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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闹事

    01

    大林自杀次日,老王召集影城管理层开了个短会。总部来的姚总和老谭作为旁听者,坐在老王办公桌后,见证了我们影城在遇到困难后众志成城的团结。会上,所有人明显能感受到老王的拘谨,他背后似起了癣,一直尝试挺直后背,用衣服摩擦后背止痒。可惜他最终失败,脸上挂了一层霜。

    我没太听老王的话,我坐在最后一排,斜着目光偷看坐在办公桌后总部来的领导。他们似乎习惯了这种不太专业的表演,很配合,没有笑场,都在低头默默玩手机,仿佛他们奔波几百里,忍着酷暑从广州来到小城,只是为了玩手机。如果老王敢回头,瞧见两位领导专注玩手机的画面,多半就不会紧张了。

    我在心里祈祷老王赶紧讲完。

    最开始,老王还在讲大林的事:“我早上去了趟警局,林宇豪是自杀的,警方定案了。他们不会在一个死人身上耗费太多心思。林宇豪这事就算翻篇了。听说他父母上午能到警局,也就这两天,给尸体火化带回老家,以后谁也不能再提这事。这件事,对咱们影城、甚至咱们集团的品牌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还劳累姚总和谭总千里迢迢赶过来处理。我希望你们之后要多观察那些服务员、放映员的日常生活,多留心他们的情绪,自杀这种事切不能再发生。”

    “明白。”

    “明白。”

    “领导放心。”

    老王话音未落,底下乱糟糟的声音开始表态。混在人群中,我也跟着连喊了几声“明白”。

    老王大喜,顺势转了话风,开始笑着说些没意义的废话,比方说影城接下来该如何增加客流量、或者已经找了哪家酒店做商业合作,甚至一些我来影城前的陈旧破烂事,都被他翻箱底般抖了出来。从他逐渐变快的语速、发尖的声音空隙,能感受出他的亢奋,他一定想在总部领导面前表现些什么。

    我抬起头,又偷看两个领导。姚总已经抬起头,脸色沉重,不耐烦都挂在了脸上。老谭还埋在手机里,他似乎在打游戏,很激烈的那类,能看出他正处于劣势,汗水顺着两颊流落,皱巴巴挂在脸上,如同两条黏糊糊的鼻涕。

    除了老王,似乎没人在乎这场无意义的会议。我也有自己的打算,上完今天的夜班,我将迎来两天假期。我到影城一个多月,每周都有两天假。快来临时,我满心欢喜。可真的来了,我又茫然不知所措。窝在床上或者客厅的沙发里,看两天肥皂剧浑浑噩噩过日子,如同一具被抽干了灵魂和血肉的干瘪的躯壳。

    迷惘的日子,源自我对这个社会的失落。真切存在的现实,和我曾在头脑中幻想过的社会大相径庭。想象中一切能浮在云端,如今一切都重重坠入尘埃,虚无且不可触碰。我刚到影城半个月时,常常会在下了夜班后胡想,如果我下辈子都缩在这个破旧的影城,未尝不是个好的结局。我甚至算了下我的工资,两个月能存够一平米的房子。倘若我运气好,能找到本地土著的女友,连买房的钱都省了。娶媳生子,安度一生。

    可想到后面,又发觉自己的思想堕落且不切实际。我才刚毕业,就随意将自己的下半生交代给一座陌生的城市,未免太过草率。就譬如我对社会的认知,倘若局限在床板和客厅的沙发里,时间久了,我就成了那只困在井底的青蛙,每天只能仰着头“呱呱”叫唤。潮湿的井底,两壁挂着湿滑的青苔,空气里都是腐朽的味道,我终生都无法逃离。没有吃的,每天只能低头喝水,圆滚滚的肚子撑出来一个肿胀的气球,天外飞过一只鸟,拉了一泡屎在我嘴里,我都觉得那是顿美味的加餐。

    我渴望逃离现状,至少我现在想逃离这座阴雨连绵的小城,我已经买好明早去广州的车票,早上7点30发车。在我来时的那个水泥和钢筋铸成的破旧的客运站里,会有一趟趟长途客车从车站驶出,最终通往各地。我还没想好我能去广州做什么。我在广州呆了不到一周,其中大半时间都在城中村边缘的破旧小楼里培训。

