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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德成老汉的苦恼

    但愿你不会感到繁琐,但愿你能忍受这么长的唠哩唠叨。可是,明白了每个人物的心理状况,不是会让我们这个故事听起来更有趣吗?讲述故事者的这份用心,原是应该受到鼓励的。

    和大多本分勤恳的人一个样,德成和老伴一辈子没有串门闲逛的习惯。可是,这并不等于没有人来家围着他们东拉西扯——我们说交流是人类的天性,也是我们生存的最大需求之一。最可鼓励、最能唤起我们求知快感的自然是那种言而有物的交谈;没有利害,没有鬼推磨一般的算计,只有启迪心智的碰撞。只可惜,如今多少人却都是无利不贪早,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表面上相互之间亲密无间,因为需要增加气氛,撼动心灵,禁不住咬住耳朵窃窃私语,其实却包藏了多少暗自的谋划。即使在乡间,在王家庄有名的老好人德成家,早些年,经常临门拜访的,两种情况也照样都有。两口子接待起来,却明显的是态度有别。对于前者,也就是对于一帮在泥土中一起跌打滚爬了半辈子的老伙计、老相好,两口子款待起来总是不动声色,把眼前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听任对方自便享用。言语间弥漫的,也当然是不设防的亲切热乎,一边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乐呵呵地领受相互间有伤大雅的玩笑话。免不了要断断续续地探讨几句天气、收成,把别人耕作成功的例子拿出来一起研究,一再商讨,一再提前商榷下一季的播种计划。当然也会交流近期的心得,交流一下对于社会的看法,把能获得的信息都拿出来晾晒,一再修补自己总是不很成熟的观点。外人,例如儿子志强一听之下,不免会猛然感到在我们广袤的乡村里,随处都有关心国事的时政专家呢。对于后者,也就是对于村上的一些习惯了云山雾罩的干部们,一些个举手投足都想显示自己浅薄与聪明的后生们,两口子款待起来,总是把热乎劲儿潦潦草草地写在脸上,什么烟卷茶叶都省略了。不论对方多么地亲热有加,多么地大哥大嫂、大叔大婶叫个不停,他们却总是笑呵呵地树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左右周旋,一边把头脑高速运转,一边随时准备关闭早已厌烦的心扉。说也奇怪,尽管主人并不很欢迎,这帮人却隔三差五地照样登门,因为两口子自有一些外人没有的优势吸引着他们。他们或者需要两口子对于村上事务的积极认可,或者需要从中获得一点在村上活动的名号,或者干脆就是想直接获取一点伺弄庄稼的绝活套路。只可惜呀,好可惜!大家安安静静地生活了没几天,整个村庄好像都在小火慢煮中,伴随着喜庆、嘈杂的电视声,不知不觉中躁动起来了。王家庄本是一个足有三千口人的村庄,尽管前些年旱改水,村上开始陆续发展苹果等多种经济产业,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可是和全国数以万计的村庄一样,百十户人家原来都不过是靠几亩薄田过活,家家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大不同。可是现在呢,却好像是各学了一套渡海的本领,各自研究出了一套处世哲学。于是兄弟反目,邻里成仇,父子不和,婆媳冷战,夫妻离散等等一些个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都陆续出现了。曲里拐弯地去找原因,不过是为了争执一根椽,几片瓦;不过是因为多出了几块钱,几分力;不过是为了鸡飞过了界墙,狗跑错了地方;不过是公婆垂垂已老,偏要图谋几口好吃的饭菜,以及鬼才知道的一些个原因。更糟糕的是,邻里之间为了房顶的高低,台阶的短长,不惜争强斗狠,把人老几辈的恩怨翻出来,气哼哼鼓胀着肚子,加固必胜的决心。据说什么村子还有为此闹出了人命案子呢。所以,一帮老伙计早就没有高声谈论庄户人家大事情的兴趣了。代之而来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怨愤;是对一些个借着在外亲朋势力,莫名其妙地就业、莫名其妙地发家、莫名奇妙地靠着老娘生老病死大敛其财等等一大串事件的目瞪口呆和高声谴责;是对有失体统的新一代的一大堆控诉;是对村上出现的一些个偷鸡摸狗奇奇怪怪事情的痛心疾首;是对安贫乐道、崇尚绝对公平的过去时代的赞叹和回忆;更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眼窝里发热的诉说和感念!牢骚之多,好像已经把德成老汉家几件破家具踢得东倒西歪,把几间烂瓦房密密麻麻捅满了窟窿!好在大家都老了,都在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之余,用一个“老”字抚平内心的落差。你想,早年那些个聪明的后生们,现在还有必要、还有时间登门吗?还有可能把临门拜访看作是一件体面事吗?事实上,如今在这些个弄潮儿看来,时代车轮无情滚动,所谓仁德守家的老两口和他的那个小团体——哈哈,这帮人心目中,曾经可真有这股力量呢——现在不过是几个蹦跶在黄河滩上的老鲤鱼罢了。当然,尽管如此,这帮老家伙可都是各种赋税,各种借题发挥、搞摸来的收费项目的最好承载者。所以,照样有人隔三差五、大呼小叫地登门;明明是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却偏要亲亲热热开几句玩笑,有心无意地叙几句旧情,最后是连哄带吓地吹嘘一通,无非是想多诈了几个钱出来。而善良宽厚的德成老汉总是很容易让他们得手。

