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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三法司会审

    第四十七章

    三法司会审

    1

    唐瑜回了开元府,坐了一盏茶的时分,陈金石溜进来,道:“府尹,我听说又不好了。”

    唐瑜问:“如何不好?”

    陈金石道:“六王都给恭王写了信,说和恭王同进同退,他们七王合成一股力,可就不好办了。”

    忽听门外侯望书叫:“府尹!”

    唐瑜抬头看,侯望书兴冲冲奔进来,道:“府尹,我听说六州节度使都上疏,说支持府尹的削封策!”

    唐瑜点头,道:“你再去外面打探打探,看有什么消息。”

    侯望书应声,风也似的冲出了门,过了近三个时辰,晚饭时候才转回来,道:“府尹,恭王又使坏了。”

    唐瑜问:“怎么?”

    侯望书道:“他叫家奴把那芮夫人的棺材抬到了正仪门下,说请二圣主持公道,龙首桥这边好多瞧热闹的百姓。”

    唐瑜问:“龙朔宫是何态度?”

    侯望书道:“听说有个太监在劝,说二圣震动了,正在请刑部、大理寺和御宪台的人进宫探讨案子,叫他们回去听信,那些家奴说,真凶不偿命,他们死也不走。有恭王在背后撑腰,骁禁卫也不好赶人。”

    唐瑜道:“好。辛苦你了。”

    侯望书便去了,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唐晋,唐晋疾走到唐瑜身边,小声道:“娘子和娘家人来了。”

    唐瑜一怔,道:“来了这里?”

    唐晋未及答话,门外一个妇人急声问:“唐瑜在哪儿?”

    唐瑜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明夫人气色大变,急步而来,一边侍着明幽,一边侍着明熙之妻甄婉。唐瑜先向明夫人行礼,口称“母亲”,再向甄婉行礼,口称“嫂嫂”,甄婉回了礼,明夫人却不顾不理,径自入堂,在上首坐了,竖起柳眉斥道:“开元府尹,瞧你做的好事!”

    明幽道:“阿娘休急,好好说话。”

    明夫人道:“你哥哥如今还被关在恭王府里生死一线,你父亲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你叫我如何好好说话!”说时,两行泪夺眶而出,手指唐瑜道,“你要捅天也好,翻江也好,是你的事,我本不该过问,可如何牵扯到了明熙身上?”

    唐瑜道:“恭王不愿交还封地,故以明熙要挟,想迫使唐瑜放弃削封之策。”

    明夫人噙泪点头道:“这就是明家和唐家联姻的好处!”

    明幽急道:“阿娘如何说气话?咱们要一起想法子救哥哥。”

    明夫人扯出袖中绢帕,拭了拭泪,问:“怎么救?咱们家的宫里旧友才托人带了话来,说太后请刑部、大理寺、御宪台三法司会审你哥哥的案子,这架势,竟是把他往死里整了!咱们都明白,你哥哥是被人诬陷的,他虽说有些小习气,可大节上从来不亏,如何会强污恭王的小妾?恭王和二郎过不去,却找不到二郎的岔子,就拿你哥哥开刀,枉你哥哥死心塌地服侍他这么多年!”转而又指甄婉道,“昨夜他若回家来,也不会出事了,我嘱咐过你多少次,不许他随意在外过夜,不值班的晚上一定回家住,若听我的,要少惹多少是非!你怎么就管不住他?”

    甄婉道:“我平日多说他一两回,婆婆又说我凶悍,我哪里还敢说他半句?”

    明夫人气结,道:“你还和我顶嘴!明熙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先赶你走!”

    甄婉看了看明幽,把头扭过去了,明幽便道:“阿娘急昏头了吗,说话没轻没重的。”

    明夫人拍心口道:“那是我的儿!我不急谁急!”

    明幽道:“是阿娘的儿,难道不是嫂嫂的丈夫、我的哥哥、二郎的妻兄吗?我们谁不着急了?阿娘说这些话,先寒了女婿的心,后伤了媳妇的情,外人稍稍用点计,咱们就支离破碎了,难道我家连这点风浪也经不起吗?”

    明夫人闻言,总算镇定了些,转念一想,向唐瑜道:“你也是我的儿。如今家中一个被关,一个病倒,你就是最大的顶梁柱,我才来找你商量。我一时说话冲些,你看在幽儿的面上,休往心中去。”

    唐瑜应了,明夫人道:“恭王对付明熙,全是因你而起。你和明熙从前是朋友,如今是兄弟,为了他,为了明家,你权且把削封地的事放下吧。”

    唐瑜道:“母亲不用着急,明熙既然清白,三法司就定不了他的罪。”

    明夫人道:“你如何就不明白?恭王若存心害明熙,丢针落线都是死;恭王若存心救他,逆反的罪也救得下来!”

    唐瑜道:“恭王不能左右大焉律法。”

    明夫人道:“恭王能左右执法之人!那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长没长耳朵?若是长了,谁知道他们听不听恭王的话?更何况还有个御宪台的薛让,他和你家是不共戴天之仇,安知不会迁怒到明熙身上?”

    唐瑜道:“至少恭王不能左右唐瑜。”他对着明夫人解释,眼睛却看着明幽,“唐瑜不会容人陷害无辜。”

    明幽顿时卸下心中重担,笑道:“阿娘嫂嫂听见了吗?有二郎在,哥哥不会有事的。”

    明夫人疑道:“你一个人对付得了恭王和三法司?”

    明幽凑到明夫人耳边道:“阿娘忘了?二郎可是帝师,大焉天子最敬重的人,谁也别想欺负咱们。”

    明夫人醒悟过来,终于缓下脸色,道:“这倒也是,二郎若求一求天子,明熙自然有救了。”

    忽然门外有人叫:“唐府尹在哪里?恭王府使者求见。”

    唐瑜去了门下,问:“有何事?”

    门外,恭王府人道:“恭王有话:三日之后,三法司在刑部会审芮夫人遇害案,恭王向三法司请了个座,留给府尹旁听,去不去府尹自拿主意。”

    明夫人忙道:“去,去!你在场,就好办了!”

    唐瑜问恭王府人:“恭王去不去?”

    那人冷笑道:“恭王要侍奉三清,无暇顾及俗事。”

    唐瑜便拱手道:“多谢恭王有心。”

    那人也拱拱手,去了。明幽在内生了气,道:“恭王故意要你亲眼看哥哥受辱!他是在示威呢!”

