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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表哥

    01

    我又失眠了,三天内第二次失眠。下了夜班我回到宿舍,孤零零坐在沙发上抽烟,屋子里黑着灯,窗子外微弱的光投进屋里,顺着阳台上悬挂的衣服的缝隙,泄漏在地上。在光和影的交界处,映出一片斑驳的黯淡。

    明天的广州行彻底断了希望,白天在脑子里构建的美好终将不复存在。倘若说昨天我还假装沉浸在对大林自杀的悲痛中,自诩是个明事理的好人。甚至在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替大林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就差假惺惺抹几滴眼泪。今天我的本性就暴露无疑,在赤喇喇的阳光下,我的生活和工作都成了一摊不知所以的狗屎。自杀的大林,莫名成了影响我工作和生活的破坏者。他的死影响我的工作、摧毁我的未来,将我拉下地狱,这是谁都不曾想象的。

    惆怅过后,我躺在沙发上,盘算明天的行程。老王把烫手的山芋塞进我手里,我虽无法窥视其中深意,却能隐约察觉出,他并不喜欢我。老王脸上常挂着笑,也经常对我笑。每次笑,他都会露出一嘴涂着腥黄色烟渍的牙齿。他喜欢笑着拍我的肩膀,亲切喊我的名字。我一度为老王流露出的和蔼态度沾沾自喜,事到如今才明白,越是亲切的笑容背后,越会掩藏着一颗恐惧光明的心。如同我曾经对大林的悲切,也不过是与己无关状况下虚情假意的惺惺作态罢了。

    我找了个本子,将行程写在纸上,起床后我得去找大林表哥。他住在郊区,有个属于自己的修车厂。听大秦说,他是个修理汽车的老手,他的修车厂像一个大杂烩,拆拆补补、喷漆打蜡,甚至补轮胎、修电池,他都能一个人搞定。大秦经常到他店里修车,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大林才能来影城上班。大秦是大林来影城工作的介绍人。这些都是大秦告诉我的。

    我出办公室时,老王三个人交头接耳、神神秘秘密谋着如何把我推向火坑。我心里气老王,也恨大秦和大甄这两个歹毒的家伙。日里,我和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哪怕大甄的呼噜声经常吵得我无法休息,我都不曾直面表达出不满。我不清楚自己要在影城呆多久才能回总部,处处小心行事,努力和他们搞好关系。直到我被从天而降的陷阱砸中,才明白了那个词的深意:江湖险恶。

    最让我恶心的,是我明知大秦也是构陷我的一员,我还得陪着笑去找他,打听关于大林的往事。他是影城人事,所有人员的招聘和离职,无论正式员工还是兼职,都得经他的手。他又是影城第一批老人,在老王空降影城做经理前,他已在影城工作三年,地位稳如泰山。

    面对我的虚心求教,大秦和我聊起了大林的事。他告诉我,别瞧大林只是个服务生,却是省里一所一流本科的毕业生。来影城前,已经工作了四年,只是那段时间里大林做过什么工作,大秦也不清楚。

    “我问他毕业四年里都在干嘛,他说最早准备考研。考了两次没考上,又开始考公务员,也没考上,想着整天荒废也不是个办法,就来投奔刘子。”刘子是大秦对大林表哥的称谓,全市的人都叫他刘子,他开的修理厂就叫刘子汽修。

    “今年过完年,影城走了几个服务员,我去修车时,无意间和刘子提起这事。大林听了,就主动过来。我想着他是刘子的表弟,知根知底,总比找个外人靠谱。”

    “你不好奇吗,他那么好的学校,读了那么多年书,就为了来这个破城市做服务员?”