    说来也是,对于现实的这种令人惆怅莫名的变化,对于村上大多不走正道的发家故事,对于嘈杂无序、涌动在巷道里无名欲望,德成老汉的确有点置身事外的不妙感觉。尽管他一辈子饱经风雨,总能像青松一般牢牢扎根在地,可是时代风潮之猛,哪里会有人可以安然高卧?所以,强风劲吹中,他那早已弯曲的身子骨也不免要左右摇晃,最后是也不免痛苦地朝前移动了好几个地方。可是表面上,他每天仍然照样拿起农具出工,把精力全部散播到了田间地头,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完成着肩负的人生重担。只可惜汗水培育出的庄稼,除了能落个肚儿圆外,总是这样入不敷出,实在有点对不住人!所以,尽管他明明知道脸上硬生生、让现实蒙上的灰尘怎么也清洗不掉,却偏偏和所有无力回天的天下父母一样,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所经受的心灵磨难,不应该、也不会在孩子们的心里同样引起迷乱。可是你已经知道了,孩子们经受的心灵风暴,要比他大出好几倍呢!

    现在,家里忽然有了让人惦记的宝贝,他就自然更不喜欢串门闲逛了。也好像忽然才明白了,人世间多少恩怨,原来都是因为有钱、没钱惹得祸。因为,现在他们两口子和老伙计们谈起天来,总是躲躲闪闪,害起了富人家经常会有的坏毛病,心里总离不开埋在炕沿下的那个瓷罐罐。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老汉不由地扑嗤一声、哈哈笑了起来。把个正在摇头叹息,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得不到自我肯定而满脸是灰,想从他这里寻找一点安慰、一点生存的理由,也就是不甘固守贫困,但也无计可施的老伙计一时间闹得愣住了。可是饱经风霜的庄户人自有一套自守的本领,他们转起心眼来,常常并不比老谋深算的政客们差多少。这个名叫旺才的老伙计,尽管心眼也很实在,可是也照样不肯领受被人无名的嘲笑。所以,他表面上像家猫一样关闭了双眼,只顾低头抽烟,可是心里却在飞快地转动。也难怪,这两口子忽然从地里回来,本身就很反常嘛!这时候,在旺才心目中一直都很迷人的桂贤嫂放了手里的针线活,赶紧打圆场道:

    “看你莫个正经,像个娃娃,笑啥哩,笑!”

    “哎呀,笑啥哩,笑啥哩——我想起了小强娃说的话了,当初不是说,要叫咱过好日子哩,现在是再也不见提这事了。”

    你看,德成老汉他脑子转得也蛮快哩。

    “唉,娃娃们在外打工,看起来风光,可是要受多少罪呢。好多娃受不了,早就不去了。”旺才老汉抹了一把脸,借题发挥道,可是心里却感觉这个台阶其实并不稳当。

    “哎呀,你愁啥哩,你不愁,你家的媳妇,可是人人羡慕哩,”桂贤继续牵引着话题,好让老伙计顺心地往前走。

    “可不是,我就看着你家媳妇顺眼,温厚和平,不爱多事,比我家媳妇强多了……”现在德成老汉夸起自己心目中的好媳妇来,也不再用“本分老实”这个词了。因为,尽管他也原本如此,一辈子诚实无欺,但是竟也隐约感到这个词已经不很敬人了。

    “嘿嘿嘿,羡慕啥哩,羡慕,谁家的罪,谁自己知道。——唉,咱这一辈子,我看就这样子了……”老伙计说的可也是实情哩,因为,他家那个在人前看起来本本分分的好媳妇,其实也经常是给他们摔碟子拌碗呐。

    眼看就是六月一日,关中原上的麦收季节。冬梅给自己鸡群打完了疫苗,安排好家务,换了一身齐整整的衣服——也就是那种很好地体现着一个农家妇女勤恳、节俭、精明等等性格的细布衣,裤子上难免会有一道熨过的硬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王家庄。她要赶在夏收前,给父母把牙补了,顺便把那笔意外的款子存起来,免得节外生枝。做女儿的对于自己的父母总是这么体贴入微,如今在城市和乡村,都是一个样子了。