    明夫人道:“那也得去,有二郎在,他们就不敢严刑逼供。”

    甄婉道:“明熙看见二郎也安心些。”

    唐瑜道:“一定前往。”

    明夫人擦了擦眼角,道:“从前我就和幽儿说,二郎可比明熙出息得多,咱们家的家运,只怕要依仗二郎,今日可算应了这句话。明熙好不好,明家败不败,就看二郎的了。”

    唐瑜躬身道:“母亲言重。”

    明夫人便向明幽道:“咱们还得回家去瞧瞧你父亲。”

    明幽道:“是。”扶着母亲起了身,又向唐瑜道,“你下了班就到明府来,咱们等你吃饭。”

    唐瑜点头,明幽便和明夫人出了门,甄婉有意在后留了步子,欲言又止,唐瑜道:“嫂嫂也请宽心。”

    甄婉轻叹了口气,道:“那个天杀的……”一句未完,红了眼圈,“你见了他,告诉他一声,心儿乖得很,我娘儿俩等他回家。”

    唐瑜应了,又问:“出事当夜,伺候明熙的家奴是谁?”

    甄婉道:“是明书,从来只有他一个随明熙进王府。”

    唐瑜问:“他现在何处?”

    甄婉道:“不见回家,只怕也被关在王府里了。”

    唐瑜点点头,道:“若他回了家,就叫他来见我。”

    甄婉道了声“好”,告辞而去。

    2

    第三日,离申正还差二刻,刑部尚书雷英最先来到审讯堂,在正席坐了,一刻之后,大理寺卿林玺也来了,坐在右席,两个聚首探讨案情,雷英低声笑道:“死个小妾,也要三法司会审,岂非杀鸡用牛刀?”林玺道:“一边是一品王的妾,一边是三品侯的儿,还捎带了开元府尹,算大案了。”

    没说出十句,唐瑜也进了堂。雷英和林玺知道他和明熙的关系,先道了声“颇觉歉意”,唐瑜回“公事公办”,坐了右次席。堂前日晷离申正只剩一毫时,差人们叫道:“薛台令至。”

    自从御宪台被架空后,薛让下沧山的时候更少,经年隐匿,仿佛连步子都生疏了,忽忽飘飘进了堂来。雷英虽和薛让同品,却年长多岁,便坐着不动,只有林玺和唐瑜起身相迎,薛让先和雷英见过,再与林玺和唐瑜互见,他的眼睛把唐瑜一瞟,道:“四年不见,唐二公子从平地直上青云,可喜可贺。”

    唐瑜道:“浮沉随波,不及台令高山安坐。”

    薛让道:“哪里,我是山中修竹叟,公子是时局弄潮儿。”

    雷英道:“二位是青年才俊,国势的上升下行,将来还要你们主宰。”

    薛让向唐瑜小揖,唐瑜回礼,薛让便去左席坐了。刑部官员上来请示开审,雷英点头允了,少时,两个差役押了一人进堂,身穿囚服,手戴镣铐,正是明熙,他一见唐瑜,便大为动容,唐瑜轻轻压手要他冷静,雷英发问:“受审者何人?”

    明熙道:“三品文昭侯明如海之子,明熙。”

    雷英道:“你在恭王府中任何职?”

    明熙道:“是王府正六品侍卫。”

    雷英道:“如今恭王控告你奸杀王妾芮夫人,你认不认罪?”

    明熙道:“不认!”

    雷英道:“且将当夜经历细细说来。”

    明熙道:“当夜我在浴殿外值班,守着殿内的亲王,一直守到子中,换班的卫士来了,我换了班就回房睡觉,睡了不知多久,听见外面有人叫我,说潘校尉他们几个在晚眺楼,叫我去打叶子牌,我说太晚了,他说明儿大家都不当值,可以痛痛快快耍个通宵,天明再回来补觉,我就穿了衣服出了门,门外却没有人,我自个儿走到晚眺楼,见二楼乌黑一片,却有人影在动,我心想这群家伙又在装神弄鬼吓我,也不在乎,就上去了,谁知推开门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衣裳也没穿,脖子上勒着一条白布,似乎是死了,我吓得转身就往楼下跑,谁知此时,潘校尉他们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我堵在楼梯上,后来他们说我、说我奸杀了芮夫人!把我关进了王府地牢,拿鞭子打我,要我认罪,我说我是冤枉的,他们也不听!”

    雷英问:“门外叫醒你的人是谁?”

    明熙道:“不知道!我忘了问名字,也没听出声儿。”

    雷英又问:“潘校尉是谁?”

    明熙道:“也是王府侍卫,潘涛,平常和我极好的!”

    雷英便道:“传潘涛来。”

    过不到一刻,小吏带了一个王府侍卫进门,雷英问:“来者何人?”

    那侍卫道:“在下是恭王府从六品侍卫,潘涛。”

    雷英道:“芮夫人遇害当夜,你在何处?”

    潘涛道:“那夜该我当值,一直在府中巡逻。”

    雷英问:“你可曾叫人去约明熙打叶子牌?”

    潘涛道:“不曾。”

    明熙怒道:“潘涛,你凭良心说话!”

    潘涛道:“不当值的时候,我是偶尔和明校尉他们几个消遣,只是那夜有任务在身,十几个兄弟等着我去巡逻,我如何敢找他赌钱?”

    雷英问:“是你在晚眺楼发现芮夫人遗体和明熙的,是不是?”

    潘涛道:“是。”

    雷英道:“速把当时情景说来。”

    潘涛道:“我和弟兄们巡夜到了晚眺楼下,见楼上有烛光,我寻思这个时辰,睡又嫌太迟,起又嫌太早,不知谁在上面捣鬼,就说上去看看,才上楼梯,就看见明校尉跑下来,神色慌张得很,我心想不对,就拦住了,问他如何在这里,他吞吞吐吐说不上来,我亲自上楼去查看,一推开门,就看见芮夫人赤身裸体被勒死在地上,我心知不好,就扣住明校尉,去请示恭王怎么办,恭王开口说动刑,我们岂敢不从,只好打了明校尉一顿,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肯说。”

    明熙道:“我是被人陷害冤枉的,叫我说什么?”

    潘涛便道:“我说的句句是实,堂上三公若不信,一同巡夜的弟兄都是证人。”

    雷英道:“传证人上堂。”

    小吏去传,顷刻,十二个侍卫依次入堂供词,皆与潘涛说法相合,一个个都在证词上签了字,雷英阅完证词,道:“如今潘涛是一个说法,明熙是一个说法,潘涛有证人,明熙,你若有证人,就快报出名来。”

    明熙焦急道:“我睡觉是一个人,去晚眺楼是一个人,谁能给我做证?”

    林玺道:“你说有人在外叫你去晚眺楼,还有谁听见?”

