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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阶级社会(四)

    北大西洋暖流不断对抗着特罗姆瑟的风雪,也使得它的港口永不封冻。满天飞过的雪花寻觅不到相同两朵,哪怕是前一秒与后一秒都不会再相同,在坠落的同时,它自身也在发生着不可逆的变化。

    一朵雪花落地化作一摊水渍,但许许多多堆叠起来就成了积雪,它们不同于先前的弱小,入目皆是同胞,一直通向目所不及的远方。

    钱德漫无目的的奔跑着,直到一个不小心被绊倒在了地上。他翻过身躺在雪地上,仰望着天空,看着空中的雪花缓缓飘落,落在他衣服上,落在他手上,落在他脸上。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现在的他就好像一具躺在墓穴里的死尸,泥土不断落下,意图使其长眠于地下。

    钱德开始产生幻觉,幻视与幻听接踵而至,好像看到了雷蒙德,开玩笑,雷蒙德怎么会来这呢?不对,似乎是他在呼唤我,这是他的声音!

    “钱德!钱德快醒醒。”

    雷蒙德抱起了倒在雪地上的钱德,双手捧住其脸庞不断呼唤,摇晃着,最后将其背起,先行带到路旁的咖啡馆里。

    在暖气与热咖啡的作用下,钱德终于缓了过来,但依然对雷蒙德的到来感到不可思议。

    “你救了我一命,雷蒙德。”钱德畏缩在座位上,双手抱着一杯热咖啡,贪婪的享受着杯壁传导来的热量。他的位子在一个转角的角落里,缩在角落里使本就瘦小的他又渺小上了几分。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好兄弟啊。”雷蒙德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能在平淡生活中见到不一样的光彩总是让人愉悦的。

    “你怎么会来这的?”

    “正好过来出差,还没靠岸时就感觉岸上有个人很眼熟。”雷蒙德抿了口咖啡继续道:“到时同我一起回去吧,你家里人都快急死了。”

    钱德拍了拍身上的破衣服,一缕棉絮从豁口飞去,在空中晃晃悠悠,不愿坠落。

    “我的事先不去说它,说说看你呢,考上公务员了吗?”钱德尴尬的笑了笑,意图转移这个话题。

    “没。”雷蒙德低下头用汤匙搅拌着咖啡,随着与杯壁碰撞而发出些许令人烦燥的声响,“我考了三年,全失败了,第一次准备不足;第二次比前一次分数线高了二十分,本以为稳了,结果分数线比上一次高了三十分;这次终于通过了笔试,却发现面试已不同于过去,跟我同组的全是世界一流大学的应届生,我毫无胜算可言。”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摇了摇脑袋对钱德继续道:“如果是你的话肯定行,你向来都有办法。”

    “不,我回不去了。”钱德双手捧杯置于桌上,低头望着其中泛着热气的咖啡。

    雷蒙德看着友人这般模样不太是滋味,可又想到他家人知晓他失踪时是悲伤样,更是不好受。

    他突然站起身,向钱德质问道:“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对亲情的留念吗?你知道你失踪后你的亲人有多么悲痛欲绝吗?你……你只是在逃避现实,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懦夫行为!”

    钱德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终于无法忍受,抬起头回应道:“好吧,那你说说我回去能做些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或许你连自己在追寻什么也不清楚吧。”

    “什么追寻什么,你别和我打机锋,至于你回去做什么我之前就说了,成为一名公务员。”

    钱德突然笑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逃离家乡,却又在异地怀念家乡了,这二者并不相同,他逃离的是现在的家乡,而怀念的是过去的家乡,一切美好都已倾覆在了昨日。

    “你口口声声说公务员,公务员,可你真正明白其代表的意义吗?它的责任还有担当。不,你们根本不在乎,你们只是为了名与利去成为公务员,去行使国家行政权利,这已经违背了它的本意。如果这个职务去掉它的厚禄与稳定呢?你们还能这么坚定的去竞争吗?”

    “钱德,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都只是社会中小小的一员,只需要一份稳定且高薪的工作不就可以了吗?”

    “不!不可以!我们不应该就这么简单的贬低自己,不应该为了名与利而放弃自己的可能,然后让我们的子女继续重复我们的选择,那这样的社会只会反复踱步,永远到不了我们心中的乌托邦。”钱德猛的站起身来,同雷蒙德四目相对。

    “这太可笑了,一个连饭都吃不饱,抛弃自己亲人的人竟然在妄谈社会进步,那人人都像你就可以进入乌托邦了?别开玩笑了,那样只会让所有人都饿死,然后人类就绝迹了。”雷蒙德气呼呼的坐下,他开始觉得钱德已经疯了。

    “好吧,请跟我来,不过在这之前……”钱德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饿的咕咕叫的肚子。

    “真拿你没办法。”雷蒙德叹了一口气,起身给他买了个面包。

    之后他们二人离开了咖啡馆,来到了钱德的住所,这里是一片陈旧的住宅区,看外观就知道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住在里面的尽是些可怜人,像孤寡老人,贫困旅客等等。

    在里面七绕八转终于来到了那间小屋,门一转一推就开了,没有上锁,也没有上锁的必要。

    屋子里很乱,但依旧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个部分,作画区与休息区。

    雷蒙德无视了那张杂乱的垫子,直接走到了画作那,一副接一副的翻阅着。

    “这都是你画的吗?”

    “当然。”

    “其实你可不必离开,在家乡也可以画画。”

    “不,在家乡画不了画,那里的所有人都向生活妥协了。”

    雷蒙德听完又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反驳。

    钱德继续说:“所以人人都像我一样追随自己喜爱的事物才不会饿死呢,有人喜欢画画,自然会有人喜欢农业,可对欲望的过度追逐却使农民不再希望种薄田,工人不再希望啃薄薪,而像我们这种,只是去干些别人希望我们干的事。”

    言毕,屋子里陷入了很长一段沉默。雷蒙德很难受,多次想讲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他回顾了自己的过去,发现诚然如此,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目光下,每干出点什么脱离正常认知的事,立马就会被矫正。

    “有什么需要传递的吗?信或者话之类的。”雷蒙德问道。

    钱德看了眼枕头,接着坚定的说:“没了,就当没见过我好吗?我不能伤害他们两次。”

    雷蒙德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在门口处留下了自己身上的所有钱财。他知道钱德不会走了,也知道自己无法像他一样,只好尽己所能帮助下这个追逐着梦想的旧友了。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轮船甲板上的雷蒙德死死盯着岸边,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到底是希望钱德来还是不来了,矛盾的心情使他如鲠在喉,寒冷的海风吹不散他心间的痛苦挣扎。

    此时的钱德正坐在画板前完成着先前那幅画,画依旧很淡,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具体,只能在隐隐约约中看到一抹翠绿,下面是棕色树干,两旁有着两个小人儿在嬉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