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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将别离

    将别离

    1

    年岁走到大焉允治五年,修儿六岁了。在他一两岁时,身子如豆苗一般孱弱,微寒便咳,轻暑便烧,杜若一天十二时辰都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长到三四岁时,他又如猴儿一般淘气,时而爬凳,时而翻桌,捡到石子泥土都往嘴里塞,杜若一天要花七八个时辰看着,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半分。及至五岁之后,修儿渐渐懂了事,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了,杜若才稍稍喘了口气,得了些闲。

    这日黄昏,秋热褪去,谷上几抹绯霞悠悠聚散,杜若洗过碗,坐在竹椅上泡豆子,修儿撒小米喂了十来只小鸭子,便来母亲身边坐着,帮母亲把生虫的豆子找出来扔掉,母子两个一时无话,杜若先道:“怎么没声儿了?”

    修儿问:“不然呢?”

    杜若道:“阿娘听了一天你和小鸭子说话,和鱼儿说话,和蝈蝈说话,此刻它们都走了,阿娘真怕你孤单。”

    修儿道:“我可以和阿娘说话。”

    杜若笑道:“那你念一首诗给阿娘听。”

    修儿问:“听哪一首呢?”

    杜若道:“阿娘昨晚教你的那首。”

    修儿便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杜若面带恬静的笑,和着修儿一起缓缓念:“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修儿问:“阿娘,什么是浣女?”

    杜若答:“是竹林间洗衣裳的女子。”

    修儿又问:“咱们这里为何只有竹林,没有浣女?”

    杜若道:“阿娘洗衣裳的时候,不就是浣女了?”

    修儿道:“只有阿娘一个吗?”

    杜若不解,问:“什么?”

    修儿道:“世上只有阿娘一个浣女吗?为何不见别人来溪边洗衣裳?”

    杜若一怔,低头捡了一会儿豆子,道:“世上有千千万万条溪,也有千千万万个浣女。”

    修儿道:“别的溪在哪里?咱们去瞧瞧。”

    杜若道:“你还不快去摆桌子?薛台令要来教你念书了。”

    修儿道:“是了,薛台令要来了。”抛下豆子,跑进竹屋,点了灯。不多时,薛让从小桥那头走过来,手中握着一卷书。杜若起身迎他,他只点了点头,径自往竹屋中去了。杜若如有所思地把一盆豆子拨弄半晌,又悄悄走去檐下偷听,只听薛让在内读卷:“虫有虺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人臣之争事而亡其国者,皆虺类也。”

    修儿问:“什么虫?”

    薛让道:“细颈斑纹的蛇。”

    修儿道:“蛇怎么有两张口呢?”

    薛让道:“两口之蛇就是虺。”

    修儿道:“我见过小蛇,只有一张口。”

    薛让严声道:“此处不需辩,要留心的是后半句。”

    杜若在窗外听得室内一阵沉寂,想是修儿闭了嘴。须臾,又是薛让道:“一蛇生二口,便要自相残杀;一朝有二党,便要钩心斗角。蛇想活命,须斩去一口;国家想长治,须革除党争。”

    杜若不由自主打了个战栗,离了檐下。两炷香烧过,修儿送了薛让出门,薛让一边下阶一边叮嘱:“后日我来讲授三虱争讼,你可以请你母亲先教你读一遍。”

    修儿道:“是。”

    薛让又问起家常:“晚饭吃的什么?”

    修儿道:“莲藕猪骨汤,又酸又甜的菘菜,还有蒸蛋。”

    薛让道:“好。”

    修儿道:“薛台令,我想吃糖蟹,阿娘说这个季节的蟹太贵了。”

    薛让道:“改日我去开元城买来。”

    修儿“哎”了一声,问:“你会带我一起去买吗?”

    薛让反问:“你想去开元城?”

    修儿道:“想。”

    薛让道:“你把书念好了,我才许你去。”

    修儿道:“我念好了。”

    薛让道:“改日我出个试卷,做对了才算好。”

    修儿道:“好吧。”

    杜若迎上来道:“修儿,热水倒在盆里了,快去洗脸。我送薛台令。”修儿道:“好。”便去了厨下。

    薛让道:“以后洗脸水让他自己倒。”杜若应了一声,陪着薛让走上木桥,道:“薛台令,有一件事,我忍不住想问一问。”

    薛让道:“你问。”

    杜若道:“台令为何要给修儿讲《说林》?”

    薛让原本在漫不经心看桥下鱼,听杜若突然问出这话,他突地转过目光,把杜若一看,道:“韩非子乃古之圣贤,我传授他的学说,有何不对?”

