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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墙的自述

    来自英吉利海峡的咸腥味海风与工厂排出的难闻气体混在了一块,泰晤士河也变得阴晦不明,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位叫做亚特伍德的商人买下了一块地,并在其上建起了一座工厂,不知道是设计错误,还是故意如此,总之多彻了一面墙,而这面墙便是我。

    他们一度想要敲掉我,以便安置更多的机器。不过,亚特伍德认为此处做个储物隔间也不错。到此我才出舒一口气,不然我就得向这可爱而又短暂的世界作告别了。

    机器被一台接着一台地运进厂里,这些充满干劲的新家伙似乎正打算大干一场,老板也非常贴心,很快他们就闲不下来了。

    工人们好像谷仓里的米一样被填入了这家新工厂,瞧啊,他们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很快他们就会哭了。

    相比于传统的耕种,工厂的机器确实要更吸引人一些,那些小伙子多是因此而来的这,最小的才十二岁,他本不应来这的。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工厂里的各位尚能和睦共处,因为机器的效率远超传统的手工效率,他们可以拉拉家常,说着些不闲不淡的生活琐事。

    可贪婪会吞噬一个人的所有,包括他的理智与人性。

    亚特伍德第一次品尝到工厂为其带来的收益后,他就变了,他雇来了一帮子打手,通过威吓,监视,体罚等手段来保障更高的收益。

    未见增长的薪水与直线攀升的用工时间成了鲜明对比。那些新进来时充满干劲的机器,现在已是满面油污,垂头丧气,那些初入厂面带笑容的小伙子们也变得虚弱而又沮丧。

    他们也曾在储物间里谈论过逃跑的事,最后却可悲的发现,现在的英国除了工厂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处了。曾经的土地已被拿来建起工厂,在机器的面前,低效的手工显得十分可笑。

    那时的他们对我做了非常恶劣的事,在我的背上不断刻画着带有侮辱意味的字与画,尤其以“S”和“F”开头的词为最多,至于画则更为污秽不堪。唯一让我好受些的是他们辱骂的对象是亚特伍德。

    工厂里最让我在意的,是一名叫做布兰登的小伙子。他长的可俊了,当然,我是指他刚进来的时候,至于后来……嗯……工厂会抹去一切个性的,直到最后和那帮子满是油渍的机器一样,只知道工作,工作,再工作,所以说后来怎样没有意义,正如墓穴中的骷髅,谁又能精确分辨呢?

    他总会在工作结束后跑来储物间坐会,我背上有大半的字画都是他贡献的。起初我也和他相互辱骂,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他骂的是亚特伍德,而我骂的是他,他也听不见。

    后来,他自顾自地讲了许多,我也对他产生了一抹同情。

    他说大不列颠岛上的空气越来越差了,天空总是带着一抹难以言说的灰色,树木在枯萎,连房屋都在被侵蚀。他的哥哥染上了传染病被拉走了,至于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结果,那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对外面的空气有些过敏,常常会说曾经那座美丽的岛屿再也不回来了,真羡慕布兰登的母亲,如果三年前能和她一起被埋进土里就好了。

    他的家庭实在是太惨了,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全都指望着他一人,因此我也不太怪罪他伤害我的行为了。

    看到这你肯定会好奇我对亚特伍德的态度,不错,正是他创造了我,但我并不认同他的行为,或许可以将此称为叛逆吧。虽说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但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顾忌我的感受,他已经成为了英镑的奴隶,不列颠尼亚女神①已将他收为最忠实的仆从,在英镑面前,一切都得靠后站。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布兰登来到我这说他的哥哥死了,因为是传染病,家里连他的尸骨都无法收敛。他的父亲听到这消息直接晕了过去,几个弟弟妹妹只是在哇哇大哭,吵得他心烦意乱,万般无奈下只好把他们锁在家里,独自背着父亲去求医,可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诊所都已关门打烊。迷迷糊糊中醒来的父亲因为过敏的缘故,病的更重了,不断的咳嗽,并斥责布兰登喂他吃了辣椒,可布兰登向天发誓,他没这么做过,直到后来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恶劣的空气环境所导致的,而他早已习惯了这股“辣椒味”的空气。

    他的父亲终究没有挺到愿意开门的诊所,接二连三的打击也让他有些颓丧,现在促使他来工厂的唯一动力就是他的弟弟妹妹了。

    此时的他已经懒得再去刻画污辱性的字词,因为他明白了这样做的无用,假如他能掏出一千英镑给亚特伍德,或许亚特伍德能站他面前给他骂。

    我深感自己生的不是时候,这个时代太疯狂了,人竟然愿意为了财富而丢失尊严。当然,你可以指责我只是一面墙,根本用不上英镑,也不是人,但我依然认为,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正是因为人具有自我的意识与思想,而非唯金钱论。