    “有什么好奇的?北大毕业的还有卖猪肉的呢。哪个学校不出几个混得差的?你以为人人都是马云马化腾?”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学历是假的。”

    “我去学信网查过,毕业证和学位证都没问题。”

    听完大秦的话,我对大林忽然起了兴趣。名牌大学毕业生,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小城的一家破旧的电影院做服务员。他是在逃避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难道他是个逃犯,被警察发现了行踪,自觉没有生路,索性一死?难道他的身份也是假的,甚至他都不姓林?可若是如此,警察肯定会通报,他的父母更不会理直气壮来影城闹事,留给我一个烂摊子。

    回忆着白天和大秦的对话,一个个不切实际的幻象在我脑海中闪过,一股莫名的刺激感袭击了我。我后背一凉,仿佛一阵电流激过。我盯着悬在半空中的衣服,微风拂过,衣服借着风力飘摇,从暗影处伸出一只只手,将我紧紧拉住,带我穿过幽冥,通往一片彻底的黑暗,埋藏在暗处的是我渴望得到的答案。

    “这个小城里埋着大林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决定进屋睡觉,养足精神后,亲自去解开谜团。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呼噜声。我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将光照在大甄脸上,他睡得很安详,闭着眼,脸上的肌肉舒坦地铺开,沉寂在悠然放松的梦境中。旁边他的手机还在充电,绿光一闪一闪,在不安分的夜里跳跃。

    我瞧着他,如同白天老王坐在办公桌后瞧着我。办公室里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激荡的血液里窜出:“我要杀了他。”这个男子,白天构陷我的工作,夜里影响我的睡眠。我决定趁着夜色替我的工作和睡眠报仇。我蹑手蹑脚走近他,空着的手攥紧,我要用拳头击碎他的美梦。

    或许是强光刺痛了他的眼。我距离床边还有两三步时,他右手猛地抬起,在空中扫过,随即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在朦胧光影中继续自己的睡眠。他的鼾声随着他的动作戛然而止。屋子被罩在空荡荡的宁静中。

    随着噪音消逝,我心情稍稍平复。我愣在原地,大约过了三四秒,最终决定上床睡觉。不久便沉入了梦乡。我睡得特别沉,早班同事洗漱的动静都没吵醒我,睁开眼时,已经是中午11点了。

    大甄临走前拉开了窗帘,屋外灰沉黯淡,没有一丝光射进来,是个讨人厌的阴雨天。小城雨水格外多,我来影城一个多月,一半时间泡在雨里,剩下的日子则是酷日高悬,毒辣的阳光能剥下我一层皮。

    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还没有下雨,太阳隐约藏在云后面,散发着模糊不清的白光。那点亮转瞬即逝,融化在天边浓厚的阴霾之中。我决定先洗漱,再出门吃个午饭,搭公交去刘子远在郊外的修车厂。我端起盆打算出门洗漱时,手机响了,是我爸打来电话。每个休息日,他都会准点打进来电话,风雨无阻。他应该很关心我,也享受用这种近乎拙劣的手段表达。

    我捡起手机,尽管心里有莫大的不情愿,还是接通了电话。和过去四年我读书时如出一辙的嘘寒问暖,他说着相同关心的话,甚至连语气都不变,偶尔的停顿和骤然升起的音调,他关心我的一切,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睡好,走在路上要小心来往车辆。聊完这些,不等我开口询问,他又开始介绍家中近况,从两人身体状况到地里收成,一一详细和我说了。

    我工作后,他还会刻意叮嘱我的工作事宜,不要和领导吵架,要团结同事,做事要三思,读书不易,能找到工作更不易。每当他唠叨这些,我心头就蓦然升腾一把火,燎着我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我强忍着剧烈的不适,“嗯嗯”应付着他的关怀,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上缓慢跳动的时间,差不多打了20分钟,这是我忍耐的一个极限。我告诉我爸,我还有事,得出门了。那边才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02

    天气很闷,整个小城仿佛被扣在一个倒置的碗里。碗底漆黑,和头顶浓厚的乌云一个颜色。我在公交站台等了十多分钟,公交车才缓缓驶过来,像一个年迈的老人,用一种不堪忍受的速度挑战着所有候车人的心理极限。

