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暗星
0.
水纤只感到一阵头昏脑胀，却到了另一个地方。她选择了一处高地，站在那里四周眺望，脑海中一片迷茫。黎明落叶，一片枯黄，又是一股凉风张扬而至，令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仔细看来，这已经是深秋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到达这样一个地方。明明记得现在的季节仅是初夏。她只是因为好奇跟随雪狐走进地下室尽头的一个圆筒状狭小屋子中，忽然一阵眩晕加上双眼漆黑，只是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平坦草地，遍地残枝，仅有的两座小山丘不过二十米左右的高度，少有的几棵树木已经沉睡。虽然如此，她并没有感觉恐惧，迷茫几乎覆盖了她所有的感受，又隐隐地感觉到这种情况似曾相识，又仔细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才明白刚刚自己是经历了一处风穴，就如同从黑色城堡到达蓝月一样。
如此说来，这一定不是蓝月了，那么这里是……
卡旭？
水纤再次环顾四周，嘴角渐渐绽放微笑：真的是像极了自己的老家！
她喜出望外，再也没有多想，试图沿着碎石路行走，在天黑之前能够找到一个有人烟的去处，询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界，怎样才能到达夕焰家族的领地。还想着如果能够回到家中，一定会和父亲道歉，即使被软禁几个月也心甘情愿。她再也不想回到克炎的老巢，那里有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战争，还有太多太多惨不忍睹的死亡，这些东西都被她痛恨着。她讨厌那里的迷雾，惧怕深渊下的熔岩，同样惧怕脚下支离破碎的沙石地，总是提心吊胆着迈开每一步，生怕会随时坠落，变成地下熔岩的一部分……不管怎么样，自己成功回到了卡旭，终于摆脱了令她心生恐惧的所有。
唯一遗憾的，没有和风阔说一声再见。
她加速脚步，想尽快告诉父亲自己经历了一场噩梦，而现在，她从噩梦中醒来了。她在梦境中经历了过多自己难以承受的黑暗，它们铺天盖地，它们张牙舞爪，它们的可怕强于任何一次在卡旭中经历过的极夜。那种可怕并非是真实的亲身经历，真正的恐惧源于内心。
她并不确信所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或者说没有所谓的“正确”。虽然在白昼中前行却和在黑夜没什么差别，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当然期盼着前方不远处存在村镇，但出现沙漠泥沼或者其它的绝境都未尝可知。在她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将自己的生死寄托给上天，即便是以前经历过的王权之战，死神多次与她的灵魂擦肩，她依旧相信命运是在自己手中掌握的。
而接下来，她的这种想法却开始动摇了。
隐约中她听见了一种声音，而这种声音她是知道的，却令她感到非常不安——一辆绿色迷彩的军用卡车全速向她驶来，引擎的轰鸣伴随着车轮卷起的灰尘完全摧毁了水纤之前的一切幻想——卡旭是不存在机动车的——而这种希望的破碎令她呆滞在原地，居然忘记了躲藏，忽略了即将可能发生的危险。直到她清醒过来，才蹲下身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放声大哭。
哭泣虽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有些时候只适合做这件事。
她放弃了继续寻找村镇的想法，希望破灭，无奈地选择了等待。而她等到的除了满心的后悔，居然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找到了她。
水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两双黑色皮革战斗靴，接着深绿色的迷彩服，还有两只黑色自动步枪对着她。水纤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的她打量着面前二人相当奇怪的装束。而士兵还以为她是哪里走失的姑娘，直到他们看清了水纤的眼睛，连忙退开两步端起步枪。其中一个双手颤抖着打开对讲机喊道：
