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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空鞍归故营,心事说与落梅听

    金陵城,难得下了一夜不温柔的雪。

    王伯安走在院子里扫出来的羊肠小道上,刚下早朝的他满脸忧虑,大概是前线的消息确实不容乐观。

    下过雪的天气,空气永远是那么的清新,王伯安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肺都通透了,说不出的舒爽。

    不着急进屋,王伯安先在小院子溜达溜达。

    院里种了一株梅树,枝干苍劲有力,花朵猩红饱满,是高价从木雁山庄植来的上品。

    王伯安踩着泥上积雪向梅花走去,路上留下一排浅浅的鞋印。

    王伯安脸上怅然,心里若有所思。听着脚下的“咯吱咯吱”声,他回想年轻时求学不易,又想起束发后两次仗剑出游,他都是跟另一个人在一起。

    那个人,便是陈清平。

    一步,一脚印,这“咯吱”声,自从当了官,习惯了出行坐轿子后,就再难听到了。但是他年轻的时候,当他们俩都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没少一块在雪地上疯跑。他青年时颇有豪侠气,曾仗剑和他走到山海城,那个时候他豪言壮语,说总有一天他王大人会带兵打到这儿,那个时候,陈清平只是笑着听。

    若是知音者,思惟暗点头。

    那一年,新进入士的王陈二人,陪着中年鼎盛的皇帝赵厚反攻淮南。

    大胜之后,那皇帝笑着说:你们俩真是我的左膀右臂。

    可实际上,那皇帝眼中满是忌惮和猜疑,仿佛看到了不带项圈的无主猛兽。

    少时了了,老成后还得了?没有哪一个雄猜之主,愿意看到王朝最有能力的两个大臣是好友,是死党。

    所以,他们必须不合,他们必须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必须是死敌,私下里毫无交集的死敌。

    只有这样,庙堂上的那一位,才能安心。

    踏雪而来,脚下颇为泥泞。

    梅花经历一晚的雪打风吹,此时大多都落在了地上,陷入了泥泞里。

    古人都说,梅顶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应是梅雪争喜,互相成就。

    “可是这梅,怎的就被雪压垮了呢?”

    王伯安喃喃自语,眼神悲凉。

    “他应该是共同成就一番事业才对呀,怎的,就真成了对方的负担了。梅花落了雪,你把那雪花抖掉不就行了,你还把它那一份抗在身上做什么?”

    那人远在北地千里外,所以眼前无人应答。

    王伯安背着手,低头看着地上的落梅。

    冬来百花尽,唯有梅自香。

    这梅花是多么的一株天之骄子,是怎样的一副傲骨铮铮,这样的梅就该闲煮一壶酒,笑看天下百花杀,他就应该孤高自负视天下如棋子。

    王伯安瞅着地上那朵梅花,咧嘴一笑。

    “认识,二十三年了吧……那个时候,咱俩才十一二岁,那时候你比我长得俊太多,像个娘们似的,姑娘们都喜欢你。可你呢,天天就是缠着我,赶都赶不走。诶呀,那个时候我都琢磨,你要是个姑娘该多好啊。”

    “嘿……嘿嘿……”

    “……”

    王伯安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那朵梅花,眼泪从脸上掉了下来,打在了花瓣上。

    二十三年心事无人问,说与落梅听。

    ……

    寒来暑往,陈清平靠着三十万人肉干为食,在山海三城死守了半年。

    肉干有余味,岂不烹噞喁?

