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一只碗的故事 » 第8章 满腹苦水的打工者

第8章 满腹苦水的打工者

    可是说起小儿子小强,老两口其实也同样越来越不了解了。

    还是不妨打早的说说吧。两口子当年原本没有准备好要这个孩子,可是不知道怎么一时冲动,当然也是避孕技术不过关,就怀上了。怀上了就接住吧,人家有六七个的,不是照样养活吗,反正多一张口,还可以多分一份口粮哩!——这个例子也许可以说明,我们是否有机会访问地球,又在何时访问,常常就在父母的一念之间。既然如此,人生的可贵和荒诞——难道还需要哲学家们晦涩高深的抽象议论吗?没有父辈的祝福,因为那时节,可怜只知道人生在世就得忍饥受饿的老两口早已离世多年了——也没有特别的呵护,仅有一顿饱饭权作欢迎仪式。等到孩子哇哇大哭着在炕沿下来报到的时候,两口子才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女儿身,乐滋滋地抱怨这辈子负担是轻不了了,所以命起名来也马马虎虎。一个正奔五十岁的女人抱着孩子喂奶,今天的人们看见了,一定会稀奇的不得了。可是在七十年代以前的数千年间,难道这不是一件平常事吗?只是一个原本不受欢迎的小家伙,照样知道钻进妈妈怀里,照样知道哼唧哼唧大口吸奶,照样知道躺在炕上,舞动着白嘟嘟鲜嫩的四肢自得其乐,照样知道四处爬动着,举起一只小手来,仰头试探一切新奇的东西,这种情形,竟让两口子猛然意识到了生命的神奇与大可敬畏,仿佛一刹那捕捉到了那冥冥之中亘古不变的力量。可是,对于有一大堆生计问题需要应付的普通百姓来说,琢磨起这个严肃的课题来,自然不会比那些坐在国库里的政客们拍板决策所费时间长多久。所以,这对可敬的农村夫妇便发动起自身那架从不需要折旧维修的肉身机器,为了一家老小的碗里的那点东西忙活去了,只把孩子留给辍学在家的冬梅照管。让他们大感奇怪的是,这孩子一开始就显示出乐观、好动的气质,和两位哥哥大有不同。每天下工回来,坐在徒有四壁却温情荡漾的院子里,看着小家伙迈着小腿承欢取乐,人生的快慰感自然而来。后来,村上开始每家每户自行制定耕作计划了,有了空闲在家料理的妈妈便常常拽着满身是土的小家伙,登门向哭哭啼啼的邻家孩子家长们一一致歉,把好话翻来覆去说上一大堆。因为这孩子也实在淘气顽皮,在村部大院里的电视上刚看了几次武打片,就想试试自己的拳脚,有几次竟把邻里的、也就是后来和他进城一起闯天下的几个小伙伴打得皮青脸肿。等到上小学的时候,成天围着他转的孩子就更多了。可是有一件,这孩子不光贪玩,有时候也能静下来看书呢,老早就将二哥的语文课本拿到了自己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冬天的时候,还会爬到院子棉花秆堆成的小山上,搬一个破椅子坐上去,一边朝南晒太阳,一边煞有介事地啃着厚书本,把小伙伴们个个羡慕得不得了,都感觉有必要回家模仿一番。所以到了初中,他已经成了一个有名的故事包了。即使是外班的“知名人士”,也就是老师成天挂在嘴边的好学生,也差不多都爱聚拢在墙角里、树阴下,听他眉飞色舞地神侃。这种情况好像让他的表现欲、成就感、自尊心等等一下子全得到了满足,竟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各种文学期刊一起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津津有味地研究起来。明明学业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可是仅凭着突出的语文成绩,他的腰杆却越挺越直,走到女同学面前时甚至还要扭三扭。因为这个时候,“作家梦”已经在这个傻小子的头脑里一闪一闪了;而同学们当然也很慷慨,早就把“大作家”的名号送给他了。其实那也难怪,当时正值九十年代初,热闹了十多年的中国文坛正在准备沉寂下来,以便蓄势待发,并将开始二十余年的漫长蜕变历程。可怜他根底浅薄,身处鄙陋之乡,对于这种历史大势,怎么能够看得清楚!就在二哥跨进大学校门的第二年,他也勉强考上了高中。不要说他再也没有时间研究什么文学、神聊什么故事了,既就是听众也变得很难找到了。因为扑面而来的紧张气氛和无所不在的高考的重压,不由得让同学们个个神经紧绷。他也好像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曾有过的所谓理想抱负,埋头做起功课来,恨不得张开大嘴,把各科老师的讲义一股脑吸进自己的肚子里。只可惜知识的逻辑积淀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得了的,看到那么多公式、定理以及所谓的知识点总是有点似懂非懂,便不知不觉地把眉头越皱越紧,头颅也越垂越低。这样和近千名同学一起,他起早贪睡地忙到了高二后半学期,竟害起严重的偏头痛来,一看见书本就眼前发晕,恶心呕吐。这种可怕的状况一再出现,一时竟把这个原本乐观开朗的小伙子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他的周围,早有不少男女因为相同的故障,静悄悄地下了“火线”,也就是说,卷了铺盖悄无声息地回家去了。他暗自把手头父母给的一点零用钱数了再数,挤出一点去看医生,偷偷吃起药来,总指望天可助人,能让他获得一种神奇的力量。你想,我们的高中生活,那一届又能离开“竞争,竞争,和数百万人的竞争!”、“冲刺,冲刺,再冲刺,战胜自己!”这些个让人眼前发黑的字眼?看到别人低头在知识的矿山上拼命挖掘,他能不心里发紧吗?就这样,勉强过了一段一边拍打着头,一边提鞋追赶的艰辛日子,后来便喘着粗气,躺倒在宿舍地铺上。几位男女好友礼貌性地过来招呼了一下,便迈着小步忙自己的去了,留给他的是掉落山崖下的恐惧、无助以及对未来道路的不可知。又天旋地转地过了几天,一再把本届考生早已经不能像哥哥那样免费上大学了这个现实的压力无限放大,也一再用家庭经济实在困难来安抚自己,最后鼓起勇气,一路洒着泪水回到了家,沮丧的心情自然比打了败仗的将军还要复杂。当晚,大哥大嫂、姐姐、姐夫都赶来了,和父母一起挤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给他东拉西扯。举了一大堆例子,反复给他证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上大学的,家里已经有了个大学生,也不再需要第二个了,还有几亩地也正等着他种呢,等等。大家觉得自己的劝说句句可都敲在他的心坎上了,而他却一脸的苦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伤痛其实还得靠自己慢慢修补。一个曾经高傲的心胸就这样跌落到了现实的泥土里了!