“卡旭人！拜勒斯村北方山坡下！发现卡旭人！”
不仅仅士兵慌了神，水纤也是同样。她完全不清楚出现了什么状况，只看见短短的一分钟内出现了三十多人，一模一样的打扮。其中十人驾乘三辆越野车，似乎是追赶刚刚驶过的卡车，剩下的人像是遇见了瘟神，全部距离水纤五米之外，眼神恐惧而胆怯。士兵围成一个圆圈，全部用枪口对着她。
“快把老先生请来，告诉他这里发现卡旭人，很可能是猎人！快去！”说话的是一个黑发年轻人。
旁边的一士兵拔腿便跑向卡车。这正当他启动引擎时，风挡玻璃突然被透开一个小孔，炸开网状裂纹。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飞过，子弹与头盔摩擦发出一瞬极其刺耳的声响。他看着裂纹愣住了两秒钟，刚刚说话的男人脑浆已经迸出了。
“狙击手！”车内的人立刻发动汽车，蹲下身体操控方向盘，掉头行驶。看守水纤的士兵根本无处寻找掩体，无奈之下只得原地卧伏。可怜被迸溅一脸脑浆的水纤就像是在人群中走失的孩子，还在糊涂面前的士兵为何而死。
水纤身后士兵抬头喊道：“趴下！小妞！你不要命了！”
话音之中，又一颗子弹飞过来，直接冲向水纤的额头。但是她身体中的蓄能只对自然亲和，火药的剧烈燃烧完全冲刷掉弹头所拥有的“自然的气味”。弹头的形状被挤扁，如同撞在了更为结实的柔软钢板上。它停在了距离水纤额头两公分的半空，落了下来。
“两点半！山后！”水纤没有听懂他的话，居然伸手接住了已经压扁的弹头。士兵发现狙击手位置立刻抬枪开火进行压制。其余队员立刻急行冲向二十米多高的山丘。两方队员分别位于山的东南和西北两侧，但是刚刚喊话的士兵立刻发现，对方已经拿到了制高点。他端起枪始终瞄准着山顶，用手势示意队员在盯着左右两侧的动向的同时向上爬行。
对方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两支枪管悄悄从山顶的树后探出来。枪响过后，两具温暖的尸体从山腰滚落下来，争先恐后，是一名金发士兵的尸体最先赢得了终点。
好可惜，没有人为他喝彩。
枪声吸引了水纤的视线，而她刚好擦干了脸上残留的血迹。
山丘上除了顶部几棵长得还算不错的大树可以用来遮掩视线，只有山腰上成片可以用作攀登的树苗了。刚刚负责指挥的士兵看着滚下山的尸体，他的一拳重重捶在地上。他疯一样向山顶的两棵大树开火，其他队员趁势加快行进速度。突然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同时从山顶飞出来，其中一个正巧打中了最前士兵的头盔上。
“那是什么？”
“闪开！火雷！”
一阵巨大的轰鸣伴随着山腰的焰火，半边山的烈焰扬起青黑色烟尘。近二十人的躯体几乎都被烤得酥脆。对方已经没有时间继续享用这次的野外烤肉，他们知道敌人的援兵马上就要来了。但是仍有一件事情他们非常在意——刚刚蹲在路边的人是谁。
其中一个人说：“咱们没有时间了，必须支援李队长！”
带头的犹豫了两秒钟说：“先上去看看，他们这么多人都对她相当戒备，这不是没有道理。”
几个人陆续从山后走出来，直到靠近水纤他们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卡旭人。
“啊……啊卡旭人！好像是个卡旭人！”全部的七个人立刻端起手中的枪。水纤看了看手中的弹头，顿时明白面前的人手中原来是杀人的武器，而那二十个人的死恐怕也因为这个东西，她想。水纤握紧着拳头，一副恶狠狠的眼神扫视面前的人。但真正激怒她的是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她想起了那个让她传送来这里的地下室。若不是因为地下室，她也不会来这里空欢喜一场，本以为已经逃脱了充满死亡的城堡，在这里却又看见了新的死亡。
这里的死更加残忍，更为震撼。而罪魁祸首，就在她的眼前。
正当他们扣动扳机，水纤恰好在右手凝结一块巨大的冰盾将子弹全部抵挡。左手五指张开，将手掌完全置于地面，顿时一阵冰冷的波动以手掌为中心向四周散发。微风寒冰刺骨，枯草凝结成霜，眼看头上的一只雀鹰冻死在半空，双翅还没有收回，笔直地掉落下来，砸在水纤的冰盾上。
左翼摔断，轻声脆响，七根人形冰棍已经挂满冰霜。水纤看着白霜之上漂浮的凉气，恶狠狠地说了句：“活该！”
说完，站起身昂首挺胸仰望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深深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地上。
1.
