冒犯之意,每一个吐露出来的字都源自塞提斯汀真挚的心声。但不知道为何国王陛下就是觉得不满,仿佛觉得,承认一个家族自古以来的荣誉和付出损害了自己的面子似的。

    塞提斯汀一动不动的站着,像要迎接敌人一般准备迎接苏德利尔的讥讽。

    “您说,因为欧得利斯在战场上保家卫国,所以欧得利斯应得尊敬和荣誉。可您不要忘了,骑士为国王陛下、为布兰肯付出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是当年那位欧得利斯骑士——是的,我承认欧得利斯确实古老,可以追溯到蒙蒂斯皇帝时期,但那又如何呢?——那位保护蒙蒂斯皇帝走进沙漠、又协助他成为魔法师的弟子、最终击败雷霆的野兽的那位骑士。尽管他可以算作立下了不世之功,但他就能因为这些沾沾自喜,夸口说自己配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吗?那不是他应该做的事吗?就像农民应该把麦子种好,绣娘应该纺织出美妙的绸缎一样,难道因为他们做好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就能夸口自己应得荣誉吗?”

    亚伦迪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做着王后不应该做的事,——她在纺纱补贴家用——可却没有一个人给她什么荣誉,连问候也没有。

    塞提斯汀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请您记住,那位令人尊敬的骑士名字叫夏尔尼达,您表现得就好像您已经忘记布兰肯曾经经历的苦难和值得缅怀的先祖一样。而且,照您这么说,这世间就没有荣誉可言了,只有做好了自己的事的骑士和没有做好自己事的骑士咯?如果没有荣誉作为奖赏,那又怎样能给予那些投机取巧的、没有尽自己分内事情的骑士剥夺荣誉的惩罚呢?照您这么说,世间也不存在好的皇帝和坏的皇帝了,因为好的皇帝只是做好他分内的事罢了。”说着塞提斯汀不由自主的瞥了戚尔迪安·卡塔多尔一眼。正是这一不易察觉的举动坚定了亚伦迪斯接下来要做什么的决心。“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歌颂伟大帝王的功德了,就如蒙蒂斯皇帝一般——我是按照您的意思这么讲的,并非我对蒙蒂斯皇帝有不敬之情——他也只是做好了自己分内的事罢了,我们为什么要花心力歌颂他,称赞他的美名和荣耀呢?”

    苏德利尔张口想说什么,但塞提斯汀打断了他,他看上去余火未消,“况且,就拿现在来说,您是否在做分内的事呢?按照您给我们下达的标准,按照您如今在皇宫里的待遇,您也应该上战场才是啊!可您似乎没有尽自己的本分。”

    亚伦迪斯不自觉的用手敲了一下旁边的橱柜,发出一声轻轻地声响。

    “可是,”这回换做戚尔迪安皇帝本人说话了,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羞辱欧得利斯家族似的。看到戚尔迪安脸上的表情,亚伦迪斯不由得别过脸去,如果继续凝视他,他说不定会为有这样一个父亲——尽管这位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他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羞愧的。他脸上带着那种自以为是的,因为想到自己的话会刺伤他人而情不自禁露出的得意洋洋的微笑,就跟所有得了势的懦夫小人一个样子。“可是,尽管您这样要求苏德利尔先生,可您也似乎没有为我——为我们这个国家——冲到战场上去拼杀啊,那您有什么资格要求苏德利尔先生这么做呢?”