    我径直走到车尾,坐在靠窗子的位置,幸好是一辆直达车。按照手机地图上规划好的行程,我要坐14站公交,在郊外下车,再步行200米,就能瞧见一个刻着“刘子汽修”的牌子。如果运气好,我能顺利听到大林凄惨的故事,我可能会为此哀伤。如果再顺利些,我今天就能完成老王交给我的看似不切实际的任务。想到这里,曾让我抑郁的偏见和排挤,都不再使我疼痛。

    公交车走走停停,转悠了很久,还没有出城。车窗紧闭,车里开着空调,很凉快。透过窗子看天边凝聚的乌云,墨色越来越重,像是宙斯汇聚全身的力量拉动暴雨的弓弦,稍一松手,暴雨倾盆而落。

    我坐在窗边,瞧着雨水砸在玻璃上,碎成斑驳的水花,顺着窗子流下。起初只有一两个,随着雨水越来越多,越来越疾,密密麻麻的雨水连番轰炸这个郁闷的世界,一排排破碎的水花连成一片,覆盖在窗子上,外面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朦胧虚无,影影绰绰的建筑、影影绰绰的行人和影影绰绰的车辆,构造出一个近乎虚假的世界。

    暴雨急袭大约七八分钟,雨势逐渐减弱,淅淅沥沥的小雨洒了没多久,遥远的天边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穿透了苦苦挣扎的雨阵,卷走了负隅顽抗的雨水。窗子上的水珠被热气蒸发,留下数不尽的泪痕。小城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我下车,天气已完全放晴,高傲的太阳又悬在空中,地面上坑坑洼洼积着大小不一的水洼。

    我小心躲避水坑,抬头打量街两边,一面是一排自建平房,连绵有十多户,每户大门上都挂着牌子,有汽修也有补胎的,门前都横七竖八摆着各式车辆,像一条专业的修车街。另一侧则是一排榕树,从远处一直栽过来,连亘向远方栽去,见不到尽头。

    我沿着门店找了不久,才在街尽头处瞧见刘子汽修的招牌。和别家招牌不同,他家的招牌字异常大,红色的字几乎占据了整个牌子,仅留下微弱的空隙给人以接受的遐想。刘子正靠在一辆车边和一个胖子说话,他穿得破破烂烂,黑色半袖上的油渍和尘土都黏在一起,像伤口痊愈后结的痂巴;裤子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一旁瞧着,感觉就是几块厚厚的纸壳粘成一条酱油色的裤子。

    我小声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眯着眼瞧着我。他已经忘了我:“你要修车吗?”

    “我是影城的人,我找你有点事。”我向前走了几步到他跟前。

    他似乎想起了我:“赔偿金这么快就申请下来了?”

    我摇摇头:“我有点事想找你聊一下。”

    “你是过来还价的?你们认为我们昨天要得钱太多?拜托啊,那可以一条人命,我二姑这辈子就一个儿子。”他皱着眉头,叼着一根烟点燃,又挥着手在半空舞动:“十万块,不多吧,你们这么大的电影院,几天不就挣回来。我们可是一条命。”

    他看起来很生气,伴随着声调的加大,挥手的频率和幅度都相应增加,还粘着火星的烟灰在空中飘洒,纷纷扬扬。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来不是为了赔偿的事。”我忙制止他的怒气:“是、是其他事,大秦让我来的,他还给了我你的电话。”

    我把手机里存的手机号递过去,他扫了一眼,情绪也平静了些:“大秦人还是不错的,挺照顾我生意,你要问什么?”

    我环顾左右,适才和他聊天的胖子脸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穿了件纯白的背心,挂着一条硕大的金链,圆圆的脸上堆着横肉。我料想这不是一个我能得罪的人,我只能告诉刘子:“这个事挺复杂的,要不你先忙,反正我也没事,我可以待在这里。你闲下来的时候我再问你?”