陈霄芳跟着满脸心事的雪狐刚刚路过拜勒斯村的黎明广场，西方的岔路窜出来五辆军用汽车，差点撞在广场中央的人形雕塑上。
看这样子，好像是出事了，而且刚刚还响起红色警报。这种如临大敌的情景雪狐还没见过。陈霄芳晃了晃脑袋悠悠说道：“还真有点像那年卡旭人入侵时的阵仗。”
雪狐站定愣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东方冰被发现了？！”
“放心吧。”陈霄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家在南边村子边，他们朝北方开走的。如果东方冰真的被发现了，他也不会傻到向村中间跑。如果是我，我会越过你家旁边的那条小河，往树林里跑。在那里，他能一个打十个。”
“那我就放……”雪狐突然看向陈霄芳说，“一个打十个？你认识他？”
“没有，我刚刚瞎说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能打？”
“不是你说的吗？”
“哦。”雪狐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想，记得自己好像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陈霄芳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一个瞬间的偷笑就又回到了平常文静的样子。雪狐一直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自己的家门。
雪狐手掌按压在墙壁上，紧接着“滴滴”两声之后，房门弹开。微黄的木制地板压制的平整条纹，却又能光滑得倒映出茶几背面的灰色。陈霄芳看着这整洁到过分的房间甚至不敢迈开自己的腿，又想起自己的卧室，弄得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不过好在没人看见。
“姐，进来呀，在外边站着干嘛？”
“拖鞋呢？”
雪狐这才注意到，准是光琪又打扫了房间。这才说道：“没事，我在的时候一直都是乱七八糟，这是光琪收拾的。”
“咱们这是在破坏人家的劳动成果。”陈霄芳嘴上说着，脚下却毫不留情，从门口到沙发的六步远距离，真的是一步一个脚印。她回头看了看，尴尬地咧咧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你的小伙伴呢？”陈霄芳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其他人的影子。
“哦。”雪狐向上指着说，“楼上躺着呢，看着伤得不轻。我带你去。”
陈霄芳刚要抬起屁股，却听见楼梯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光琪从楼上慢慢探出头，看着雪狐傻傻笑了笑说道：“不用，他下来了。”
看着挂着一身干涸的血的东方冰，陈霄芳还是站了起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不肯离开半寸，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即便是雪狐惊讶于他为什么会这么快醒来，并且向陈霄芳介绍东方冰，那目光就如坠入深坑，直到雪狐使劲拉了一把才拖出来。
“芳姐，你怎么了？”
“啊？哦！”陈霄芳回过神，笑着说道：“听说有的卡旭人带翅膀的，原来长这样。”
雪狐看了看陈霄芳，又盯着东方冰半晌，也没看出哪里奇怪。她知道陈霄芳是一个很稳重的人，不会因为一对翅膀就这样仪态尽失。而且自己第一次见到翼人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夸张。
“你这是带回来一个厨子？”东方冰一脸无奈地看着雪狐说，“这看着是要吃了我。”
雪狐偷偷瞪了他一眼，还没忘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在他的腰上捏了一下。
“别乱说话。这位是‘陈霄芳’，我的启蒙老师。”
东方冰看着面前的陈霄芳，目光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转而坐在了她身后的沙发上说道：“‘陈霄芳’？为什么不叫‘陈芳霄’呢？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合适。”
“因为——”陈霄芳头也没回，微微扬起头，却突然放缓了语调，不像是在和东方冰说话。
“我觉得那个名字，不好听。”
2.