    离开了底火越烧越旺、沸腾得热锅也似的校园生活,所谓的头痛病也不见了踪影。当时正值夏收,昔日的伙伴们免不了都要扔下镰刀跑来向他致意,而他自然也戴起草帽很忙了一阵子。骄阳下,那拼命的劲头自然让老父亲欣慰得不得了,蹲在地头树阴下,点着旱烟袋,头脑里开始加紧转动孩子的婚事问题了。事实上也是,现在这颗落寞的心灵最需要的其实就是爱情的抚慰了。如果说对于幼时的伙伴、初中时的同学王芳,他过去是准备绕开羁绊朝前走,那么,显然是“命中注定”,老天爷如今还是让他把念头落到了她的身上。殊不知,王芳那边自从得到了他回家的消息,也开始加紧浇灌那曾多次为他悄悄摇曳的俊俏花蕾了。因此,有一天,他们在村中有幸碰了面,话竟变得少的不能再少了。

    “回来了?”

    “回来了!”

    两个人都因为猛然间的碰撞而火花四射,魂灵儿飘飞,不得不随着惯性各自向前走。青春期的这类故事真是妙不可言!小伙子觉得多年不见,女孩子已经出脱的秀色照人,落落大方,一身素朴的打扮,和白皙的肌肤非常调和——我们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世间自有一类美女,竟会面对知识的宝库无动于衷,而把精力耗费在打打闹闹的眼前快乐上。而女孩子呢,则觉得自己悄悄倾慕的男孩子洒脱大度,活泼中有沉稳,机灵中有志趣,尽管还没有摆脱颓丧的气息,可明明有一副好胸膛,足以让自己一辈子睡个安稳觉。其实她没有知觉到,她一直看好的,正是小伙子身上的那种要强而又高尚的特质!诸位,也许在农村,如今这种情况最为明显。尽管两个青年年龄相仿,可是因为父母的年龄相差很多,父母年长的孩子总是要比父母年轻的孩子身上更具沉稳、守中、远离浮躁的气质。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家庭环境使然,还是因为身上流淌的血液更古老些?这个问题也许值得教授先生们设立个课题,研究一下?