    他狐疑地打量我,他可能认为我脑子有病。不过他最终听从了我的建议,开始帮胖子修车,如大秦所言,他修车的确很干练。他先进驾驶室,打火踩油门试了几下,就下了车,打开前引擎盖,卸下电池,又利索地拆下一些我不认识的零件,拎进屋里做测试。

    我探头瞧屋里动静,里面乱糟糟摆着汽车的各种零部件,墙角还码着几层轮胎。刘子蹲在一台机器前做测试,机器看起来有点像老家的铡草机,叫不上名字的各类硬件拼凑在一起,轰隆隆紧张工作着。胖子站在他对面,两人用方言交流,语调很怪,听起来嗲嗲的,有些像粤语,不过更像大林家乡话。大林曾教过我几句,我勉强还能叫出自己名字。

    全过程我就傻傻站在太阳下,犹豫着要不要进屋稍坐。一方面我嫌弃屋里浑浊的空气,另一方面我害怕不当的行为给刘子留下更糟的印象,经过和刘子短暂的交流,我对自己的鲁莽感到气愤。我来打听大林的过往,最终目的是逃避赔偿款。刘子是大林表哥,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帮助我这个外人。

    我开始心虚,甚至想逃脱,可潜伏在阳光下一种无形的压力又将我逼回。刘子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了解大林的人,他就是苍茫大海上那一块破旧的浮板,千疮百孔,却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稍稍冷静,思量着该做些什么能打动他,给予我帮助。

    他又拎着部件走了出来,重复适才的动作。胖子进了驾驶室,等他放下引擎盖,胖子有些迫不及待打着火,车声轰鸣,有点像老家拖拉机愤怒的嘶吼,多半是发动机有毛病。刘子皱起眉头,一次失败的维修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等胖子熄了火,刘子又弯腰在车前摆弄,胖子也没了和他说话的兴致,坐在车里抽烟。

    我依旧傻傻站在刘子身后,连挪动身子都害怕震动悬浮的空气。太阳西偏,从我身后投来的阳光散在地上一片黑影,黑影打在刘子身后。我成了一片人肉阴凉。也正因为这片阴凉,刘子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他轻蔑地睃了我一眼,开口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额,等你忙完了就行。”

    “我干活不用嘴,”听他的语气,他似乎很生气。可能我的存在成了吊在他心头的坠子,害他心神不宁。亦或者他想把自己第一次修车失败的怒火撒在我身上。

    我愈发紧张,刚才想了半天的谎言都在瞬间被我抛诸脑后,我诚实得像个孩子:“我想问一些关于大林的事。”

    “你问他的事做什么?”他起了疑心。

    “我、我昨天听大秦讲了点大林的事,我觉得大林是个挺奇怪的人。我和他相处时间也不算短,有时候还一起上夜班。可我昨天才发现,我认识的大林似乎不是真正的大林。”

    “他就那样,一个傻子,整天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的,别说你不了解他,我都不了解他。”我的话让他放下戒备,他语气明显有所缓和:“你和他相处时间不短,你俩才认识多久?我认识他多少年了,他多大岁数,我就认识他多少年,我可是他亲表哥。”

    “我不需要知道他太多,你把知道的告诉我就行。”我迫不及待要进入大林的故事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倏地直起身子,转过头盯着我,几道汗水混着黑色的油迹,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你不想知道大林为什么自杀吗?”我鼓起勇气,接着说:“如果他不是心甘情愿的,你作为他的表哥,你不想帮他吗?”

    “你是不是有病?”他拎着扳手走近我:“你以为你是谁,福尔摩斯还是柯南?你不会以为和我聊几句话,就能找出他自杀的原因吧。你们影城的人都挺有意思的。”

    “我没病,我们都没病。”我鼓起勇气,做殊死一搏:“可如果我最后能找出原因,那对你、对大林、对他的父母都是一个满意的交代。”

    “交代你大爷,”他忽然咧着嘴笑起来,伸出扳手拍打车身,车里的胖子探出头,狐疑盯着他。他又开始和胖子说家乡话,胖子蓦地爆发出一阵狂笑,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胖子抬起手指着我,一边笑着和刘子对话,印证了我的猜想,我就是笑话的来源,我成了炎炎烈日下所有人快乐的源泉。

    我不知所措,立在原地成了任人捉弄的小丑。光天化日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心底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险些崩塌,竟是刘子将我从悬崖边拉回。他的笑声像是天上无迹可寻的雨,来去皆匆匆,前一秒他嘲弄的笑声还击打着我,后一秒就戛然而止。

    “你真想听林宇豪的往事?”

