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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设局

    第四十六章

    设局

    1

    早朝虽散了,龙朔宫却未平静,卫熹把唐瑜的上疏看了又看,问:“七位亲王,是我的叔爷爷、堂伯、从堂兄弟、从堂侄、外祖父、表叔、舅舅,唐先生为何要削他们的封地?”

    崔太后道:“七处封地合起来,有二十五万户,一百五十万人,这百万子民的赋税,是不归朝廷的,只纳给亲王一家。”

    卫熹道:“若是收回封地,便能收回这些子民的税了,是吗?”

    崔太后道:“果真收得回来,国库一年的收入要多百分之三。”

    卫熹道:“咱们缺这点钱吗?”

    崔太后失笑道:“这点钱?这些钱收过来,足够涅火军半年的军费了。咱们才经历了北凉和东洛两场大战,几乎耗尽了国库十年积蓄,将来还有南荆和西项要打,十万兵马出征,走一天驻一天都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朝廷上上下下都在谋划,唐先生的主意,便是削封地了。”

    卫熹又问:“唐先生为何说首当削恭王?恭王是我的叔爷爷,如今在卫家,他是我最亲的人!”

    崔太后道:“正因他血缘最近、地位最尊,所以唐瑜先找上了他。何况恭王的封地在开元府境内,收回封地,恭王府的税收便归了开元府。”

    卫熹道:“那唐先生的奏疏,咱们准是不准?”

    崔太后道:“这是天大的事,哪里是写一个准字驳字那么简单?若笔尖落错了,只怕时局要乱。”

    卫熹道:“收回封地,对国家有利,百官和百姓一定是希望我们准的。”

    崔太后道:“可七王如何愿意拱手让出世袭的恩惠?他们若反抗,咱们该如何?”

    卫熹便沉默了。

    崔太后把奏疏放下,道:“陛下请先用膳,先把削封之事放一旁吧。”

    卫熹不解,道:“放一旁?唐先生是当着文武百官上疏,此刻只怕朝野都传遍了,我们若置之不理,如何向万众交代?”

    崔太后道:“陛下说得是,如今朝野都知道了唐瑜削封的事,恭王一定也知道了。今日之后,恭王府和开元府必有一场交锋,陛下且坐山观虎斗,等两边分出高下,陛下再来评判胜负。”

    2

    自步入花甲后,恭王迷上了修道炼丹,他在王府中修了一座寿阳观,经月足旬在观中伴着丹炉打坐,炼出一盅盅太一神精丹,一半供奉三清,一半自己续命。他把从前行猎蹴鞠的喜好都摒弃了,也把亲友故旧都疏远了,贴心人只剩一个蓬莱方士。早朝还没散,宫中便来人通风报信,说唐瑜公开要求削亲王封地,恭王听后一言不发,坐在蒲团上凝神入静,直到下半夜,他才睁开眼,看着满屋萦回的仙气道:“我虽老了,却不迂腐,我明白如今的年轻人,不比从前了。”

    方士点头称是,恭王继续道:“我们年轻时是怎样?敬畏神明,敬忠君主,敬孝尊长。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懂的,他们不把神明放在眼里,不把君王放在眼里,不把尊长放在眼里!叛天反地,捅上捣下,哪里有他们不敢的事?我且和你举两个例子。”

    方士忙道:“亲王请说。”

    恭王道:“我的小儿子卫仴,你们是知道的,虽说有些女气,到底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他爱涂脂抹粉是他自己的事,碍着了谁?与别人何干?他欢欢喜喜去赴友人的宴,却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那宇文建敏的儿子和唐之弥的儿子凭什么打他?”

    方士大惊,道:“打世子?这可等同反了!”

    恭王道:“正是这话!我是灵帝之子,卫仴是灵帝之孙,堂堂正正的帝王血统,打他就是打皇家!古往今来,哪个帝王子孙挨过打?偏叫我遇上了!”他忽地冷笑一声,“世人都道我要把宇文家和唐家掀个底朝天,可我呢?我忍了,自己咽了碎牙,没和那两个兔崽子计较,难道我是个斤斤计较之人?”

