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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变故

    一切来得是那么的触不及防。朱贵懵了。

    父亲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整个的一生赖以支撑的擎天大柱在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訇然倒塌了。

    朱贵像丢了魂一样,他失魂落魄的到处寻找那个可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坚不可催的支撑,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可以慰藉他无助心灵的那一线光明却无处可觅。

    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趴在父亲的身边,抚摸着父亲温热的紫红色的脸庞,扒拉着父亲硬硬的胡茬,还那么的小心翼翼,他害怕父亲会起来骂他一顿或打他一巴掌,可是,无论他怎么扒拉,那个威严的老人都再也不会起来骂他半句了。

    自记事以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和他的父亲如此亲近过,可是,一切都晚了。一生要强的父亲从不懂温柔,也从不曾享受过来自子女的温情抚摸。

    今天,他最疼爱的儿子抱着他的头,扶摸着他的脸,发自肺腑的深情呼唤,他却再也听不见了,唯一带走的可能是对这个儿子以及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桃花村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抱怨。

    “爸爸,你怎么了,你起来呀,你打我骂我呀,你不能就怎么丢下我,丢下这个家啊。”

    “爸爸,你跟儿子说句话呀。”

    “爸……。”无论朱贵怎样呼唤,他亲爱的父亲都再也没有应答,随着嘴角的几下抽动,朱来福双眼向上一翻,呼出了长长的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了。

    全家人的哭天喊地声惊动了四邻,平时交好的亲友们纷纷过来帮忙。有赶着马车到公社买棺材的,有扛着自家的椽子帮助搭灵棚的,也有带着针线帮助缝孝服的,好像有人安排的一样,人们有条不紊的各忙各的。

    只有朱贵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一趟一趟的往厕所跑。医生说:这是由于过度惊吓和恐惧造成的。

    眼泪早已不知道流了多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朱贵像个傻子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甚至希望这就是像一场梦。

    希望明天,等太阳升起的时候,父亲还会想往常一样,早早的起来。窗外不时的会传来父亲清嗓子的声音,自己在迷迷糊糊中睡梦中还不忘埋怨一声:起这么早干啥呀。

    多想这就是一场梦啊,爸爸,明天,还想听见你咳嗽的声音。朱贵趴在院子里的矮墙上痛苦的呻吟。

    朱贵的三个姐姐赶黑连夜的就来了。她们哭天抢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的老远,老远,空旷的山里骤然一连几声回响起:爸,爸,有时还有一连几声的怪叫声:呜,呜,听得人毛骨悚然。

    大约是朱贵妈的一顿编排起了作用,三个被失父之痛激怒了的女人不顾劝阻,闯进梅香的屋里,一个个睁着血红的眼睛,张牙舞爪的来找梅香算账。三个女人像饿狼一样同时扑向梅香,一个撕扯梅香的头发,一个在梅香的脸上留下几道血红的爪印,一个一记耳光打得梅香脑袋嗡嗡嗡直响。

    梅香完全没有招架的功夫,就被一顿拳打脚踢的摁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儿还手之力,三个孩子躲在角落里抱在一起,吓得哇哇大哭。

    朱贵听到自己屋里的动静,急忙进来。已经晚了,梅香被打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两个姐姐还在打,一个还要上炕打孩子。

    朱贵气极了,他拿起门后的扫帚,也不管是谁,一顿乒乓乱打,才制止了对他来说这几乎是凭空发生的一切。

    梅香没有哭,她咬着牙从嘴里吐出一口和着血的唾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盯着吓傻了的三个孩子。朱贵上前来想扶着梅香,梅香摆摆手说:“外面忙,你该干啥干啥去,我没事儿。”

    “梅香,这个家天塌下来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还没说完,朱贵就哭了起来。梅香笑着说:“挨打的又不是你,你哭甚了。”