    我点点头。

    “你认为你真的能找出来点什么?”

    “兴许吧。”

    他眯着眼,可能是阳光太刺眼,也可能他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害怕被我发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工作不是挺忙的吗。”

    “我想给自己找点有意义的事做。我现在的工作虽然忙,可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摊狗屎,无趣而且恶心。”

    “你觉得这个比你的工作有意义?”他有些被我说动。

    “我也不清楚,”我摇摇头:“可总比影城的事有趣。”

    这些话从我嘴里说出,却并未经过大脑的过滤筛选,似乎空气中存在某种引诱剂,将这些话从我的内心深处一点点呼唤出来。脱口而出的瞬间,我竟感到一丝庆幸,找寻大林的死因的确比我死水般孤寂的工作要有趣。至于无所收获的下场,老王是否会暴怒,短暂被我抛诸脑后。

    我对调查大林的死第一次有了实际的兴趣。

    刘子对我的话感到意外,他对我的提防也彻底放下。他回头看了眼胖子,胖子脑袋悬在窗外,像一个没有下半身的猪头,他眯着眼回味着适才我制造的笑话。

    “行,既然你这么无聊,我就和你说一些关于他的事。不过你得等到晚上,你也看到了,我不能耽误自己的生意。这样吧,你一直往前走,拐过去有几家饭店,你先去占个座,等我修完车,好好给你讲讲,你看怎么样?”

    03

    刘子不是一个人前来赴宴的,他还带了个女人,女人挽着刘子的胳膊,还没进门,就不停地四处张望。隔着玻璃,我能瞧见她眼睛里的钩子,挂着妩媚扫过所有男人的眼睛,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在我俩目光相遇的刹那,刘子发现了我,他兴奋地拉着女人的手进屋,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应该还洗了个澡,洗净了身上的污浊和汗气。离开修理厂的他瞧起来很文雅,他本就有南方男人的秀气,个子也不矮,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相比之下,大林则逊色许多。

    尽管如此,当刘子拉着女人向我走来时。我依旧觉得他配不上她。

    女人顶着一头黑色水藻般的波浪,行走在路上,波浪在大海中翻滚,她的脸小巧,鼻子很翘,嘴巴挂着诱人的红色,一双眼睛秋波盈盈。走在他旁边的刘子,虽然身材颀长,却相形见绌,像天鹅旁边的丑小鸭。

    刘子给我介绍,女人是他的女朋友,傍晚从广州赶来看他,带过来一起吃晚饭,问我是否介意?

    我自然不会介意,甚至还有几分欣喜。之前面对刘子无理的蹭饭请求,我一度感到厌恶,又无可奈何。可他却带了这么一个尤物般的女人,就坐在我对面,我甚至能清晰瞧见她眼神里转动的款款温柔,让我血脉喷张。对刘子的憎恶也有所减弱。

    刘子开始点餐。修理厂附近有四五家菜馆,都是卖海鲜的,我挑了间最便宜的。刘子对此并不挑剔,有人请他吃饭,已让他喜出望外。

    趁着他俩点菜的工夫,我开始询问关于大林的事:“大林他父母回去了吗?”

    “昨天就走了,”刘子连头都没抬:“白天去认领尸体,顺道火化,晚上老两口抱着个骨灰盒,找了辆老家那边的运猪车搭回去了。”

    “你不回去吗?”

    “我也想回去,”刘子为难道:“可转念一想,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人都死了,我还不如多赚些钱,替他尽尽孝心。”

    “谁死了?”女人第一次开口,她多半也是两广人,声音糯软。

    “大林,林宇豪,就我那表弟,你不也认识吗?”刘子合上菜谱,脸上划过一道寒气,又瞬间收拢。

    “哦、哦”,女人嗫嚅道:“你说小林啊,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他怎么死的?”