    方士忙道:“亲王有负载万物之量。”

    恭王点头,又道:“我再和你说第二件事。有一年我要修后花园,向如今的右将军孙牧野借三百个兵,以我之地位,哪里调不到搬砖的兵?多少将军想借兵我也不要!不过因为当时他刚战过北凉,立了军功,我看得起他才想结个交情,这难道不是抬举?偏偏他不识抬举,回什么‘焉军只懂打仗,不懂为王侯盖花园’,生生把我堵了回来。四海列国,哪家皇亲国戚受过兵奴的气?又叫我遇上了。你们道我要报复?不!我又忍了,后来在朝中遇见那小子,我还主动和他打招呼,我的气量,自己也佩服。”

    方士连连称是,恭王道:“只可惜,我当自己是宽宏,别人当我是懦弱,如今第三个人又来了——唐之弥的另一个儿子,唐瑜。他要收我的封地,剥我的赋税。我的封地从何而来?我爷爷赐的,天子赐的!他有什么道理叫龙朔宫那母子抢回去?”

    方士应道:“这本是亲王家事,唐瑜不过小小一个开元府尹,竟敢过问皇家事来,真真不自量力。”

    恭王一口气出了半炷香那么长,出完又念叨:“如今的年轻人……你纵不看上天的面子,不看皇家的面子,也该看看我余齿的面子,我是和你们祖辈父辈一般的年纪,只想避世隐居,寻仙问道。世上多的是为非作歹的贼,朝中多的是作奸犯科的官,你为何不去管?怎么偏与我过不去?”

    方士道:“唐瑜宵小,亲王若不出手治治他,只怕不能静心修行了。”

    恭王闭目养起神来,嘴边却扯开一笑,问:“你认为我该治他?”

    方士道:“自然应该。”

    恭王蓦地睁开双眼,那眼光刺透了浓厚的白烟,喝道:“不!我再忍让他们一回!”

    方士一愣,忙问:“依亲王的意思?”

    恭王道:“去和小世子说,叫他代我写一封疏,说恭王自愿削去一半封地,两万五千户子民奉还龙朔宫,算是我为国分忧了——叫他立刻写,立刻送到小天子那里去!”

    方士惊道:“五万户封地生生斩掉一半,亲王可使不得!”

    恭王把麈尾一甩,闭了眼,以出世的姿态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3

    明幽恍然醒了,看见如烟的纱帐外,唐瑜还在守着她。她不说话,唐瑜也不说话,直到锦儿端了汤药进来,唐瑜方接过药碗,掀帐坐上床沿,唤道:“幽儿。”

    明幽道:“你是谁?叫我做什么?”

    唐瑜便知她还在怨,遂道:“我是唐瑜,我在请发妻饮下这碗药。”

    明幽道:“你哪里还有妻?你的妻被你放回明家去了。”

    唐瑜温言道:“那青鸾帐中人是谁呢?”

    明幽道:“是个木头壳子,她的心早走了。”

    唐瑜道:“她的心寄在唐瑜这里,不会走。”

    明幽道:“果真走了,不在了。”

    唐瑜道:“分明还在,还沉甸甸压在我心上。”

    明幽又恼起来,道:“你就是嫌我累了你!”

    唐瑜叹了口气,把药碗放下了,道:“自你嫁入唐家以来,几番风波也累了你,你嫌过我吗?”

    明幽道:“没有!”

    唐瑜道:“你不会嫌我,正如我不会嫌你。”

    明幽呜咽道:“我没写过离书,你写了。”

    唐瑜手指香炉,道:“书已化作尘渍,湮灭了。”

    明幽道:“可一字字都还在我心里!”

    唐瑜一时无言,明幽又道:“那绢上字,你写了多久?一年?难道这三百天来,你明里和我恩爱相亲,暗里却想着休妻的措辞吗?我想到这些就难过,我被你蒙在鼓里这样久!”

    唐瑜道:“每写一个字,我的心也如滴血,这三百个日夜,我比你煎熬。”

    明幽听出他的痛,心便悄悄软了下去,沉默半晌,道:“你……为何要上那封疏?为何要削七王封地?你明知此事凶险,为何……为何宁肯舍弃我也要去做?”

    唐瑜道:“七王封地上的农人,税负最重,力役最苦。”

    明幽道:“可他们的不幸,是自古就如此,祖祖辈辈都如此。”

    唐瑜道:“那就让这不幸终结在唐瑜的任上。”

    明幽道:“满朝文武谁都明白,却谁都不敢过问,为何偏偏你要站出来?”

    唐瑜道:“总要人出来担当。有人的仕途是通天道,可我的路是地隧径。”

    明幽沉默了,唐瑜又端起碗来,道:“把药喝了。”

    明幽乖乖顺顺坐起来,就在唐瑜手中抿了几口药,道:“我……我爱上你的时候,没想过会走这样一条路。”

    唐瑜问:“当初若是知道呢?”