    梅香把朱贵推出家门,自己收拾了一下妆容,对着镜子,梅香暗暗的下了决心。

    第二天,死人的丧仪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梅香已经知道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三桃的事。她暗暗的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她异常平静的收拾着三个女儿的衣物,脏了该洗的放在一边,洗净的平平整整的叠起来放在另一边。

    她还烧了一大锅热水,给三个女儿一个一个的洗澡。当脱下三桃衣服的时候,梅香傻眼了。白白的稚嫩的肌肤上一片片青色的,紫色的淤青。孩子已经不疼了,可梅香却疼到了心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抱着三桃放声大哭,自此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打发走死者,生活再次回到正常的轨迹。

    朱贵再不愿意也已经无奈的接受了现实,他开始像个‘大人’一样计划着没有父亲指挥的秋收。

    可是,梅香发难了。

    自从被打以后,梅香几天以来一言不发,家里的任何事情都不再参与。姐姐们以为梅香欠收拾,一顿收拾就乖巧了,而朱贵妈却担心起来,她再也不敢提起三桃的事了,还有时故意讨好似的和梅香搭讪。梅香却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了,不是因为姐姐们的一顿打,而是因为恨她怎么可以对一个小孩子下这样的狠手,这是可以记恨一辈子的仇。

    一天夜里,孩子们都睡着了,梅香叫起朱贵,非常平静的说:“朱贵,我们离婚吧。”

    “梅香,你说甚了,家里头刚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又来了,还让不让我活了。”朱贵被梅香的突如其来吓得怔怔的说,还带着小孩子的哭腔。

    “我已经想好了,三桃我带走,两个大的你留下。”

    “梅香,你不是认真的,你怎突然就想起离婚了,姐姐们打了你是她们的不对,我也打了她们了,不哇,姊妹们好了来往,不好就永不来往就行了,还至于拆散咱们的家,你看老的刚下世,又是秋忙的季节,你就甭难为我了,梅香,你不是认真的,你不是认真的。”说完,朱贵哭着趴在梅香的腿上恳求。

    朱贵是真的就要崩溃了。

    “没跟你瞎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只有我离开这个家,我的三桃才能正常的长大,你没看见孩子身上的伤吗,是你那个万恶的妈打的。”梅香说着哭了起来“你说孩子有啥错,孩子懂啥,非得孩子们长得都像你一样吗,就不能有一个长得像我的?看看你自己,长得像你妈还是像你爸,按你妈的道理讲,你也是个野的了?”

    “梅香,话甭说的这么难听,反正我决不离婚,这个时候你扔下我,我怎么活,求你了,梅香,不要离婚,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除了离婚。”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安静了几分钟,梅香长出一口气,然后轻声的问:“孩子你认不认。”

    “我认,我认,只要你不离婚,以后谁再敢说三道四,我就和他拼命。”

    到现在朱贵其实自己已经很清楚了。但是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放弃梅香。因为他不知道没有梅香的日子会怎么过。

    在这事儿出现之前,他就隐隐约约的在三桃的身上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影子,只是由于自己的原因,他不想激惹梅香,他害怕梅香会因恼羞成怒而离开他。不管怎样,他都是爱梅香的,虽然它已经失去了两性相悦的功能,但还是希望梅香和他在一起,尽管他一直以来都战战兢兢的害怕被梅香嫌弃,尽管这样做很自私。

    认了,只要梅香还在,自己和孩子们就有个热热乎乎的窝。

    认了。

    但自此朱贵像变了个人一样,少言寡语。没事儿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在山里溜达,不是背回来一捆捆的干柴,就是提回来一筐筐的牛马粪,还总是对着这些东西自言自语,好像心里话只有对着这些东西才能一吐为快。

    他将自己完全的封闭在一个无人可以走进的世界里。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正真的朱贵,他隐忍,善良,勤劳。他可能不是一个父亲眼里的好儿子,但他是个好父亲,为了孩子们有一个完整的家,他敞开大山般宽大的胸怀,包容了一切。