    总之,两人都带着内心掀起的波澜,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了,都不知道自己让对方一时间鲜花铺道,彩云缭绕,蓬荜生辉,半天回不到现实中来。可冷静下来一想,小强却清楚地感觉自己的家境比王芳的要差出一截多,便不由地感到两人之间山岚阻隔,逾越艰难,便把那颗悸动的心悄悄压了下来,头脑里开始转动出外打工的事情了。因为事实上,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有不少男子仍掉锄头进城去了。这帮人回到村中总是夸夸其谈,聊起西安城里的街道、名胜景点来,甚至比在那里上学的志强哥哥还要得意精彩。所以,帮助父母忙完了夏种之后,他便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为增加说服力,也是受内心那点为心上人去干一场的小秘密的激励,他承重其事地坐在父母中间,道:

    “家里这点地,你们先胡乱种着吧,反正也没啥指望的。我出去看看,兴许能赚大钱也说不定。往后的日子你们不用愁……不,不,我不学什么木匠、瓦匠……哎呀,我还小,婚事早着哩,你们保重身体要紧!”

    你想,听到这番话,天下哪个做父母的能不心情舒坦,不由地要把儿子亲吻拥抱一百次呢?所以,一直为儿子忧心忡忡的老两口现在脸上的皱纹全展开了,舞起锄头来老胳膊老腿也更有劲了。他们还私下里抱怨:“哼,贼东西,种地哪敢凑合,这地哪还舍得哄骗呢?家里的一粒米,一根柴,哪个不是从地里来的?哈哈哈……”自豪的口气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几天后,三位伙伴一起站在了喧嚣不安的西安街头上。他才发现从家乡到这里,原来竟如此简单,最多不过六个钟头,只要舍得花七块钱的路费。而事前设想过千百次的城市模样好像也就应该如此。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一路欣赏过来,对扑入眼帘的一切都好奇莫名,隐约中好像总有志强哥哥的影子。事实上,那颗流星已经在新的轨道上开始震荡、运行去了。最终,他们一起挤进了成千上万等待机会的“泥腿子”中间。远远望去,这里苍头济济,足可以遮挡太阳的光辉。每当看见有迈着八字步的男女走来,人群就左右奔突,引起的骚动久难平息。他身子也因此禁不住颤栗起来了,急切、无助、沮丧、迷茫、对于无形重压下的命运的无奈,等等情绪一起爬进眼眶,一时间陪伴他的,只剩下一身还不知道该放在那台轧机上的好苦力了。就这样饥肠辘辘迎风站立了几天,几个人都已经囊底朝天,胆气也随之溜得精光。天可怜见!

    正当三弟兄眼冒金星,不知道一掰三瓣、分着吃的烧饼该从何来的时候,竟然都分别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天晚上,他就在一家酒馆陀螺似地转了起来,端盘,洗碗,收拾残羹剩饭,洗刷污浊的地板,应付顾客挑肥拣瘦的吆喝,清理刻在脑海里的老板冷峻的眼光。几天下来,只觉得天昏地暗,不辨东西,爬上架子床的时候,居然也知道胳膊腿、手指尖发疼。好不容易挨到月底,拿到手的不过是区区一张半,就这,还得领受人家借题发挥的聒噪。显然,那个一直和皱纹作着艰苦卓绝斗争的瘦婆娘认为自己正在施舍呢!钱固然少,可是意义重大,所以叫上几个患难伙计夜市上品了几口酒,抽空拐到隔壁店里,用低廉的东西把自己武装了一番,竟不由地哼起流行歌来。但是一想起可怜巴巴、在家匍匐的父母,还有好比兰花也似的王芳姑娘,一颗孤独无助的心几乎要滴出血来,不由地把干瘪的钱袋越捂越紧。就这样,他把自己手脚勤、有眼色、敢承担、知协作、见面熟等等智慧都无私地奉献了出来,最终也闹不明白老板是满意呢,还是不满意自己。窘迫的气氛实在令人粗气难喘。三个月后,他完成了自己移植后的习土、换性、苏醒过程,像躲在洞窝里的小鹿,把外面的世界琢磨出了眉目,准备另谋他处,去寻找一个能多挣点钱的地方。这时候,他才发现,平日里对他气哼哼的男女老板原来竟也会对他笑,竟然都掏出了人所共有的良心,想让他一下子看个够呢!唉唉,又有谁,又有谁知道这个心气高傲的可怜后生,几个月来为了一点点辛苦钱,经受过多少心灵磨难呢!一个父母眼中的宝贝儿子,一个花一般的好姑娘正在翘首盼望的优秀小伙子,一时间竟躲到卫生间里嚎啕起来!一种受辱的感觉,让他第一次目光坚定,拒绝了增长工钱的一再许诺,也舍去了以挽留的名义克扣下的当月工钱,迎风站在车辆行人漠然奔走的嘈杂大街上。