    明熙道:“我一个人睡的,没别人听见。”

    薛让忽道:“你把这叫你去的人供出来,案子立刻结了。”

    明熙一愣,道:“当真不知道是谁。”

    雷英和薛让、林玺互换了眼色,便道:“休庭,三法司需合议合议。”起了身往堂外走,又道,“请唐府尹也随我来。”

    四个人相继来到雷英的办公厅。雷英屏退大小官吏,关了门,道:“依诸公看,此案该如何判?”

    林玺便叹了口气。

    薛让问:“芮夫人的遗体,刑部鉴定了?”

    雷英道:“鉴定过了,着实是生前遭了侵犯,被白布缢颈而亡,被潘涛他们发现之时,刚刚咽气不久。”

    薛让便道:“不是疑难案子。”

    雷英道:“十几个证人说明熙有罪,唯独明熙一人说自己无罪,换作往常,此刻已经判了,只是,”他看向唐瑜,“明熙是唐府尹的妻兄,故我等不能轻率定论。”

    唐瑜道:“唐瑜有个疑问,请三公解惑。”

    雷英道:“请讲。”

    唐瑜道:“夜阑更深,芮夫人为何独处晚眺楼?”

    雷英道:“若是芮夫人没死,倒可以问个清清楚楚,可惜……”

    唐瑜道:“夫人虽故,侍女还在。”

    林玺也道:“是该叫芮夫人的近身婢女来问一问,先弄清楚芮夫人在晚眺楼的事有几人知道,谁传出去的。”

    雷英点头,看薛让,薛让不置可否,雷英便向外道:“升堂。叫芮夫人的婢女来见。”

    四人复回审讯堂,一个婢女怯怯入了堂来,生得十分乖巧,下跪道:“芮夫人房中婢女端端来回诸公的话。”

    雷英问:“如何只来了你一个?芮夫人房中有多少婢女?”

    端端回道:“芮夫人有近身婢女十二,那十一个都被亲王关押了,只许端端来回话。”

    雷英便问:“关押她们做什么?”

    端端泛红了眼,道:“夫人不幸罹难,亲王要我们为夫人殉葬。”

    雷英道:“你若肯如实供述当夜情形,我亲自去王府为你们求情;若是有一丝隐瞒,你就在此地为芮夫人殉葬!”

    端端忙道:“端端不敢欺瞒诸公。”

    雷英道:“快快讲来。”

    端端道:“当夜,婢子侍奉夫人就寝,夫人说这几夜总做些神神鬼鬼的梦,吓人得很,命婢子和她同帐入睡。睡没多久,夫人惊醒过来,说梦里看见晚眺楼的夜昙开了,之后左右睡不着,夫人说,不如真去晚眺楼守夜昙开,婢子只好伺候夫人起了床,去了晚眺楼,满楼的昙花却没开。守了半个时辰,夫人说冷,婢子说点火炉和灯烛,夫人却不许,只叫婢子回去把那件云狐毛裘拿来,婢子回去拿,不到一刻赶回来,老远就听见那边许多人在吵嚷,婢子慌忙跑过去看,只见侍卫们上上下下地忙,恍惚听见有人说‘芮夫人遇害了’,婢子吓得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雷英问:“你和夫人去晚眺楼,还有谁知道?”

    端端道:“夫人不想惊动别的婢女,只有我们两个,悄悄去的。”

    忽而唐瑜开了口:“你说要为夫人点灯烛,夫人不许?”

    端端道:“是。”

    唐瑜再问:“为何?”

    端端道:“夫人说人用的烛火和灯火都是浊光,天然的月色才是清光,夜昙花在清光下才开得美,所以不让婢子点火,宁愿那样冷冷清清等着。”

    林玺道:“合了明熙的说法,他说到晚眺楼时,楼上是乌黑一片。潘涛却说看见了烛光才上楼的。”

    雷英道:“再传潘涛!”

    少时,潘涛上了堂,雷英厉声道:“当夜晚眺楼上有灯无灯,你如实说来!”

    潘涛道:“有灯,在下亲眼见着了。”

    雷英冷哼一声,道:“若不是恭王的侍卫,刑部早把刑具搬上来了。”

    潘涛道:“纵然三法司把家当都搬来,在下也不改口。”

    雷英被顶撞,正待发作,林玺道:“派人去恭王府,看看晚眺楼的灯烛有没有烧灼痕迹,便知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

    雷英一听有理,便向身后亲信道:“你亲自带人去晚眺楼查看。”

    亲信得令去了。堂中潘涛和端端各怀心事,沉默不语;三法司大小官吏皆不敢出声;雷英和林玺低声交谈;薛让斜斜打量唐瑜,正巧四目相对,薛让似笑非笑,唐瑜自把目光移开了。

    半个时辰不到,雷英的亲信回来,呈上一支不足三寸的白烛,烛身沾满烛泪,潘涛见了便有底气,道:“王府中的白烛皆长七寸,这已烧了一大半,可见在下没有说谎。”

    那雷英亲信却道:“诸公明鉴:这烛芯烛泪上沾了一层薄灰,恐怕是闲置多时才会积灰,至少昨夜,绝没燃过。”

    雷英道:“拿上来。”

    亲信依言上呈,雷英看了一眼,递给林玺,林玺看了一眼,递给薛让,薛让未接,只点了点头。

    潘涛道:“这蜡烛被人调了包!在下昨夜确实见到了光亮!雷公若不信,把随行的侍卫再问一次!”

    雷英冷笑道:“不用问,他们必然和你一个鼻孔出气!”喝命小吏,“把他拖下去!”小吏便把潘涛拖下了堂。

    堂中又陷入短暂的安静,后林玺道:“婢女离开不到一刻,芮夫人便遇害,明熙恰在这一刻之内遇见夫人,到底是蓄谋,还是凑巧?若是蓄谋,他如何得知夫人会去?若是凑巧,他半夜去晚眺楼做什么?”

    薛让道:“当再提审明熙和端端。”

    雷英道:“已经审过了。”

    薛让道:“是雷尚书审过了,不是薛让审过了。”

    雷英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道:“原来雷英怠慢了薛台令,恕罪,恕罪。”

    薛让道:“无妨,尚书若不想薛让审,薛让就不审。”

    雷英转头叫小吏:“提明熙和端端来!”

    立刻,小吏押明熙和端端回了审讯堂。薛让先问端端:“你回去为夫人拿毛裘,不到一刻便来回?”

    端端低首道:“是。”

    薛让道:“那晚眺楼离夫人居所不远。”

    端端道:“是不远。”

    薛让转而问明熙:“这楼离侍卫的住处有多远?”