    塞提斯汀涨红了脸。张嘴要分辨的时候,他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站起身来,抬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示意他住口。

    “诸位,”这位依然显得高大威严的老骑士这么说,“我此番坐在这里享受浓茶和壁炉,是受到了弗里安先生的邀请,我为此不盛感激。相信诸位也一样,无论是陛下还是贝索拖先生。”他说着朝皇帝欠了欠身,可眼神依旧是冷冰冰的,“都是如此,我们都是弗里安先生的朋友,想必也不愿意因拌嘴而给他的大喜日子蒙尘。我儿子年轻气盛,也是我教导无方,冒犯了诸位。我便赔罪了。”

    他停了下来,等着其他人也同他说些类似的客套话,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于是欧得利斯公爵任由这种沉默携带者他的威严在众人间弥漫了一阵,才开口缓和气氛。

    “我一把老骨头,不适应这些舞会啊派对啊什么的,弗里安先生人无可挑剔,可家里的沙发垫子太硬了,坐的我这把老骨头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如果各位不介意,我先到二楼的卧房去歇歇。作为弗里安先生的挚友,我请诸位忘掉方才的不愉快,原谅我少不更事的儿子。尽情享受弗里安先生的好意吧。”

    他说着,不容置疑的捏了捏塞提斯汀的肩。于是看上去依然有满肚子话的塞提斯汀一声不吭的一起上楼去了。

    “太嚣张了吧。”艾尔贝注视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愤愤不平的说,“明明他们就是占着位子不让人,我妈妈那边那么优秀的骑士都没有封爵呢,他们凭什么那么神气啊!”

    苏德利尔和皇帝都没有接话,他们似乎对艾尔贝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亚伦迪斯倒是感到新鲜,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弟弟变成这个样子是谁教的。

    他再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令母亲处在这种处境的女人教出来的儿子。于是他等皇帝等人从他面前散去以后,便一言不发的也上到了二楼,他来弗里安公爵家帮过几次忙,因此大概能猜到欧得利斯公爵说的卧房在哪里。

    亚伦迪斯推开门走进卧房的时候,塞提斯汀正坐在卧房靠窗的柔软的沙发上,看上去垂头丧气的。他那年迈的父亲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静静的喝着茶,当亚伦迪斯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朝他看过来。

    亚伦迪斯在他们的注视下反锁上了门。塞提斯汀站起来。

    “你是什么人。”他有些严厉的问道。

    亚伦迪斯略微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让自己看起来不近人情一些。他需要营造出一些威严来把握事情的主权,在他要谈的事情上,主权是很重要的。于是他正视着塞提斯汀的眼睛,很平静而不失威严地回答。

    “让您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知道该反思的究竟是你还是我了。我劝诫您,当您知道我是谁时,您会为此时的态度后悔的。”

    塞提斯汀怔住了,他一晚上受够了太多的指责和轻蔑。于是他也反唇相讥起来:

    “无论您是谁,您所作所为想必都与您的身份不相称。您不曾招呼我们,就直接进屋子里来,还反锁上门。您应当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这连带着玷污了我们欧得利斯家族的名誉,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们关上门要干一些窃贼的勾当。”

    塞提斯汀没有被他的气势压住,这反倒令亚伦迪斯感到高兴。他打心眼里越发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事实上。”亚伦迪斯很坦荡的承认,“我正是要干一种窃贼的勾当。”

    塞提斯汀显得很惊讶,他正要开口。那老公爵站起来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看样子他不希望儿子多嘴的时候总是这么做——塞提斯汀也很识趣的闭上了嘴。亚伦迪斯见塞提斯汀不再与自己争执了,便越过他注视着老公爵,他心理猜到老公爵或许已经对他本人及其目的明白了八九分。

    不出他所料,老公爵冲他行了个礼。看样子他的城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很多。

    “我该称呼您为亚伦迪斯殿下,还是亚尔兰诺殿下呢?”欧得利斯公爵说。

    “我是亚伦迪斯。”亚伦迪斯冲老公爵微微颔首,算是还礼,“您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

    老公爵笑了起来,他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一起,就像个普通的、慈祥的老人。但亚伦迪斯注意到,他的眼中毫无笑意。

    “您的眼睛就同您的母亲一模一样。”他说。

    亚伦迪斯点了点头,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阵对欧得利斯公爵的怜悯和爱戴,让他觉得他自己选择的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显得傲慢又残忍。要沉着,要冷静。他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为了你想干成的事情,亚伦,恶毒和阴狠有时是必要的。

