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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深夜闲话多少事,盼未来云销雨霁

    “你师父让你自己去找地方住,你要我给你推荐一下云水镇上的客栈?”

    初时,梁七对这个请求有些大吃一惊,随后一想,眉宇间愁云密布,嗫喏着说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住过云水镇上的客栈。

    王十一离开却又转身回来的起因无非是昭师送来了一封灵力做就的信笺。王十一展开来看,只见上面昭师不留一丝一毫情面地道王十一既然不回来了,那今天便自己在外面寻地方住了。

    想起今日师父明明喊她打坐,她转头就找了捉妖司的人,随她一起闯进林府,妄想要救得再多几条人命,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只能如林霜所言,救得一人,那便是阿七。

    王十一心里知晓师父肯定是生气了,她向来说一不二。即使平常昭师便像冻住的炮仗,寡言少语,不会过多干涉王十一,可昭师对于王十一不听话的态度是颇为恼羞成怒的。

    昭师告诫过王十一少与凡人接触,凡人多阴险狡诈之辈,王十一还是小小年纪,容易上当受骗。昭师也不满王十一与梁七接触交友,时时板着脸,表露着不高兴,但实际上昭师却又并未真正阻止,倒让王十一困惑不已。

    王十一深知只要自己达到太上长老的标准,昭师一般不会管自己的事。至少从与阿七交友这一点上,王十一感激昭师,她的师父,头一次放宽了她的标准,哪怕昭师后来想起便后悔不已此时心软,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昭师便佐以最恶毒难听的话语攻击她最看不起的人,时时刻刻警惕着她厌恶的凡人蝼蚁和她不想收的叛逆徒弟。

    梁七倒不去深究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她只知道王十一要去住客栈了。那不如留下来和她一起住,哪怕一夜都足以让她兴高采烈。

    再三劝了王十一好多,梁七才将王十一想去外头找个客栈的心思打灭,得了王十一点头,拉着王十一去她的房间。

    其间八咫抱着快要将他埋进里面,只剩一颗脑袋的被子也想来掺一脚,结果被梁七丢出去了,警告他不许随便进女孩子的居所,得到的是八咫懵懂委屈的眼神。梁七无奈又好笑,八咫这个年纪也不太懂得多少男女之别的意思,虽然她也是……不过她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八咫没有八岁,可她已经十岁了!所以不许!

    梁七答应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八咫才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回自己房间。

    “那你答应我了,不许反悔,不许像之前那样骗我哦,我会和三哥还有大哥说的。”被子盖到下巴处的八咫睁着大眼睛看着梁七认真地说。

    “得了吧你,想告我状。”梁七被气笑了。

    确认八咫没有突发情况后,梁七回了房,整个人兴奋得根本没有丝毫睡意,过度的兴奋让她想要做些出格的事,想起大哥藏的酒,就想要偷喝那些酒。

    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被王十一制止了,王十一很认真地和她说了小孩子不能饮酒以及饮酒的危害,梁七只能耷着脑袋遗憾地从厨房回了居室。

    王十一说她像只可怜小狗。

    梁七反驳说我才不是小狗。

    王十一双手环绕于胸前说就算是也没用,因为小狗也不能喝酒。

    梁七表情有些生气了。

    稍显拥挤的房内,烛火昏暗,二人挤在一张简单的竹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就坐起来聊天。

    王十一看着被刷成黑色的平棊,听着梁七坦言自己是头一次留朋友住宿,也是头一次那么晚不睡觉,王十一点点头,说我也是,不过有点差别,因为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练剑,听得梁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如今子时三刻,也就是说,这个点十一还在练剑?

    “所以说我也非是那等天赋异禀的天才啊,还需勤能补拙。”

    “那你作息如何?”梁七忍不住好奇问道。

    “我卯初(五点)醒,洗漱过后就要去上一个半时辰早课,辰正时分(八点)下早课去吃早饭,消食与休息共半时辰,至巳初(九点),便去锻体养神稳道心直到日中(十二点),回去休息午睡半个时辰,醒来后去吃午饭,未正时分(下午两点)就要去集合练剑,直到黄昏戌初(晚上七点)结束,然后该吃饭的吃饭,留堂的留堂,回舍的回舍。”

    “你们修仙者也需要吃饭啊?”

