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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日元

    相较于其他日本城市,大阪是最独特的那个。例如扶梯,别的城市都是靠左站立,而大阪则是靠右站立。

    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士穿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的疤痕在阐述曾经的年少轻狂。他捧着一个新出炉的大阪烧坐到了一个大号纸盒旁,这个纸盒大概正好能塞进一个他。

    在他对面是一个地铁口,每天见无数人进进出出,尤其是早晚高峰的时候,一位位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从他眼前穿行而过,从未在他这停下过脚步,浪费半点时间。

    他一口又一口地吃着晚餐,嘴上还模棱两可地说道:“啊,真是令人怀念啊。”

    他的话语音量不高不低,似乎想让人听到后停下脚步来安慰下他,又似乎不想让人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遗憾的是匆匆忙忙的人群并没有谁会在乎他。

    就当他吃完整个大阪烧,正吮着手指上的油渍时,面前有一枚面值100日元的硬币飞落,在地上打着转,转了好一段时间才翻倒在地,至于为什么能清楚辨别面值,请不要怀疑流浪汉的眼力。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西装并不是很得体的年轻人在埋头行走着。

    他伸出手,出声道:“诶,小子,你钱掉了。”

    那人听到后明显打了个激灵,缓下了脚步,畏畏缩缩地转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仿佛在示意:您是在叫我吗?

    “快过来,这可是100日元呢。”流浪汉朝他招了招手,拾起地上的硬币递了过去。

    那名年轻男子并没有走过去,只是将整个身子转向了流浪汉,他忸怩地开口道:“就当是我给您的好了。”

    这话入了流浪汉的耳里,却是让他急了起来,激动地站起身子,走到男士的身前,将硬币放到了其手心中。

    “我可不是乞丐!”流浪汉激烈地表态,以致于口水沫子都飞到了对方身子。见状,他又掏一块手帕帮其擦了擦,竖起手掌,向后退去,嘴上还在道着歉,一直退到了原先的纸箱旁。

    年轻男子也露出一副歉容,鞠了一个躬,解释道:“抱歉,我才来城里没几天,并不是很清楚规矩。”

    流浪汉愣住了,上一次别人朝他鞠躬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大的节点应该是在泡沫破灭前的时候了。

    等他回过神,却发现那名年轻人还站在他的面前。

    他挠了挠蓬乱的头发,开口问道:“你怎么还在这?不用去工作吗?”

    年轻男子听到这话有些失落,抱着公文包蹲在了一旁,眼眶中似有泪光若隐若现,好像一颗钻石镶在他的眼睑,熠熠生辉。

    “我面试了好几个工作,最后都被拒绝了,要是再没有工作的话……”说着说着,他抱起头低声抽泣了起来。

    “呐,先介绍一下,我叫深浦昭彦,你呢?”流浪汉本想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一下,可望着自己黝黑的手掌和对方整洁的西装,最终还是缩回了自己悬在半空的手。

    “深浦前辈,我叫秋山辉吉。”他抬起手抹去了眼泪回道。

    “男子汉怎么哭哭啼啼的,不就面试被拒了嘛,长期饭票拿不到就去打零工。人只要想活,总是能活下去的。”

    秋山辉吉犹豫了一下便开始叙述他的过去:“我……我家几年前还是在农村种田的,可后来地被房地产开发商收购了,他们说土地在他们手上才能体现价值,想想啊,卖掉一个日本足以买下四个美国,所以别再守着那点簿产的耕地了。

    他们提出了分期到帐的办法,等房产建好后还会有一笔分润,他们报出的数字是我们一生都未曾听过的单位,这个数字太疯狂了,谁都不会选择拒绝的,相信我。

    可现在全完了,开发商破产倒闭了,土地上那几座未完工的楼房似乎也在嘲笑着我们。我们选择了贪婪,我是指所有日本人都选择了贪婪,现在它正在反噬我们所有人,谁都逃不掉,要么在这个时代苦苦挣扎,要么为这个时代陪葬。”

    秋山辉吉说完,低下头去玩弄着手上的100日元硬币,在过去谁会在意这枚小小的硬币呢?人们习惯了挥洒日元,仿佛币面上的先贤能为他们扫除前方的一切障碍。

    直到刺破泡沫的那天到来,人们才意识到何为虚?何为实?曾经被寄以厚望的房产,股市等等,尽皆变成了致命的绳索,一个足以把人吊死的绳索。

    深浦昭彦也低下头,发出了一声叹息,抓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双眼也在不断眨闭闪烁,痛苦的回忆再次映上心头。

    “前辈,很感谢您的安慰,您说的对,人只要想活着,总是能活下去的。既然我们选择了在这个时代挣扎,那就不要再去想什么其他了。”秋山辉吉说着露出了一副笑容,至于这副笑容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辛酸与沉重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深浦昭彦闭着双眼抬起了头,微张的嘴唇在不断抖动,痛苦已经彻底找上了他。

    “前辈,前辈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去看医生啊?”

    在秋山辉吉的呼唤下,他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好像见到了少时的自己,同样从农村走出,却迷失在了城市的汪洋之中。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又失去了他曾拥有的。

    他一把抓住了秋山辉吉的肩膀,神色非常激动地说道:“秋山桑,请你务必牢记农村是你灵魂的归宿,千万不要沉浸在城市的花红酒绿而不可自拔。城市中的人只有走到一定境界才会忆起田园的美好,而你只需要保持本心向这个城市宣战就行了。”

    秋山辉吉明显对这突如其来一幕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同样扶着对方的双臂,应着是,就其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并未能够理解深浦昭彦的话语,而这些道理他也将用一生去感悟。

    两人又是一阵无言,一同蹲在路边见行人匆匆忙忙的走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秋山辉吉站起身来,满怀歉意地说:“抱歉,前辈,我该走了。”

    深浦昭彦仰起头望着他,太阳正好挂在正中,没被高楼所掩盖,秋山辉吉的脑袋则和它在同一线上,淡淡的光圈在他颅边散出,就好像是天使一般。

    “对了,你老家是哪的?”深浦昭彦对着远去的秋山的背影问道。

    “平野,平野区!”秋山辉吉转过身来大声回道,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容,不过现在是百分百的朴实,这是来自自然最本真的笑容。

    “啊,平野区。”深浦昭彦低声喃喃道,双目有一行泪线淌下,他一直目送秋山陷入人群再不见踪影。

    又过了一会,他双手捂住心窝,跪倒在地上,只见地上有枚100日元的硬币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亮。

    他用左手取来硬币,覆在手心下贴在地面上,额头紧贴手背,保持跪姿亲吻着这片土地。

    “对不起,对不起。”

    过往的行人依旧没有理睬深浦昭彦,并且这一次也再没有硬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