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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贵的遗产

    “好的,没问题了。”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办事员,他们终于说出了这句令我释怀的话。

    至于这件事的起始还得从一个月前讲起,那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起初,我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它,因为我手头还在做着别的事,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

    借着床头柜上的台灯发出的微微光亮,我开始读起这封信,心情由平静转向悲伤,又由悲伤转向狂喜。

    这封信是由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在生前留下的,严谨的说这是一封遗嘱。

    在读过半的时候,我已大致猜想到了这个可能,但依然按耐着心思仔细读完了它,心中不断勾勒着他的外貌(因为在记忆中实在没有他的模样残留),我想着应该是一位高大挺拔,儒雅随和的老绅士,戴着高高的礼帽,垂着链条的单片眼镜,哦对了,还应配上一柄精美的手杖。

    正当其形象在我脑中愈发高大伟岸之时,我也终于读完了最末端的落款人姓名,狂喜之情不可抑制地冲上心头,猛地从床上蹦起,抓起随意堆放在一旁的衣物跳起舞来。

    我这又唱又跳惹来了愤怒的邻居,他疯狂拍打着我家大门,让我小点声,可我早已不在乎了,只要拿到这笔遗产,房,车等等一切问题都将得到解决。

    邻居见我迟迟不去开门,便骂骂咧咧的离开了,而我的狂欢仍在继续,不知持续到了几点才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弧度夸张的嘴角与溢出的口水无不表明今晚有个好梦。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我早早地起床穿戴,翻出了一身最为整洁的衣物,再辅以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用水轻轻沾湿卷曲的头发,然后将其梳理平整。

    行走在前往民事局的路上,这大概是我三十年来最光彩的一刻了,自信的步伐,欢快的小曲,鸟儿在为我和声,路两旁的树木在对我弯腰行礼,路上的行人纷纷与我道早问好。

    看呐,这就是民事局了,洁白的墙面在讲述它的公正,林立的柱子象征着与人民同在,只要将遗产继承,我就可以过上梦中的生活了。

    我穿过厚重的大门,仿佛里外的空气都是两个味道,这儿充满了新的希望。

    办事员人数并不多,就寥寥几人,但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来办理事务的人同样不多。

    在我前头的一位女士结束后,我优雅的向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可她却毫不留情的报以厌恶,涨得通红的面庞可见刚刚所办事物的不顺利。

    对于这等小事我自然不会多作计较,毕竟不是谁都能轻松继承到遗产的,当那些痴心妄想,意图投机取巧的人失败时,自然会有这副不甘的神色,不过好在我有那位陌生亲戚的遗嘱。

    “下一位。”办事员朝着我这喊道。

    有听到这有如天籁的声音后,我似弹簧一样站起,我知道这或许会有些失礼,但激动的心情早已难以抑制。

    在坐到办事员对面后,我更为兴奋了,热烈地打量着他的一切,瞧啊,略有谢顶的头颅,深邃的双目,整齐划一的短寸胡茬,无不在表明这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办事员。

    “好吧,先生,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当然我是不介意的,可你身后等待的或许不这么想。”

    办事员突然开口打散了我的思绪,也将我再次拉回现实。

    “噢,抱歉,先生,我是来办理遗产继承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封信递向前去,接着说:“瞧,先生,这便是我的证明。”

    办事员将信接去,粗略地扫上几眼,便将其倒扣在桌上退了回来。

    “抱歉,这不能作为证明,你需要证明他是你的……呃……”

    “他是我的远房叔叔。”我及时开囗为他进行补充。

    “我知道,可按程序你需要证明这一点你明白吗?”老办事员说完这话靠在了椅背上,端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一大口。

    “呃……我不太能理解你所说的证明,他是我远房叔叔这是事实啊,这我该如何证明?”