    明幽垂下头去,睫毛把泪珠儿一滴一滴切入碗中,道:“我还是会去纪叟家门口守你。”

    唐瑜沉默了,明幽道:“夜也长,地隧也长,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你牵着我的手向前去,一回头就看得见我,你就不会害怕了。”

    忽然帘外家奴叫道:“二郎,宫中来人了。”

    唐瑜起身问:“什么事?”

    门外道:“圣上请二郎立刻进宫议事。”

    唐瑜回头看明幽,明幽打起精神道:“去,做你想做的事。”

    唐瑜点头,明幽道:“我等你回来。”

    唐瑜道:“好。”

    两相作别,唐瑜出了怜玦轩,在湘妃竹道走了十余步,却见竹下石上坐着一个纤婉的身影,她的手抚在腹上,似在怅然出神,唐瑜刻意把脚步放得缓而重,那身影蓦然回首,便起身向他行礼,道:“二郎。”

    唐瑜问:“苏娘子何故在此?”

    苏叶道:“我想看看幽儿,婢子们说你也在,我就不好进去。”

    唐瑜微笑道:“幸好我要出去,不然妨碍了双姝私语,会讨人嫌弃。”

    苏叶细声道:“不妨碍。”

    竹道只宽三尺许,唐瑜便走入竹间,让出小道,苏叶碎步过去了,唐瑜方回道上来,苏叶忽又回头道:“二郎!”

    唐瑜驻了足。

    苏叶问:“你去哪儿?”

    唐瑜道:“龙朔宫。”

    苏叶道:“我听见一些风声,他们说你……”

    唐瑜道:“苏娘子放心,明幽会平安,你也会平安。”

    苏叶顿了一顿,道:“我不是担心自己。”

    唐瑜微笑道:“三郎更不必担心,他在牧野将军麾下,谁也伤害不了他。”

    苏叶在摇荡的湘竹叶下无言伫立,唐瑜见她不回话,便颔首转身去了。

    4

    丑时,唐瑜进了宫,卫熹一见他,便示出手中册,道:“唐先生,恭王府上了一道疏。”唐瑜问:“恭王对陛下说了什么?”

    卫熹道:“他自请削去一半封地。”

    唐瑜问:“一半?”

    卫熹道:“唐先生,恭王与景帝是兄弟,与先帝是叔侄,我在私下从来直呼叔公,他是皇室宗亲,封邑五万户既合祖制,也不触律,从无臣民对此有异议,先生忽然请求削封,我……”

    唐瑜道:“陛下错了,恭王封地上的五万臣民皆有异议。”

    卫熹道:“这是为何?”

    唐瑜道:“开元府地界的农人,一丁一年纳税一千五百文,而恭王封地,一丁一年纳税三千文。一陇之隔,公平悬殊,农人税重,苦不堪言。”

    卫熹道:“三千文?不过一件袍子的价值,可见他们的负担并不重。”

    唐瑜道:“这是陛下一件袍子的价值,却是农家老少一年的衣粮。”

    卫熹不信,道:“大焉民富,断不至于困窘如此。”

    唐瑜道:“请陛下去民间看一看,偏远村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家家皆有。”又补充道,“国泰年丰的收成尚难足税,若春遇旱,夏遇涝,秋遇蝗灾,收成或者折中减半,或者颗粒无收,农人便有饥寒之患,税却如附骨之虫,逃不开。”

    卫熹道:“那他们交不上税,又会如何?”

    唐瑜道:“一年的税交不上,便要弃田离家,去为恭王府做一年的劳役,许多农人不堪重负,或出逃成流民,或自杀求解脱。”

    卫熹又问:“那其余六州的六王,他们的封地也是如此吗?”

    唐瑜回:“以恭王为首,六王皆效仿之。”

    卫熹低头不语,唐瑜也缄默下来,等卫熹自己思索。半晌,卫熹道:“自小到大,身边人都告诉我,在我祖父和父亲的治下,大焉民殷财阜,国泰家康,难道全是谎言?”

    唐瑜道:“大焉有过苦难深重的年月,战火连年,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是景帝十年之治,叫难民回了故乡,流民有了居所,农人重回耕地,商人重张旧业;桓帝即位之后,鼓励农人勤耕,工商勤作,从此懒惰者蜕变,投机者绝迹,一代一代,大焉都在进步。”

    卫熹道:“到了我这一代,我们要做什么?”