    形形色色的人坐在台上给我们讲话,我们都穿着统一的、大红色的短衫,胸前刻着烫金色的字:“欢迎你们走进新世界!”我至今没弄清楚到底在欢迎什么?我们一行几十人,都是从全国各个学校里培养出来的垃圾。我们从学校步入社会,就像从垃圾桶被倒进垃圾车,被埋在深处,周边是腐烂的垃圾,空中逡巡着肮脏的苍蝇。

    对于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已经感到疲惫和厌恶。这种在无意间被繁衍出的消极,大多源自我现在所处的这些无聊的会议。我甚至能清楚看到老王的唾沫在空中做了抛体运动,像一颗颗集聚重力的铅球,砸在所有参会者的心里。我环视四周,所有人都面色平静听着老王的激昂的演说,像一块块从炭火中淬出的青铜面具,罩在所有人脸上,遮住一片阴鸷。

    可我又没有辞职的胆量,这是我人生第一份工作。我辛苦读书多年,从北方的小镇到了南方的小镇,最终不过是为了得到这么一份吃屎般的工作。我却害怕失去它。

    老王最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收关。他试探着回过头,老谭还陷在游戏世界里,他似乎和里面的角色溶作一体。姚总也如释重负,他冲老王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极力说服自己的内心后勉强挤出的笑容。

    两个人聊了些闲话,等老谭打完一局游戏,三个人起身出门。屋里的人倾耳听着三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处,我们才长松口气,瘫在各自的椅子里。

    大张坐在我身前,他穿了件白色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洇湿,透出一大片不规则的暗黑色水印。他抽出两张纸擦汗,一边说:“公司还给大林赔偿吗?”

    “给个屁?”大秦发话了,他是影城财务兼人事,所有的后勤工作都是他负责:“他是自杀的,和咱们影城又没关系。不过也说不好,大林的父母上午去警察局,下午可能来影城,自己儿子莫名其妙自杀,无论如何也得闹一顿。”

    “他们凭什么闹?”大甄不屑道。

    “毕竟是人家儿子,在咱们影城打工,自杀了,你说和你没关系,人家能信吗?”

    “不应该吧,看王总胸有成竹的,多半有了对策。”大张说道。

    “总部领导在这呢,他敢慌吗?”大秦斜眼瞧了瞧门外,压低声音说:“这件事根本没到解决的关键一步,但是耐不住总部领导重视,运营人事两个部门的老大都下来了。就算没解决,他也得开这个会,至少让两个领导下午回总部能有个说辞。”

    “可之后大林父母过来闹事怎么办,不还得惊动总部吗?”我对老王的做法还有疑惑。

    “总能想办法糊弄过去,你以为老王是吃素的?”大秦冲我笑笑:“你还是管好自己吧,下午运营岗你在班吧?他们要是真过来可有你受的。”

    “这有什么?”我跟着笑笑:“他们还能不讲理?”

    话虽然这么说,可一丝不安还是涌上心头,一股莫名的焦躁席卷而来,侵袭全身。我心底还有所担忧,怕大秦的笑谈成了现实。如果大林的父母下午真来影城闹事,我不仅要忍受一个难熬的下午,搞不好我精心策划的广州行也得付诸东流。

    我尝试劝自己,不要被大秦的话干扰,我努力用计划里接下来在广州的生活让自己开心。渐渐我的心思被不可预知的快乐包围,像一团细致的火,从我的胃里开始蔓延,顺着我的血液、沿着我的肠道扩散到了全身,我仿佛置身在一团火里面。我能察觉到自己身子发热,像醉了酒一般躁动。

    临近中午时,我去影厅里看了部电影,免费观影是在影城工作为数不多的福利。我看的是一部美国片,讲了古罗马的故事,剧情有些像《勇敢的心》,都有一个一心力挽狂澜的男主角,在命运的大海中浮沉,他们不畏雷电、睥睨死亡。可惜茫然四顾,瀚无边际的大海连块可依靠的浮木都没有。再勇敢的人,也有耗尽力气的一刻,沉入命运的大海深处丢了性命。