    “你真走运,就上个月我们才推出了业务代理办理,你只需要缴纳一定量的金钱就可以交给我们全权代理了。”

    听完这话我下意识去找寻身上的钱包,可办事员当即制止了我,他说:“这项事务在二楼办理,你去二楼找业务代理窗口的办理。”

    此时的我仍有些发懵,迷迷糊糊的离开了坐位,直到耳旁又响起了“下一位”的声音才让我清醒过来,这时看到新立起的人对我点头嘲笑,这可气坏我了,我立即报以厌恶鄙夷的神情以作回应。

    快步来到二楼,这里人数明显比一楼多上许多,先前那位女士也在此等候。

    她的神色比之先前要慌乱上许多,手颤颤巍巍地在包中摸索着什么,似乎有所难处。

    这一刻时间好像凝固了,奔涌而下的瀑布出现了断层,周遭的气氛变得阴冷刺骨,我好像看到了一双惨白的手死死掐住她的咽喉。

    “抱歉,女士。”办事员伸出五指并拢成掌的手向一旁示意着。

    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那位女士,她低下头抽泣着,迟迟不愿离去,最后在保安的搀扶下,才算是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说实话,此时我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早前的自信与骄傲已成了昨日黄花,下意识地摸了下半鼓的钱袋,这才给了我些许走上前的勇气。

    还未等我坐定,那位办事员已经急躁地开口道:“先生,请允我心直口快,这里的业务十先令起步,如果你身上连十先令都没有,那就不要在这浪费时间了。”

    “十先令?谢天谢地,这我身上还是有的。”我下意识地又摸了下口袋,这得益于我总是习惯将钱财随身携带。

    “噢,先生,我劝你不要高兴太早,这只是最便宜的业务办理价,好了,现在该说说你来办什么业务了?”

    “遗产继承,我需要证明……我叔叔是我叔叔……”我知道这句话很绕,并且很愚蠢,但我别无办法。

    “你叔叔在哪个郡?”

    “D郡。”

    “他还活着吗?”

    “我说了是遗产……”

    “那你可真倒霉,活人十先令,死人十五先令。”

    我对他这种冒犯性极强的话感到不适,但依旧强忍着厌恶,回复道:“他去世了。”

    “啧啧啧,真遗憾,为此你需要额外支出五先令。”办事员一只手转着圆珠笔,另一只手从旁边的纸堆中抽出了一份表格。

    不知怎的,我只觉得很难受,甚至冒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难道我们的生命只值这五先令吗?

    但不管我怎么去想,还是老老实实的从口袋里掏出了先令,取出十五先令后,口袋明显瘪下去了不少。

    表格很简单,不外乎我的名字,还有远房叔叔的名字,但我还是掏出了信件详细比对确认了一下。

    被告知三天后再来一趟,便在热情的办事员的指引下离开这里。出了民事局的大门,呼吸似乎舒畅了许多(先前在民事局里不知怎么就呼吸困难了起来),微风拂过我的额头,激出了好些汗珠顺着脸庞滑落。

    我的天呐,这半会工夫竟然要去了十五先令,我一定是在做梦!

    再次掏出信来细细查阅,我只得寄希望于我的叔叔留下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来来去去过了许多人,我被人流挤到了边旁角落里。待我再次清醒,只看到洁白的墙上着一片斑点,巍峨的柱子上,裂纹将其撕成了上下两个部分,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则是墙角早已成了蜘蛛的乐园,它们在这安家落户,居高临下的望着人潮进,人潮出,有兴高采烈的,有掩面痛哭的,还有怅然若失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先前看到的那双惨白双手似乎也勒住了我脖子,窒息感一直伴随整个归途,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儿们最是恼人,在我朝着它们掷出石块才肯罢休;接着就是那些树木,张牙舞爪,像极了那些讨人厌的碎嘴泼妇;最后便是那些行人了,个个都在偷瞄我,定是在心中暗自嘲弄吧,真是该死!