    明熙隐约一颤,不能答。

    薛让道:“我去看过了,晚眺楼在王府后庭,在恭王众妾居所之中,而侍卫住处在前庭,但凡是个心智无恙的侍卫,都不会去这里聚众赌钱。”

    明熙还是不答。

    薛让道:“明校尉心智还好?”

    明熙道:“我……”

    薛让道:“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晚眺楼,一定有人相邀,能叫动你夜探王府深处的,不会是潘涛,也不会当真是打叶子牌。”

    雷英便问:“台令的意思,明熙说谎了?”

    明熙忙道:“我没有!”

    薛让道:“说谎了。若不是信任之人相邀,明熙不会去。”

    雷英道:“也就是说,明熙清楚叫他的人是谁?”

    明熙道:“我不清楚!”

    薛让道:“我清楚。”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雷英问道:“是谁?”

    薛让向堂外等候的御宪台法吏道:“提上来!”

    唐瑜沉着一颗心往外看去,只见一人被法吏架进门来,竟是明熙的家奴明书,便知事态不好,但听明熙大叫:“明书!你如何来了这里?这几天你在哪里?”

    明书道:“阿郎,我……”便把头磕到了地上。

    薛让问:“进堂者是谁?”

    明书道:“回台令:小奴是明熙的家奴明书。”

    薛让问:“明熙出事当夜,你在何处?”

    明书道:“当夜……当夜我回明府给阿郎拿了几件换洗衣裳来,说了几句话,就去睡了。”

    薛让问:“在哪里睡的?”

    明书道:“在王府东墙下,和养马奴一起。”

    薛让道:“你是明熙家奴,如何不近身听唤?”

    明书道:“台令说笑了,阿郎在王府也是伺候恭王的奴,睡的是侍卫厢房,哪里还有我们这二等奴睡的地儿。”

    薛让道:“明熙去晚眺楼的事,你知不知道?”

    明书又把头叩在地上,薛让问:“到底知不知道?”

    明书道:“知道!”

    明熙便道:“明书!”挥起戴着镣铐的手要冲上前,两个沧山法吏横栏过来,将他推翻在地。

    明书哭道:“阿郎,我……恭王放我来做证,他要我实话实说,不然……不然端端就要殉葬!”

    明熙叫道:“你别乱说话!要记得你我主仆之……”法吏抽出一张手帕,塞进了明熙的嘴。

    薛让向明书道:“他叫你别乱说,你就别乱说,只把你看见的听见的,实话讲来。”

    明书便道:“当夜,我和养马奴挤在一张席上睡,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我去开门,不见人影,只见地上有一株月见,我捡起月见,就去找阿郎,阿郎收了月见,就去了晚眺楼。”

    薛让问:“其一,你为何见了月见就去找明熙?其二,明熙为何见了月见就去晚眺楼?”

    明书咽了口水,道:“台令的两个提问,小奴用一句话就可以回答。”

    薛让道:“说。”

    明书道:“芮夫人和明熙,一直在用月见传情,私下幽会!”

    此言一出,满堂大惊,唐瑜起了身,道:“明书,若做伪证,是重罪。”

    薛让道:“唐府尹是在威胁证人?”

    唐瑜只盯着明书不说话,明书转向他叩头,道:“二郎,我一句假话也不敢有!阿郎和芮夫人相好多时了,他们早约定,以月见为信物,若是阿郎找夫人,就叫我折一支月见给端端;若是夫人找阿郎,就叫端端折一支月见给我。是以那夜我见了月见,还以为是端端抛下的,就去找阿郎,阿郎立刻去了晚眺楼——他们每回幽会,都在晚眺楼!”

    端端忽然痛哭失声,啐道:“明书!你不该说!”

    明书转而跪端端,道:“恭王说了,只要我说真话,你就不用为芮夫人殉葬!”

    这一案,直审到夜幕降临。薛让仿佛是只夜枭,夜色每重一分,他的目光便清醒一分,此刻他大扫萎靡之态,欺上前去,拽住端端的发髻,冷笑道:“好一个贱婢,敢把朝廷高官当猴耍,你当刑部大堂是戏园子,容你一张巧嘴说书唱戏!”

    端端咬紧了牙,一双怨恨的目把薛让回盯,薛让喝道:“说!芮夫人去晚眺楼,是去等夜昙,还是去和明熙幽会?”

    薛让收回手,问雷英:“此刻是请刑部的行家显显手段,还是叫沧山的法吏操斧班门?”

    雷英便知薛让要动粗,劝道:“虽然是奴婢,到底是恭王的人,不好伤她。”

    薛让也不辨,道:“善人雷公做,恶人薛让当。”当即命法吏,“先敲她两颗牙下来。”

    一个法吏随手操起一个灯台走来,明书扑过去护住端端道:“打不得!她打不得!”

    薛让笑了,向堂中众人道:“诸公看明白没有?两个主人成了双,两个奴儿也成了对。”

    明书又急又悲,抓住端端直摇,道:“你快说实话,别再瞒了,瞒不过他们去!”

    端端却倔强地不吭声,明书无法,跪行至薛让脚下,道:“薛台令!端端早和我说了,那夜也有人敲她窗户,抛进去一支月见,她就以为是阿郎相邀,夫人就往晚眺楼去,等来等去,没等到阿郎,因为夜寒重,端端回去拿衣裳,待她回来时,夫人已死了!薛台令,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阿郎,他……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哪里有什么强迫?又哪里会杀人害命?”

    端端忽然一巴掌打在明书脸上,哭道:“夫人已逝,别再辱没她了!”

    明书道:“名声是他们自己做坏的!却连累了我们!”说完抱住端端,两个越哭越悲,薛让烦不胜烦,叫法吏带了两个下堂,向雷英和林玺道:“依二位所见,找谁要凶手?”

    雷英皱眉道:“还是要从潘涛下手。”

    薛让道:“正是!”

    不多时,潘涛和十二侍卫又被押上堂来。横梁上吊下十三圈绳,法吏们上前,把十三个人都捆上了往绳里套,潘涛怒叫道:“我们是恭王的人,你们敢动!”薛让冷冷道:“报案的人也是恭王!”说话间,十三个人全被捆成了粽子,头朝下,足朝上,一排倒挂在横梁上。薛让向雷英道:“向尚书借十斤醋。”雷英给手下递了个眼色,手下便转身出门,买了一担醋回来,薛让拿葫芦瓢舀了一瓢,走到潘涛身前,箍住他的头,把醋水从他鼻孔灌了下去,还有十二个法吏上前,依样对那十二侍卫用醋猛灌。潘涛鼻里是醋,口里是醋,不多一会儿五脏六腑里全是醋,他呛叫着,在薛让的手底挣来挣去,醋水却越淋越多,如一缸一缸倒不完似的,又听得左右同伴都在惨叫。堂中众人看着十三个人如上钩的鱼一般,吊在空中乱扭乱跃,也不禁起了阵阵寒意,忽然一个侍卫坚持不住,凄呼道:“我招!我招!”