汪稚来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冲进来的。
汪稚手中架着一把冲锋枪，一脚就踹开了门，抬起嗓子眼正要喊出声，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一个银发翼人和啃着苹果的光琪愣了神。
“妈？出啥事了？”
其他三人看着汪稚彩虹一样的脸色，心里大概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东方冰这个卡旭人在暗星的存在被发现，汪稚出于心里对卡旭人的偏见和恐惧，直接冲过来想要救自己的女儿。汪稚的丈夫被卡旭人斩首，始终是她的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她恨不得将这些粉颜色眼睛的人全部赶尽杀绝——当然，雪狐除外。她知道雪狐的卡旭人特征是作假的。
但是，有一个卡旭人是混蛋，并不代表所有卡旭人都是混蛋。汪稚是个成年人，她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她心中的仇恨催促着她一直向前，不能后退。就算心中明知这是错的，也要去做，也要去恨，也要用自己羸弱的身体狠狠撞击理智构筑的高墙，直到粉身碎骨。
只有光琪一个人傻呵呵地看着她的母亲，心里还在疑问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脸色。
“汪大队长叫你回家，快去吧。”陈霄芳轻轻拍打光琪的后背说道。
汪稚虽然是个医生，但是在拜勒斯村，她也算是参与建设的元老，并且与拯救暗星的“英雄”基隆走得很近。但是她与拜德同处于研究所中，共同参与了许多不太人道的科学实验。一句“汪大队长”既有肯定，又有嘲讽的意味，但大家背后都这么说。汪稚多多少少也知道，但是敢当面说的，也只有陈霄芳了。
“不是……我……”汪稚看着东方冰，差点把心里的实话脱口，不过好算她急中生智，顺便交待了另一件事：“刚刚响起警报，因为米内山英松在押解至拜勒斯途中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劫持，咱们派出去的士兵在北边的小山坡下被一锅端了。而且……”
汪稚话还没说完，雪狐先是打断道：“不是独火负责这件事吗？这么快返程了？”
汪稚没有理这个不知礼貌的小姑娘，继续说道：“而且，发现了一个卡旭人，把对方剩下的人都冻成了冰块。我害怕是不是又是一帮闯进来，怕你们危险，所以着急赶过来，不好意思。”
陈霄芳看着雪狐有点气愤的脸，又转向汪稚，笑了笑说：“你放心——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把东方冰从沙发上拽起来，一边整理着他的两扇翅膀：“他叫东方冰，我的朋友，是我带过来给他治疗伤势的。他在蓝月生活了近十年，懂规矩，听懂人话，不会有任何危险。”
若是这些话从雪狐的嘴里说出，汪稚肯定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雪狐一顿，还要把这个带翅膀的卡旭人立刻扔进风穴。雪狐坐着拜勒斯村“村长”的位置，却是真正掌权人“苍狼”身前的傀儡，这是人们心照不宣的事，甚至雪狐自己心里也清清楚楚。可无论如何，她就是看不清眼前的这个叫“陈霄芳”的女人——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在拜勒斯村没有任何职位，而就是这样，就是苍狼也要敬她三分。汪稚私下对她的调查多有数十次，可是这个女人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看不到来源，摸不到背景，得到的任何结果，也仅仅是她现在的样子。
“既然是你的人，那最好尽快送他去风穴。”汪稚说，“你也知道，暗星不太欢迎卡旭人。”
“我知道了。”陈霄芳微笑回道。
汪稚将手上的枪背在身后，转身就出去了。光琪看了看雪狐和陈霄芳，手上的苹果精准地投进垃圾桶里，小步颤颤跟在她母亲的身后。
“等等！”东方冰的一声喊叫，正迷糊的光琪撞在汪稚的后背。
汪稚冷眼看着东方冰说道：“你有什么事？”
“那个把人冻成冰块的卡旭人，我要见。”
东方冰握紧着拳头，手心里抓的都是汗——如果不出所料，肯定是那个哪有事情哪到的女人又闯祸了。