    唐瑜道:“要让勤奋之民得酬劳,苦干之人有回报。”

    卫熹道:“七王封地上的农民,就是苦干而无回报的人?”

    唐瑜道:“是。”

    卫熹道:“要叫全大焉的百姓都安居乐业,首先必须削去七王封地,是吗?”

    唐瑜道:“陛下英明。为国计,自恤民生始;恤民生,自削封地始!”

    卫熹道:“可是,七王岂会束手待毙?他们地位尊贵,追随者众,他们若发难,龙朔宫可招架得住?”

    唐瑜道:“陛下若认定了正道,就请不反顾、不旋踵地去,为天子也好,为凡人也好,不怕失败,怕犹豫不决;不怕挫折,怕畏难不前。”他一笑,道,“这些话,唐瑜不以臣子身份说给陛下,是以老师身份教与学生。”

    卫熹大受触动,向唐瑜行礼道:“多谢先生教诲。”

    唐瑜还礼,卫熹再次扬起恭王的上疏,向左右道:“叫凤阁下诏,龙朔宫决心收回七王封地,一户也不能少!请恭王在十日之内,将五万户籍悉数上报,若逾期不报,便请开元府亲自去恭王府缴取!”

    唐瑜谢恩,告辞而去。卫熹站定了,看向身后那面绘了梦游天姥的屏风,屏上云霓一明一灭,是有身影在动,随即崔太后徐徐转了出来,卫熹问:“母亲,我做得对不对?”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我劝过陛下,暂且静观事态,不可显露偏向,陛下却站到了唐瑜一边,那诏书一下,咱们卫家可算公然决裂了。”

    卫熹道:“可母亲也听见了唐先生的话,他难道说得不对吗?”

    崔太后一笑了之,道:“陛下若认为对,只管去做——一旦做了,便要做彻底,切不可迟疑动摇。”

    卫熹道:“唐先生也是如此说的。”

    崔太后点点头,又道:“我还请陛下记住一点:唐瑜虽是老师,却也是臣子,臣子谏言,陛下可以听之信之,却不可偏听偏信——我看古书上的有些臣子,你听他一件,他会夸赞陛下从谏如流;你听他十件,他会以为陛下任他摆布。”

    卫熹糊涂了,问:“那、那我到底应不应该听唐瑜的?”

    崔太后道:“陛下已吩咐了凤阁下诏,如同箭已离了弦,何必再纠结对错?如今应当全神贯注,去应付七王。”

    卫熹应了,崔太后便领着十余宫女出殿去了。

    5

    三日后,凤阁的诏书送达恭王府,使者到了寿阳观外,宣道:“请恭王速速出观听旨!”

    守在观外的卫士们谁也不动,明熙道:“可不巧,今日恭王才开始一轮炼丹,这是头一日,万万惊扰不得。”

    使者道:“这是凤阁奉龙朔宫之命下的旨。”

    明熙道:“亲王闭关前特意吩咐,若是太上老君驾临,就进去叫他;若是别人,一律不得叨扰。”

    使者心头怒起,大踏步走到门前,高声向内道:“凤阁之诏,下走送到了,恭王领与不领,悉听尊便。”便将诏书放在门槛下,告辞而去。

    恭王沉得住气,等到第九日过了子时,方命方士开门,拿了诏书进来,他展卷看了一遍,笑道:“小天子给我十日之限,叫我把五万户口送上去。”

    方士掐指一算,道:“就是明日了。”

    恭王道:“明日再不呈送,唐瑜就要亲自上门来讨。”

    方士忙问:“亲王送是不送?”

    恭王道:“我若送了,如同凡人被夺去了吃饭的碗,从此一瓢水一粒米都要仰仗龙朔宫那母子给。”

    方士道:“贫道有一句话不当说:恭王的封地是灵帝所赐,若是灵帝再生,叫亲王原物奉还,亲王别无二话;别人哪里有权力剥夺了去?”

    恭王道:“是了!我父亲送我的立身之本,五万户、十万户,与龙朔宫何干?那妇人童子为何来打主意?”

    方士道:“依贫道所见,二圣尚有怜恤骨肉之心,只怕全是唐瑜从中挑拨。”

    恭王道:“不是他是谁?不知餍足!我主动让出二万五千户,算不算高风亮节?换作别人,谁有这等气度?可我让一寸,他唐瑜要进一丈!唐之弥如何养出这样的祸害!”

    方士道:“亲王该拿出气势来——再退让一步,就被他撵下谷渊去了!”

