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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龙证书

    在一座喧嚣小镇的角落,翠绿的丁香树成对而立,新抽出的细嫩枝头立着只黄鹂鸟。

    远道而来的微风与悠扬的音乐相揉合,荡下了数片未枯先落的树叶。落日余晖仍散发着残存的温柔,拥抱树木,拥抱行人,拥抱黄鹂。

    那只黄鹂在风经过时,顺势离了枝头,飞向灌丛中啄下几颗火红的醋栗,复而昂首冲天离去,最后顺着人群混进了一家酒馆。

    山另一头的太阳仍露有半个身子,酒馆内却早早燃起了纵欲之火。每个人都在饮酒狂欢,以庆祝他们那特有的豪饮节。

    柜台那的酒保正给顾客斟着酒,却给误入酒馆的鸟儿给吓了一场,就连手头的酒都撒去大半。

    黄鹂的横冲直撞将酒馆搞得一团糟,酒被打翻,人被击倒,各种杂物在空中飞舞,真是好一幅波澜壮阔的群像图。

    就在酒馆鸡飞狗跳之际,一声口哨自墙角响起。

    黄鹂听闻这声口哨登时变得温顺了起来,翩翩飞往吹口哨那人身旁。

    只见那人样貌并不出众,一袭黑袍从头覆到脚,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店,反正一直窝在墙角独自饮酒。

    “嘿,我说你个黑袍鬼鬼祟祟放鸟捣蛋是个什么道理?”一名脾气暴躁的光头兀地站起,仗着酒劲上头先行发难。

    “它是随着新来的客人进门的间隙混入的,我不过是安抚它,使它温顺些许而已。”黑袍人正逗着黄鹂,给其搔痒梳羽。

    “哈哈,你这笑话可真好笑,凭什么大伙都驯服不了的,到了你这一声口哨就解决问题了?”光头朝着黑袍人靠去,嘴上仍是讥讽不断。

    “凭什么?凭我是驯兽师,凭我有驯兽证书。”黑袍人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份文书,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其具有驯兽资格。

    驯兽证书一掏出,瞬时让光头卸了气,只得灰溜溜地逃回原位继续饮酒。

    原先冷清的角落则热闹了起来,酒馆里每个人都争先恐后与其结交,当然,先前那光头是没能拉下脸去结交的。

    待到太阳落山,酒馆才算是彻底热闹了起来。

    这时,一位身着羊皮小袄,粗麻长裤,踩着双亮黑皮靴,背着一柄四尺长剑的猛汉推门而入。

    他直朝着柜台而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散货币就要买酒喝。

    可待酒保定睛一看,不得暗暗叫苦,案板上撒了一堆货币没错,可尽是些十多年前就不流通的旧币,只得开口道:“朋友,恰逢节日里,我送你几杯酒也不打紧,可你这一堆旧币是要来砸场子还是来寻我开心?”

    “旧币?”猛汉抬头望向墙上挂的盾徽,果不其然,从其上的淡淡灰尘可知,早已改朝换代了。

    “抱歉,我跟师父一直住在山上,已有十多年光景不曾行走人间了。”

    酒保横竖打量着他,试探道:“隐士?”

    “也不算隐士,跟着师父学了屠龙技,算是屠龙者吧。”猛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阵红晕透过其粗糙脸庞浮现。因为他知道在未真正屠过龙前,仍不能算是真正的屠龙者。

    “屠龙者?你可有证书证明?”

    此时,一声尖锐而高昂的声音由远处响起,众人纷纷移目去观望,原本酒馆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一位生得削瘦挺拔,一身长袍似是附在骨架上一般,空空荡荡;另一位却是四肢短小,面目也尽是贼眉鼠眼,两只小眼睛自进门来,就在不断打量四周。

    未等前台猛汉回应,坐在一旁独自喝着闷酒的光头先行开口了,他讥讽道:“暂且不说这位好汉有没有,难道你们就有了?”

    他的双眼闪过一片光亮,他明白这是他的机会,能不能洗刷先前鲁莽造成的后果全看这一次了。

    至于他们会有屠龙证书?别开玩笑了,这不过是一座籍籍无名的边陲小镇,过去从未有过屠龙者的造访,未来更不会有。

    他笃信新来的二人必然无法掏出证书,瞧他们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哪有半点屠龙者的样子?

    他已经准备好发出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那不可抑制的笑声了,用他人的出丑掩盖自身的鲁莽,这是洗脱丑行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只见那两人放下背囊,从中掏出了两卷羊皮卷,“唰”一声抖落张开,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屠龙证书”,其下还有一篇使人头晕目眩的长文,行及最末,戳有一枚火漆印章,旁边更有国王签名。

    这是不容置疑的证书,真真切切的屠龙者。

    光头满脑门的汗珠如雨般纷繁,滑过脸颊,滑过颈脖,滑过腕臂,最后经由指缝坠落。

    他心中仅存一个念头——完蛋了!

    气血翻腾上头脑,血丝已在眼白处浮现,万千奔腾的热浪自鼻孔溢出,他像一个溺水者一般徒劳地抓着空气。

    视线愈发昏暗,本应清晰的聚焦到了此时早已是一片模糊。

    这位可怜的小丑啊!这位可悲的溺水者啊!这位活在他人注视下的醉汉啊!