    “我是小孩子,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吃呢!”王十一俏皮地吐舌头道。

    “可是你们修士不是辟谷的吗?”梁七纳闷道。

    “笨蛋阿七,你被那些胡编乱造的书给误解了。辟谷不是不吃东西,只是不食五谷,或是在一段时间内断食。修士也是人,不吃东西,那还怎么修炼啊,寿命还没有终结呢,自己倒给饿死了,比什么掉粪坑里淹死还奇葩呢。我师叔说千桃园之困当年因缺少粮食而死的修士至少有七十多个,要知道被围困的修士一共也就两百三十九个,这个饿死数字已经很惊人了。”

    “好可怕。”梁七半天憋出这句话来,脸烧得厉害。

    “那可不是。”

    “对了,我们天崖风就是如此苦的,阿七你听了,害不害怕?”王十一揶揄地朝梁七笑道。

    她说这话没什么意思,只是梁七有时开得了玩笑,有时却开不得玩笑,比方如今王十一这话,莫名激起梁七心中的好胜心与不满,她登时有些不快地说:“你能行,我也能行。”

    王十一从来不会打击人,她听出了梁七话里的负面情绪,却依旧笑眯眯地祝福她,给予她鼓励,随后她跟梁七吐槽她作为一个小朋友怎么被门派摧残的。

    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不该这样对朋友,梁七的脸色渐渐缓和,但她没有开口道歉,因为她那该死的,时隐时现,总是在不该出现时候强行占据她所有感觉的自尊,和想要维护的,拉不下来的脸面。啊,是的,孩子也需要这些。

    听着王十一口中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她恐惧,害怕,好奇,向往……而对于人,又不得不承认一点,她羡慕朋友的同时也嫉妒仰望着朋友。

    有时她整个人表现出来的仿佛是她朋友的另一面,胆小,软弱,自私,虚伪……像是一颗挂在树枝底下见不到广阔天空,艰难成熟,努力保护自己不受害虫啃咬,路人采摘,鹰鸟啄食的果子,被别人指点着,评判着。它在那些目光与语言中长大,久而久之,这颗没有成熟的果子浑身充满酸涩的味道,有时会异常关注自卑于自身的味道和品相以及效用,以至于恶意揣测着最顶端的又大又红被所有人称赞方方面面的果子,想到自己如今处境,谩骂与仇恨过后,内心诡异般地轻松许多。但是,但是,这颗果子天生良善,深夜里它总是会后悔,委屈,压抑着声音低低哭泣,它身上酸涩的味道快要把它自己也淹没了。

    想到这些,那种矛盾的思绪撕扯着她,让她喉咙发涩,发堵,于是那句道歉说不出口。

    她与王十一聊了一宿,多是这些年来二人过的什么生活,经历什么趣事,遇见什么妙人。

    王十一对八咫挺感兴趣的,便随口问了八咫,第一是八咫的模样让她产生了极大的困惑。

    当王十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时,即“八咫可能为丘方氏人”,又详细为梁七解释一番丘方氏人于修仙界或者人界是什么样的存在后,梁七根本不愿意相信,连连否决说不可能,可当王十一连续抛出几个丘方氏人的外貌特征,八咫都几乎符合。

    八咫的发色是黑的,只是发梢越往上,越像火焰的颜色融入了黑夜……或许只是巧合呢?她以前总觉得八咫的头发与晒不黑的皮肤是缺了某些元素才会那样,所以偶尔看书时会情不自禁往这方面去寻找解决办法,结果一无所获。

    面对这样确凿的证据,梁七还是下意识反驳了一句“可不是所有丘方氏人都是那样的”,可在王十一灼灼目光下,她有些难堪,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与迷惘。

    因为是无解且天生的,所以肯定是一无所获啊。梁七思想至此,不由得苦笑。

    我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那个和尚的话觉得八咫是我的贵人呢?三年了,我什么奇遇都没有,反倒被这个娇气的小胖子气得够呛。