    薛让便问:“凶手是谁?”

    那侍卫喘道:“是……是……”

    正在此时,门外叫道:“恭王府来人了!”

    雷英便起身道:“薛台令手下留情!”

    侍卫们同时叫道:“亲王救我们!”

    门口一片人影闪动,恭王府使者来了,见了堂上惨状,气得一脸铁青,道:“我说句大俗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如今千岁的侍卫出庭做证,竟被三法司作非人对待。唐府尹还没上门抄家,诸位就敢把王府的人当豚犬来践踏,唐府尹明儿上了门,只怕千岁也人人可欺了?”

    薛让拿了张干净帕子净手,道:“御宪台奉二圣之命来断案,和唐府尹做的那些大事不相干,休混作一谈。”

    唐瑜却听不见这些了,他迅速走到那侍卫跟前,道:“凶手是谁,你说出来!”

    那侍卫早缓过气,高声道:“是明熙,还用问吗!”

    唐瑜道:“你心中分明有另一个名字!说出来!”

    众侍卫皆道:“就是明熙,不用多问!”

    那使者便问:“你们来做证,该证的都证了?”

    众侍卫道:“都证了!”

    使者道:“好,我奉恭王之命接你们回去。”

    众侍卫喜道:“走!回家了!”

    唐瑜不依,拦住那侍卫道:“说,是谁杀害芮夫人,是谁陷害明熙?”

    众侍卫一把将他推开,呼呼喝喝出门去了,唐瑜还要再追,林玺赶过来拉住他,唐瑜转身向使者道:“你回告恭王,这是唐瑜和他的事,让他来直面我,和我对话。”

    使者斜眼道:“恭王好心请府尹来听审,我瞧府尹却恨不能一人就审了这案子,三法司的权力几时划归开元府了?”

    雷英也过来,把唐瑜挡在一边,向使者拱手道:“三法司就要结案了,先生请去。”

    使者把角落的明熙一看,道:“审完了?这位是斩首还是流放?”

    明熙此刻才醒悟一般,冲过来对唐瑜道:“妹夫,你说句话,就说不整什么削封地了,快说!说了我就有救了!”

    唐瑜一时不知应答,明熙抓住他直摇:“妹夫!救我一命!你说不和恭王作对,他就放过咱们了!和他为敌不会有好下场!”

    使者轻蔑一笑,向诸官拱手道:“告辞!”招手向明书、端端道,“还愣着做什么?回王府了。”

    明书扶起端端,瑟瑟挪了过来。明熙看见明书,越发失了神智,高举双手,把镣铐向明书砸去,骂道:“你这刁奴!为了个贱婢出卖我!”又踢打端端。雷英吩咐刑部小吏:“把明熙押回牢去。”小吏冲过去拉了明熙出堂,明熙还不死心,一路大叫:“唐瑜!当初我也救过你唐家!我是被你害的!你救不救我!”

    使者领着明书、端端去了;又过半刻,唐瑜亦向三人揖别,独自离了刑部。堂中总算恢复平静,雷英把卷宗和证词最后看了一遍,道:“这件事的真相,我私下和二位一说:想来是恭王经年累月沉迷于丹药,冷落了芮夫人,而夫人正值韶华,怎甘寂寞?那明熙恰好是风流公子,两个一来二去,有了私情。恭王呢,早听见了风声,只是炼丹要紧,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过去了,直到唐瑜向二圣提出削封之策,惹恼了恭王,就拿明熙开刀。他早知明熙和芮夫人以月见草通信,当夜指使人先往端端窗中抛月见,再往明书门前抛月见,引诱芮夫人和明熙去了私会之地——晚眺楼。芮夫人先至,因怕人知晓,没有点烛,凶手在明熙到达之前,先把芮夫人杀了,端端凑巧去拿御寒衣服,躲过一劫;她要回护主人的名声,所以隐去月见草一节,谎称是来守昙花;明熙到了之后,发觉芮夫人已死,知道中了陷阱,慌忙外逃,却被埋伏已久的潘涛抓了个正着。明熙要撇清和芮夫人的关系,才故意说是潘涛叫他来打叶子牌。至于杀害芮夫人的凶手,多半是侍卫,只怕潘涛的嫌疑最大,可是再难追查了。依薛台令和林卿之见,这案子到底该如何判?”

    薛让道:“天色已晚,城门将闭,我急着回沧山,罪名你们定夺。”

    雷英一愣,笑道:“薛台令追索了一日,临到头却放手不管了?”

    薛让起身向外去,道:“探索真相如烹山珍海味,怡情养性;收拾结局却如倒残羹剩饭,不胜其烦。这碗筷,雷尚书和林卿来洗。”说完和沧山法吏一同消失在门外。

    雷英和林玺相对良久,雷英道:“侍卫们的供词咬定了是明熙杀人,这罪名怕是洗不脱了。”

    林玺笑道:“依在下之见,恭王的谋杀嫌疑,远大于明熙。”

    雷英一听也笑了,道:“把恭王判刑?”

    林玺道:“昔年薛让能把宣王判绞刑,雷尚书如今若把恭王判个斩首,刑部从此就压过沧山去了。”

    雷英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道:“做不到,做不到。他薛让有玉石俱焚之勇,可如今是什么境况?咱们不一样,咱们要把罪人溺死在马桶里,却不能沾一滴屎尿在身上。”

    林玺笑道:“薛让有大勇,而尚书有大智。”

    雷英道:“依我看,明熙不急判,能拖一日是一日。若是恭王倒了,咱们保下明熙也是善行一桩。”

    林玺拱手道:“全凭尚书主持。”

    3

    这是秋后最凉的一场雨,把凛冬将至的先兆浸入薄衣。雨滴落入书寄池,池面如一个个圆镜被打碎,却又环环相缠,难舍难分。鱼儿早失去了踪迹,空留唐瑜在岸边来来回回,寻寻觅觅,子夜过后,他走乏了,拣了一方池边石坐守,不经意,他发现池中多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明幽正沐着雨,缓缓向他走来。

    唐瑜想迎上去,却又觉一身沉重,起不了,只能看着明幽过来,他忽然惊觉一件事:明幽走路的姿态变了。她从前总是牵起裙儿,俏皮地细碎小跑,把宝钗玉环的叮叮当当声洒一路,可如今她的步子又稳又轻,头上的步摇纹丝不动,身下的裙角黏滞不扬,倒终于像个成熟的妻子了,可这是好事吗?唐瑜藏在袖中的十指尖莫名地钻出了痛感。

    明幽在离唐瑜五步之外站住,她想近前,却又不敢,仿佛再走一步,就要面对她不愿面对的结果,可唐瑜终究还是开口了,他轻声道:“幽儿,我没能救下明熙。”

    明幽目中的忧戚顿时加重了三分,她低下头去,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唐瑜道:“我食言了。”

    明幽的鬓上雀翅颤了一颤,大约是在微微点头,唐瑜道:“对不起,本是我一个人的事,却伤及明熙,带累明家。”

    明幽把目光移开,也去池中觅鱼儿,唐瑜道:“此刻明熙在恨我,岳家在恨我,嫂嫂也在恨我,是吗?”