    乃者半年病,清镜满衰容。

    两国有生力量基本都耗尽了,狄国六十万铁骑只剩下不足十万,被陈清平屠杀的狄人过百万,南陈的三十万大军也大多折损只剩下几万残兵,三十万水军战船全部损毁,彻底断了与南陈的联系。

    双方闹了个两败俱伤,两国皆无力继续作战。

    南陈皇帝赵厚,三下退兵令,最后一次因为水路彻底断联,退兵的指令还是委托狄国使者代为传达的。

    南陈已经彻底失去了赢下白狄的可能,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而白狄也巴不得早点拔掉这根如鲠在喉的尖刺。

    一时之间,场面竟然诡异地变成了,两个朝廷合伙劝陈清平退军还朝。

    最终,这场曾经轰轰烈烈,寄托了无数人夙愿的北伐,终于还是无疾而终了。

    两国这一次真正地达成了“乾道合议”,以淮水、秦岭为界,以南归南陈,以北归狄国。两朝不必称臣,南陈向狄国行叔侄之礼,每年输送岁币即可。

    此后十年,两朝皆可太平无事。

    这一天,巫马椋亲自送别陈清平回归南陈。

    两位世上头一等的谋臣,第一次面对面地四目相对。

    陈清平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走了。”便扭头往南走。

    巫马椋笑着捋了捋羊角胡追问:“让位给你,确定不留下?”

    陈清平始终没有回头。

    一行人马,走过淮南,渡过大江,那是他们死战过的地方,如今淮南回归,至少他们不算无功无返。

    那一天,陈清平班师回朝,带着所剩不多的残兵回到金陵。

    三十万南陈中坚力量与狄国六十万草原铁骑,全部都消亡在了遥远的山海。

    只有马上空鞍,证明他们活过一回。

    军队入城,金陵百姓,无一人相迎。

    世人不懂,什么叫耗尽狄国国本,使其无力再南下。他们只知道看胜败荣辱,世人都是以成败论英雄!

    约为叔侄,输纳岁币,还不是屈辱求和吗?

    陈清平是谁?

    世人只知道有一个,未能收复淮南以北寸土寸地的“陈毒士”。那是一个屠城过百万,强迫平民做壮丁,人不如狗,人不如猪,奴役百姓的畜生。

    畜生,不值得欢迎。

    ……

    在陈清平班师回朝的同时,杭州城的万松书院,迎来了一位入学新生。

    年过五十的陆大夫,在堂前林荫里,与那孩童对坐。

    老儒生身穿书院统一制式的文士服,身上一尘不染,举手投足都遵循着礼法,虽有繁文缛节的嫌疑,但是一点都不酸腐。

    陆大夫先是向孩童微微颔首,算是提问前的招呼,接着便是正式发问了。

    “子渊可知,何为经世济民?”

    这个才刚刚拜入陆大夫门下,学习儒家六艺的孩童,表情微微一愣,这个问题明显是超纲的。孩子用迟疑和不解的表情看着眼前的老师,欲言又止,但是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尽力地循序儒家礼仪。

    “但说无妨,说错了,也不打手板。”

    陆大夫一双眼睛里满是认真,他让小孩大胆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

    那名叫做林子渊的孩子,先是噘着嘴眨了眨眼,在心里好好地沉淀了一番,然后就努力地把想法说的文邹邹起来。

    “自陈北迁,北蛮侵扰。朝列职方,居民仍少。今日风化,难比往朝。”

    “嗯,却是如此大局,”

    陆大夫点了点头,以示鼓励,林子渊便继续说了下去。

    “去年征兵,十家九荒,南地本贫,更难餐饱。我思田地,本是天宝,既无开垦,反开战端。”

    说到这里,原本语言稚嫩的孩童,仿佛突然开悟,换了个人一般,涛涛不决了起来。

    “两族一气迁,变化难有料。”

    “蛮人重诗书,风气有先兆。”

    “百姓应为重,社稷较为轻。”

    “若是可殷民,何必管哪朝?”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为扰。”

    “庸人最贪名,贪小祸非小。”

    “徒劳去北伐,天下仍两朝。”

    “下不济民穷,上不资国耗。”

    “民生必先养,而后可施教。”

    “刻身节用财,少用民力劳。”

    “忠言不悟主,可耻称忠孝。”

    陆大夫眉头紧锁,身子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惊骇万分!

    陆秀夫不是惊讶于七岁幼童的言辞文采,也不是惊讶于那孩子的敏捷发挥。

    他只是震惊于一件事情。

    一向宣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道一脉。

    怎么出了个“民贵君轻”的儒家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