    随后的几年间,他的心灵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外界事物的践踏和蹂躏。他也才知道,像他们这类人,原是没有资格争什么气、维护什么自尊的,因为那简直就是和自己的肚子闹别扭,在可怜的老父母心尖上磨刀刃!他先后在酒店当过保安,在食品厂帮过零工,后来又到了一家建筑工地。可是不论到那,很不幸,他遇到的竟无一例外的都是挑剔的眼睛,都是企图把他踩在脚下,有事没事总想踢几脚的所谓老板和监工,都是动不动克扣工资的管理方式——倒和“管理就是收费”那句老话有点相近——都是施舍一般的饭菜和工钱,都是囚禁一般四堵墙里的生活,无暇休整,无暇料理,无暇思索,无暇看病,无暇收听正面的社会信息!其实,他不知道,他所处的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一个被智者们称颂的伟大的时代。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国度里,人们可都有一个政策赞助的课题项目,那就是各自努力,尽快构建新的生活方式。所以一时间,大家都把“发家致富、享受生活”两面小旗举在手里四处奔走,设法调动各自的人脉资源,或者全力以赴,或者半信半疑地身体力行起来。因为起点各有不同,所以结果也就迥然有异。自有一帮先知先觉者,一开始就把两面小旗插在腰间,以作翅膀,撅起屁股,借着风势,企图拽着自己的头发朝起飞。果然就有一部分社会精英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为了飞得更高,他们中不免还有人干脆把自己的心肝肺都挖出来扔掉,轻轻松松地翻云覆雨,学起了魔术师的看家本领。无力飞天的智者们呢,只好呆在大街上、楼群里、办工桌前,一会儿痴痴抬头仰望,一会儿孜孜不倦地四处寻找,时间一久,都难免感到腰酸背痛,眼睛发花,开始把背负的道德良心一天天抛弃,让人类可以想象得到的各种欲望在空虚的胸腔内肆意滋长。大家匆匆忙忙见了面,都在不由自主地大声感慨、叹息,把别人偶然成功的例子拿出来,翻来覆去地倒着手,也都在悔不当初地惊羡、眼红别人的生意经。遇到的明明是一些所谓的不得意者,却偏偏要问,“升了没有,发了没有,找了没有,离了几次”,好像是在穷开心,其实却是在真真切切地挖苦或者自嘲,而言语间,却明明白白暗示着“机会随处都有,机会全在门槛之外”那套哲学思想,无非是想表明自己原本也是很聪明的呢。当其时也,我们的这个社会也的确是漏洞百出,所谓的恢恢天网,常常却可以让迟钝的大象进出自如,更别说什么豺狼虎豹了。只可惜,呆在鄙陋之乡的所谓社会草根们,却多多少少有点懵懵懂懂,半天闹不明白风儿正朝那边吹!需要、或者能够雇佣他们这些“泥腿子”的一些个老板、一些个企业主,又有几个不是眼睛发绿,心急火燎地想给自家钱袋里多塞点东西呢?又有几个不是在低头哈腰、有节奏地摇完尾巴之后,返过身来,见了谁都想啃几口,见了什么都想敲一敲,榨一榨,总希望蹦出几颗铜板、或者挤出一点骨髓也成呢?殊不知,那些个站在机床旁边的,还对他们居然会吃饭,会睡觉,会思考,会生病,有知觉,有欲望,有脾性等等这些个坏毛病而深感遗憾、甚至骇怪哩!

    果然,我们的小强就有这些个毛病。而且更要命,他还会观察!还是在酒店当保安的时候,他发现进进出出的明明大多都是我们伟大祖国机器上的螺丝钉们,却个个都很喜欢扮演大人物,总很喜欢找找“大款”的感觉,吃起国库来,实在是慷慨无度;更发现有些个直接把权柄融化在了脸上,融化到了举手投足间的胖子和瘦子,玩起女人来,比男妓的行踪更诡秘,也比后者更舍得出力,总是把裤带刚刚系上,又挺起腰杆匆匆打开。这一点,尤其让我们的小强,这个得不到任何关切,得不到任何温存,最需要肌肤厮磨的小伙子全身燥热,坐立不安。不得已,只有在黑夜里一边借助想象胡乱自慰,一边内心苦涩地琢磨起王芳来了。一颗浸泡在泪水中的丹心,再也无力奢想为父母争气、为心上人闯天下的事情了。他翻出当年的积淀,长时间低头沉吟,压制住不断翻涌的热辣情感,居然给王芳写成了一首试探性的诗文,我们不妨引述如下:

    致我的爱

    一朵兰花草,

    幽香遥可闻。

    明月映倩影,

    风雨洗凡尘。

    市井何喧嚣,

    乡关有乾坤。

    举手长劳劳,

    窃望共彩云。

    与君寄此意,

    不觉泪满襟。

    小伙子文笔,果然不错,嗯?就这样,几次书信下来,两颗苦涩的心便紧紧粘在了一起。后来,王芳也踩着花絮奔赴西安,两个人在一家廉租里安了身……白天,他们一起在食品厂里小心翼翼地应付,为了防止不必要的伤害,竟然不敢承认两人的关系。晚上,却可以脱掉一身的铠甲,自然也就仍掉了老板刻薄的训斥、责怪和一帮小市民的白眼欺辱甚至莫须有的陷害,像两只被暴风雪敲打过的小鹿,怯生生地依偎在一起,不免要相互舔舐一下新增的疮口。好像狂风大浪反倒给这对准备起航,却找不到船桨的新人增添了不少诗意呢!其实,两个人哪个又不是抹着眼泪努力地微笑,哪个又不是把一肚子无名的苦水偷偷倒进了舱底,让尚未启航的小舟越来越沉呢?既然工资低得简直有点像没有,寄回的款子自然就越来越少了。可是,得到了儿子关于王芳的消息之后,在家同样经历着风雨的老两口竟然都“唉哟哟”惊叹了一番,一边担心王芳父亲太精明,多少有点巧言令色,一边把裤带再次勒紧。为了给箱底多添几块硬币,冬天里炉子也不生了,就靠一堆烂白菜应付自己的肚子。经常有人疑惑不解,找不到我们泱泱大国几千年社会发展的动力在哪里,其实你看,不就在两位老人的牙齿缝里吗?——他们像他们热爱的土地一样敦厚朴实,经得起风雨的敲打和人为的戕害;也像土地一样,即使再瘠薄,再无力,也要努力输出,让花草植物在上面奋力生长。他们对于自己的不幸处境,总是像对外部世界一样漠不关心、敢于坚韧地领受;他们心中的偶像是苍天,是承运四季的羲和,和掌管风雨雷电的众位天神;他们的生存工具就是自己的双手,是自己与生俱来的那副不知疲倦的骨骼机器;他们知道自己要生活,别人更有生存的权利,恰恰和乐于帮助万物生长的土地一样宽厚仁慈;他们容不得稗草,容不得蚜虫,因为那结不出可以糊口的粮食,反倒想蚕食自己汗水哺育出的亲爱的作物。是的,他们最相信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厌恶乖张精巧,厌恶看不见结果的创新和谋划,处事方式也多少有些马马虎虎、糊里糊涂,可是这不也是土地交给他们的生存之道吗?他们像敬天一般地崇尚权威,但是更知道“贵王而贱霸”,更知道温润含蓄,存心养性,以求天、地、人共和谐。所以,他们一生最大的事业是生存,最大的爱好就是享受人伦的快乐!年景不好,他们会和自己的肚子开玩笑,如果“多收了三五斗”,本能早已教会他们该怎么做!呵呵呵,就在老父老母急切地盼望着小儿子进洞房,以完结自己一生最后一件大事的时候,小两口其实早已把蜜月度过好几次了。庄户人家的婚礼总是有点嘈杂、繁琐、絮絮叨叨,在疏密有致的程序中,隐藏着无数乡村政治家的权衡与智慧,那原本是为了弥补金钱的缺乏和物质的不足而设计的,可是千百年来好像很少有人指出过这个动人的秘密。结婚后,感念自己娶了乡间一枝花的小强再也舍不得让王芳出外受罪了,自己则哼着“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一路走来,登上高可接天的脚手架,在心灵的阵阵颤栗中,勇敢地体验城市生活的酸甜苦辣去了。而王芳呢,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城市生活的洗礼,也许是因为今日之下,年轻人共有的厌土情绪,总之,很不幸,的确是对种庄稼没有什么热情了。当然,善良的心胸自会教她如何对待公公婆婆,只可惜,也和如今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却也都不知道含辛茹苦、恪尽孝道是什么意思了,侍奉起长辈来,总不想逾越自我享受的这个底线。而事实上,更有些年轻人,如今对于“衰老”本身,竟然毫无遮拦地表现出极其残忍的厌恶——对于没有一点点进款的公公婆婆,竟不惜动用狭窄头脑里所有的智慧,肆无忌惮地百般折磨,好像几次三番地想揭开棺材,恨不得活生生地把老家伙装进去埋掉!唉唉,大家这是急着要到哪里去呢?

    说起孩子,王芳自有主意:“还早呢,先逛他几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