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意义

    那一夜，知道了真相的姬炎在床上辗转难眠。曾经，他以为自己即使年幼失怙，可自己总还有来自于周王夫妇的爱，也不算太过于悲惨，他是真的将周王与周王妃当成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即使兄长们并不喜欢他，他也毫不恼怒，因为自己分掉了周王夫妇对于他们的爱，那就应该承受这一切。他将一切的喜怒哀乐全部埋葬在心底，用顽皮、无赖的面目来面对世人，年纪虽小，却已在举目无亲的王室中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是只有在面对周王与王妃时，他才会偶尔的展露出自己孩童的天性，因为他是那么的依恋他们、信任他们啊。可是，今天的谈话，彻底崩塌了他的信仰，粉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他知道，从这一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亲人了，也再也不会有什么所谓的亲情了，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孤单的，他的内心，一片冰凉。

    那一夜，他辗转难眠，可是到了第二天，早已习惯了王室中隐藏自己心机的蔚城侯殿下，脸上便早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那一段时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去学习、练武，在王妃面前撒娇讨宠，追猫逗狗，一切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至少在世人眼中是这样的，可是这心底的压抑，却也只有他一人知道。直到那一天，他被带上了去往扬州的马车，踏上了前往异域他乡的客船，他曾以为，这次的出行，是逃离，是解脱，逃离这人心难测的宫廷，远离这是是非非的纷扰。

    再然后，便是从伴当口中得知，周王室的危机已然解除，周王殿下不日将派人前来日本接他们回家，回家，多么可笑的一个词，他姬炎，哪里还有家，哪里，又是他的家。内心的悲愤与年轻的叛逆促使他毅然决然的带着伴当们偷偷跑上了去往西洋彼岸的商船，是的，天下之大，他却已经没有家了，只要能远离那个让他心神都伤透了的地方，他无所谓去的是天涯还是海角。世人只道蔚城侯是年少轻狂，胆大包天才溜去西洋玩乐，却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心里的痛。

    可是说是不爱了，说是不想了，可是却又偏偏忘不掉啊，人可以骗尽世人，却独独骗不了自己，骗不了自己，就只能独自承受这其中的心酸苦痛，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他都曾想起周王府中的假山枯藤，想起那只被他欺负宁虐的波斯猫，想起周王宠溺的拥抱与王妃柔软的话语，想起那些年的种种件件，泪曾无数次的打湿自己的眼眶。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王与周王妃，所以他只能一直的逃避，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回到中土，却又都在最后放弃了。

    在西陆，他加入了大英帝国的军队中，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兵，凭借着悍勇一步步走到了一名校官，别人只道他是无惧生死的勇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一次次快要将自己逼疯了，他想要解脱，想要用生命做代价作最后的解脱，他不能自杀，因为姬英的儿子不能是懦弱的自杀者，那就让自己倒在冲锋的道路上，让敌人的刀戈来结束自己惨淡的人生吧。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喜欢玩弄世人，那些生活美满的，贪生畏死的，偏偏死在了战场上，而那个一心求死的，却一次次在敌人的兵戈下活了下来。慢慢的，他开始走向了释然，开始与自己和解，他不在那么期盼死亡，也慢慢开始在生命中找寻自己的存在的意义，他开始接触西洋的思想，开始学习西方的人文，就是在军中，他遇上了改变自己人生的人，郎恩-比热，一个伟大的共和主义的殉道士，他将自由、平等、民主、共和的观念抛洒向世人，是他，教会了他人人生而平等的普世观念，让他从中国自古以来的尊卑价值中解放出来，也是他，让他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人生价值，什么叫真正的为了真理而悍不畏死，当看着自己的这个人生导师最后被活活烧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当听着他在熊熊的火焰围绕下还在倔强的宣传着平等民主的时候，姬炎终于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也终于有了活下去的目标了，他知道了自己的生命的意义，也便不再去刻意追求死亡的解脱了，相对于大道，一些的个人荣辱又算得上什么呢？于是他也成为了一名自由的战士，延续着郎恩走过的轨迹去宣传着普世的价值，一步步的走到了世俗王权与宗教神权的对立面，即使被追杀、被审判，也是无怨无悔的，当英国已成为是非之地，大革命的点点薪火即将在对岸的法兰西大陆上熊熊燃烧时，他义无反顾的放弃了在英国的崇高地位，带着从东方带来的伴当们毅然决然的加入到了大革命的浪潮中，可是，发生于巴黎的大革命最终还是失败了，无数的民主主义者牺牲在了欧陆各国王权的联合绞杀下，那尸体接连着尸体，无畏伴随着无畏的大革命，最终只持续了四十三天，在一片的混乱中，他在赵卓赵统父亲的掩护下，逃出了已沦为革命者们地狱的巴黎，欧陆，再也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但革命的火焰绝不能熄灭，自由解放的浪潮绝不能就此停息。山河未改昔年色，英雄当留今日身，为了主义的延续，他必须要活着，要将这民主的薪火传承下去。于是，他回到了这片曾经生养了自己的大陆，回到了这个曾经给予他无限温情却又让他感到处处绝情的王宫，他要让民主的主义，从这片古老的大陆上重新燃烧，总有一天，再次回到那个曾经第一次点燃起薪火的地方。