    王十一又接着说丘方氏一族的故事。

    “传说丘方氏有一支最纯种的血脉,不仅以尊贵的古为姓——这在他们氏族里是王族的专姓呢——而且外貌特征悉数继承第一任古炎王的:如同地火一样危险的红发,永远不会更改的雪肤,以及那双传说中承袭自天神古炎非越的不详之眼。不过这一支因为血脉缘故,存留至今极少。

    “我只晓得前段时间丘方氏最大的聚集地南疆发生动乱——具体怎么发生的我并不知道——后以神殿牵头,仙盟为首,召集各方修士共同前往镇压南疆一乱。经此一事,丘方氏死伤惨重,损失更是不可估量的,最为遗憾的便是古炎王与八王中的四王均在此次战死,古炎王妻子与一王下落不明。因为我们门派也派了人去,此事我是在其他师兄师姐口中听闻的。”

    梁七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当王十一说当今修仙界,丘方氏的处境尤为糟糕之后,她的右眼皮兴奋地跳了很久,直到她抬起手用食指揉了眼皮。

    这可不是贵人,这是催命符。

    “不,只能说越来越糟糕了,自从被赶入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孤山荒漠之后,他们过着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四代人了。”王十一自言自语道。

    王十一还在说着,猝不及防被梁七握住双手,颇有些吃惊。

    此刻的梁七看起来却很着急与混乱,眼中急切与担忧的心思流露出来,从嘴里吐出来有些语无伦次:“十一,你一定要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八咫是丘方人此事板上钉钉,可是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八咫是丘方氏人,我说过要一直保护他的,虽然当初是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哄他的,但是、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那样做,所以我求你,帮我。”

    在说这话时,梁七心里下了主意,打算去找些染发的植物,把八咫的头发染成普罗大众的黑色。

    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家这小胖子和丘方氏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然她可能也会受到连累,还有她的家人们。

    如果是因为她的一己私欲而导致那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她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那当然啊,我本来就没想过说出去这事,你放心,就算是我师父或者我爹娘,我都不会说的。”王十一拍着胸脯承诺,全然忘记了既然她一个小小修士都能看出来八咫身份,何况其他修士呢?

    她这话果真还是不能让梁七放松下来,梁七看着王十一欲言又止,眼神躲闪,明显又有事要求助于与她来说拥有鸿沟天堑的修仙者王十一了。

    看出她的为难,王十一先给她吃定心丸,与她说今夜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会答应的,只要不违背原则底线就行,颇有一种义薄云天之感。

    听了这话,梁七怨念地看了王十一一眼,嗫嚅道:“我没想这么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说,八咫如今失了与我相遇之前的所有记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之前亲人朋友。我有些自私,我也不想他以后知道这些事,我想他今后安安稳稳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就行。我怕他有一天恢复记忆,所以未来某一天,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帮我把八咫那段记忆永远封存下去。”

    “唔。原来是这样,可是他现在还小嘛,就算有那段记忆又怎么样,长大之后就会忘了的。”王十一叉腰笑着说。

    “……我觉得,嗯,他会记得。他其实很记仇的。”梁七屁股底下仿佛藏了针,她坐得不端正了起来,微微支起上身,左右摆动。

    她无法说服自己八咫会忘记丘方氏一族的血海深仇。那可是他的民族啊,他的家人,他的故乡啊。

    “这样啊,可是这世上没有真正能将人记忆去除或永久封存的手段呀。”除非把那个人变成傻子。王十一为难地挠头。

    “没关系,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善于给自己留一点念想。”至于这个念想以后是否实现,那便走着瞧了。

    “唔,好。”王十一想了想,还是打算不打破梁七的幻想了。

    与现在还是凡人的梁七相比,从出生即在修仙界中生活的王十一怎么会不清楚这类手段是否会出现,或说出现的概率呢,若真有这手段,修仙界就不会年年都有这样那样的破烂事发生了,合理利用此等手段,还能共创美好和谐修仙界呢。