    02

    影城两班交接在下午3点。

    差不多3点半左右,大林父母到了影城,同行的还有大林表哥,是大林舅舅的孩子,也在小城生活,特意抽出半天时间陪他姑姑来影城“讨说法”,最好能要些“精神损失费”。这些话,是后来我找大林表哥探寻大林自杀原因时,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对于大林的死,他姑姑并没有流露出太多伤心,最真实的情绪是气愤,她养了大林26年,大林竟毫无征兆地自杀,一点钱都没留给家里。她认为自己养了儿子,还不如养头猪。

    不过,她所有情绪上的失落和对金钱的渴望,都被她脸上奔流不止的热泪和一声声撕扯心肺的嚎啕声掩盖。他们迈出电梯时,我正在进行换班后的第一轮巡岗,在柜台前转了一圈后,打算进影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疾风暴雨的痛哭声。我回头看时,一个中年妇女从电梯里直接瘫倒在外面,没有任何无枝节的废话和不相干的动作,径直扑倒在地,头蜷在身子下面开始痛哭。

    妇女身后紧跟着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头顶秃了一半,剩下的头发灰白相间,稀稀疏疏散在头顶。老头拎着个蓝白相间的编织袋跟在女人身后,神态木然,对于妇女的倒地和纷纷投过去的目光,他视而不见,就呆呆立在电梯口,宛若一堵墙。

    另一个年轻人侧着身子从老头旁边挤过去,弯下腰去扶妇女,还出言安慰,言语很轻,被女人的嚎哭声遮掩,只剩下“嗡嗡”的杂音。我怔了片刻,又猛然间清醒,明白这似乎该是我的责任。我忙上前,蹲在妇女身前问她:“阿姨,你怎么了?”

    “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妇女在嚎哭的间歇,吼出了内心的愤懑:“你们还我儿子,你们这帮混蛋,你们都是杀人犯……”

    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像被一盆水临头浇落,大林的父母终于忙完了警局的笔录,来影城讨说法。

    在此之前,我还曾在心底祈祷,乞求上帝或者菩萨能听到我虔诚的祷告,劝阻大林的父母不要来影城做无谓的争执。很明显,我的祷告还不够虔诚。我即将面临自己踏入社会后最大的困难,这个困难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网,将我罩在一片莫须有的麻烦里。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要在这片麻烦中寻求出路,重新探寻在社会上生存和工作的方式,佛家有句话叫“一失人身,万劫不复”。这些都是我当时意料不到的。

    我忙去扶她:“阿姨,您先起来,咱们有什么事去办公室说。”

    我这句话漏了怯,她精明地捕捉到我的软肋,她的哭声更放肆:“我不去,我就在这里,你们不给我说法,我今天就不起来。”

    我惶恐无措,抬头瞧那个老头,渴望他能施以援手。他仍旧冷冷站着,自高而下俯视着我,眼神里流出浑浊的淡薄,仿佛他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倒是大林表哥替我说话了:“二姑,咱们进去说吧,别在这耽搁别人生意,对谁都不好。”

    妇女没有听他的话,她的情绪越来越高昂。旁边一些等候观影的顾客纷纷凑过来看热闹,他们在我身后围城一个半圆的弧形,像在动物园一样,打量着圈子里发生的一切。围观的顾客又带来了一层无形的压力,我不敢回头,只能悄悄在心底建造一堵并不牢靠的城墙,去抵御外界无意识的压力。那一刻我似乎能理解上午老王坐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的心情。

    我又开口劝妇女:“阿姨,我求您了,咱们说事好不好。您这样哭,解决不了问题的,还影响我们做生意。”

    她又抓住了我话里的把柄,像一匹狼步步紧逼:“你们还做生意?你们就知道钱!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我儿子都死了,你们连个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张嘴闭嘴都是钱,我看我儿子就是被你们逼死的。”

    “阿姨你不能这么说……”我底气明显不足,话语略微颤抖:“我们也不想这种事发生,可大林自杀和我们真的没关系。”

    “和你们没关系?”妇女提高声调,扬起脸,她脸色蜡黄,脸上刻满了细沟似的皱纹,都挤在一起,连成重叠的山坡;她眼睛里还噙着泪,透过朦胧的泪珠,能感受到眸子里射出的刻薄的精光:“和你们没关系,他怎么会自杀?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下了班就死了?我看肯定是你们虐待他。你们不把他当人看,你们这么做,不怕遭报应吗?”