    “他们都叫他大林,”刘子没回答她的话,反而开了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女人尴尬捂着嘴笑,我也傻乎乎跟着笑:“他们也叫我大武。”

    “你们取名字真有意思。”说着话,女人垂下头。

    刘子喊服务生点过菜,还要了两瓶酒,我表示自己不会喝酒,刘子有些不高兴:“怎么能不喝酒呢,权当给宇豪做个祭奠吧。你也喝点?”刘子侧过脸问女人。

    女人仿佛受了惊,忙摆手推辞:“我不喝了,你、你也少喝点。”

    “别介啊,吃着海鲜喝着酒,听着故事拍着手,多爽的事。”

    “听什么故事?”女人又问。

    “宇豪的故事啊。他是自杀的,就从向新路那个天桥跳下去的,前天晚上的事。我二姑两口子对他们儿子的死都没意见,连夜收拾宇豪遗物回家。这位兄弟,下午跑过来找我,说想听听宇豪的往事,找出宇豪自杀的原因。你说够不够意思。”

    女人凄然一笑:“挺够意思的,他还能有这种朋友,比你的狐朋狗友强。”

    “我能跟人家比吗,人家是大学生,我不过是个破修车的。”言语间,几个凉菜和啤酒都上了桌,刘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我满上,我本想拒绝,却害怕扫了他的兴致,勉强接受。

    “说吧兄弟,这顿饭不能让你白请,你想听什么,只要我知道,只要不是宇豪的隐私,我知无不言。”

    “我想听听他毕业后的事,我听大秦说了,他是名校毕业,为什么要去我们影城做服务员?”

    刘子踌躇片刻,道:“这事吧,其实不怎么光彩,按理说我不能告诉你。不过宇豪也死了,就没什么忌讳的了。我再强调下,你别往外宣传,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宇豪去你们影城当服务员,我其实能理解他,这孩子从小学习就好、要强。他家三孩子,他有个姐姐、有个妹妹,我爸爸是他亲舅舅,从我们这边数,兄弟姐妹十多个,他最有出息。我虽然是他表哥,可他是我的榜样。早几年的他别说做服务员了,哪怕去你们影城当经理,他都觉得磕碜、丢人。他心气太高了,可老话说得好,心气越高,死得越惨。”

    “宇豪去你们影城面试,其实他撒了个谎。他之前干过工作,工作还挺不错的。他还没毕业就考上了天河区一个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待遇、前途都不错,真给我们老家长脸。可惜这孩子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去嫖。也赶巧那阵子广州打得严,他就给抓着了,拘留了差不多十五天。又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又是劳教、又是什么的,拖拖拉拉半年多才放出来。这一闹,档案上留了污点,单位肯定也不能用他,就给他辞退了。”

    “那之后挺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电话打不通,qq不上线。说实话,我心里很惦记宇豪,他是我最亲的表弟,我得帮他。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破修车的,有心无力啊。”

    “宇豪就这么失踪了,也不能叫失踪,应该是躲起来差不多有半年吧。我终于又有了他的消息,这个对你应该也没什么帮助,我就不细说了,很复杂也很丢人,反正最后是我凑了一大笔钱才帮他把事平了。他可能也不好意思吧,说了声‘谢谢’,又消失了。这次失联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一直到今年过年,我都没再见到他。直到年初二,我厂子忙,没回家过年,却接到了我二姑的电话。按理说小辈该给长辈拜年,今年她却一反常态给我打电话。我心里也犯嘀咕,果然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有事想求我帮忙。”

    刘子忽然止住话,他举起酒杯递到我面前:“你猜她让我干什么?”

    望着刘子莫名的举动,我一时难以回应,勉强和他撞下杯子,小心回答:“她想找你借钱?”

