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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梦里摘红蕊,两朝名士一局棋

    南疆巫女班红蕊,靠坐在树旁,她把小男孩抱在怀里,戴着黑色织物手套的手,在男孩脸上捏了一下,随后,她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孩一双眼睛张得大大的,看向巫女的眼神满是迷惑,他的身体隔着宽松衣物跟陌生女子紧紧贴在一起,他有点无所适从,但是他并不紧张。女子身上有一种南疆特有的奇幻香气,很是好闻,李不尘忍不住多吸了几口,被班红蕊看在眼里,便打趣了几句。

    “小弟弟这么喜欢闻姐姐身上的味道吗,要不就跟姐姐回去吧,姐姐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女娃呢,她们身上都有姐姐的味道。”与先前的温婉语气不同,这次班红蕊的语气十分魅惑,仿佛是故意想要逗一下这个孩子。

    觉远和尚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了一只鸡来,此时正架在火上,烤着来吃。

    闻言,觉满和尚把咸蛋黄一般的脑袋从鸡肉里探了出来,他朝着那边的两人瞅了一眼,马上又把头埋了回去。

    他一边啃着鸡肉,一边在心里面忏悔:“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见怀里的孩子脸都没红,反而是歪起脑袋认真地看着她,仿佛是要透过黑色面纱看清楚她的脸的一样。班红蕊只觉得无趣,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

    “觉远禅师,你确定这就是他要你找的那个孩子?”班红蕊依旧是温婉着腔调。

    “刚开始我也不确定,不过看到上清道首张师正后,我就确定是他了。”

    班红蕊闻言,又低下头来打量着这个孩子,她眉头紧皱,男孩抬着脑袋依旧在看她面纱下的脸,他笑容天真。班红蕊直接捂住了男孩的眼睛,她在心里腹诽到“不好荤腥,不好酒,不好邋遢也不好色,什么怪异癖都没有,你的佛缘哪来的呢?”

    正在吃鸡的觉远和尚,突然打了个喷嚏。

    ……

    江乘港上,征虏将军陈清平,身披黑色敞襟大衣袍,独立高台上。

    风起江南,大江东流去,润泽沿岸无数乡国。无数乡国中,有白头翁,有征夫路,有渔妇致酒,有英豪遗恨。

    风再起,大江携风皆东去,无数乡国也东去,白头耆老送征夫,渔妇致酒祭英豪,昔日王朝弃乡国,大江安忘北渡客?

    陈清平隔岸向北望,他似乎看到了百年前的国破家亡,看到战血养肥了春草,看到乌鸦啃食尸骸,撑到飞不起来。

    低头向下看!

    在他脚下,无数旌旗摇曳,士卒披甲,箭足刀锋。

    传令官的一声令下,喊出了他平生所有的力气!

    “全军,开拔!”

    顷刻之间,九万水师浩浩荡荡,兵发北岸的江都、黎阳、庐江三港,今日南陈军舰,船头皆向北方!

    ……

    大江上风起云涌,江边三人仍是云淡风轻。

    班红蕊起身作别,把睡着的李不尘小心地从身上揪了下来放到地上,看孩子还是睡着,班红蕊叹了口气,收拾好随身物件裹成包袱,独自一人准备向西而去。

    临行前,她再次对觉远和尚威胁到:“等那孩子长大后,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你,我还会杀了你。”

    觉远和尚双手合十,双目低垂,闭而不语。

    随后,她缓缓跪在李不尘身边,戴着薄纱的脑袋凑近熟睡的李不尘,似笑又非笑地对着他耳语道:“小弟弟,刚才给你卜了一卦,卦象说‘勿逐,七日得焉’你记着,我等着你。”

    温热的气息打在李不尘耳廓上,李不尘只感觉痒痒的,正在梦中的他下意识地以为是一只蚊子,孩子气地呢喃了两声,伸出手掌用力地煽动,想要赶走蚊子。

    只听“啪!”的一声,巴掌隔着面纱,拍在了班红蕊的脸颊上。

    南疆巫女没有气恼,反而是把他的手轻轻地捧在脸上,如一株红蕊被他摘在手心里,她媚靥如花。

    她娇嗔道:“坏弟弟。”