    一连串的话,密如弹雨。我来不及反驳,她又展开了第二波攻势:“你说你们平时都怎么欺负我儿子的?我家宇豪从小就老实,不仅对我们孝顺,和外人也没红过脸,我们村里人都念他的好。不是受了天大的羞辱,他怎么可能自杀……”话没说完,她的嚎哭声又骤然响起,哭声叠在她密密麻麻的话上,仿佛她长了两张嘴。

    我又急又恨又不知所措,宛若被扒光衣服当街游行。我抬头看大林表哥,期待他能再替我说两句话周转,没料想他却抬起了头,故意不接触我的目光。我只能在心里盘算应付的话。背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是老王带着大秦几个人匆忙赶了过来。一行人气势汹汹,如临大敌。

    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老王忙上前扶住妇女,一边招呼旁边两个女服务员过去帮忙,一边劝她:“您看您这是做什么?地上多凉啊,林宇豪的事我们刚才还在商量呢,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这确实是我们影城的责任,本该派两个人去广西接你们。但人手的确不够,还请两位老人家理解。”

    老王的语速很平缓,话里带着不由质疑的权威,他和两个女服务员一起用力,生生把妇女从地上拽起来。没等妇女开口,老王又先入为主:“我是这家影城的经理,什么事都说了算,宇豪是个好孩子,工作认真尽职,和同事相处从没有过矛盾。他这次意外,我们都感到惋惜,不过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们个满意的答复。”

    不由分说,老王和大秦几个人推搡着大林的家人向办公室走去。可能是惧怕老王那张严肃的脸,妇女哭闹的声音瞬间小了许多,只剩下不住的啜泣。旁边的老头仍旧一言不发,紧紧拎着那个偌大的编织袋,掌心边缘处被勒出一条细红的勒痕。大林表哥走在最后,和大秦说话,两个人似乎相识。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我终于松一口气。度过了难关,却没时间做片刻调整,刚才一大波客人受了影响,我得逐个去解释道歉。中年妇女这么一闹,本来被小城众人逐渐遗忘的话题再度掀起浪花,所有人又开始小心翼翼和我打听大林的死因。和我说话时,他们毫不顾忌流露出对我每句话的质疑和猜测。

    我后面解释得烦,就一个人躲进影厅,屏幕上重复放着那部我中午才看过的影片,我甚至还记得下一个镜头将要发生的故事。我本想趁空当计划下明天去广州游玩的行程,在网红地打卡或找个城中村的旅店安稳睡两天。可大林他妈悲切的哭嚎声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由得开始想,老王会如何应付大林的父母,对于这种已成事实的糟心事,最好的解决争端的方法是支付一笔抚恤金。然而大林的死和影城没有半点瓜葛,这笔钱哪怕老王有心承诺,总部也不会轻松拨款。

    老王虽然掌管一家影城,可他能自由支配的公款并不多。倘若把抚恤金改成慰问金,数目上势必会少很多。不过回想起大林他妈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恐怕难以轻易打发。我还发神的空当,对讲机里传来前台大许的声音:“大武你在哪?老王找你呢。”

    我慌张起身,奔向前台。大许告诉我,大林父母一行三人已经被老王送走,不过看老王面色严肃,心情似乎不佳,去前台找我寻不到,还有些生气。大许只能替我遮掩,说我去巡厅了。我道过谢,匆忙赶到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大秦、大甄两个人围在老王办公桌前,三个人正讨论着什么,见我进屋,老王招手示意我走近:“亚光,你过来,我有事和你说。”

    我拽过一把椅子,坐在大秦身后。老王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首先说一点啊,这个不是针对你,刚才一家三口过来闹事的时候,你的表现确实不好。”

    老王突如其来的批评吓得我浑身颤栗。他是我的直属上司,自从我被分配到影城后,老王就掌握了对我职业生涯的生杀大权。每个月末,他都会给我当月的表现打分,还会把我当月的表现一字不落写进文档。这些数据都会被总部的人事统计录入,作为我未来能否调回总部的凭证。如果老王对我的表现有微词,我不仅难回总部,恐怕连试用期都无法通过。