    “那么,我开门见山了。”亚伦迪斯花了几秒钟平复了情绪,他冷冷的说,没有让自己心中的感情哪怕一丝流露到话语中。“我刚刚说我此行正是要干一种窃贼的勾当,您应当听见了。”

    欧得利斯还是那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但他站在那,和塞提斯汀一起都比亚伦迪斯高一个头——塞提斯汀的年龄要比亚伦迪斯大上好几岁。于是亚伦迪斯请他们坐下。当他说出这一请求的时候,他觉得老公爵似乎是笑了一下。因为他看穿了他。他看穿了自己在亚伦迪斯的心中想要因为这种举动而获得的分量,乃至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怯意:他请求他们坐下,好让自己处于更高的位置上。这令亚伦迪斯感到十分气恼,他觉得这老头在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他才十四岁——那个老奸巨猾的老人一定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不要忘了,亚伦迪斯冷冷地想,他的亲舅舅内斯特公爵上北境前线打仗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个年纪。

    “我想要得到欧得利斯家族的庇佑。”在公爵和塞提斯汀都坐到沙发上以后,亚伦迪斯继续说。

    公爵和塞提斯汀都一言不发。公爵在等他继续往下说,而塞提斯汀则似乎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当然了,”亚伦迪斯直视着公爵的眼睛,知道自己在说出他想听的话,“我也会给予欧得利斯家族庇佑的。”

    “我同今夜冒犯你们的那位皇子不同——是的,艾尔贝和皇帝说出那种混账话的时候我在场——我尊敬你们,我尊敬所有明知布兰肯已是穷途末路但仍然为他拼命的所有人。我的母亲同艾尔贝的母亲不同,尽管我们的父亲都是那样一个窝囊废”——塞提斯汀不安地动了动,他还不习惯听见别人这样冒犯自己的君主,哪怕这人是君主的儿子。——“但我的母亲自小教给我怎样统治、爱护他人,也教给我怎样统治、爱护这个国家。我的母亲有力量做到这些,所有见过王后的人都不会不承认这一点。因此我在想——我知道下一任君主必不可能会是我——为什么我要将自己从小就被教育要热爱的国家交给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为什么我要将从小庇佑我的、喜爱我的、尊重我的臣子们放任给不负责任的君主以至他们平白无故的死亡?布兰肯的骑士是塞尔维娜大陆上最值得尊敬的一些人,因为他们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也没有退缩过。既然他们的品行这么高尚,武艺又这么的强大,为什么要放任他们白白送死?布兰肯的人民是所有国家中最令人爱戴的人民,从蒙蒂斯国王开始,他们就站在王室的身后,流自己能流的血,掉自己能掉的泪。可他们现在也在白白送死。被送到那些丑陋的残忍的魔兽的口中。而这一切,正是当今的王室做的好事。”

    他看见公爵的表情,知道他彻底猜到了他的目的,但他还是继续往下说。有时候,那层窗户纸没有被捅破的时候,不想让它破掉的人就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此,”他慢慢悠悠道,这种清闲的态度使得他的语气和话语的内容很不相称,“我不打算将我应当得到的、我太过深爱以至于无法放弃的东西拱手让人。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能保护它们的能力,凭我自己是不能保护他人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现在也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可若是我身边有猎犬的保护,或者说,因为有猎犬的追随,以至于我可以从羔羊变成猎人,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可以借助这份力量来实现我想实现的,保护我想保护的。而这份力量,”他看看塞提斯汀,又看看老公爵,“欧得利斯家族可以给我。”