水纤只感到一阵头昏脑胀，却到了另一个地方。她选择了一处高地，站在那里四周眺望，脑海中一片迷茫。黎明落叶，一片枯黄，又是一股凉风张扬而至，令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仔细看来，这已经是深秋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到达这样一个地方。明明记得现在的季节仅是初夏。她只是因为好奇跟随雪狐走进地下室尽头的一个圆筒状狭小屋子中，忽然一阵眩晕加上双眼漆黑，只是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平坦草地，遍地残枝，仅有的两座小山丘不过二十米左右的高度，少有的几棵树木已经沉睡。虽然如此，她并没有感觉恐惧，迷茫几乎覆盖了她所有的感受，又隐隐地感觉到这种情况似曾相识，又仔细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才明白刚刚自己是经历了一处风穴，就如同从黑色城堡到达蓝月一样。
如此说来，这一定不是蓝月了，那么这里是……
卡旭？
水纤再次环顾四周，嘴角渐渐绽放微笑：真的是像极了自己的老家！
她喜出望外，再也没有多想，试图沿着碎石路行走，在天黑之前能够找到一个有人烟的去处，询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界，怎样才能到达夕焰家族的领地。还想着如果能够回到家中，一定会和父亲道歉，即使被软禁几个月也心甘情愿。她再也不想回到克炎的老巢，那里有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战争，还有太多太多惨不忍睹的死亡，这些东西都被她痛恨着。她讨厌那里的迷雾，惧怕深渊下的熔岩，同样惧怕脚下支离破碎的沙石地，总是提心吊胆着迈开每一步，生怕会随时坠落，变成地下熔岩的一部分……不管怎么样，自己成功回到了卡旭，终于摆脱了令她心生恐惧的所有。
唯一遗憾的，没有和风阔说一声再见。
她加速脚步，想尽快告诉父亲自己经历了一场噩梦，而现在，她从噩梦中醒来了。她在梦境中经历了过多自己难以承受的黑暗，它们铺天盖地，它们张牙舞爪，它们的可怕强于任何一次在卡旭中经历过的极夜。那种可怕并非是真实的亲身经历，真正的恐惧源于内心。
她并不确信所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或者说没有所谓的“正确”。虽然在白昼中前行却和在黑夜没什么差别，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当然期盼着前方不远处存在村镇，但出现沙漠泥沼或者其它的绝境都未尝可知。在她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将自己的生死寄托给上天，即便是以前经历过的王权之战，死神多次与她的灵魂擦肩，她依旧相信命运是在自己手中掌握的。
而接下来，她的这种想法却开始动摇了。
隐约中她听见了一种声音，而这种声音她是知道的，却令她感到非常不安——一辆绿色迷彩的军用卡车全速向她驶来，引擎的轰鸣伴随着车轮卷起的灰尘完全摧毁了水纤之前的一切幻想——卡旭是不存在机动车的——而这种希望的破碎令她呆滞在原地，居然忘记了躲藏，忽略了即将可能发生的危险。直到她清醒过来，才蹲下身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放声大哭。
哭泣虽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有些时候只适合做这件事。
她放弃了继续寻找村镇的想法，希望破灭，无奈地选择了等待。而她等到的除了满心的后悔，居然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找到了她。
水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两双黑色皮革战斗靴，接着深绿色的迷彩服，还有两只黑色自动步枪对着她。水纤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的她打量着面前二人相当奇怪的装束。而士兵还以为她是哪里走失的姑娘，直到他们看清了水纤的眼睛，连忙退开两步端起步枪。其中一个双手颤抖着打开对讲机喊道：
“卡旭人！拜勒斯村北方山坡下！发现卡旭人！”