    明幽细声道:“我不知道。”

    唐瑜道:“你呢?你恨不恨我,总该知道。”

    明幽的头在动,却在晦夜里看不分明是点头还是摇头,唐瑜也陷入沉默,两个就静对无言,那池中鱼仿佛为了击破这凝固的尴尬一般,蓦地一跃,在池面跃出一个顽溜的水圈,明幽却再禁不起一吓,双肩一颤,发梢的雨珠如断线一般滴下,唐瑜便道:“你先回房去睡,别淋出病来。”

    明幽“嗯”了一声,未起步,唐瑜又唤:“幽儿。”

    明幽便用眼神询问他,唐瑜道:“你心中想不想我放手?我若放弃削封地,明熙就没事了,我们今后也没事了。”

    雨势正在此刻加剧了,打得池面凌乱不已。千万缕雨丝在明幽的眼前横飞直冲,她想盯住其中一缕,弄清它究竟从何方来、向何方去,可那缕细丝瞬间没入纷繁的雨阵,向四面八方掠袭开了。明幽出了一会儿怔,又走回来,也在那湿漉漉的石上坐了,唐瑜道:“我让你先回去。”

    明幽道:“你淋雨,我也淋雨。”

    两个并肩坐着,便有一面的风雨被彼此挡住了。书寄池升起寒气,把二人重重结绕,谁也看不清谁,只有肩头相依之处尚存一分温热,那似有似无的热一点点在全身弥漫开去,倒把真真切切的冷一步步逼退了。风雨恣放许久却徒劳无功,终于颓靡下去,到下半夜后,匿回乌云之中,从开元城上空掠走了。云开而雾散,霁月烘出一幕夜华,在池面流转,花树又在水中倒映成影,鱼儿现了身,在枝叶之间游来戏去,这一夜波折仿佛已流尽无痕,唐瑜正要唤明幽回房,却见唐晋手拿一卷物事,急急忙忙穿道而来,他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一沉,道:“幽儿,你先回房去。”

    明幽也看见了唐晋,下意识问:“又有事?”

    唐瑜轻推她道:“无论什么事,我会告诉你,但我要先知道。”

    明幽只好依依不舍去了。

    这边唐晋横越过几重小径,向唐瑜扬着手中纸,笑道:“二郎,是三郎来信了。”

    唐瑜暗自舒了一口气,展颜而问:“信上说什么?”

    唐晋开信看了,回道:“三郎说了许多夜州的风土人情,又说了他们演兵行军的事,倒也真有趣。”

    唐瑜道:“说来听听。”

    唐晋一边借着月光看,一边回:“三郎说,二郎也该去夜州看一看,那边的山才真真叫山——咱们未离原上的山,是平地拔起一座;夜州的山,是成千上万的山摞在一起!大军分扎在几座山上,一到晚上,满山都是营火,将士们一边喝酒一边拉歌,这个山头唱,那个山头和,热闹得很,三郎说,在夜州的山顶喝酒,可比在开元城的酒馆中喝酒气派多了。最近他们在练强渡飞索桥,就是从两山中间拉一道铁索当桥,一军练守,一军练攻,那桥比白云还高,底下山缝中是绿莹莹的深涧水,许多平原去的兵不敢过,可三郎不怕,他的唐字营,有一回把孙将军亲兵的防御给破了,孙将军过来在他肩头拍了几掌,三郎说,这动作比什么赞赏都宝贵。”唐晋顿了顿,又道,“三郎还说,开元城也入秋了,请二郎和明娘子都保重身体。夜州常常下雨,不算冷,只是潮湿得很,衣裳洗了半月也不能干,叫家里多给他捎几件换洗衣裳去。”

    唐瑜下意识向南方的天空望去,天际一线绯红夜光,仿佛真是夜州征人燃起的篝火,又听唐晋道:“三郎他们都听说二郎请削封地的事了。”

    唐瑜道:“是吗?”

    唐晋道:“三郎说,任你做什么,他都信你,支持你。”

    唐瑜似乎笑了一笑,唐晋又道:“我方才在外面,听见有人传。”

    唐瑜问:“传什么?”

    唐晋道:“传孙将军今日给龙朔宫上了疏,说赞成二郎的削封策。”

    唐瑜目中几种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过,终于笑了,道:“知道了。”唐晋方退。

    风又起,唐瑜转身离了书寄池,走出十多步,便有婢子迎面而来,道:“二郎,甄娘子此刻正在唐府外面,想入府见你。”

    唐瑜稍稍一顿,道:“请甄娘子恕罪,唐瑜愧见。”婢子会意而去。

    唐瑜继续走,过了二重庭院,又有家奴奔来,道:“二郎,明夫人来了唐府外,一定要见你。”

    唐瑜道:“请夫人恕罪,唐瑜难见。”家奴也去了。

    三刻之后,唐瑜入了怜玦轩,身后又有家奴相唤,唐瑜回身问:“什么事?”

    家奴道:“明公来了,说有话和二郎说。”

    唐瑜站住,向唐府大门遥遥行礼,道:“请明公恕罪,唐瑜不见。”

    4

    次日一早,恭王炼丹破天荒地失败了。六两六钱生金精投入丹釜,才烧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在釜中轰然炸开,方士掀开釜盖一看,金精早化作灰渍,沾了满壁,焦臭的浓烟冒出来,恭王默然良久,道:“莫非是我行错了一步,神仙在降罪?”

    方士道:“亲王何错之有?错的是芮夫人和明熙。”

    恭王问:“若我炼丹的时候少一些,伴她的时候多一些,她还会不会私通明熙?”

    方士道:“夫人天性轻浪,亲王不必自省,是夫人的错。”

    恭王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总之许久不开口,干巴巴坐了半个时辰,方问:“她的遗体如今在哪里?”