    恭王又开始闭眼沉思,过了三刻,方士都以为他睡了,他却又睁开眼,道:“我从前还算瞧得起唐之弥,他虽死了,面子还在,看在他的分上,我不和唐瑜计较。”

    方士惊道:“亲王难道甘心把封地拱手让出?”

    恭王却转头叫一个小道士:“去找小世子,让他写一封请柬,立刻请唐瑜来府中坐一坐,我和他面对面谈谈。”

    小道士得令去了。恭王向三清金像告了罪,出了寿阳观,换下道袍,去浴殿熏了三刻的暖雾,叫侍女们伺候换一身干净衣裳,还在系蟒带,那小道士匆匆找来,恭王问:“如何了?”

    小道士道:“唐瑜回了小世子的请柬,说夜深气寒,不敢烦扰。”

    恭王脸色转了青,侍女们吓得悄悄退了,那恭王却复又一笑,解下蟒带扔进浴池里,在凉榻上坐下,吩咐:“去叫你师父来。”小道士应声又去了,半晌,方士赶来拜见,道:“亲王,唐瑜如此无礼,怎生是好?”

    恭王道:“你知道我此刻最恨什么?”

    方士道:“贫道鲁钝,不知千岁心思。”

    恭王道:“当初本王不只有五万人丁,还有三万护卫。景帝上任,裁了一大半,桓帝上任,又裁了一大半,如今堂堂王府,只剩两三千卫士,还全是斗鸡走狗的官商子弟,我恨当初,任人宰割,还不如举三万兵反了!”

    方士叹道:“当初亲王失去卫军,就好比仙鹤折了双翅,再无冲天之力;如今亲王再失去封地,只怕落足之地也没有了。亲王再不能饮恨第二回。”

    恭王点头道:“是该给唐瑜一点颜色瞧瞧了。”

    正说着,小道士又跑进浴殿,恭王问:“什么事?”

    小道士道:“小世子来了,他好像瞧出事态不好,请见亲王。”

    恭王道:“叫他回去歇了,明日该读书依旧读书,勿问窗外俗事!”

    6

    明熙在浴殿外等到夜半,总算等来了值后半夜的卫士,两边换了班,他自回卧房休息,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开门叫了家奴明书进来,吩咐:“你去找唐瑜,说他可把恭王彻底得罪了,刚才恭王和那妖道凑在一起嘀咕了一晚上,不知说些什么,多半是商讨对付他的法子,你叫他千万小心些。”

    明书应了要去,明熙又道:“若遇见人问,你就说是回明府给我拿换洗衣裳。”

    明书道:“小奴明白。”便闪身出了门,半个时辰才回来,明熙起身问:“话带到了?”

    明书道:“带到了。唐二郎说知道了,又说明日将有一场纷争,阿郎不如避一下嫌,权且请个病假,回家休息一段时日。”

    明熙又躺了下去。

    明书道:“阿郎,我瞧唐二郎说得在理,明日他来了王府,决计和恭王有一场针尖对麦芒,咱们不如先躲回家去,任他们怎么斗,都和咱们没关系。”

    明熙“呀”一声,道:“这是姓卫的和姓唐的干架,和姓明的有何相干?我此刻走了,倒显得我心虚怕事。”

    明书道:“小奴怕阿郎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明熙道:“怎么不是人了?我伺候亲王十多年,他待我和亲儿子差不离,上回龙朔宫赐下的兜楼婆香,他连小世子也没给,单给了我,这是什么情分?他再恨唐瑜,也决计不会迁怒到我身上。”

    明书道:“明儿若打起来,恭王叫咱们赶唐瑜出去,那赶是不赶?”

    明熙道:“明儿又不是我当值,我就去远处瞧瞧热闹。”

    明书道:“不当值倒好,面对面少不了尴尬。”

    明熙便扬手道:“别想多了。就是姓唐的抄了王府,咱们大不了收拾东西回家,不靠这点俸禄活,老头子有的是钱;或者姓卫的把姓唐的扳倒了……”

    明书笑道:“那姑奶奶也要回家住着了。”

    明熙道:“照样叫老头子养!算来算去,只有老头子吃亏。”

    明书便笑嘻嘻地告退,明熙道:“急吼吼走什么?又去找那小婢女?”

    明书笑道:“阿郎休打听,安生睡。”

    明熙便道:“滚吧!”

    7

    天明之后,唐瑜率开元府武侯来了世荣巷。守卫王府的卫兵全撤离了,紧闭的府门下,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道士在打坐,唐瑜问:“小道长从何方来?”