    当我听见老王对我的差评,我的心不由得悬起来,连忙认错:“对的王总,确实是我经验不太充分,还得多和您学习。”

    老王摆摆手:“过去的事咱们就别提了,这页翻过去。你刚才在外面忙,也不清楚屋里面的状况。小秦,你和亚光说说,咱们刚才都怎么聊的。”

    大秦如同领了圣旨,转过身说:“其实大林他们家人过来,就是想讹咱们一笔钱,这个想法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我忙点头。

    “按理说,大林作为影城的员工,他死了,虽然和公司没关系,但是从人道主义上讲,咱们该给他家人点慰问金,表达一下同情,这完全出于公司的人文关怀。刚才王总也把这话原原本本和他爹妈说明白了,可他爹妈不讲理,一张嘴就要讹十万块,这是咱们没办法接受的。如果说大林死在影城,他死在岗位上,别说十万块,就是二十万,咱们也得赔,这是法律规定的咱们的义务。偏偏大林是下班后才死的,还是自杀。如今他们提出这种赔偿,就是无理请求。”

    大秦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高,似乎受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刺激。老王对他清晰的描述感到满意,一旁不住点头微笑。唯独我心里堵了一块石头,我在心里揣测,他们为什么要和一个刚到影城一个多月的新人说这么多。我总觉得身后发凉,似乎冥冥中埋着一些不可告人的阴谋,在暗中窥视我。等我放下戒备,就猛地窜出将我咬伤。

    大秦接着说:“面对这种无理要求,我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任由他爹妈在外面胡闹。可这会对影城的声誉、乃至集团的声誉,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我们必须得想个办法解决。幸好领导机智,三言两语就稳住了他爹妈,假意向总部请款,给咱们争取了几天时间。咱们就得在这几天时间里,找出大林自杀的原因。但是需要一个专人去做这件事,而你是最佳人选。”

    “什么最佳人选?”我有些疑惑。

    “想办法找出大林自杀的原因。你想想看,公司没亏待他,那他自杀肯定就是个人原因,要么和女朋友分手了,要么求偶不顺利,再不就是家里的琐事,都有可能导致他自杀。你把藏在大林自杀后面的阴谋调查清楚,咱们就能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堵住他们的嘴。甚至咱们一旦不高兴,还能反告他们玷污了影城的名誉,让他们赔偿精神损失费。”

    大秦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旁的老王和大甄也跟着笑出声。三个人像小说里阴鸷的谋士,将心底的阴谋和盘托出后,露出轻松而诡异的笑。我则有些走神,不是被他们几个密谋的计划惊到,而是我想不出,这么一份莫名其妙的工作为什么会落在我头上。我疑惑地看着老王,他正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淡黄色的牙,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眼睛眯成一条线。

    他察觉出我的困惑,咳嗽两声,收起笑容:“亚光啊,为什么要让你去调查这件事呢?第一,大林死的时候,正好是你值班,作为当晚的值班经理,你没发现大林有什么异常吗?这算是你的失职。第二,你还年轻,从刚才你的表现里就能看出,你有待提升,而且空间很大。对你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锻炼自己的机会。你能更好地融入社会,还能展现自己的价值。你放心,我都会如实记在考核表里交给总部领导的,他们也会记在心上。”

    老王脸上流露出一副为我好的表情,我摸不透他的心思。不过我清楚,这件事绝不像老王言语里表露出的那样轻松,更像是一条前途渺茫的荒野小路,连绵数里不见尽头,两边危机四伏,头顶烈日高悬。我被置在荒野中。我只想找说辞推脱。可惜我的反应没能逃过老王的眼睛:“亚光啊,我和你说,遇事千万不能躲,咱们得迎头直上。”

    “我还有现在的工作啊,总不能不做本职工作吧。”我尝试帮自己脱身。

    “你明天不就放假了吗,两天假期,总能有点头绪。而且我骗那个老太婆,说咱们总部打款慢,至少得一周。过了一周,我还能想办法再拖延几天,差不多就到国庆了。国庆前你给个结论出来,没问题吧。”老王和盘托出对我最后的仁慈。

    一旁的大甄终于开口了:“大武,王总也是对你好,你别有负担。”

    “我知道王总是为了我好,只是大林的死,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调查?人都死了,又没有遗书,怎么能查出他自杀的原因呢?”