    王十一差点被自己的想法笑出声,见梁七忧心忡忡的样子,硬生生憋了回去。

    想起自己还有问题没问,便继续问出第二个关于八咫的问题,结果这一问,她悔得肠子都青了,不为别的,因为阿七哭得好伤心啊。

    其二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八咫会对梁七这样,她说她看得出来八咫对梁七的感情很复杂,又爱又怕,想靠近,但又瑟缩。

    这对于一个五岁小孩子而言,太奇怪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怀揣着最炽烈纯粹的爱意才对,而且逐渐趋于情绪稳定,而不是像刚看到那样,有点无理取闹,且他很爱哭,和阿七一样,爱哭。

    王十一看了一眼梁七,突然露出关爱的笑容来。

    面对王十一的询问,梁七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不自禁就哭了。

    她本来就是那种感性的人,颇有些多愁善感的愁思在里面,只是久久地压抑着,且持着无谓又与自己无关的态度,所以又显得有些冷漠,但骨子里,无法抛却那些柔弱的一面。

    王十一见了,只得好一阵安慰,梁七这才渐渐好了起来,却还是少不了抽泣。

    她这哭得伤心,连王十一都差点要被她带动情绪了。

    只见眼眶红肿的梁七幽幽叹气,说自己其实在大哥去行商后动过把八咫送去善济堂的心思,而且不止一次两次。

    明明当初极力反对不让大哥送走他的就是自己,可是最后反悔的也是自己。大哥说他不是宠物,她也信誓旦旦的说她知道。可她真的知道吗?

    她知道,人心易动摇。信誓旦旦,也会有一天轻而易举变为后悔,甚至悔恨。

    梁七看着王十一无动于衷,害怕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那种不负责任,冷血寡情的人?”

    她期待着王十一的回答,可眼眶里重新聚集的泪水又表明她是多么的害怕。

    她怕啊,怕别人的看法,怕别人眼中的自己面目可憎。

    尤其怕她的好朋友和家人们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认为她是怪物,打骂她,驱逐她,指责她。

    “不,为什么你会这么问我?你明明也是一个孩子嘛,一个孩子养另一个孩子,这是什么道理。”王十一个人觉得梁七没错。

    “是啊,我也是一个孩子嘛,可是他们觉得既然我把八咫捡回来了,给了他名字,又认了他做弟弟,养了他一段时间,就让他留下吧,善济堂可比不得家里。

    “可是我没办法啊,我当初与我哥说的话,细想起来简直就是大言不惭。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的,不过就是照顾一个小孩子嘛,这有什么,我把我自己也照顾得很好不是吗?可我也没想到实际做起来那么困难,而且说实话,其实我并没有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只是在为自己捡了一个小孩,一条生命,感觉就像是一只小鸟,它完全属于自己的那种欣喜若狂,占据当时年少无知的我全部心思。

    “是的,我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我就感觉我捡到他,救了他,他就是我的了,我得对他负责。可是事实证明,太难了,所以我才有想要丢掉他的心思。”

    “第一次,我把他丢到了善济堂门口,自己一个人偷偷跑了,可是后来他哭喊着让人给送了回来。他认路,也认识这邻里街坊的脸,还记得这里是哪条街巷,所以他回来了。

    “第二次,我骗他说去了善济堂,让他在那里和同龄的小朋友玩。在他玩得最开心的时候,我问他想不想永远留在这里陪朋友们,他说想,他还说想要我一起,结果我装作没听见这句话,自己回家了,没带他。可他还是回来了,并且当天哭得很伤心,骂我是骗子。邻里听见了,觉得我心肠坏,是个坏胚,对一个小孩这样,现在我可是他的一切啊!