    回到家里才算轻松上不少,倚靠在房上,随之瘫坐在地,杂乱的房间见证了昨晚的疯狂,却没能等来今日的狂欢。

    我自语道:“这没什么的,不过是等三天罢了,用不着自己吓自己。”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但每日的漫长等待只有我这个当事人才能知晓。

    再次行走在前往民事局的路上,我小心谨慎了许多,不去搭理那些呱噪的飞鸟,绕过野蛮生长的树木,就连同我打招呼的路人,也装作视而不见,或许是熟人,也或许是生人,可我已经不在乎了,只希望能快一点解决遗产继承。

    今天办理事务的人似乎多上了许多,空气中新的希望早已在拥挤中化为乌有,此时只有汗臭,脚臭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是打扮的像模像样,然而他们的本质却并未因外在的变化而变化,希冀着一夜暴富,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张做梦的床一步。

    我在这个肮脏的环境中呆了一个小时,直到坐在办事员对面才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可遗憾的是,香与臭混合的气味更令人崩溃。

    “你好,三天前我在这代办了证明,D郡的……”

    “哦,有有有。”办事员一蹬脚,使滚轮椅滑向后方,滑出了大致有五米远后,用手扶住了一旁的桌板,从其上的柜子里掏出了一份文件。

    在我取到文件后,本以为事情就将完结,却不料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你需要取证这份遗嘱的合法性……这可以去代办。”

    “你需要验证其遗产数额……什么?你不清楚,那请去代办。”

    “这其中缺失一些资料,你可以选择代办。”

    ……

    一次次的为代办付出金钱,我的工作早就丢了,靠着亲朋好友的借款来维系这场豪赌。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回头了,离海岸太远,却又望不到满地黄金的“印度”。

    一次次的失望而归,不断摧残着我的精神与躯体。局内满是催钱鬼,局外则是一摊死水,费尽一生跟在掌握着生产资料的人身后,捡拾起一枚枚偶尔施舍的硬币,似小丑般向他们表示感激,忍受雪茄烟头的袭击与汽车的尾气,直至最后长眠于钢铁丛林之中。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如往常一般前往民事局。略有不同的是,我身上再也掏不出半个便士了,这是最后一场表演。

    临行前我回头望了眼梁上垂下的绳索,它被系了一个漂亮的结,刚刚有我头这般大小。

    走在路上,我已不再关心那些树,鸟还有人,他们的行为与意见失去了意义,你觉得一个将死之人还会去在乎这些凡尘琐事吗?

    今天的民事局一个人也没有,过了好一会才见着个年轻的办事员从后门走出。

    他是个新人,至少这一个月未曾为我办过业务。

    “好了,我们闲话少说,我已经取得了一切文件,请尽快处理遗产继承吧。”我抢夺了先机,这是过去同他们打交道得来的经验之谈,永远不要跟着他们思路走。

    “呃……”他被我扔去的文件彻底打昏了头脑,急的满头大汗,却找不出半点漏洞。

    他就这么反复翻看了好一会,我突然出声问道:“好了没?还需要多久?”

    “好的,没问题了。”

    他说了句令我难以置信的话语,我张开嘴,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回复道:“真……真的?”

    “是的,不过先生,您真的确定要继承这份遗产吗?”他一脸古怪地盯着文件。

    “当然!立刻!马上!”我跳了起来,似乎又找寻到了最初的感觉,一个月的阴霾与难耐通通化作灰烬随风而去。

    接下来就是不断的签字,盖章,等着这一切通通做完,办事员递来了一个大纸袋。

    我朝里望了眼,并没有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似乎都是些纸张,上面的字却未能看清。

    或许是地契,支票一类的吧,我心里这样想,之后便将其收好回家了。

    回到家中,将房门反锁,一把将纸袋里的东西倾倒在桌子上。

    里面的东西很是奇怪,似乎和先前我找人借钱时用的欠条一般,难道我的叔叔是位放贷的?

    就这般想着,手上拾起离得最近的一张查看。

    “不对,一定是个偶然!”我大声叫着。

    这张纸条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我叔叔向一位叫威廉的人借了三百英镑。

    我发疯般抓向桌上其他纸条,可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欠条,且欠款人全是我那位叔叔。

    我将它们一把抱起,向空中抛去,随着纸张飘落,我的目光则留在了垂下的绳索上,永远,永远留在了绳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