    这不止针对于亚特伍德,还有十二岁的那位少年,他应该去往学校,而非工厂。至于布兰登,我无法做出评价,他是这个时代的悲剧,人们总是沉浸于生产力的上升,帝国的伟大胜利,而无视小人物的终结。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布兰登彻底失去了色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上班下班,整个人瘦得只有皮包骨头,深陷的眼窝,瞳孔失去聚焦,始终处于涣散的状态。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我这,我只能从其他来储物间的工人们交谈中得知情况。之前布兰登的家着火了,被反锁在屋内的小孩们全遭了难,而他也被现实沉重一拳彻底击倒在地。

    相比于布兰登,其他人来我这就显得无趣很多。大多数着手中并不算多的便士,脑中幻想着晚上的逍遥生活。他们总是拿不多的薪水去麻痹自己,似乎酒精与女人能让他们活得更长久,但事实是工人们能活到三十岁都能算得上长寿了。

    他们嘴上抱怨着,在我背上发泄着,可麻木而又残破的身躯总会带着他们回到工位上。面对亚特伍德似暴君般的统治,他们居然选择了忍让,这实在让我无法理解,他们甚至连破坏机器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一昧的退让,但他们从未想过,他们已经站在悬崖尖上了。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布兰登又恢复了来储物间的习惯,他的面色也好上了许多,我由衷为这位老朋友感到高兴。

    只是这次他与先前有些不同,他变得沉默寡言,只是低头处理着手头的私活。我看到那是一份份不知从哪里印来的报纸,被他折叠后藏在袖口里,随后隐秘地传递给其他工人。

    至于接收报纸的工人也很快将其藏好,继续若无其事的做手上的活。布兰登四处穿行的行为引起了监工的注意,在再三警告下只得回到工位。

    我能感受到他的复苏,正如一棵被雷劈中本应死去的树,却在雨后长出了新芽。它抛弃了原先陈旧而腐朽的身躯,选择了前途无量的新生和希望。

    他获得了第二条生命,一个人在一生中经历过死亡,那他将再无惧一切豺狼虎豹,能以最从容的面目拥抱整个世界的苦痛。

    工人们来储物间讨论的话题,也渐渐由酒精与女人转移向了《人民宪章》。

    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虽然这只以普选权为核心诉求目标,但这说明他们终于开始为自己而活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高耸的夏栎盛出紫色的花朵,在风中四下晃动。这是工人们描绘的情景,可惜我始终无缘一见。

    那一天,布兰登和工人们都没有出现在工厂,脸色铁青的监工连忙向亚特伍德汇报情况,随后好几位荷枪实弹的打手就随亚特伍德来到了储物间。

    亚特伍德看到我背上的字画时气急了,拿出把小刀疯狂划去上面的话语,可长年累月的积攒早已遍布整个墙面。他最后选择停下了这个愚蠢的行为。

    当工人们游行到工厂外时,亚特伍德带领打手们冲了出来,对着前头疯狂开火。这引起了很大的混乱,许多工人倒在了血泊中,我在心中祈祷布兰登他们不在其中。

    但命运总是如此的脆弱与可笑,一具具尸体似猪狗般被拖入工厂,布兰登正在其中,他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与决绝,怒睁的双眼直射这帮凶手的内心,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直视他那双眼睛。

    至于亚特伍德则找来了一柄锤子,疯狂敲击着我的身体,这大概就是我的终局了。看着飞出的砖块与墙皮,我并没有感到痛苦,只是觉得不甘,沉默了一辈子,最后难道也要沉默而终吗?

    最后一锤子击出,我的脊柱被砸了个粉碎,上层开始崩塌,我的眼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就和布兰登大概有一英尺的距离。

    这一次我没有沉默,因为我第一次知道了过去承受压力的原因,我才是重力墙,多余的是对面那面墙。

    整个工厂摇摇欲坠了起来,打手们纷纷向门外逃去。亚特伍德也是一脸慌张,不过他想起还有许多英镑存放在里面,他决定赌一把,用着最快的速度冲进办公室,抱起了一堆英镑就往外跑,跑动时英镑在不断飞走,这让他实在心痛不已,一不留神,被我散落在地上的手绊了一下,英镑撒向了空中,慢悠悠,慢悠悠地飘下,铺了布兰登一身,我打赌这小子一辈子都没这么富过。

    亚特伍德挣扎地爬起,但工厂已经到了最后一刻,整个顶盖在一瞬间掉落在了地上,这座血肉工厂被亚特伍德造起,也被亚特伍德摧毁。他和他剥削得来的英镑给那些无辜的工人们殉了葬。

    我的故事就结束了,但世上并不止我这一面墙,我还有千千万万的兄弟同胞,他们依旧在目睹世间的惨剧,当所有无产者都联合起来的那一天,我们将改造整个世界,一个不再有剥削与压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