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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麻雀,蜂鸟

    1940年的一天,我应朋友的请求,前往法兰西的一个小镇去接一位令人尊敬的大师撤离。

    连绵的战争使得交通状况很差,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

    鸟语花香的田园生活似乎并未被战火所侵袭,路两旁的梧桐夹道相迎,落下了一片五个尖尖分夹的树叶,叶上的脉络似地图般四通八达,也指引着我去到那间宅屋。

    在我叩门后不久,只见门隙开了一条缝,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门后打量着我。在这并不算太平的岁月里,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我向其表明了来意,并递进一封友人的书信,接着并没有等多久,大门便对我敞开,那位管家恭敬地迎我入内。

    屋子很亮堂,阳光透过玻璃将屋内照了个透彻,一位老人端坐在桌旁,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流逝,坚毅与顽强遍及了每一处轮廓,直至延伸到整个屋子。

    在其示意下,我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刚一落座,便急不可奈地开口道:“罗曼先生,我……”

    他抬起手打断了我的发言,将先前传递入内的信件放于桌面的厚报纸堆上,之后才说道:“你的来意信中已经说明了,但……我无法离开。”

    他说话的音量并不算高,但其中语气的坚定,给人一种毋庸置疑的感觉。

    这下可糟了,初一见面就在交锋中落了下乘,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在大脑的不断转动下,汗水在额间与后背不断溢出。玻璃外的太阳正对我的脑门,双重炙烤下,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晕厥了。下一刻我注意到了那堆报纸,其最上面的写着前线激烈战事,这更让我急上三分。

    再之后,我毫无逻辑地发声道:“这太危险了,回国的海燕都不再翱翔了,这……抱歉。”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不妙,因为早在四年前,那只海燕便已逝世了,而他们二人又是多年好友,这实在是让我心乱如麻。

    他瞥了我一眼,缓缓讲道:“回国后的他就不再是那只能够对抗暴风雨的海燕了,他的性格使他降落在出生的巢穴中,这是他的选择。”

    “但这世界并不是只由海鸥,海鸭,企鹅与海燕组成,更多的是数以亿计,而又平平无奇的麻雀,他们一生都在跟随前方的领袖飞行。当麻雀越聚越多,领飞的不可避免要为他们做出考量,带着麻雀们冲击暴风雨固然可以,但这其中的损失谁又能够承受?”

    他的话语似出鞘的剑刃一般锋利,在脱去传奇色彩和英雄主义后,只能见到铺天盖地的麻雀在前仆后继地遭受磨难。

    我的大脑清醒了很多,相较于归国的海燕,此时的离开对他而言同样是一种背弃心中的理想与正义的行为。

    “先生,您已经为了你的祖国,乃至全人类付出了太多,您已无愧于她,甚至可以说是法兰西民族愧对于您的呐喊,所以,走吧先生。”我苦苦哀求着,在眼眶打着转的泪水却并未化开先生的打算。

    他没有直接回复我,而是继续说道:“所以那只海燕成长了许多,相比于他去意大利时,政治层面成熟了许多,但政治并不是一个人的全部。降落也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腾飞,一个伟大国家的建立,也注定了鲜血与骸骨。”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起风了,外头的树窸窸窣窣颤抖了好一阵,偶尔见几片树叶落下,但更多的则紧紧抓住了树枝,不敢放松丝毫。

    麻雀掠过蔚蓝天空,留下叽叽喳喳一片,它们盘旋,它们飞翔,它们从来不是天空的主宰,但它们也不曾消弥于世界的任一个角落。

    我似乎看见那树枝丫上有一个鸟巢,一个个黑影在上面攒动着,随之一只幼雏被挤出了巢穴,狠狠地摔落在地上,淹没在梧桐叶中……

    我盯着那处落叶猛地站起身,全然不顾旁人的诧异目光,此时也知晓,我无法挽回他的想法,本次前来的任务已宣告失败。

    “先生,我尊重您的选择,但我也想知道您这只海燕应该不会降落吧……”我的头向斜上扬起,极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下。

    “我?我只是一只麻雀,至于降落,至少我毕生追随的那只海燕还没有放弃的打算,他的追随者过少,以至于他可以不假思索地冲击暴风雨。”他也站起了身,向窗外望去。

    原本一片寂静的落叶丛,似乎又受风的吹动而跃跃欲试,四处张扬的动作并未因风过而停止,动作很轻,但那个小家伙还是从中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德军已经绕过了马奇诺防线,法国危在旦夕……”我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但在都知道不可能的情况下说着此话,只能更显苍白无力。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其感性与理性相交融,若完全理性,怕只能是机器人,因此我也不能免俗,用着不可能的期盼做着最后乞求。一如街上双手朝上的乞丐一样,寄希望于人们能发发善心,行行好。

    “走吧,接下来的暴风雨并不属于你,没必要在此陪伴我这个迟暮老人。”他又坐回了椅子上,但其身形似乎比初见时更加坚毅上了几分。其身后似乎也站起了一位位高大的身影,贝多芬,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等等,他不再孤单,他与这一系列英雄人物正追随着那只不会降落的海燕不断前行。

    此时的我纵使仰面朝天,依旧无法控制炽热的泪腺,只得任其奔涌而下。

    “先生,真的没必要,德国人会像处死阿基米德一样灭杀您,这不该是您的结局。”我抬起手擦拭着泪水,此去一别或是最后相见。

    “放心吧,我的孩子,贝当将军已经归国,他会重现凡尔登奇迹的!我也会活着看到祖国胜利!在此之前,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谁也无法宣判我的死亡!”他身后的一道道身影在与其重叠,在后面的房间里也恰时响起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

    之后我便告辞离开了,在这里我看到了纯粹的正义,一个人的人格能至臻如斯实在是我生平仅见。我敢断言,哪怕是世界上最强悍勇猛的人,在面对这位老人时也会被折服,他仅靠着个人心中的信念燃烧一生。

    并没有过多久,德军就攻占了巴黎,贝当并没有再次创造奇迹,甚至可以说是背叛了法国人民,辜负了他们的期盼。而另一位老人只在报纸的角落中简单提到,德军控制住了他。我似乎想起在离开那个小屋后回头一望时的情景,他站在窗口远眺前方,好像越过了千万里直至前线,钢铁一般的汉子也因不断倒下的同胞而落下泪水,也更因这个沉浸于过去荣耀而不可自拔的国家感到悲哀。

    多年以后,我和学生们讲起这桩旧事,他们纷纷问询道:“老师,那您是海燕还是麻雀?”

    “我……我是一只蜂鸟,比麻雀更小,更不易引起敌人的注目;也因为不愿落下,而在空中悬停;也因为发不出声音,只得极力扇动翅膀,扇起阵阵声响,来提醒时代前行。莫要因为巢暖而恋家,莫要因为雨冷而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