不仅仅士兵慌了神，水纤也是同样。她完全不清楚出现了什么状况，只看见短短的一分钟内出现了三十多人，一模一样的打扮。其中十人驾乘三辆越野车，似乎是追赶刚刚驶过的卡车，剩下的人像是遇见了瘟神，全部距离水纤五米之外，眼神恐惧而胆怯。士兵围成一个圆圈，全部用枪口对着她。
“快把老先生请来，告诉他这里发现卡旭人，很可能是猎人！快去！”说话的是一个黑发年轻人。
旁边的一士兵拔腿便跑向卡车。这正当他启动引擎时，风挡玻璃突然被透开一个小孔，炸开网状裂纹。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飞过，子弹与头盔摩擦发出一瞬极其刺耳的声响。他看着裂纹愣住了两秒钟，刚刚说话的男人脑浆已经迸出了。
“狙击手！”车内的人立刻发动汽车，蹲下身体操控方向盘，掉头行驶。看守水纤的士兵根本无处寻找掩体，无奈之下只得原地卧伏。可怜被迸溅一脸脑浆的水纤就像是在人群中走失的孩子，还在糊涂面前的士兵为何而死。
水纤身后士兵抬头喊道：“趴下！小妞！你不要命了！”
话音之中，又一颗子弹飞过来，直接冲向水纤的额头。但是她身体中的蓄能只对自然亲和，火药的剧烈燃烧完全冲刷掉弹头所拥有的“自然的气味”。弹头的形状被挤扁，如同撞在了更为结实的柔软钢板上。它停在了距离水纤额头两公分的半空，落了下来。
“两点半！山后！”水纤没有听懂他的话，居然伸手接住了已经压扁的弹头。士兵发现狙击手位置立刻抬枪开火进行压制。其余队员立刻急行冲向二十米多高的山丘。两方队员分别位于山的东南和西北两侧，但是刚刚喊话的士兵立刻发现，对方已经拿到了制高点。他端起枪始终瞄准着山顶，用手势示意队员在盯着左右两侧的动向的同时向上爬行。
对方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两支枪管悄悄从山顶的树后探出来。枪响过后，两具温暖的尸体从山腰滚落下来，争先恐后，是一名金发士兵的尸体最先赢得了终点。
好可惜，没有人为他喝彩。
枪声吸引了水纤的视线，而她刚好擦干了脸上残留的血迹。
山丘上除了顶部几棵长得还算不错的大树可以用来遮掩视线，只有山腰上成片可以用作攀登的树苗了。刚刚负责指挥的士兵看着滚下山的尸体，他的一拳重重捶在地上。他疯一样向山顶的两棵大树开火，其他队员趁势加快行进速度。突然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同时从山顶飞出来，其中一个正巧打中了最前士兵的头盔上。
“那是什么？”
“闪开！火雷！”
一阵巨大的轰鸣伴随着山腰的焰火，半边山的烈焰扬起青黑色烟尘。近二十人的躯体几乎都被烤得酥脆。对方已经没有时间继续享用这次的野外烤肉，他们知道敌人的援兵马上就要来了。但是仍有一件事情他们非常在意——刚刚蹲在路边的人是谁。
其中一个人说：“咱们没有时间了，必须支援李队长！”
带头的犹豫了两秒钟说：“先上去看看，他们这么多人都对她相当戒备，这不是没有道理。”
几个人陆续从山后走出来，直到靠近水纤他们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卡旭人。
“啊……啊卡旭人！好像是个卡旭人！”全部的七个人立刻端起手中的枪。水纤看了看手中的弹头，顿时明白面前的人手中原来是杀人的武器，而那二十个人的死恐怕也因为这个东西，她想。水纤握紧着拳头，一副恶狠狠的眼神扫视面前的人。但真正激怒她的是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她想起了那个让她传送来这里的地下室。若不是因为地下室，她也不会来这里空欢喜一场，本以为已经逃脱了充满死亡的城堡，在这里却又看见了新的死亡。
这里的死更加残忍，更为震撼。而罪魁祸首，就在她的眼前。
正当他们扣动扳机，水纤恰好在右手凝结一块巨大的冰盾将子弹全部抵挡。左手五指张开，将手掌完全置于地面，顿时一阵冰冷的波动以手掌为中心向四周散发。微风寒冰刺骨，枯草凝结成霜，眼看头上的一只雀鹰冻死在半空，双翅还没有收回，笔直地掉落下来，砸在水纤的冰盾上。
左翼摔断，轻声脆响，七根人形冰棍已经挂满冰霜。水纤看着白霜之上漂浮的凉气，恶狠狠地说了句：“活该！”
说完，站起身昂首挺胸仰望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深深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地上。
1.