    ……

    水战是南陈的最大优势,大江天堑可以说是南陈的存亡之本。百年前白狄军队一路南下,到达大江北岸后之所以退兵勒马。一方面,是草原军队确实不善水战;另一方面,当时的大江以南相对落后,且南地蛮族经营已久。对于当时的白狄而言,即便是拿下了大江以南的地区,也不过是增添一块混乱的不堪的鸡肋罢了,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不至于以己之短去攻彼之长。

    所以,百年前的白狄人没有冒着狗急跳墙的风险,对陈朝赶尽杀绝。

    正是因此,才给危如累卵的陈朝留下了一丝生机。如今百年已过,现在的大江以南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士农工商皆有成绩,繁荣程度更是前无古人,虽然东南的蛮族尚未尽灭,但也算太平了不少。这群中原王朝的的后裔移民,在大江天堑的庇护下再一次让这个王朝充满了活力,这个民族总是有能力在逆境之下繁衍生机,这个民族总是有人能在生死存亡时刻扶大厦于将倾,这是白狄人最失算的地方。

    水战最为重要的点,就是对港口的争夺。淮南道是大江的屏障,淮南道的战略价值就是切断狄国与大江的联系,港口的缺失将会直接导致狄国境内难以发展大江战力。考虑到淮南道攻易守难,所以淮南所在的北岸港口设施数量,以及船只战舰等特意做了极大的削减。为的就是万一某天淮南全境陷落,不至于有过多的水军力量落入白狄人手中。

    如今北岸可用的军港主要有三处,分别是江都港,黎阳港和庐江港。位于东面的江都港与中间的黎阳港都与国都金陵城隔江相望,所以这两个港口中间的区域将是毫无争议的主战场,针对这两个港口的水战胜负直接决定国都金陵的安危。而最西边的庐江港更加靠近荆湘地区,如果白狄人在此处发展水师,很有可能顺势拿下荆湘道州城,从而对江南道形成两面合围之势。

    陈清平坐于中军大帐内,眼前一副详细的地理堪舆图在他眼中如同棋盘一般。此时一江、两国、三港口,九万水师和沿岸数十万百姓,这一切在他眼里都只是棋盘上的一粒粒棋子罢了。

    陈清平这一局棋,真正所图之物,恐怕全天下只有他自己清楚。

    论天下人,对时局的看法,对这一场南北大战的分析,对他陈清平的揣度,可从下至上把人分为三等。

    若是认为陈清平只想借水师优势御敌,保王朝一时平安,从而捞取战功的,这些人只在下等。

    能看出他想要借大江鏖战消磨对方士气,从而借机反攻,夺回淮南道并尽量开疆拓土的,这种人在中等。

    发觉陈清平借御敌之机,打算彻底让狄国伤筋动骨甚至动摇国本的,唯有这样的人才可称上等。

    下等之人,以为陈朝以弱难胜强,只能偏安自保,两朝衮衮诸公大多是这样的人。

    中等之人,看到了陈朝收复失地的势在必行与一丝胜机,但终究认为陈朝能做的有限,人力不能胜天,所以不可强求太多。如赵厚,卫华年等眼界心性都不俗的人在这一等。

    上等之人,不仅看到了前两者所看到的一切,他们还看透了陈清平这个人。纵观两朝庙堂,只有两个人能够达到这一等,一个是王伯安,一个是巫马椋。

    ……

    狄国统一北方后,没有按照中原王朝的传统定都长安,而是把都城选择在了更加靠北的大都。此时的大都皇宫内,身着紫袍的年轻皇帝梁诚正端坐在北方民族特有的大毛毡上,他神情认真而恭敬,正在与一名灰白头发的老者手谈围棋。