    在彻底倒下前,他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原本的主角,那位猛汉。

    光头的行径愈发像一名小丑了,和宫廷中为了取悦王公的小丑一般无二。尊严,脸面,一切的一切,他都抛弃了。

    他以极夸张的滑跪由桌边直飞猛汉脚下。他不再去想什么洗刷丑行了,许是酒精的作用,许是别的什么,反正他只想在这个宏大的节日里证明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的东西。

    “勇士,快掏出你屠龙证书吧!”光头似条狗般依附在其脚下道。

    猛汉依旧对这一切感到不解,十几年发生了太多事,旧的王国被新的王国所取代,原本会即是会,不会即是不会的东西被具象化成了各式证书。

    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他掏出证书,区区十几年,这玩意儿已经被所有人接受了。

    但去指望一个仍使用着旧币的人掏出一份新式的证书注定是无果的,猛汉到底会不会屠龙技?这根本没有人在乎,人们只在乎能看得到的,具象化的证书。

    “我就知道他没有!他就是个骗吃骗喝的吉普赛人!”酒保大声叫喊道,很明显他是第一个意识到这点的人。

    听闻这声叫喊,光头的脸色几近灰白一片,和棺材里的尸容一般无二,但他仍在努力,死死拽住猛汉的裤角,左右扯动。

    “我确实没有你们所说的证书,”猛汉如是说道,此话一出便被狂风暴雨般嘘声覆盖,以至于根本没人听到他的后半句,“但我确实是位屠龙者。”

    光头彻底完蛋了,他那了一名彻彻底底的小丑,完全可以去宫廷里考取一张小丑证书了,且是最高级的那种。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径自朝着门外走去。

    猛汉被遗忘在了角落,人们围绕在两位伟大的“屠龙者”身旁。

    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从他身边经过,被送往最中心,最热闹的桌子。

    “屠龙者”们正讲述着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不是屠龙的故事,而是考取证书的故事。

    从理论考试的背书一直到实践考试的打野猪,这一切对小镇里的村民们而言,都是那么的新颖与惊奇。

    狂欢似乎到了这一刻才堪堪开始,月光经过侧窗照进屋内,每个人都在载歌载舞,完全进入了节日的氛围。

    先前那位黑袍驯兽师也正围在“屠龙者”身边,哪还顾得上乱入酒馆的那只黄鹂鸟?

    黄鹂鸟失了控制本该再次乱飞一通,但这次却像是着了魔般飞到了猛汉身边。

    猛汉外貌看似粗犷,但此际却小心翼翼逗着鸟儿,一会顺着它的羽翼抚过,一会摸摸它的下颌。

    “鸟儿呀鸟儿,不知再过上几年,你是不是也得考了鸟证才好当鸟,考了飞翔证才好拥抱蓝天……”

    鸟儿叽叽喳喳叫了两声以作回应,可猛汉心中的郁结却又更盛了几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随身腰间取下水壶默默饮着。

    月光逐渐变暗,最后彻底归于黑暗,未等酒馆里的人反应过来,大门先被一把推开。

    来者是先行离开的光头,他的脸色苍白如故,汗水依旧涔涔直流。

    “龙……龙来了!”光头惊慌地说道。

    狂欢在这一刻遽然停止,人们才开始听到外面满是绝望地叫喊,龙真的来了。

    “两位,你们可一定要救救我们的镇子啊!”

    “我们还能依靠谁呢?呜呜呜。”

    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在酒馆内响起。

    “这……”那位较瘦长的“屠龙者”凑到了较矮胖的那位身旁,“我们可没有实战过啊。”

    至于那位较矮胖的早已被酒水灌的晕晕乎乎,飘飘欲仙了,满是嚣张地喊道:“放心吧,不过是条小爬虫,这就去把它宰了。别走了,等我们回来继续喝。”

    瘦长个见事已至此,只好随着他一同上了。

    酒馆里的人大受鼓舞,自信满满随着他俩走到大街上,且喊着乡亲们别跑了,有屠龙者在,等屠完后继续过节云云。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位猛汉,他虽然也在人群中,但远没有这帮人这么乐观。

    来犯的龙盘桓在小镇上空,正思索着从何处开始晚餐。这时却看到镇上的人聚在一处,这可让它高兴坏了。

    更有甚者,提着剑冲了上来,一手持剑,一手握着羊皮卷。

    战斗过程极度无聊,龙仅一个扫尾,那两位国王认证的“屠龙者”就化作灰灰了。

    人们甚至未曾反应过来,他们的“救星”就这么没了。

    足足十秒的寂静,直到龙吼叫一声才打破这次定格。

    人们再一次开始奔命,向着四处散去,但一切都太晚了。

    房屋被烧毁,村民被吞噬。在这场灾噩中,更有人被现实的反复变幻整傻了,向着龙大声呵斥道:“你有明火证吗?你有食肉证吗?”

    龙的戒心再一次放松,它明白了,这个镇子上的人不过是些迂夫子。

    至于对这些呵斥的回应,就是更加戏谑地攻击镇子。

    直到一道亮光出现,它完了,它被击中要害了。在倒下前,它满怀怨恨地望着偷袭它的猛汉。

    猛汉终于成了真正的屠龙者,虽然他仍然没有屠龙证书。

    他决定再次上山,等个十几年再下山,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人们对证书的崇拜是否如故?会不会走路,呼吸,吃饭统统需要证书才行?

    在他走后,光头呆呆地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他是屠龙者。不,他不是屠龙者!”

    他反复折磨着自己,最后竟因为精神分裂而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