    杜若道:“我和修儿是出世的人,法家却是入世的学问。”

    薛让道:“学问不分出世入世。流传千年的圣人思想,皆有启智开慧之效。”

    杜若道:“可修儿不需学经国治世的学问。”

    薛让冷了脸,不再争论,从袖中拿出一袋钱币递给杜若,道:“无事时,你带他去城里逛一逛,只是别让他知道自己姓卫,当心别人问他。”

    杜若道谢接了,又道:“我是怕宫中旧人认出我来。”她把鬓边乱发撩到耳后,迟涩笑道,“不过这六年过去,我已老了十岁,大概也难认出了。”薛让不应话也不看她,径直离去了。

    2

    这晚星官儿吃多了牛肉,虎肚儿胀得睡不下去,只在院中疯玩消化,蝉衣陪它闹了半宿,至夜过四更,方见它来了困意,于是领它去虎舍睡,路过花园时,看见孙牧野不知何时从校军场回来了,正在月下擦拭长弓,边上晾着毡衣毡帽,蝉衣从他身边过去时,随口问:“这么晚还回来?”

    孙牧野道:“后日要领涅火军去夜州演习。”

    蝉衣道:“夜州?”

    孙牧野道:“两年之内,要向南荆讨檀州。檀州地形和夜州相似,所以先去夜州练兵。”

    星官儿来和孙牧野磨蹭招呼,孙牧野便轻抚它的头,仿佛在和它说话:“大概要半年才回来。”

    蝉衣吆过星官儿来,道:“快去睡了。”径自往前走,孙牧野在后道:“明日我在家待一天。”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蝉衣道:“我不消人陪。”

    孙牧野道:“那你陪我。”

    蝉衣回头横波如霜,待要斥他时,见他眼神又软又诚,便不好开口,依旧往前走,孙牧野道:“咱们带星官儿逛西市去。”

    蝉衣不置可否,领着星官儿走了。

    到明日,孙牧野先去叫起星官儿,再去蝉衣的屋子。一人一虎在小径上瞧见门开了,帘子却还垂着,孙牧野小等了片刻,便支使星官儿:“你去叫她。”

    星官儿翘着尾巴摇摇进去了,半晌,顶开帘子出来,在孙牧野脚边卧下,那神气便是说还要等,孙牧野在小径边一块石头上坐了,望天发了片刻神,又叫星官儿:“你再去催催。”

    星官儿慢慢悠悠走去催,过一会儿又出来,索性在孙牧野面前打了个滚儿卧下,孙牧野暗中叹了口气。再过三刻,他又道:“快去,再催一回。”

    星官儿却在草地上蹭来磨去,不肯再动,孙牧野只好自己去催,走到帘外,模糊见蝉衣坐在梳妆台前,便咳了一声,蝉衣头也不回,他询问:“我进来了?”

    蝉衣不答,孙牧野听不见拒绝,便当她是允许了,轻轻掀帘进屋,走到梳妆台边。蝉衣犹对着铜镜描眉,孙牧野站在一边颇觉没意思,把妆台看了一看,随手拈起一个越瓷小盒,打开看见一盒烟紫细粉,因问:“这是什么?”

    蝉衣道:“是蜀水花磨的面粉。”

    孙牧野道:“面粉?不该是灰色的?”

    蝉衣道:“这不是吃的面粉,是施妆的面粉。”

    孙牧野闻一闻,放回去了,道:“不像蜀水花的味道。”

    蝉衣道:“是我去未离原上采的,怎么会错?”

    孙牧野道:“南方山间的蜀水花比这个香。”

    蝉衣不以为然地应了声:“是吗?”

    孙牧野又拿起一支细如梨花枝的笔,问:“这是什么笔?”

    蝉衣道:“描凤梢的笔。”

    孙牧野问:“凤梢是什么?”

    蝉衣道:“总之是画脸上的。”

    孙牧野把蝉衣的脸一瞟,却见她除了双眉,都还是素的,便问:“那你怎么不画?”

    蝉衣道:“我是为了消磨时日做着玩,谁说一定要画?”起了身先往外去,孙牧野在后跟上了。

    如今满城人都知道右将军孙牧野养了一只虎,所以星官儿现身街头再无人恐慌,百姓见了虎,便知那身边人是孙牧野,偶尔有胆大的叫:“孙将军!”孙牧野便应了。蝉衣一时和星官儿说话,一时和孙牧野说话,只是话头生硬得很,断成一截一截,如冬枯的泉眼儿一般冷涩,始终不能像秋水一样滔滔绵绵延续下去。

    到了西市,还是熙来攘往的景象,北边有波斯邸,遍身金银的波斯商人站在路边检视从远方运来的昆仑奴,检完一个付一个的价钱;西边有胡姬酒肆,帘下胡姬含着巧笑,一双碧眼儿在人群中搜到了健壮的孙牧野,便把他看了又看,忽然发现他身边已有女伴,便瞬间收了笑消失了。走到东边,孙牧野道:“我前天在生铁行打了两对马掌,现在去取来。”蝉衣和星官儿便随他到了生铁行,孙牧野进了铺子,星官儿追进去,蝉衣却留在门外,随意找了个驻马桩坐下休息。

    街对面,一队异国商人就地铺开一张毡席,把背篓里的货物拿出来摆放,皆是晒干的天麻、烟熏的腊肉条和绣了蕨菜花的蜡染布,商人们一边放一边吆喝:“南荆土货来了大焉,快来瞧一瞧!”见到对面的蝉衣,笑道,“娘子不来瞧瞧吗?”蝉衣见一堆竹雕有些意趣,便移步过来看,又有路人问:“你们当真从南荆来?”