    小道士道:“小道自蓬莱来。”

    唐瑜问:“何故在王侯府前打坐?”

    小道士道:“小道奉恭王之命,在等一个人。”

    唐瑜问:“等谁?”

    小道士道:“唐瑜。”

    唐瑜道:“我便是唐瑜。”

    小道士便行礼,道:“恭王叫小道问唐先生三句话。”

    唐瑜道:“道长请问。”

    小道士道:“第一句:兰田县封地是恭王先祖赐给恭王的家产,唐先生为何一定要夺去?”

    唐瑜道:“兰田县从来是国家公产,无人能夺之。”

    小道士道:“第二句:恭王愿让出一半税户,唐先生依是不依?”

    唐瑜道:“五万税户命运一体,不应分开。”

    小道士道:“第三句:虎被夺食有撼地之怒,鹰遭侵巢有冲天之悲,倘若蒙屈受辱的是唐先生,先生该如何对之?”

    唐瑜沉默良久,道:“兽类相斗不分善恶,人间相争可辨是非,唐瑜会做自认为对的事,恭王亦当如是。”

    小道士向唐瑜行揖礼,唐瑜也回礼,小道士便回身去叩府门,门开了一线,把小道士放进去,又严严实实合上了。一众武侯皆问:“怎么办?”

    唐瑜道:“先等一等。”

    于是众人在恭王府下候着,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动静,武侯们道:“府尹,难道恭王躲一年,咱们就等一年?不如破门进去,速战速决。”

    唐瑜道:“恭王心中明白,此事避不开,他迟早会出来面对——若是自尊之人,就不会拖到开元府破门而入的时候。”

    武侯问:“他一定会见府尹?”

    唐瑜道:“一定会。”

    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有武侯从门缝中瞧见里头人影闪动,忙道:“有人出来了!”

    话音刚落,府门砰砰訇訇开了,只见八个家奴抬着一面紫檀木板出来,细看时,板上覆着一块白布,布下分明是个人形,众武侯吓了一跳,均在心中道:“难不成恭王自尽了?”

    家奴迈出门槛,把木板放在阶下,一个家奴叫道:“哪一位是开元府尹?”

    唐瑜道:“我是。”

    那家奴道:“恭王府昨夜出了一桩命案,亲王说了,既是在开元城出的事,就该由开元府来主持公道,请唐府尹看着办。”

    唐瑜陡然皱了眉,他盯紧那檀木板看,却看不穿白布之下有一张怎样的面孔,后问:“这是谁?”

    家奴道:“是亲王的爱姬,芮夫人。”

    唐瑜问:“夫人因何不幸?”

    家奴道:“说起来,倒是一桩简明的案子——芮夫人昨晚遇见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歹徒,以致清蒙尘、玉染垢,魂消九天。”

    唐瑜忽然沉默了。武侯们问道:“歹人抓住没有?”

    家奴道:“他倒是想逃,可惜插了翅也逃不出王府去。”

    武侯便道:“那就把他带来。”

    家奴便向府内高喊:“把人带过来!”

    顷刻,府中响起轱辘声,一辆笼车被推了过来。那笼车在行猎时最为常见,是困猛兽刁禽的,此刻却关着一个蓬头赤脚、遍身污血之人,仿佛已昏死过去。笼车推出府,一个武侯过去,探手试那人的呼吸,问:“人是死是活?”

    他的手指戳到那人的脸,那人立刻惊醒过来,翻身爬起向外看,看见唐瑜,他双手抓住木栏直摇,叫道:“妹夫!救我!”

    家奴笑道:“竟忘了,明校尉是唐府尹的妻兄。”

    明熙见唐瑜一言不发,越发激动起来,边捶笼门边叫:“妹夫,我是冤枉的!我……他们给我设了个局,引我往局里钻!他们陷害我是因为你!你快救我!”

    家奴上前,向唐瑜拱了拱手,道:“既然凶手是府尹的亲戚,为避嫌,开元府审不了这案子了。”转身吩咐,“把人拉回去,咱们再请示亲王,找哪个衙门来断案!”

    家奴们抬起紫檀木,推起囚笼车,又往府中去,明熙在笼中叫道:“妹夫!快带我去开元府,这里一刻也待不得!他们下死手打我!”一言未毕,王府门又撞合了。

    武侯们面面相觑,一人鼓起勇气过来问:“府尹,要不咱们……”

    唐瑜抬头看了看恭王府的高墙铜门,道:“先回开元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