    梅香一直都说,朱贵是个好人,虽然她并不爱他。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孤苦伶仃的能去哪儿呢。朱贵的包容令梅香非常的感动,她激动的第一次主动趴在朱贵的肩上释放着多日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忧愁和内心的彷徨。

    当一切尘埃落定,太阳还照常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改变。然而,朱贵的家里却因为朱来福的去世杠杆的两头出现了严重的倾斜。

    朱贵妈每天还总是哭哭啼啼的,没有完全从失去老板儿的悲伤中走出。

    一天早晨起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走到儿子的屋门前,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的家门挂上了锁。她摸着那坨冰凉的铁疙瘩忍不住又啜泣了起来。这要是老头子在,一个院儿里,她哪敢上锁。

    眼泪瞬间在老太太的眼里打着转儿,满满的再也擎不住那一腔的委屈,不从一道道的流。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喂了鸡,又喂了猪。

    朱贵妈一个人栖栖遑遑的进屋坐不了两分钟就又转出来,实在难受的不行就趴在猪圈的墙头上对着猪一边说话一边抹眼泪。

    中午,她提前做好了午饭,孤独的坐在院门口的大青石板上,不住的瞭啊,等了老半天,不见儿子的一家回来,她又开始琢磨这要是老头子在,他们哪敢不吱一声就消失一天。

    直到傍晚,两个大一点儿的孙女才一人挎着一个篮子回来了,后面跟着儿子的牛车,梅香和三桃在车上坐着,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

    “你们干啥去了,中午也不吃饭。”朱贵妈走到车前强装着笑脸有些不解的问。

    “回来不是费时间么,今天地里头的活扫了个尾,早起带点儿干粮就在地里吃了。”朱贵忙解释。

    “也不怕孩子们上火。”朱贵妈说着就伸手来抱还在车上玩的不想下来的三桃。梅香耷拉着眼皮子淡淡的说了声:“不用了。”然后自己抱着三桃头也不回的走了。朱贵妈茫然的脸上再次挂上了一串委屈的泪水,但毕竟是嘴里不曾绕过人的朱夫人,她怎么能忍受梅香的轻慢。

    “你是怎了,你是怎了?”她追到梅香的身边一定要问个究竟。

    “不想看你了不行。”梅香被问的急了,回了一句。

    “你怎了,每天伺候你伺候的你嘴歪了,老的在的时候你怎不说不想看,老的才死了没几天,你就反了天了。”朱贵妈一边哭一边骂。

    “妈,妈,你快少说两句,桃花,把你奶奶拉回屋去。”朱贵急忙喊桃花。但心里却开始泛起了愁。他知道这婆媳两个迟早会有撕破脸皮的这一天,以前父亲的威慑作用还是很大的。梅香再怎么委屈也只是偷偷的在自己的屋里抱怨,而且父亲对待梅香也算公道,所以婆媳之间几乎没什么太大的摩擦。

    随着父亲的去世,梅香和婆婆之间的嫌隙是越来越大,朱贵头大的不知该如何才能解开这一团团解不开的小疙瘩。

    桃花哪里能拉的动坐在地上撒了泼的奶奶,她噘着嘴站在边上,不住的用白眼睛瞪着在她眼里极不讲理的奶奶。

    朱贵妈大概已经忘记了现在已经没人给她撑腰了,或者是伤心过度她什么也不顾了,她坐在朱贵的家门前,再一次对梅香破口大骂,甚至提到了最不该提的话题。

    朱贵急了,一边拖一边哭着央求:“妈呀,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妈,好听,是不是,哎,逼死我哇,你们都往死了逼我是不是。”

    朱贵妈一下子好像清醒了一样,她突然不哭了,抓着朱贵的胳膊,模糊着眼睛愣愣的看着儿子那张苦瓜一样的脸,嘴一撇眼泪哗哗的流。

    她现在才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