    “……我不懂,为什么大人总是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他是小孩我就不是了吗?不过也许是我的报应,我当初觉得他是我的所有物,对他好是我应该做的,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不到时,我就丢掉那样被人鄙夷不屑的心思了,我把他从我的所有物中拿了出来,可是兜兜转转,回旋镖还是扎在了我自己身上。

    “第三次,我把他带去了东市,那里人来人往,摊贩众多,很是热闹。我故意松开了他的手,放慢了脚步,看着小小一个的他消失在人海里。在再也看不见他之后,我却开始害怕了,我怕他被人踩踏致死,我怕他被人拐卖到不知哪个角落,我怕他变成残废,只能当乞丐,我怕他被人欺负……我心软了,回头去找了他。找了很久,从天亮找到天黑,终于在一家快要打烊的酒楼门前找到了再度变得脏兮兮的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明明我在他出门时还把他打扮得跟个富家小公子似的漂漂亮亮。不过我庆幸他没被人盯上。否则我一定会后悔死的。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了讨厌这样的字眼,而且说了很多遍很多遍,说到酒楼的小二掌柜的都倚在门外嗑瓜子看戏。我看见那样的眼神,觉得不好意思,也觉得丢脸,就想把他带回去再说。可是他甩开我,在一瞬间又后悔了,觑一眼我的脸色,又猛地扑上来抱住我哇哇大哭,说要是没有那个怪大叔他就要变成那些奇形怪状的乞丐了,他还趁乱咬了我好几口……他真的很爱咬我……我给他取名八咫,他也真是不辜负这个名字……”

    说到这里,梁七又气又怨,打了个哭嗝,随后好笑地掀起两只手的袖子给王十一看,只见两条胳膊健康的肤色上,这里那里多少浮着些牙印,有两处印子最为深重。

    这最深的印子,就是那时八咫发狠了咬的,直到出血了,梁七疼得哭了把他拖进小巷子里打了他,崩溃地骂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对自己,自己是对他有哪点不好吗。

    许是发觉事情严重了,八咫才后怕地松开嘴,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梁七的表情说对不起,他还问梁七疼不疼……

    疼,怎么可能不疼。可是梁七跟他说了又怎样,他会懂自己哭不仅仅是因为手上这个咬伤吗?他会懂自己的崩溃吗?梁七不理他,转身面对着墙哭。

    八咫见梁七不理自己,哭得更加肆意,生怕梁七不要他,拽着梁七衣服和她站在一起哭。

    两个小孩子,在巷子里各哭各的,可那场面多少有些滑稽可笑。

    王十一听了,瞠目结舌,她也没想到阿七的生活,过得这般……多姿多彩,说是多姿多彩,不如说是多灾多难。

    她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梁七,拍了拍梁七的手,说:“没关系,你要是不想留疤,我有药膏!”

    梁七闻言,哭笑不得,拒绝了这番好意:“没关系,当是警告我自己了,别人的伤疤成为勋章,我身上的伤疤是要我记住往事,规避未来可能发生与之相似的一切,我自己所做出的选择的,虽然我也很讨厌身上留有疤痕。”

    王十一睁着有些迷茫的眼睛,不懂梁七的想法。

    修仙界五成以上的修士身上都没有疤痕,好似跟“登界之仙人为完美无缺,如白玉无瑕。具体怎察?体思想无缺,看身上无疤,不容私心,不掺杂念,大爱无私为天下。面容俊美,毓秀端敏,衣衫洁净,冠髻整齐,外貌初印象,可观仙气飘飘有几分。”这个言论有一定关系,虽不知道这言论什么时候传出来的,以至于修士多按照这个要求自己,将自己和凡人区分开来,毕竟凡人和修士一眼看过去最大的区别就是修士经过灵力淬炼与多年食灵植灵兽遭变化的身体还有身上那股不凡的气质了。

    不过多数时候,修士和凡人乍看上去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修士从凡人中来,得了天机缘分得以修炼,被造物偏爱,生有灵根灵池,可以游刃有余的利用天地间的灵气修炼,不过很多年以前神殿揭秘过,就算是没有灵根灵池的凡人也是可以利用灵力的,只是微乎其微,且随着时间年限增大而力不从心,甚至失去这个能力。而经过多年研究——王十一从她爹口中得知,神殿等人发现经过三重药浴淬洗等,那些平凡的凡人也可生灵根!但过程艰难,这其中如何得来的结论,王十一不得而知,这也许也是几百年来修仙界进了很多新人的缘故。

    所以,修士哪有彻底可以和凡人割裂呢?