    “欧得利斯家族,尽管如今会受到他人的冒犯和侮辱,但仍旧是王室身边最好的护卫、最高贵而不容置疑的家族。”他最后说。

    塞提斯汀的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

    “您想谋反?!”他惊恐地小声说道。

    他是怎么做到在这种动荡的时代还保持着这种可敬的天真和纯洁的。亚伦迪斯无奈的想。他想到之前为了不让亚诺知道他和妈妈在偷偷说话,几乎下意识的撒谎欺骗自己的兄弟。心中甚至升起一丝对塞提斯汀的羡慕。这份羡慕差点令他忽略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在这样的时代,塞提斯汀的心被公爵保护的这么好,可见他对于公爵来说是多么重要。

    可见他能成为多好的一个筹码。

    老公爵轻声斥责了塞提斯汀的无礼,亚伦迪斯便立刻理解了老公爵这么做的原因——他反而在提醒他注意塞提斯汀。这个老人的举动令亚伦迪斯明白了一些事:欧得利斯公爵对他所说的事是很感情兴趣的,他说服他的成功率要比自己预想的大上不少,以及,这个老头很有城府,也很难对付。

    “您别这样说。”亚伦迪斯说道。他心里觉得好笑,这场景就像一场博弈,两个人静静的、不动声色的亮出自己的底牌,偷偷交换筹码,为的就是把那个对双方来说都很重要的东西赌到手。而最重要的那位则毫不知情。顺从的由着他们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什么叫谋反呢,倘若我这种行为是谋反的话,那那位王后和国王本人的行为又称作什么呢?我的母亲是国王的妻子,也是全布兰肯人民挑选出来统治他们的王后,可国王率先背叛了她。随后是她手中的权力,也没有依照婚约和人民的意愿交到她的手上。令她不得不像农妇一样为生存而向上天出卖自己的时间、健康和技艺。令她的儿子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他们应得的一切。没有人赋予我们权力,也没有人赋予我们高贵,甚至没有人教导我们应该的教养和礼节。我们是皇子,身上流着卡塔多尔家族的血,却被忽视如最粗鄙的马夫。倘若您要说道谋反的话,那应当是这些人谋反在先,那个恬不知耻妄图替代王后的女人,以及她那剥夺了皇子的权益而成为皇子的儿子。甚至于那些对这忤逆的不公正的一切视而不见的臣子和骑士们。要说谋反,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反臣。他们违背了命运本身和人民的期待,与此相比,我只是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而已。”

    塞提斯汀沉默了,亚伦迪斯接着说:

    “我先前只是在阐述我、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我们被人伤害的、本属于我的王位被人觊觎并被抢走的全过程。而欧得利斯家被伤害、被觊觎从而被替代的过程我还没有讲。但我想我不必说了,对于欧得利斯家族的历史,您们是切身体会到的,比我这个局外人更清楚。”

    “这样一来,我们都是被刺伤的、被背叛的那一边了。而我一向都是明白的,我相信您们也明白,那就是不自己争取就什么也得不到。即使得到了也只是蒙受施舍。我相信不论是欧得利斯还是我,都不是会乞求别人施舍的人。于我来说,我就只好自己去争取了。不知道欧得利斯是否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从公爵闪亮的眼眸中,亚伦迪斯得到了答案。但公爵并没有表态。亚伦迪斯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给出的筹码还不太足。公爵还不放心将自己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或者说,亚伦迪斯想到蕾捷斯卡交给他的来自她故乡的谚语:“不见金子便不亮刀子”公爵显然是一个这样的人。随便吧,走一步看一步。亚伦迪斯心想。我就先把所谓的金子给他。装作我很诚恳。因为这个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亚伦迪斯手中的筹码有多么的丰厚——就像公爵的城府一样深不见底。亚伦迪斯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到了亚尔兰诺。但每次都好像是在想他自己。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亚伦迪斯心里对着那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问道。但没有得到回答。