    商人举起一匹蓝布道:“还能有假?看看这蓝靛染的色,中原人哪里有南荆土巫女人的技艺?”

    便有一个路人笑道:“天下都知道咱们大焉下一个就打南荆了,你们还敢来招摇?”

    南荆商人呵呵笑道:“谈论这个作甚?只说生意。”

    路人们一边取笑,一边把货物挑拣点评,一个问:“如今檀州是什么光景?”

    商人道:“不比前些年了。如今的年轻人都懒得很,不愿种田耕地,全跑了出去,胆小的做生意,胆大的做盗匪。家中老的小的哪有气力干活?许多田地无人耕,都荒芜了,山中匪徒倒一天比一天多,座座山头都占满了,所幸去年换了一个节度使来,这一年大大小小杀了三四十个土匪头子,总算肃清了地盘。”

    路人问:“换了哪个节度使?”

    商人道:“是个苗人,叫蚩,听说过没有?”

    众人皆摇头道:“没听说过。”

    商人道:“你们自然不知道,可在咱们南荆,上到掉了牙的老者,下到满地爬的孩儿,没有不知道苗人蚩的!”

    众人便问:“他有什么能耐,这样出名?”

    商人嘻嘻笑道:“我只说一件事,你们就明白了。”

    众人问:“什么事?”

    商人道:“咱们荆王请他出任檀州节度使时,他说‘须请荆王赐我一个人,若不许,我便不去’,和国君讨价还价,是何等狂妄?更狂妄的是他居然想要那个人!”

    众人道:“谁?”

    商人道:“荆王后宫的妃子!”

    此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道:“他要荆王的妃子?”

    商人道:“可不是怎的?你们见过哪个男子讨要别人的老婆吗?见过向国君讨老婆的吗?谁也做不出来的事,苗人蚩偏做得出来。”

    一个道:“这事换作寻常男人,也忍不得,你们荆王难道不把他满门抄斩了?”

    商人道:“抄斩?咱们荆王非但没有怪罪,反倒大大方方把妃子送给他做了小妾,你们知道他在南荆的分量了吧!”

    众人便啧啧称奇。一时孙牧野从生铁行出来了,蝉衣也买了一只竹雕笔筒,两个在街上并肩走,孙牧野把笔筒一瞄,问:“是筷子筒吗?”

    蝉衣道:“笔筒。”

    孙牧野问:“上面雕的是什么?”

    蝉衣道:“似乎是土巫族的民谚,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孙牧野道:“你念给我听听。”

    蝉衣念:“不是青苔不爬岩,不是良人欠不来。欠是何意?”

    孙牧野道:“土家话说‘欠’就是‘想’的意思。”

    蝉衣把这话一思,悟了,孙牧野补充道:“他们不说‘我想你’,是说‘我欠你’。”

    蝉衣不语。

    到城中时,正是晚饭时分,两人挑了一家街边小铺吃鸡汤馄饨,又在邻家铺子买了一篮裹羊肉的芝麻胡饼,肉馅给星官儿,孙牧野吃饼皮,引得过往行人惊奇不已。吃毕饭,三个回了孙府。入府门后,蝉衣问:“今夜你学不学字?”

    孙牧野道:“学。”

    蝉衣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夜里学十字,天明忘九字,我看你不如省下这点工夫,去后庭习射是正经。”

    到了书斋里,孙牧野坐下磨墨,蝉衣去书架找诗集,孙牧野问:“你不焚香了?”

    蝉衣道:“我竟忘了。你不是不爱闻百合香吗?”

    孙牧野自去捡了香饼抛入香炉。蝉衣取了一卷诗集来,在书案边站着,道:“我今日教你诗。”

    孙牧野道:“不教文了?”

    蝉衣道:“若说文章,只怕星官儿都比你有悟性。”

    孙牧野“呲”了一声。蝉衣翻卷道:“诗不过五言四句、七言八句,最是简单,若再学不明白,我也不想当你的先生了。”

    孙牧野问:“学哪首?”

    蝉衣把长卷翻了翻,吟道:“‘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又翻了一翻,道:“‘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把他看了一眼,另开了一卷,念道:“‘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如何?”

    孙牧野问:“从远使?”