    做姐姐的和弟媳妇客客气气地寒暄完后,把带来的两篮鸡蛋分别放在王芳和父母的案板上,便精精神神地跨进屋来。还好,粗心的王芳不曾跟进来,只管在后院忙着自己的事情——无非是一些农家忙不完的家务事。所以,三个人便高一声、低一声演戏一般地絮叨了一番,开始搬动粮袋子,惊心动魄地挖出了呵护已久的地下之宝。换上一个自家的布口袋,潦潦草草地装起来,一起出门,赶到镇上坐车,上县里去了。镇上并不算远,老两口倒是经常会去,老伴时常还会和人结伴到镇上教堂做礼拜呢。可是县上一年却的确去不了几次,也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办。所以,这天猛然出来,看到挤车人大包小包,高声呼唤、夸夸其谈,看到沿路大巴客车一辆接着一辆的繁忙热闹,看到县城人流塞道,脚手架随处都有,三个人未免有点眼花缭乱,不由地要赞叹、感慨,眼前发蒙。可是他们也是喜滋滋的呢。不管这笔款子是如何来的,毕竟一直在手,悄悄给自家支撑着底气。

    三个人出了车站,穿越人群,直接先到镇上开有门店的农业银行去,把几叠新崭崭的硬通货,换成了一个红本本。这么一来,老两口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和女儿在门外论证了大半天,又回到窗口前,一再询问,总想多听几句窗口内热心姑娘的肯定回答。最后三个人都带着“要把密码记得死死的”这个新任务,在街上放心地溜达起来了。

    补牙的事情很不顺利。老两口蜷缩着身子,羞羞答答地走进门,像孩子进了糖果店一般,东瞅瞅,西看看;还没看病,先怯生生地询问价钱。生意到手,身披白褂、还没有脱掉生涩气息,因此也对自己手艺不很自信的县城小牙医,却知道对付起这类老家伙来,手下功夫绰绰有余,所以把力气全都花在展示自家挽留客人这套深奥的学问上面了。同样打扮的两个女孩子不免也要小心帮腔。听说做整套假牙花钱不多,老两口硬是回绝了给上下颚同时补缺的一再劝告,顾虑重重地先后躺倒在工作椅上,把嘴张得下巴直犯困。小伙子戴起口罩,在空空如也的口腔里左右看了一番,用镊子敲着老人家下颚硕果仅存的几颗咀嚼工具,宣布说要统统拔掉,倒好像给老人帮了几十年忙的几块宝贝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如果不拔,要补的话,两人加起来,价钱就要高出好几倍呢。本来还很犹豫的老两口,也包括冬梅,一时间都觉得占了什么便宜,就连声喊着表示同意了。可是,看到父母几颗老牙连着血肉,被当当当一颗颗扔进了盘子里,冬梅心里一阵抽搐,当然也有点见血后的反胃感。最后,交了钱,也让交了订金,小伙子才放心地让两个老家伙捂着嘴巴出来了。两套假牙,区区三百块,现在他们还是花得起的,问题是还得跑两趟,挺麻烦的。

    这样,原本准备款待父母好好吃顿水盆羊肉的事情泡了汤,只有打道回府吧。归家后,老两口用鸡蛋面糊灌满了肚子,开始坐下来,一边用舌头试探着空荡荡的牙床,一边眯起眼睛领受女儿的开导。冬梅的观点很明确:不管怎样,明摆着这笔钱现在可算是属于自家的了,父母很有必要把这笔钱长久保存,安安生生地过好日子,再不要、再不要下地干什么活了。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这也算是有了个依靠。冬梅反反复复地劝说、论证,老两口嘴上也是一次次答应、引申,话谈得照样很投机,甚至还把村前村后多少个家庭的悲喜剧都述说到了。可是,做女儿的她哪里知道,父母的心思,什么时候离开过儿女们呢,什么时候又会把自家的事情太当真呢!只要有一口气,这对可敬的老夫妻,也舍得把自己破碎的心再切他几瓣,让孩子们拿去填肚皮。所以,冬梅最后拿着表面上的谈话结果,回家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一路上想着远方的恩人,想着不负责任的大哥,在外上班的两个弟弟,想着自己能够这样克尽职守、劳力费心,竟然不由自主地鼻子发涩,哽咽着,抹起了泪水。而老两口呢,把存折塞进架板上储备的被褥里,却开始悄悄谋划起盖房子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