    他轻轻地、不易觉察的叹了一口气。亮出公爵期待着的,自己最后一张底牌,这张牌打出去以后,公爵就可以把他攥在手里了。

    “自然,我明白无论如何我这样的打算和行为都太冒险了。为了向您们展示我不是要将欧得利斯家族拖下水,也防止你们出去立时告发我。我不得不向您们启齿我自认为难以启齿的、受人恩惠的本质。今天邀请我来的卡塔多尔公爵——没错,我是被邀请来的,并不是买通了什么侍卫偷跑进来的。”他从衣服口袋中掏出那封被蜡封住的请帖,往前走了几步,好让公爵和塞提斯汀看到上面卡塔多尔的家纹和被邀请人蕾捷斯卡和亚伦迪斯、亚尔兰诺的名字。“我是被邀请来的,就如同所有被邀请来的骑士和贵族一样。我在叔父心中和被邀请的其他人的分量是一样的。因此,我可以向他提出某种小小的恳求。”

    “您觉得这如同施舍一样。”亚伦迪斯读懂了公爵的表情,“因此您感到不屑,或许咱们的交易要告吹了。但请您听听我这份被鄙夷的讨来的施舍——我从小到大过的日子远远比不上欧得利斯家族,即使它已经衰落了。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讨来的施舍虽然轻薄但却有用——因为它可以救您儿子的命。”

    欧得利斯公爵的脸色变了,这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尽管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尽管这种变化很微妙,亚伦迪斯还是捕捉到了。

    “我要请求叔父——作为他侄儿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他的恳求,这么渺小、而他完全可以定夺的事,对于我叔父那样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拒绝的——我请求他让塞提斯汀成为我的骑士,从此作为宫廷骑士陪伴在我的身边,没有我的命令和允许,他哪里也不许去。”

    “等一下!”塞提斯汀跳起来,他完全听明白了,也完全无法顾及到礼貌和防范,大声的质问起来:“你是要拿我作为要挟我父亲帮你谋反的筹码?”

    亚伦迪斯微微一笑。

    “那你可就打错算盘了。”塞提斯汀咬牙切齿地说,“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们,‘若是为了荣耀和故土,把生命和灵魂交出去也并不可惜’无论如何你都别想我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和你干那些大逆不道的、窃贼的勾当。我宁愿去战死!我……”

    欧得利斯公爵将双手按在了塞提斯汀的肩膀上。

    “父亲!”塞提斯汀抗议道。

    “你住口。”欧得利斯公爵训斥说,塞提斯汀闭上了嘴。他看起来那么委屈且不甘心。亚伦迪斯避开了他那样瞧着自己的目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欧得利斯公爵紧紧攥着塞提斯汀的肩膀。那样子有点像小孩子抱着自己珍贵的东西的样子,“如果以后您食言了呢,如果您拿要我儿子上战场要挟我。以至于我不得不听命与您呢,您知道,做交易不是许了好处就可以的。因为话语随时都可以收回,得给对方一些切实的抵押才行。”

    “这您放心,”亚伦迪斯飞快的回答。“一个皇位不可能由两个人来坐的。我会劝说我的兄弟去欧得利斯家进行骑士的培训,在欧得利斯的教导下,他一定会是一位优秀的骑士。”

    欧得利斯放在塞提斯汀肩上的手松开了。他深深的看了一眼亚伦迪斯。

    “荣幸之至。”他最终说。

    亚伦迪斯像刚进来时那样冲他们微微颔首。便转过身,拧开门上的锁,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塞提斯汀听着亚伦迪斯的脚步越走越远,便愤然转过身责备他的父亲,“您看看吧!”他说,“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他为了自己的皇位,能够把他的亲兄弟送给我们当人质,而您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密谋反叛,这真让我觉得羞耻。”

    老公爵端起了面前早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塞提,你不应该为父亲去争取荣誉而羞耻,哪怕这种方式并不正确。当你的父亲在侮辱你和家族的人面前低下头时,才是你该感到羞耻的时候。”

    随后,长久的横亘在父子之间的,是一阵如同冬日的寒冰一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