    蝉衣接着念:“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

    念完再看孙牧野时,见他双目盯着空白的宣纸出神,也不知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蝉衣把诗卷摊在案上,道:“你先依样抄一遍。”

    孙牧野默默地开始抄写,写完,蝉衣讲解道:“诗有三层境界:匠心之美,会心之美,攻心之美。我先对你说匠心,是指诗的作法:一在韵律,二在对仗。何为对仗?你瞧这前两联,一身对万里,汉月对胡沙……”

    一语未毕,孙牧野忽然问:“家书怎么写?”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指着最后一句,道:“他在写家书。”

    蝉衣道:“远行的人,自然要写信回家。”

    孙牧野问:“怎么写?”

    蝉衣反问:“你也要写?”

    孙牧野道:“我去了夜州,就写家书回来。”

    蝉衣道:“写信有何难?信首写上收信人,信尾写上写信人,中间说说近况,就是了。”

    孙牧野便提笔向信首,问蝉衣:“你的名字怎么写?”

    蝉衣道:“收信人是我?”

    孙牧野道:“自然是你。”

    蝉衣道:“这二字我不会教。”

    孙牧野道:“为什么?”

    蝉衣不说话。

    孙牧野追问:“我叫你不也答应?为什么不可以写?”

    蝉衣站直了,袖住手,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你的家人,你要认清这一点。”

    孙牧野道:“那我写家书来,谁收?”

    蝉衣迎着他的目光看,半晌,淡然道:“既然没人收,就不必写了。”

    孙牧野的脸变了色。蝉衣转身把诗卷放回书架,缓缓道:“我来中焉六年了。两千个日夜不算短,足以驯服最野蛮的禽兽,也足以软化最刚硬的骨头。使人为奴的法子无非二种:一种烈火烤,一种温水熬,你用前一种对付北凉人,用后一种对付我,是吗?”

    孙牧野道:“我没拿你当奴。”

    蝉衣道:“那就放我自由。”

    孙牧野双眼冒火,道:“你还在想走?”

    蝉衣道:“这心思说穿了,你要发火,我也添堵,还不如彼此心照不宣。”她一面说,一面走到帘下,又回头道,“六年,什么伤都该好了,你是这样想的?或许连唐家两个小丫头也这样想。你们都指望我愈了伤忘了疼,再把敌国当故国,他乡当故乡。连我自己也怕,我怕有朝一日会记不清许多事,只好每个夜半自己把伤口撕开,让它明明白白存在身上,叫我永不忘记焉军攻入甘露宫的那天。”

    孙牧野怒道:“记就记!你记住如何被我掳出北凉的!”

    蝉衣掀帘出去了,走出十余步,便听房中呼啦啦一阵乱响,灯也坠了,桌也翻了,隐约还有竹筒竹册摔裂之声,她知道孙牧野又在发狂撒气,也懒得制止,径自去了。

    3

    中秋子夜,唐瑜在文尾落下最后一笔,这封历时两年有余的奏疏终于写成了。他轻轻将笔放回笔山,静坐等候墨干。一刻之后,他卷好上疏,拿缃帙包裹,放入小屉,另从小屉中取出一张白绢,把绢上字又看了一遍,再过半个时辰,他把白绢放入袖袋,这才出了书房,回了卧室。

    明幽似乎已睡了,长发散了一枕,不知睡前是怎样地辗转。唐瑜目不转睛地看她,忽然发觉她呼吸时急时缓,便道:“原来是装睡。”

    明幽的唇角便漾开笑容,睁眼道:“我明明已睡了,是被你吵醒的。”

    唐瑜道:“明日放旬假,我不上班,只陪你。”

    明幽问:“果真?若是圣上叫你呢?太后叫你呢?端木相公叫你呢?”

    唐瑜柔声道:“谁叫我都不应,除了你。”

    明幽这才欢喜起来,道:“那咱们逛未离原去!”

    唐瑜道:“好。”

    明幽兴致勃勃道:“咱们叫上苏叶,再叫蝉衣姐姐,三郎和孙将军都去了夜州,她们……”

    唐瑜道:“只有我和你去。”

    明幽道:“就我们两个?那就不热闹了。”

    唐瑜道:“清清静静才好,谁也打扰不了我们两个。”

    明幽复又嫣然,道:“依你。”

    4

    翌日,明幽穿上了葱绿绸裙,不似送秋,倒似踏春一般——于她而言,春不足伤,秋不足悲,本就无甚分别。夫妇两个出了城,到了未离原上,风儿也比城中鲜畅了许多,明幽骑在海云阑背上,唐瑜牵着马缰悠悠走,他眯起眼看明阔的草原,忽而问道:“我上一回这样牵着马带你走是什么时候?”