    小道士怯怯回道:“就在王府后巷里停着,埋也不是,丢也不是。”

    恭王便道:“她爱昙花,就把她葬在晚眺楼的昙花丛下吧。”

    小道士应声去了。恭王坐得烦躁,道:“今日不炼丹了,出去透透气。”

    方士忙应了,随恭王出了炼丹房,只见外间天晴风爽,秋阳灿蔚,庭中香樟翠色丰腴,恭王眯眼叹道:“常年困在烟炉里,竟忘了一墙之隔,有如此好景。”

    方士道:“好景只在一时,长生方能过万世。”

    恭王便道:“所以还是炼丹要紧。”

    忽然有侍卫过来,恭王重做出不怒自威之色,问:“有何事?”

    侍卫回道:“亲王,文昭侯明如海求见。”

    恭王道:“明如海?我倒忽略他了。他自然是要来给儿子求情的。”

    侍卫笑道:“这明如海求情的法子倒特别。”

    恭王问:“怎的?”

    侍卫道:“他孤身一人,一进世荣巷就跪下了,磕一个头,挪一步,口中直叫‘亲王恕罪,亲王恕罪’,涕泪横流,我等知他是四品侯,便上前劝他起来,他也不听,一直跪行到王府门口,此刻看门的侍卫不知该不该放他进来,故来讨亲王示下。”

    恭王便道:“放他进来。”侍卫得令去了。

    奴婢端来一把椅子,铺上豹皮毯,恭王坐了,一边晒太阳一边等,直等到茶过二盏,方听见广庭尽头一人叫道:“亲王恕罪!”

    明如海果真一身伏地,向恭王跪行而来,饶是隔了十余丈,也看得清他满面的血和尘,道士惊道:“从王府门口到这里,走也要两千多步,他就这样一步一磕头来的?”

    明如海遥见恭王在座,叫得越发高声:“亲王恕罪!子不教,父之过,明熙犯下大罪,全因明如海教导无方,明如海情愿代子受罚,千刀万剐也无怨言,只求亲王饶过明熙一命!”

    恭王向方士叹道:“舐犊之情,感人肺腑。”

    明如海每近一步,头便磕得沉重一分,咚咚撞地之声闻者胆寒,他泣诉道:“明家多年来一直蒙亲王和王妃垂爱,是我们不识抬举,非但没有报答大恩,反而伤了亲王的心,伤了皇家的颜面,明熙该死!可明家只得这一个独儿,他若死了,明如海无法对祖宗交代,也只能随他一同死!求亲王开恩,允许明如海替儿去死!”

    再行近些,恭王看清了明如海,他的额头磕破了,血、灰和泪,糊成一脸血泥,花白的头发一把一把搭下来,被汗水粘在脸上脖上,其状凄惨。恭王与明如海相识二三十年,从未见他如此卑微乞怜,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如海年事已高,跪行近三千步,早没了力气,他双手撑着向前爬,依旧把血额头往地上磕,又道:“唐瑜触怒虎须,罪该万死!可唐姓是唐姓,明姓是明姓,不可混为一谈,我家的罪,我来背;唐家的罪,亲王应当找唐瑜算!”

    到了恭王座椅的阶下,明如海爬不动了,他抬头看着恭王,哭道:“王妃对拙荆,十年来施恩如主,用情如姊,只求恭王看在这一点,容明如海顶罪!”

    恭王深叹一声,起身走下阶来,扶起明如海,道:“如海,我这些年,又何尝不拿你当兄弟,不拿明熙当亲儿子看?”

    明如海颤声道:“是,是!亲王对我们恩重如山!”

    恭王亲自把明如海的散发挽上去,道:“我这两年执着于炼丹,相聚的时候少了,竟没注意,你的头发几时全白了?”

    明如海道:“就这一年,日日都有白发生。”

    恭王指了指自己的头,道:“我的头发,是在大世子去世那年全白的。”

    明如海怕触动恭王的伤心事,不敢接话,恭王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明如海凄然道:“正是这话。”

    恭王道:“你说子不教,父之过,我深以为然。我既把明熙当半个儿,也有一半教导他的责任,如今他走了邪路,我自然也有一半的过错……”

    明如海忙道:“亲王无错,全是明如海……”

    恭王摇手止住,道:“不说这些了。明熙来王府后,我没管教好,可他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你再费一费心,教他改过自新吧。”

    明如海一听,又惊又喜道:“亲王之意……”

    恭王道:“我稍后叫可靠人去找雷英说说情,看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把案子撤了。”

    言下之意便是放过明熙了,明如海喜得又跪下去,道:“多谢亲王开恩!明如海从此甘为亲王门下走卒,侍奉前后!”

    恭王又扶他起来,道:“我难道缺看门牵马的人?我是缺说知心话的人。你有空要常来王府看看我,咱们都时日无多了,能聚一日是一日吧。”说完,也面露萧然,明如海忙道:“只要亲王召唤,明如海随叫随到。”

    恭王点点头,扬手道:“去吧,去刑部找儿子吧。”

    明如海感激涕零,再拜及地,告辞匆匆去了。这边恭王坐回椅子,先安排亲信去刑部找雷英,后闭目养神,忽听婢子叫道:“王妃来了!”

    恭王一睁眼,便见王妃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他问:“这是怎么了?”

    王妃道:“怎么了?就这样放过明熙了?”

    恭王道:“我见他老子求得可怜,就放过他算了。”

    王妃道:“你如今可怜别人,他日被抄家,没人来可怜你!”

    恭王道:“有罪的是唐瑜,又不是明熙,是不该混为一谈。”

    王妃道:“明熙偷了你的人,你也不在乎?”

    恭王道:“什么错,一条命也够抵了,我还在乎什么?”

    王妃道:“那唐瑜呢?你也放过了?”

    恭王冷笑道:“放过?我和唐瑜的斗法才刚开始!”

    5

    明如海去了刑部,亲自把明熙接回了家。在明府,他洗净了脸,更换了衣,梳理了发,除了额上一块血疤外,又是平素那威严的模样了。家中众人知道他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谁也不敢上前和他说一句话,他独自在正堂坐到黄昏,忽然开口喝道:“去叫明幽回来!”

    6

    唐瑜下班回了怜玦轩,明幽早在月门下等着了,等唐瑜近前,她小心翼翼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唐瑜道:“明熙被无罪释放了。”

    明幽先一愣,继而合手道:“上天开眼!哥哥是冤枉的,对不对?”

    唐瑜道:“是父亲救他出来的。”

    明幽便笑逐颜开,道:“还是阿爹厉害!我知道他最有法子!他是如何救哥哥的?”