    当初这个消息并没有真正在修仙界广为传播,估计是怕那些看不起凡人的修士大动肝火,大发雷霆吧,为了保护那些骄傲修士的那点瞧着是虚荣心的东西。

    不过,被选中成为修士的凡人不乏想要彻底褪去凡人身份的,他们若没有这种心思,否则又怎会于几万年以前,在人界和仙界之间多出一个修仙界来呢……

    “从那个时候,我和他约法三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抛弃他了……可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够,我为我曾经真的想要把他当做累赘,想要把他丢掉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今晚他这样,可能是病好之后的后遗症,觉得我又会抛弃他,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向林管家请两天假陪他的,只是这次事发突然,我也没想到……我应该跟他解释清楚的,但是害怕牵连到他,他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嘛,我怀疑他会去林府上闹,所以我就没敢跟他说。”

    “阿七,你现在好像大人哦。”

    结果梁七毫不犹豫地说:“我也觉得我是大人。”

    “这不是你的错嘛,不要自责。”王十一搂住梁七安慰她。虽然她安慰人的方式如今还并不熟练,多有生涩,仍旧认认真真。

    抬眼看向王十一,梁七眼里重又蓄了泪。

    她讲这些,没想获得谁的安慰与关心的,她只是想把这些事都说出来。所以在得到来自王十一的轻声细语的温柔时,她好不容易再次垒起的堤坝再次决堤,泪水汹涌澎湃,她泣不成声。可在王十一再次关切担忧问她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吗,她却摇摇头,感受着眼泪的咸意,不敢说出心中混乱的想法。

    敏感又脆弱的我啊,一点不足为道的温柔就足够致命,将我击溃在自己产生的海浪中。

    将来若是还有人知道她这些事——她知道的,一定会有的——保不齐会来讥讽她两句,还会提起在她心中,八咫与她亲弟弟比,她又对亲弟弟做了什么。她已经预设过这样的场景许多次了,每次答案都不尽相同,却又殊途同归,她磕磕绊绊回答假想敌抛出的问题,一边又在质疑自己。

    无法从这些故事中窥见她另一面的人们就会指责她,对她进行这样那样的谩骂。

    为什么要对八咫那么好,为什么对于亲弟弟与那些亲人没有任何表示,为什么要辜负父母的期待,为什么要离开家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或许她会说自己从小有异样的追求,自觉从未对不起谁,无论父母兄弟。自她离家,被送到云水镇读书,日渐长大之后,亲缘逐渐淡薄,可她也依旧心中牵挂亲人,血脉中的血缘让爱无法断绝,可是当初父母心狠的决绝与无故或是犯错的打骂让恨掺进了爱里。

    她托书生写过信回家里,父母说她读书年纪,少做他想,日后会有时间见面的,别再做蠢事,而久久才见过几次的大哥会说她小小年纪,快乐就好,小弟别扭,说不出什么话来;或许她会说她自己就是白眼狼,顺着看客的意思去讲自己,把自己塑造成那样为众人,为自己所不齿的人,发疯过后,看见他们怔愣或是嘲讽的表情时,她冷冷一笑,呸他们一声多管闲事。

    她讲述这些事情时心情并不平静,也无法做到没有怨气和悔恨,只是既然选择了顺其自然,那就随遇而安。

    她这个年纪,或许就算再长大些,她希冀着有所不同,所谓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她消极地想了一下,不就是不想做出任何改变与努力的另一种“随便”吗?像随波逐流,像碌碌无为,像……无论怎么说,她都想挣扎一下,再挣扎一下。

    生于世间最低处,想要往高处走的心思是从第一个最低处人开始就扎根于千千万类似的人身上的。

    梁七哭得脑子乱哄哄,可有些东西却在她脑海里愈加清明。

    比如林小姐说的话,丢下给她的乾坤袋,比如王十一描述的修仙界,驻颜长生飞天揽月,比如书中所述天南地北差异,美景美酒美食美人,妖魔鬼怪故事,比如总是噘着嘴不高兴哭闹的八咫,他的身份迟早也会叫其他人看出的,比如大哥那时问的她的梦想……

    这些,都悄然地占据着这个从黑水村来的乡下丫头的心。

    她想以这小小凡人身,做一场降妖除魔,长生不醒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