    明幽道:“你不记得了?都过去好多年了。那时我初见你,就悄悄喜欢了你,有一天我想你了,就从家中跑出来,去了纪叟酒坊前,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去的——或许是上天也疼爱我,引我去的——总之你真的从酒坊里出来了,你问我‘明家小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只是出来逛逛’,你说‘想来也逛够了?我送你回去’,于是送我回了明府,后来……后来我就嫁给了你。”

    唐瑜道:“咱们是几时成亲的?”

    明幽道:“腊月十八,七年前。”

    唐瑜微惊道:“已有七年了?”

    明幽叹道:“是,我有时也纳闷,为何一天一天的日升月沉那样慢,一年一年的冬去春来却这样快。我还记得出嫁那夜的情景,清晰如同昨日,可又仿佛上一世的事了。”

    唐瑜轻声问:“那夜是什么情景?”

    明幽的思绪便漾去了七年前,悠悠道:“等你来迎我的时候,我坐在明家正堂的金马鞍上,穿的嫁衣是阿娘做的,拿的团扇是嫂嫂绣的,姑姑、婶婶、姨娘、堂姐、表姐……好多人围着我,这边嘱咐‘在家作女惯娇怜,今作他妇信前缘’,那边叮咛‘公婆同样知冷暖,父母还是贴心人’,听得我头也昏了。后来堂外的人都叫:‘新郎来了!’大家就一齐向外看,我看见一重一重的帐帘打开,一个身影向我越走越近,心中还好笑呢。”

    唐瑜问:“如何好笑?”

    明幽道:“你从前都穿天青色、鸦青色,那天乍乍的穿一身鲜红,自然好笑了。”

    唐瑜莞尔问:“难道不好看?”

    明幽道:“我也想看清你的脸,可团扇遮在我面前,只能透过并蒂芙蓉的扇面儿看你,你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就站在三尺之外,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发呆。”

    唐瑜道:“我心中在发呆,脸上在笑。”

    明幽道:“后来你跪在我身前,把雁儿放在咱们之间,我就把团扇放下了,总算看见了你,也让你看见了我。”

    唐瑜道:“我看见你的睫毛一张一翕,好像收尽了人间花与雪。”

    明幽嫣然道:“你温暖,花才会开;你润泽,雪才会落。”

    唐瑜的目光移向浮云无常的天际,道:“大雁放生后,我和你辞别明家父母,我抱你上了墨车,领着你往唐家去。”

    明幽道:“红灯笼长长照了一路,前面看不到头,后面也看不到头,百姓们站在大街两旁看,好多女孩儿说‘新妇衣裳真像天上仙女穿的’,说得我都羞了。人太多太多,墨车走得真慢,明家到唐家才离两条巷子,却走了半个时辰。唐家的侍娘们迎我进门,送我去百子帐,我一路躲在团扇后看那些楼阁,心中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要熟记每一处模样,不然,我若哪天在府中迷了路,就像客人,不像主人了。”

    唐瑜道:“这些年你做唐家主人做得极好,我该向你道谢。”

    明幽道:“此时道谢不嫌太早了吗?”

    唐瑜道:“那应该什么时候?”

    明幽道:“等到咱俩雪鬓霜鬟、垂垂老矣的时候,坐在夕阳下说起这些年的往事,你再对我说:‘幽儿,谢谢你把一生给了我。’我也对你说……”

    唐瑜问:“说什么呢?”

    明幽俏皮道:“五十年后你就知道了。”

    唐瑜便缄默了。

    明幽又道:“来唐家的第二天,我见到了唐公。去拜见之前,我心想他一定严厉得很,任他训诫什么,我听就是了,切切不可反驳。可当我上前为他奉茶,他笑得真亲和,不像我阿爹总是板着脸,又不说那些晦涩艰深的话,只说:‘若二郎不好,只管来告诉我,我和你父亲共事过,若你在这里受了委屈,我不好向你父亲交代。’那些如何做贤惠媳妇的事一点也不提,我心中一下子就轻快了。”

    唐瑜道:“父亲对谁都宽厚,只是对三郎严厉些。”

    明幽道:“说起三郎,我出阁之前,哥哥就和我说:‘二郎是不错,三郎却是个混世魔王,你过去之后,休惹他。’那天三郎来见我,我倒有些怕他,可他有礼有节地拜我,一言一语都恭谨得很,哪里像传闻中的浪子模样?后来熟悉了,我才知道那天他是装的,果真就是个嬉纵的公子,连我也捉弄不过他,不过他心地终究良善,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到了桃影河边,明幽下了马,踩着河滩上斑斓的鹅卵石走,道:“再后来,我就见到了苏叶。”

    唐瑜道:“你上来走,当心摔了。”

    明幽道:“摔下河,咱们就游过去,苏叶教过我游泳的,她游得真灵巧,前世一定是条鱼儿。”

    唐瑜道:“江上长大的人,自然善泳。”

    明幽忽道:“我和你说一个小秘密。”

    唐瑜问:“什么?”