    “你问问小张或者大许,他们都住一个屋,朝夕相处的,可能知道的多些。刚才跟着过来的是他表哥,在南关那边经营一个修车厂,秦哥之前和他认识,一会秦哥把联系方式给你……”

    老王没等大甄说完,就迫不及待做了最后的总结:“亚光啊,这件事对你、对影城都有重大瓜葛,你一定要上心,别让影城受了什么影响。否则对你、对影城都没有好处。”老王靠在椅子里,一只手点着桌面,一只手点燃一根烟。烟雾渺渺升起,遮住他大半张脸,那张脸已经收齐最后的笑意,五官端正立在脸上,呆板且刻薄,冷漠且不容置疑。

    瞧着这副面孔,我匆忙组织的推脱的话也不敢再说出口,环顾左右,大秦和大甄似乎得到某种号召,紧跟着老王点燃了烟。三面飘起、窈窕升空的烟雾在空中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络,将我罩在其中。我只能点点头:“我尽快给您答复。”

    雾网另一端,传来老王满意的声音:“好,这才是个该有的态度。”

    03

    多年后我才搞明白,老王为什么会把这个荒谬的任务交给我。大林的死就是一颗定时炸弹,给影城的名誉造成危机倒是小事,重点是影城隶属的集团那阵子正谋划上市,处在关键期。员工自杀这种丑事一旦被媒体披露,对集团的利益将是致命打击。其实当天老谭和姚总离开影城时,就对老王下了死命令,一旦大林父母去影城闹事,影城就要在少花钱的情况下,把整件事对集团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查出大林自杀的原因。这个责任最早落在老王头上。

    老王深知这是件难以完成的任务,自然不肯束手待毙。等大林父母离开后,老王找到大秦几个人密谋,他们最终选择了我。我去影城不久,社会上没有太复杂的关系,在总部也没有人脉,初入社会的我更容易被操控,能被他们利用揽下所有烂差事,任劳任怨去调查那个可能耗费一辈子都无法得出结果的案件。当然,他们起初对我并不抱有信心,他们甚至从未想过我能找出大林自杀的原因,他们只想让我做替罪羊。

    查不出大林死因,总部只能赔钱消除负面影响,高层震怒,影城就得有人为这件事负责。而我,一个初入社会、毫无背景、来自北方偏远小镇的青年,就是替罪羊的最佳选择。这些话是我离开影城多年后,大秦告诉我的。彼时他也离开了影城,我俩断了联系多年后在北京意外相遇。

    我离开影城后,在总部呆了不到三个月就彻底告别了电影行业,几经奔波,在北京找了个地产媒体的工作。大秦则是去北京出差公办。两个人在街边偶遇。老友相见,格外兴奋,我请大秦去火锅店吃饭。席间,我对大秦曾经对我的帮助表示感激。大秦显得漠然,他苦笑着把他们选我做替罪羊的因由讲给我听。

    他讲的时候,我没有看他,只撇过头,盯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将大地覆盖成一片无暇的白色,匆忙行走的路人和来往不绝的车辆。大秦最后表达了对我的歉意:“当初选人的时候,我和老王一样,都选了你。我们都知道对你很不公平,可你是所有人里面的最佳选择。”

    “大张呢?”我问他:“我和他同一年的,他也是和我一样的应届生,他只不过早我一个月而已。”

    “大张在总部的时候,跟着姚总做过事,算是姚总的门生弟子。老王不敢得罪姚总的。只是我们没想到,你竟然没有反驳,就接受了那份差事。”

    “我还能拒绝吗?”我冲他苦笑。

    “当然能啊,”大秦正色道:“你可是总部派下来的,如果你执意不做,老王其实也不敢为难你。那样按次序的话,大甄就是替罪羊了。”

    “所以我当天就该闹一场?”

    “你太老实了,老王都说,从没见过你这么老实的孩子,还能干。”

    我听懂了大秦话里的意思,他不是在夸奖我,而是一种变相的贬低。

    “老实的人该死吗?”