    刘子笑着摇摇头,又得意地笑了:“她让我给她儿子找份工作。你说好玩不好玩?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给她大学毕业的儿子找工作。我二姑刚说出口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

    刘子笑着拍了女人,女人正低头安静吃东西,她多半游离在大林的故事外,面对刘子莫名的举动,她身子剧烈抖动,像受了莫大惊吓,又瞬间如同潮水退却般恢复平静。这一切都被我瞧在眼里。女人入席后,我的眼睛一直徘徊在女人左右,女人不仅眼睛里挂着钩子,她浑身上下都挂着钩子,还散发着一种吸引人的磁力,磁力散布在这座南方小城寂寞夜晚的每个角落。过往的男人,吊在内心深处情欲的铁秤砣,都在同一时间得到号召,纷纷悸动。

    我亦不能避免。在我过去凄白的22年岁月中,自我了解男女间的情爱后,从未有一刻如那时,心烧烈火、焦躁不安。哪怕我第一次做时,也仅仅是激动、仅仅是多年幻象成真后一次真切的体验。我清楚记得,在我和初恋结束第一次后,我躺在床上抽烟,心里竟升起不知所以的失落感,多年的期盼和臆想,换回短短数分钟的欢愉,那之后巨大的空虚像个膨胀的皮球,在一个虚伪的空间挤压我,我被困在角落里,落在皮球的阴影下。

    美好的憧憬被现实冲淡,成了无法逃避的桎梏,又破碎成了无处遁形的羞耻。戚戚然过了数年,我遇见了女人,这个骨子里流淌着诱惑和风情的女人,再一次唤醒我对性更深一层次的追求。我有意窥视她的美貌,又不敢光明正大觊觎。我的心底被杂七杂八的念头缠绕,连适才刘子讲的故事,我其实也仅听进去一部分。如果不是刘子猛然间的举动惊吓了女人,顺带打碎了我的臆想,我恐怕难从造作的幻象中逃脱。

    “你吓我一跳,”女人故作娇嗔。

    刘子却不以为然:“你应该好好听听,你老公到底有多伟大。你们知道吗?宇豪出事后,所有亲戚,还有村子里的人都躲着他,瞧不起他,认为他完了,这辈子都毁了。只有我还帮助他,刚才和你们说,他妈让我给他找工作,我就是个破修车的,我能帮他找什么工作?只能让他过来我厂子里帮忙。我给他开工资,在我这一个月我给他四千,这不少了吧。我刚开始当学徒的时候,一个月600块钱。宇豪是个文化人,什么活都干不好,我给他开四千,这相当于施舍他,可是我乐意,我高兴。在我眼里,他就是我亲弟弟,我从心里面觉得快乐。”

    说着话,刘子情绪起了波动,他举杯敬我,我陪他一饮而尽。可能耽搁有些久,啤酒已经温了,入喉时刺激不再剧烈。

    “可他真甘心去你那帮忙吗?”我有些质疑他的话。我认为大林是个有尊严的人,至少他在影城里努力遮掩自己的过去,就是害怕心底的伤口被撕破。让他委身在自己表哥的修车厂里打零工,于他而言,必定是更大的羞耻。他为什么会同意呢?

    “他爸妈怎么劝他的,我不清楚,反正过了年没几天,他就过来了。我也没敢和他多聊,他那时候胡子拉碴,挺落魄的,我看着心里难受。后面的事情大秦应该都和你说了。他在我这没俩月,就碰着大秦了,正好你们影城缺人,他在我这可能也不自在,就去了你们影城,谁能想到,才半年竟出了这种事。”

    一声叹息,他的一瓶酒已经喝光了:“再来点酒?”