    明幽眨眼道:“苏叶有身孕了。”

    唐瑜一惊,道:“真的?”

    明幽道:“自然是真的,再过八个月,大鱼儿要生小鱼儿了。”

    唐瑜问:“三郎知道吗?”

    明幽道:“还不知道。正是三郎去夜州的前夕发觉的,苏叶就说,先别叫三郎知道,不然只怕他分心,连夜州也不想去了呢。”

    唐瑜便点头,明幽道:“三郎如今在涅火军升了百夫长,眼瞧着有出息了。”

    唐瑜道:“王师征了许多新兵,他成了老兵,所以多了一分做引领的责任。”

    明幽道:“你说,孙将军喜不喜欢三郎?”

    唐瑜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明幽问:“连你也不知道吗?”

    唐瑜道:“我和他并不熟,猜不到他的心思。”

    明幽蓦地回想起一事,笑道:“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蝉衣姐姐逛街,你和孙将军走在后面,你问一句,他答半句,始终聊不起来,我们在前面热热闹闹,你们在后面冷冷寂寂,我瞧着都尴尬。”

    唐瑜也笑,道:“我那天才发觉,找话是件很难的事。”

    明幽道:“你们两个为何不能做朋友呢?”

    唐瑜道:“或许是他无意和我做朋友。”

    明幽道:“我猜他不爱和文绉绉的人说话,他们军人都讨厌和士子打交道。”

    唐瑜道:“也是。”

    沿着桃影河再行三四里,明幽累了,二人便坐在河边小憩。时近中午,明幽依在唐瑜左肩上,道:“我小睡一会儿,两刻后你再叫我。”唐瑜道:“好。”

    正是秋阳不燥、秋风不濡的时候,唐瑜静看了一会儿云,忽觉明幽的发丝痒痒飘上自己的耳,他悄悄用右手去拂时,却见明幽的双眼还若有所思地睁着,便问:“怎么还没睡着?”

    明幽道:“我在想一件事。”

    唐瑜问:“什么事?”

    明幽道:“咱们……咱们也生个孩子吧。”

    唐瑜道:“你不是不想生吗?”

    明幽道:“可是你想要孩子的,对不对?”

    唐瑜不答,明幽自道:“昨晚徐言带着才满月的徐二郎来咱们家,你抱着二郎摇啊摇,把那婴儿的脸看了又看,我就知道,你也想要孩子了。”

    唐瑜道:“可是唐二夫人又怕疼、又怕老……”

    明幽道:“我忽然不怕了。”

    唐瑜道:“是吗?”

    明幽道:“嗯。”她柔柔道,“我也想要一个小圆球儿叫我阿娘,夜夜在我怀中安睡。我已经懂得照顾别人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如何?”

    唐瑜轻轻笑了,明幽喃喃道:“等三郎回来的时候,咱们家该多两个人了。”

    唐瑜见她目光惺忪起来,便道:“你先睡一睡。”

    明幽道:“好。”

    明幽睡去之后,天地都安谧了,云好似落在了河里,与白波缱绻。明幽的气息和稻香一样甜,引得唐瑜也犯了困,他微眯着眼看河面,莫名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在唐瑜的记忆中,母亲可不是端庄严肃的夫人,却像天真烂漫的少女,脸上始终带着好奇和新鲜的神气,她从未当自己是唐瑜的母亲,而是他的朋友。唐瑜记得自己三岁的时候,在后花园捉到一只黑翅金尾的蝶,便拿去问母亲:“母亲,这是什么蝶?”母亲也瞪大了眼睛,双掌合捧,困住蝶儿举在阳光下瞧,糊涂问:“咦,这是什么?”便带唐瑜去书房,把讲虫豸鸟兽的书全找了出来,母子两个趴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一个一个地比对,最后她欢喜地跳起来,拍手道:“这是断弦蝶!走,咱们拿去考你爹爹,他肯定也不知道!”她和唐瑜一起成长,一起探究这美妙的人世,可是天意弄人,唐瑜长大了,她却没有。唐瑜忽然觉得世事很奇异,他如今竟到了比母亲当年还大的年纪,又有另一个女子,因他而愿意做母亲。唐瑜知道明幽会是一个好母亲,会给他生一个可人聪颖的孩子,再过一两年,当他下班回家的时候,等着他的就不止明幽一个了。

    唐瑜的肩轻轻颤抖起来,他怕惊着明幽,便尽力紧握双手,好叫自己的心绪稳定一些。过了半个时辰,他摘一枝蒲公草去点明幽的鼻子,明幽迷迷糊糊睁开眼,问:“什么时候了?”

    唐瑜道:“日昳时分,该回城去了。”

    明幽应道:“走吧。”

    唐瑜唤了一声海云阑,海云阑闻声过来,明幽道:“回了城,咱们去吃什么?”