    “老实的人不该死。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活不好。你在社会上也混了几年了,现在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我没再说话,就和大秦碰了杯酒,大秦红着脸讪笑,似乎才发觉自己失言,有些话烂在肚子里,远比说出来要好得多。两个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闲话,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氛围,两个人间隔了一堵猜忌和陷害的墙。墙原本是隐形的,却被他施以魔法,赤裸裸暴露,横亘在我们中间。

    我内心其实很感激大秦,尽管感激里夹杂着憎恨。不管他是否真心告诉我这些陈旧往事,还是单纯的酒后失言。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知有多少和你朝夕相处、你心目中自认为是朋友的人,其实一直在处心积虑陷害你。最可恶的,他们还口口声声、声泪俱下自称是你最好的朋友。

    往事我已豁然看开,可惜那是多年后我才能拥有的心态。从老王办公室出去后,我的心情失落到了谷底,老王擅自塞给我的任务,在我眼里就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大林死了,他没留下任何有意义的话。对于他的过往,我所了解的,仅有一片空白,距离国庆剩下仅有两周时间,想查清楚大林自杀的原因,于我而言无异于登天。

    我转过身,打算找老王,想让他收回这个不切实际的任务。如果他拒绝了我,我就辞职。可想到辞职,我心底稍稍燃起的怒火又逐渐平息,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的工作,是我之前辛苦读书十二年后参加高考,又耗费了四年青春后等价换来的一份工作。如果我像丢垃圾一样,把我的工作随意丢掉。我之前荒废的青春和付出的汗水,且不都如江水般空空流去。

    更让我忌惮的,是我害怕失去工作后,会长时间处于失业状态。我读书时学的是一门介于理论和工程间的冷门学科,毕业后大多数同学都选择了建筑单位,可我却放弃了自己在校园里学到的一切,转行做电影。于行业而言,我是个白纸一样的新人,没有阅历、没有经验;对于那个本该属于我的人生轨道而言,我又丢掉了所学技能、失去了应届生的身份,再难回到其中。

    我毕业时的任性,将我置于被过往岁月放逐的境地。我在办公室前停住步子,甚至不敢想失业后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境遇。回天津复读考研?还是回老家村里闲着,连着考几年,直到考上公务员,蹉跎剩余岁月。我考上大学那年,似乎鲜衣怒马,开始走上人生巅峰。可等到我失业,过往的一切荣耀都成了板上钉钉的笑话。

    我卑微的勇气被理智打碎。我只能折回,在柜台前坐下,想着自己该如何完成这项不现实的任务。此刻,我对大林的死,心态又发生了转变。我在心里诅咒他,一定要下十八层地狱,被地狱炼鬼折磨,被扔进油锅里,每天还得遭受天雷轰顶的惩罚。心里默念了几遍,似乎觉得还不过瘾,我又开始诅咒那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妇女。大林的死是间接导火索,她的闹事就是直接导火索。

    坐在柜台前怒气冲冲暗骂了几分钟,我长松口气,去柜台找大许。他是影城老人,又和大林住在一起,大林的私事他多半比我清楚。和他聊了片刻我才发现,大林简直是生活在人群中的隐身人。除了日常工作,他的所有过往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片空白。

    大许也不清楚他的家庭、他的感情,甚至他来小城多久,为什么会从广西千里迢迢到小城打工,大许一概不知。大许还告诉我,大林从不在屋里打电话,每次打电话都会出门到楼梯间,刻意压低声音交流。几次被同宿舍的人撞见,大林索性边打电话边走楼梯,整个楼梯间都回荡着大林蚊子般微弱的声音。

    “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知道,”大许耸耸肩:“他话都懒得和我们说,我们更不敢问。”

    “他还有别的奇怪的地方吗?”

    大许托腮沉思,摇摇头:“剩下似乎没什么了,他平时话不多,在宿舍住得次数也不多……”

    “他不经常在宿舍吗?”我打断他的话。

    “你不知道?”大许反而很诧异:“他常去他表哥家里住。他表哥自己买的房子,大林平时不值夜班,基本都去他表哥家。我猜内向的人,大概只有待在亲人身边才不拘谨吧。”

    我点点头,算是对他的话的认可。

    大许反而对我忽如其来的好奇心感到困惑:“你为什么忽然问大林的事?”

    我苦笑着说:“为了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