    我点点头。

    他见我同意,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挥手示意服务员又上了两瓶酒,也不用杯子,嘴对着玻璃瓶仰头就喝了一半。似乎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找机会倾诉,他也得以解脱。

    女人却显得忧愁,不知从何时起,她眼神里四散的钩子悄悄藏起,蒙上了一层黯然的幽怨,似乎整个人沉溺在悲伤中。女人的伤感让我难过,刘子却不以为然,仍旧兴高采烈说着话,他多半没发现女人情绪的变化。我觉得在男女情爱上面,他简直是头猪。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子盯着我:“反正他的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感觉他挺倒霉的。”

    “没什么倒霉不倒霉的,我和你说,人生就是这样,就跟高速公路上那个车似的,有跑车、有轿车、有卡车,还有冒着尾气的拖拉机。有的人生下来就赢了,有的人命中注定只能吃别人的尾气。可偏偏有的人不信邪,他就一直追、一直追,日夜兼程地跑,眼瞅着就能追上前面的跑车了,发动机忽然坏了、火花塞走火了、轮胎爆了,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大林就是辆拖拉机,我也是一辆拖拉机,他从小就开始追那些跑车,一秒钟都不愿耽误。我就没那个志向,我连卡车的尾巴都看不到。可你看现在,我不也活得挺好。”

    我不知该怎么接刘子的话。如果他们的人生都是拖拉机,我也一样。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生下来都是辆拖拉机,但所有人都渴望有生之年能追上一辆跑车。刘子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他心里也一定很失落,他早早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活在一片低层次的安逸中,这是他的选择。大林试图追求更高层次的安逸,他加大马力去赶,赶了二十多年,却因为不经意间犯下的错,驶离了高速,坠入漆黑的悬崖。

    我又该如何呢?我猛然发觉自己比大林更可笑,适才还替他惋惜,其实自己不过是戴着另一个面具的他罢了。普罗大地,我们这样的人又何在少数?借着郁闷,我喝干了杯中的酒。

    刘子很诧异,但他很高兴:“给面子,再来点。”不等我的反应,他又替我斟满。

    酒有些上头,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三分装着大林的过往、三分载着现实的哀怨、余下都是女人的妩媚:“那你说大林为什么要自杀?”

    刘子迟疑片刻,手在裤兜两侧拍了拍,忽然问我:“你有烟吗?”

    我怔了怔,掏出烟递过去。

    刘子长吸一口烟,说:“出门太急了,连烟都忘带了。”

    “你说大林为什么要自杀?”我紧追不舍。

    刘子忽然笑了:“我怎么能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我不就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人都死了,我这个蛔虫还能活吗。”

    “你没发现他平时有什么异常吗?”

    “我怎么发现,我俩都小半年没见面了。他去了你们影城后,我俩一直没见过面。”

    “你偶尔不回来住吗?”

    “你们不是有宿舍吗?”他反问我。

    “有,”我心里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把大林常去外面住的事告诉他。心底又无法确定大林和刘子到底谁在说谎。反复纠结后,我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女人开始觉得无聊,她低头摆弄手机,我瞧不见她那双能摄人魂魄的眼睛,心底空落落的。刘子大口吃着菜,对这顿饭,他似乎很满意。我尴尬地端着酒杯,坐立不安。空气都凝固了,喧嚣的饭店,唯独我们这桌出奇地安静。

    “你们两个认识多久了,”我尝试打破尴尬。

    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们彼此瞧瞧,又不约而同笑起来,女人眼睛里溢出疲惫的欢愉。刘子脸上则挂着愠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额,随便问问。”我傻笑着。

    “我俩认识两年多了。”

    “要结婚吗?”

    “准备着呢,应该快了,要过来随个份子?”

    “一定去,”我下意识答应他,心底却瞬间反悔。

    刘子看穿了我的谎言:“拉倒吧,搞不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我没再说话。刘子低头看了眼手机,附在女人耳边低语片刻,又对我说:“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一会公交都停了,打车可贵。”

    话音没落,女人先起身,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的邀请。”

    甜糯的声音又在我心头怦然盛开,我竟有些结巴:“没、没事。”

    刘子忽然低头附在我耳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们想逃避对宇豪的补偿,对不对?”

    不等我反应,他又接着说:“无所谓。实话告诉你,我虽帮过宇豪,却恨死他的家人了。我觉得我二姑他们都挺混蛋的,你一定要成功,让他们一分钱都拿不到。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随时来问我。”顺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烟,牵着女人的手出了饭店,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桌子前。

    一股寒意从我身后袭来,冲散了席间所有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