    唐瑜沉默走过几步,道:“他请恭王放人,恭王就放了。”

    明幽想了想,道:“也对,恭王和阿爹有旧交,阿爹出面,他自然应允的。谢天谢地,咱们家终于度过一劫。”欢欢喜喜挽着唐瑜进了房,身后有婢子追来道:“明娘子,娘家来人了。”

    明幽忙道:“请进来。”

    她和唐瑜等了少时,明家几个仆妇进来了,向二人行礼道:“小娘子,阿郎从狱中出来了,明公和夫人请小娘子回家看看。”

    明幽道:“好。”向唐瑜道,“咱们一起回去。”

    唐瑜悄悄抽回被明幽挽着的手臂,道:“你先去,我还有公事要应付。”

    明幽道:“你是不是不想面对哥哥?他不会介意的。”

    唐瑜道:“果真有公务,何况入夜还要进宫授课。”

    明幽撇了撇嘴,道:“好吧。我只去一个时辰,看看就回来。”

    唐瑜道:“好。”

    明幽便带着婢子随仆妇出了房,唐瑜送出月门下,看着明幽去远,忽然叫道:“幽儿。”

    明幽回头问:“嗯?”

    唐瑜眼也不眨,把明幽深深地瞧,明幽的眸子却左转右转,迷糊道:“怎么?”

    唐瑜抑住心绪,淡然道:“你加一件斗篷再去,夜深风凉。”

    明幽道:“我一点也不冷。”

    唐瑜只好点头,明幽向他甜甜一笑,道:“我去了?”

    唐瑜道:“好。”明幽便踩着轻快的步子,随明家仆妇消失在小道那头。

    四刻之后,明幽回了明府,她径直前往明熙的住处,见门窗紧闭,灯烛不燃,只有甄婉独自坐在阶上发呆,过去招呼道:“嫂嫂,哥哥呢?”

    甄婉这才回过神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才喝了安眠的药,睡了。”

    明幽便悄手悄足在甄婉身边坐下,问:“他没什么事吧?”

    甄婉先点头,又摇头,道:“身上的伤好治,心中的伤不知怎么才能好。”她的手指在眼角轻轻一划,“你是没见到他今日的模样,天可怜见,这么大的人了,吓得跟个孩子似的。”

    明幽道:“哥哥这几日受委屈了。”

    甄婉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远处,道:“你说,他和芮夫人,是不是真的?”

    明幽道:“分明是恭王诬陷他,我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

    甄婉道:“可满城的人都说是真的。”

    明幽道:“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你别听,也别信,这种事,你要听从自己的心,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甄婉痴痴想了一阵,道:“以前没出事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那种人,他每次一出门,我就胡思乱想,疑心他要去找别的女人,可如今真出了事,我却不愿信了,我又想起他素日的千般好来,我信他玩归玩,到底有分寸,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你瞧他允诺我不纳妾,不是做到了吗?”

    明幽道:“天下所有人都不如你了解你的丈夫,你若信眼中的他,就别信别人口中的他。”

    甄婉却又苦笑起来:“可妻子眼中的丈夫一定真实吗?有些事,是做妻子的不想知道,不敢知道,哪怕有一天知道得真真切切,也要假装糊糊涂涂,把真相蒙混过去,把自己蒙混过去。天下的女子都会装糊涂,不过聪明的知道自己在装,愚笨的不知道自己在装罢了。”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我……”

    甄婉道:“你还小,自然听不懂。”

    明幽道:“我听得懂,可是,我不会装糊涂,任什么真相,我都敢正视它,我不怕它。”

    甄婉道:“你若面对它,家就要支离破碎;你若放过它,还能换个残缺的团圆,你如何选?”

    明幽道:“我……我……”

    甄婉打住她,叹气道:“我不该叫你选,这道题,你一生都遇不到才好。”

    明幽没来由地忧愁起来,把头垂下去,甄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哥哥回来了,咱们都该开心些。”

    明幽点头称是,两个又说了一时贴心话,明幽道:“我要回去了,明儿再和二郎一起来,看望哥哥和父母。”

    甄婉便勉强支起身,道:“我送送你。”

    忽然影壁那边一个声音道:“不用送她。”

    话毕,明夫人和一众仆妇转了出来,明幽道:“阿娘!”正要迎上去,却见母亲脸色不对,便站住了。明夫人道:“你回你的闺楼歇息,不必回唐府了。”

    明幽道:“我要回去,二郎一会儿从宫中回家……”

    明夫人厉声喝道:“从此他是他,你是你,你再也不能去唐府了!”

    明幽大惊失色,道:“阿娘这是说哪里话!”

    明夫人道:“你父亲亲笔写了离书,此刻已经送达唐府了,从此明唐两家一刀两断,你和唐瑜再不能有半分纠葛!”

    明幽尖声道:“什么离书!谁说我和唐瑜要分离!我不许!”她蓦地冲下台阶要逃离,几个仆妇拦将出来,道:“小娘子请回闺楼去。”

    明幽道:“不!我要回唐府去!那里是我的家!”

    仆妇们抱住明幽道:“小娘子休闹,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

    明幽气急攻心,道:“不是!这再不是我的家了!”

    明夫人勃然大怒,道:“忘本的孽障!你想想我家今日之祸是如何来的!”

    明幽道:“阿娘不能怪二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明夫人道:“你迷了心窍了!唐瑜要把我明家老少都害死,你还当他是良人!”当即喝命仆妇,“带她回闺楼休息,叫二十个可靠人日夜轮守,别叫她逃出府去!”

    仆妇们便拥着明幽,一边哄,一边往外抱,明幽又挣又闹,道:“阿娘,放我走!别怨二郎,他没做错!”

    明夫人见女儿失魂如此,复又心软,含泪道:“唐瑜是朝不保夕了,我做母亲的如何能让女儿随他走上不归路?将来有一日,你会明白阿娘的苦心!”

    顷刻,明幽被带回了她从前住的闺楼。仆妇们将她送进房,立刻转身而出,把门落了锁,明幽抢过去拽门,拽不开又一个劲地拍打,道:“我要和阿爹说话,我要和阿娘说话!”

    守在楼下的婢女们早得了明夫人的命令,只恭恭敬敬地站着,却一声不吭,明幽急道:“你们去请阿爹来!”还听不见回应,她拼命地打门,“你们放我走,我不是囚犯,我是明幽!阿爹!阿娘!嫂嫂!我是幽儿!放我出去!”

    无人理睬。一个时辰之后,明幽终于泄了气,她跪在地上,无力地拍门,向外泣求道:“你们谁去唐府和二郎说一声,我没写离书,那书不作数!我一定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