陈霄芳跟着满脸心事的雪狐刚刚路过拜勒斯村的黎明广场，西方的岔路窜出来五辆军用汽车，差点撞在广场中央的人形雕塑上。
看这样子，好像是出事了，而且刚刚还响起红色警报。这种如临大敌的情景雪狐还没见过。陈霄芳晃了晃脑袋悠悠说道：“还真有点像那年卡旭人入侵时的阵仗。”
雪狐站定愣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东方冰被发现了？！”
“放心吧。”陈霄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家在南边村子边，他们朝北方开走的。如果东方冰真的被发现了，他也不会傻到向村中间跑。如果是我，我会越过你家旁边的那条小河，往树林里跑。在那里，他能一个打十个。”
“那我就放……”雪狐突然看向陈霄芳说，“一个打十个？你认识他？”
“没有，我刚刚瞎说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能打？”
“不是你说的吗？”
“哦。”雪狐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想，记得自己好像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陈霄芳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一个瞬间的偷笑就又回到了平常文静的样子。雪狐一直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自己的家门。
雪狐手掌按压在墙壁上，紧接着“滴滴”两声之后，房门弹开。微黄的木制地板压制的平整条纹，却又能光滑得倒映出茶几背面的灰色。陈霄芳看着这整洁到过分的房间甚至不敢迈开自己的腿，又想起自己的卧室，弄得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不过好在没人看见。
“姐，进来呀，在外边站着干嘛？”
“拖鞋呢？”
雪狐这才注意到，准是光琪又打扫了房间。这才说道：“没事，我在的时候一直都是乱七八糟，这是光琪收拾的。”
“咱们这是在破坏人家的劳动成果。”陈霄芳嘴上说着，脚下却毫不留情，从门口到沙发的六步远距离，真的是一步一个脚印。她回头看了看，尴尬地咧咧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你的小伙伴呢？”陈霄芳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其他人的影子。
“哦。”雪狐向上指着说，“楼上躺着呢，看着伤得不轻。我带你去。”
陈霄芳刚要抬起屁股，却听见楼梯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光琪从楼上慢慢探出头，看着雪狐傻傻笑了笑说道：“不用，他下来了。”
看着挂着一身干涸的血的东方冰，陈霄芳还是站了起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不肯离开半寸，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即便是雪狐惊讶于他为什么会这么快醒来，并且向陈霄芳介绍东方冰，那目光就如坠入深坑，直到雪狐使劲拉了一把才拖出来。
“芳姐，你怎么了？”
“啊？哦！”陈霄芳回过神，笑着说道：“听说有的卡旭人带翅膀的，原来长这样。”
雪狐看了看陈霄芳，又盯着东方冰半晌，也没看出哪里奇怪。她知道陈霄芳是一个很稳重的人，不会因为一对翅膀就这样仪态尽失。而且自己第一次见到翼人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夸张。
“你这是带回来一个厨子？”东方冰一脸无奈地看着雪狐说，“这看着是要吃了我。”
雪狐偷偷瞪了他一眼，还没忘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在他的腰上捏了一下。
“别乱说话。这位是‘陈霄芳’，我的启蒙老师。”
东方冰看着面前的陈霄芳，目光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转而坐在了她身后的沙发上说道：“‘陈霄芳’？为什么不叫‘陈芳霄’呢？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合适。”
“因为——”陈霄芳头也没回，微微扬起头，却突然放缓了语调，不像是在和东方冰说话。
“我觉得那个名字，不好听。”
2.