    唐瑜未应。

    明幽一边理海云阑的鬃毛,一边道:“不如去城东亲仁街谢五娘家好不好?我想吃五绺鸡丝了。”

    她正要拾镫而上,唐瑜却在后缓缓叫道:“明幽。”

    明幽莫名一惊,回过头问:“怎么?”

    唐瑜道:“我有话对你说。”

    明幽怔怔站直了身,问:“什么事?”

    唐瑜道:“明日是朝参日,我要入朝面见天子和太后,有一封疏,我会呈上去。”

    明幽再问:“什么疏?”

    唐瑜道:“重似千钧的疏。”

    明幽身子一凛,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唐瑜道:“身为国家命官,不能不做的事。”

    明幽不知所措地看看唐瑜,又看看远方,茫然片刻,又问:“然后会怎样?你会怎样?”

    唐瑜道:“朝政会地动山摇,唐瑜必凶多吉少。”

    明幽大惊,道:“什么疏,什么事,你告诉我!”

    唐瑜道:“明日你就知道了,全天下也会知道。”

    明幽道:“你现在就和我说!”

    唐瑜道:“现在,你只需明白一件事。”

    明幽问:“什么?”

    唐瑜道:“明日之后,唐瑜或许有杀身之祸,唐家或许有倒悬之危……”

    明幽道:“那你还是要去做!”

    唐瑜道:“职责在身,不能不做。”

    明幽道:“那你等三郎回来,和他商量了再说!”

    唐瑜道:“他去夜州正是时候,在涅火军中,他才能安全。”说着,他把手伸入袖,“现在,我还要保你安全。”

    明幽下意识地重复:“保我?”

    唐瑜从袖中拿出了那张藏了一夜的白绢,递给明幽,明幽心知有变,不肯接,只问:“这是什么?”

    唐瑜道:“放妻书。”

    这三字一出,明幽只觉头顶苍穹压了下来,足下大原翻了个底,一阵头晕目眩,尖声道:“你要休我?!”

    唐眼见她摇摇晃晃站不稳,忙抢上去扶,道:“幽儿!”

    明幽猛地打开唐瑜的手,兀自道:“你要休我!你竟要休我!”语音未落,眼泪滚滚而下,唐瑜道:“不是休你……”

    明幽一把夺过白绢,扬开了,只看一眼,那“放妻”二字格外刺眼,便往唐瑜身上抛去,哭道:“不是休我,那这是什么?是什么!”

    唐瑜道:“是我保护你的法子。你若不是唐家人了,我的祸就牵连不到你身上……”

    明幽道:“我如何不是唐家人了!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你总想把我推出门去!什么白头偕老,什么同甘共苦,全是哄我的!你时时刻刻在想着不要我、赶我走,是吗?”

    唐瑜又要上前安抚,明幽倔倔地往后退,道:“走开!你既已放了我去,你就走!”

    唐瑜道:“幽儿,我是为你好,我不愿你随我受苦难。”明幽却又捡起白绢,举到唐瑜的眼前:“最苦最难的是这个!是你亲笔写的!”她恼起那白绢来,便一面哭,一面撕,三下两下把绢布撕成碎片,扔了一地,“你若有休我的心思,何苦当初娶我?你既接我入了家门,又为何始终不拿我当家人?”

    唐瑜无言以对,他想抱住妻子,明幽却又挣又躲道:“别碰我!”转身翻上马背,扬鞭叱道:“走!”海云阑见唐瑜还站在当地,便犹豫了一下,明幽一鞭子抽下来,道:“快走!”海云阑无法,驮着明幽小跑而去,只留唐瑜孤零零地站在原上。

    5

    明幽纵马回了唐府,只见府门开着,家奴在往马车上装东西,便问:“这是做什么?”家奴们道:“二郎今早吩咐我们,说送苏娘子去宗山城住一阵子。”

    明幽一听,怒声道:“他非要把一个家拆完撵尽才算呢!”

    苏叶也从府中跑出来,问:“幽儿,怎么了?二郎为何要我去找叔父叔母?”

    明幽下马,拉了苏叶往府里走,道:“你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

    苏叶问:“出了什么事?”

    明幽道:“什么事也没有,你别怕,别怕。”她紧紧攥住苏叶的手,不知是给苏叶安慰,还是给自己安慰,“天塌不下来!纵然塌下来了,我也会保护你,你放心!”

    苏叶惊慌了,又问:“是不是家中要生变故?”

    明幽心中一酸,想把今日之事对苏叶说,可想到那张触目惊心的白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道:“我改日再和你说,我……我此刻只想一个人待着。”说完转身向怜玦轩逃去,任苏叶在后怎么追怎么叫,她都顾不得了。

    回了卧房,明幽斥退了婢子,反锁了门,一个人蒙在被中伤伤心心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窗也黑了,屋也冷了,只听有人咚咚敲门,明幽道:“不许进来!我谁也不见!”