    梁诚本复姓单于,因为热衷中原人的文化,特地把自己改性为梁,因崇拜儒家“其次致曲,曲能有诚”一说,故改名“梁诚”。

    自梁诚上位后,狄国的民族大融合政策更是达到了高潮,各族人民皆以相互学习为荣,以固步自封为耻。常能看见中原人留两鬓辫子头,也常能看到白狄等蛮族身着长袍马褂手拿文玩折扇,街上杂耍卖艺的既有吐火吞刀打把势的,也有摔跤角力跳晃膀子舞的。至于媒人红娘说姻缘,更是尤喜异族男女结恩情好事,若是娶了个同族的姻眷,免不了要被街坊邻里背地里说上几句闲话数落,仿佛支持民族通婚者自高人一等。

    在梁诚“唯儒家之道,天下不可一日无焉”的理念下,蛮族学习儒家文化蔚然成风,北人之间相互答话,常有经史子集,之乎者也,文坛回话,如解语花,单论近五百年尊书重学,优胜中原两朝三都。

    当然,如此民族盛况,也仅限于大都等距离蛮族故地较近的北部州城。

    年轻皇帝对面的老者手执黑棋,先落一子。

    “静固胜热,安每虑危。先落一子,取得先机,其实未必就能在战中得利。”

    “哦?愿先生教我。”

    与梁诚对坐手谈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狄“谋主”巫马椋。

    此时巫马椋一边落子,一边眼神低沉似有心事,他嗓音沙哑缓缓说道。

    “陈清平与王伯安二十年来颇有功勋,而南陈老皇帝自诩明主,实则最重猜忌。若是陈清平此次再立不世功勋,那必定是要功高盖主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陈清平此战之后无论如何怕是都会死,等死,死国可乎?他陈清平怕是要与我大狄王朝同归于尽了!”

    年轻皇帝手拿棋子,摸着下巴作思索状,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先生会不会太过谨慎了?要知道,如今大狄人丁士卒皆数倍于南陈,虽然陈清平尤善奇谋,但在我方的巨大优势面前,也顶多是减缓一时罢了。更何况先生早就在这一战的棋盘上布局数次,他陈清平恐怕连先生的‘亡陈三计’都坚持不下来,谈何能够反攻呢?”

    巫马椋在棋盘上再添一子,棋上局势大局已定,巫马椋这一局赢得轻松,但他反而眉头皱得更紧。

    “若是王伯安领兵,我那三计尚能决定战局,但是对陈清平而言,我那三计只怕是不痛不痒了。”

    “常听先生说,王伯安战略城府犹在陈清平之上,为何对王伯安有效的计策反而难不住那陈清平,这两人到底有何区别,还请先生教我。”

    即便棋盘上局势已定,年轻皇帝也已经不再落子,但巫马椋仍是很专注地盯着棋盘,他捋了捋颇有中原风格的羊角胡须,给年轻帝王解释道。

    “王伯安虽在陈清平之上,但他为人做事太过正派,他做什么事情都想用最光明磊落的方法取胜,一个人太在乎所谓的‘正’,就一定会被这些束手束脚,就一定会担心人言可畏。若是王伯安生于王朝盛世中,他一定会成为既能律己又能律人的圣人,他一定会成为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千古名臣。可惜了,他生在这样一个文弱不堪,偏安一隅的朝廷。”

    巫马椋仿佛从棋局之中看出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的右手握着一颗并不存在的棋子,他想要放在棋盘上的某个地方,却又不太确定,一时之间仿佛在对着一盘虚空的棋陷入了胶着。

    “而陈清平这个人,就要可怕的多。他的诈术诡计,他的奇策多谋,就已经足够让天下绝大多数的对手生不如死,然而这还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完全没有束缚,没有顾虑,他是纯粹的无情的大恶之人。朝廷、国家、皇帝、百姓、士卒人命、礼义廉耻,这些他全都可以抛弃,他全都可以当棋子一样来利用!

    只要这一盘棋,他能赢!”

    巫马椋只觉得眼前的棋盘在他的视线里迅速的扩张,转眼之间便是一江两国,江山天下。他巫马椋以江山为棋盘,以士卒为棋子,与陈清平隔空对弈。如此,他只是感觉到未知的恐惧。

    巫马椋终于在虚空中的棋盘上落下了虚无的一子。他捋了捋胡须,似乎是对刚才那一手不太满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巫马椋,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对面的这个人,什么都可以是棋子,什么都可以是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