汪稚来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冲进来的。
汪稚手中架着一把冲锋枪，一脚就踹开了门，抬起嗓子眼正要喊出声，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一个银发翼人和啃着苹果的光琪愣了神。
“妈？出啥事了？”
其他三人看着汪稚彩虹一样的脸色，心里大概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东方冰这个卡旭人在暗星的存在被发现，汪稚出于心里对卡旭人的偏见和恐惧，直接冲过来想要救自己的女儿。汪稚的丈夫被卡旭人斩首，始终是她的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她恨不得将这些粉颜色眼睛的人全部赶尽杀绝——当然，雪狐除外。她知道雪狐的卡旭人特征是作假的。
但是，有一个卡旭人是混蛋，并不代表所有卡旭人都是混蛋。汪稚是个成年人，她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她心中的仇恨催促着她一直向前，不能后退。就算心中明知这是错的，也要去做，也要去恨，也要用自己羸弱的身体狠狠撞击理智构筑的高墙，直到粉身碎骨。
只有光琪一个人傻呵呵地看着她的母亲，心里还在疑问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脸色。
“汪大队长叫你回家，快去吧。”陈霄芳轻轻拍打光琪的后背说道。
汪稚虽然是个医生，但是在拜勒斯村，她也算是参与建设的元老，并且与拯救暗星的“英雄”基隆走得很近。但是她与拜德同处于研究所中，共同参与了许多不太人道的科学实验。一句“汪大队长”既有肯定，又有嘲讽的意味，但大家背后都这么说。汪稚多多少少也知道，但是敢当面说的，也只有陈霄芳了。
“不是……我……”汪稚看着东方冰，差点把心里的实话脱口，不过好算她急中生智，顺便交待了另一件事：“刚刚响起警报，因为米内山英松在押解至拜勒斯途中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劫持，咱们派出去的士兵在北边的小山坡下被一锅端了。而且……”
汪稚话还没说完，雪狐先是打断道：“不是独火负责这件事吗？这么快返程了？”
汪稚没有理这个不知礼貌的小姑娘，继续说道：“而且，发现了一个卡旭人，把对方剩下的人都冻成了冰块。我害怕是不是又是一帮闯进来，怕你们危险，所以着急赶过来，不好意思。”
陈霄芳看着雪狐有点气愤的脸，又转向汪稚，笑了笑说：“你放心——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把东方冰从沙发上拽起来，一边整理着他的两扇翅膀：“他叫东方冰，我的朋友，是我带过来给他治疗伤势的。他在蓝月生活了近十年，懂规矩，听懂人话，不会有任何危险。”
若是这些话从雪狐的嘴里说出，汪稚肯定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雪狐一顿，还要把这个带翅膀的卡旭人立刻扔进风穴。雪狐坐着拜勒斯村“村长”的位置，却是真正掌权人“苍狼”身前的傀儡，这是人们心照不宣的事，甚至雪狐自己心里也清清楚楚。可无论如何，她就是看不清眼前的这个叫“陈霄芳”的女人——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在拜勒斯村没有任何职位，而就是这样，就是苍狼也要敬她三分。汪稚私下对她的调查多有数十次，可是这个女人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看不到来源，摸不到背景，得到的任何结果，也仅仅是她现在的样子。
“既然是你的人，那最好尽快送他去风穴。”汪稚说，“你也知道，暗星不太欢迎卡旭人。”
“我知道了。”陈霄芳微笑回道。
汪稚将手上的枪背在身后，转身就出去了。光琪看了看雪狐和陈霄芳，手上的苹果精准地投进垃圾桶里，小步颤颤跟在她母亲的身后。
“等等！”东方冰的一声喊叫，正迷糊的光琪撞在汪稚的后背。
汪稚冷眼看着东方冰说道：“你有什么事？”
“那个把人冻成冰块的卡旭人，我要见。”
东方冰握紧着拳头，手心里抓的都是汗——如果不出所料，肯定是那个哪有事情哪到的女人又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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