    为了这个伟大的梦想，他必须要忍耐，必须要忍耐，哪怕是面对着周王、周王妃，那些曾经深深的伤害了他的人们，他也必须要忍耐，只有自己站的够高了，只有自己有了力量了，自己才有可能将民主自由的火焰，传承下去，才能将这片愚昧无知的劳苦大众，拯救出水深火热之中。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孤单的，大革命后，还有无数的革命者们幸存了下来，他们或许隐迹在市井之中，藏身于山林之间，但他们内心的信仰依旧坚定，总有一天，这星星的火焰，终将燎烧起茫茫的荒原，总有一天，当东方与西陆同时燃烧起民主自由的烈焰时，这股革命的风潮，将交相呼应，再也不能有人能将它扼杀，所有敢于阻挡在它面前的，都将被无情的碾碎，最终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回到周王宫的第一夜，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清晨，伴随着公鸡的啼鸣，姬炎缓缓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尝试着下地走了一圈，发现昨日酸疼难忍的膝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于是便自己将下人们昨夜准备好的衣袍穿了起来，收拾待定，便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洗漱。刚刚打开房门，却看到侍奉的下人们早已手捧着洗漱的器皿整齐的迎候在门外了，看着年轻的少主已然自己穿好了衣服，侍女们脸上露出了一次讶色，但也很快的遮掩了过去，领头的侍女倒是带着笑意对姬炎说道：“原以为主子一路舟车劳顿，今天要起的晚了一些，所以奴婢们不敢过早的打扰主子，便只能在外面候着，等着主子传唤，却没成想反而劳动主子自己更了衣，这却是奴婢们的错了，还望主子责罚。”看了一眼这个油嘴滑舌的侍女，姬炎只是淡淡的说道：“我在外面漂泊惯了，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来做，倒是忘了王宫的规矩，做了错事，让姐姐们委屈了，这样吧，回头我和王妃说下，像宽衣洗漱的这种小事就不敢劳烦姐姐们了，你看这样可好？”听得姬炎如此一说，刚刚还满脸调笑的侍女立时脸色一变的跪了下来，口中喊着：“这怎么使得，奴婢们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哪里敢觉得委屈，只是今日没有伺候好主子更衣，心里过意不去，因此说话间失了分寸，还请主子见谅，不要赶奴婢们走。”再次望了一眼这个为首的侍女，姬炎才慢慢的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在王妃那边是得宠的侍女，我那母亲从小什么好的都想紧着我用，才将你调到我身边来伺候的，但我希望你要明白，到了我身边，就把你在王妃处那套收拾起来，否则我便是将你打发出去，你看王妃会怪我分毫吗？”听到姬炎这满含警告的话语，侍女收拾起内心的小九九，只低声恭敬的回道：“是，奴婢知道了”。

    小小的教训了一下这个周王妃派了监视自己的眼线，姬炎便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洗漱去了，洗漱完了以后，姬炎方才叫过还跪在屋门外的侍女，向她问道：“母妃现在应该起身了吧？”侍女见年轻的主子终于和自己搭话了，连忙回道：“是的，按着平常，王妃现在应该已经起身了，这时候应该在佛堂诵经，主子是要去见王妃吗？”：“是，我想要去给母亲请安，怕去太早影响了母妃的休息，既然母妃已然起身了，你去安排一下吧。”：“是”。婢女恭敬的回道，便转身向外面走了出去。突然，又听到后头姬炎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的来着”。于是立刻转过头去跪下向姬炎答道：“回禀主子，奴婢名叫绿萝”。：“绿萝，倒是好名字，还有以后和我说话不必下跪，我见不得这个，去吧。”听得姬炎这话，绿萝如蒙大赦，快步向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