    却听唐瑜在外道:“幽儿。”

    明幽听见他的声音,平添了三分火气,道:“你不是休了我吗!你就当我去了!”

    唐瑜道:“你开门,咱们说说话。”

    明幽道:“你我从此陌路,有什么好说的?”

    唐瑜缄默了一阵,道:“别说气话了。”

    明幽道:“是你明明白白写了放妻书,怎么是我说气话?”

    说完又藏进被子里,酸酸楚楚哭一阵,怨一阵,过了几个时辰,泪哭干了,她便翻身起来看,见窗纸上还映着唐瑜的影子,明幽先是心疼,转念又想到他递放妻书时的冷决之色,暗自道:“要放我去的是你,舍不下的还是你,你要怎样?你要我怎样?”她本是女儿心性,情爱是天大的事,唐瑜不要她,便是地坼山崩的痛,至于为何不要她,她此刻却不细想了,索性放下帐帘来,扯过被子睡下,可心中如千只蜂蜇一般,如何闭得上眼,她翻来覆去挣扎许久,又悄悄掀开帐帘看,唐瑜的身影不见了,明幽急忙跳下床,贴着窗户向外瞧,此刻月渐沉西,庭中一个人影还在独自徘徊,似乎觉察到明幽也在看自己,他驻了足,隔着一团漆黑与明幽对视,明幽一咬牙,又躲回床上,这一天的大起大落、疲痛交加,终于把她拖入了睡眠,睡中也不清净,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不知是自己在和唐瑜闹,还是外人在和唐瑜闹。似乎才睡了一眨眼,她的身子往下一沉,心往上一提,又醒转过来,再掀帐看时,窗外泛了灰白,她冲去窗边瞧,这一回,庭中也没有唐瑜了,明幽打开门四处张望,径上也没人,树下也没人,她慌忙向书房跑去,正撞上一个人过来,却是唐晋,明幽问:“二郎呢?”

    唐晋回:“二郎才来换了朝服,上朝面君去了。”

    明幽不等他说完,转身向府门奔去,看门奴正在关门,见她来,招呼道:“夫人要去哪里?”

    明幽问:“二郎呢?”

    看门奴回:“上朝去了,骑马刚走,今日不知为何,家奴也不带,一个人去的。”

    明幽冲下台阶,站在佩鱼巷中,踮起脚向尽头看,看门奴道:“只怕是看不见了,海云阑快得很,一鞭子就不见影了。”

    明幽愣愣站着,一直把天站得透亮,方回了怜玦轩,重净了脸、梳了发、换了衣,再独自一人出了唐府,上了大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谁也不知她昨夜经历了什么,也不在乎她今日将要遭遇什么。明幽的脚步轻浮得借不上力,走得飘飘摇摇、魂不守舍,到了龙首桥前的阙楼下,她看向桥那头,只见龙朔宫门紧闭着,她知道丈夫此刻在里面,却不知在做什么、说什么。明幽倚在桥栏上等,不多时,巡守的骁禁卫纵马过来警告:“无关人等,休得近桥。”明幽只好离了桥,向南去了玄武大道。

    大道尽头的第一栋酒家,离龙首桥只有十丈远,是官员下朝的必经之地,明幽入了酒家,在二楼拣了个挑窗位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龙朔宫门,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三个时辰过去,日升中天的时候,龙朔宫侧门开了,早朝散了,三三两两的官员出来了,家奴们牵马过去,迎上自家主人,一同往龙首桥这边来。明幽起身眺望,有文官,有武官,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还在低声交谈,他们从楼下一奔而过,明幽看不清他们的神情,猜测不了吉凶,她始终没有看见唐瑜,不知是泯于众人走了,还是留在了宫中。明幽等了又等,到了午饭时候,酒家的客人渐渐多了,酒博士见明幽茶不点菜不点,便过来作揖问:“娘子要不要用饭?若不用,请挪个座儿,客人们没有坐处。”

    明幽起身让了座,移步往楼下去,木梯下到三四步,她听见那刚落座的客人们在交谈,一人道:“我才遇见殷尚书的牵马奴,听他说今日朝中出了大事,你们知不知道?”

    余人道:“什么大事?快说,快说。”

    那人道:“唐瑜……”

    明幽扶着栏杆站定,听他道:“唐瑜上了封奏疏,向圣上太后进言,要削封地,收封赋。”

    众人齐问:“削谁的封地?收谁的封赋?”

    那人道:“皇家七王的封地!”

    满楼的客人都惊了,问:“皇家的封地也能削?”

    那人道:“唐瑜说必削,他第一个要削的,是恭王……”

    明幽似乎又犯倦了,她步子沉如铁,眼帘重如铅,一步也迈不开,只好倚着栏杆软软坐下来,就坐在人来人往的木梯上,头向木栏一歪,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