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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飞仙瀑的落日

    年轻夫子身形摇摇欲坠,扶着巷子里的墙壁,嘲笑道:“只能怪你拦不住。”

    年老的镇长轻蔑一笑,自己这三的谋划求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那女子剑客入局。

    镇长那衣角无风而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握剑的手用力了几分。

    心境却骤然大乱。

    年轻夫子不由的眯了眯眼,如坠雾里。

    镇长惨然一笑,停了下来,满脸郁郁。

    要不是给白溪园里那些老不死排挤,园主也不会让他来这南溪镇修心。

    那整日在飞仙瀑守着茅草屋看黄昏的家伙也就不会下山,还能看到那黄昏将至。

    园主派他来南溪镇,表面上是来修心,其实,山上那群老不死都心知肚明,他陶追不过是来南溪镇当个看门狗。

    万一有人破坏白溪园的傀儡计划,他陶追这条狗就起了作用——最好是关上门咬死那些妨碍到计划的所有人。

    陶追是死里逃生到了南溪镇才知道,白溪园那群老不死排挤和不待见自己的原因。

    贫穷的出身和妖孽的天赋各占一半,陶追觉得太过可笑。

    拜入山门时,耳畔的风是穷乡僻壤出身的穷小子,凭什么能和他们那些自小生活在白溪园的孩子相比?

    后来,唯独穷小子拜入了园主门下。

    当长大后,耳畔的言语又变了——一个市井小巷出身的修士,即便是成了修行者,还是个市井小人,这叫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

    那些人却也只敢在背后议论,当个是非人。

    白溪园剑道天才的剑有没有浪得虚名,那些年里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同门的师兄弟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毙命——这就是陶追给所有人的证明。

    陶追对于白溪园以他人气运寿命的旁门左道来培养剑胚的计划,压根不感兴趣,不然也不会亲手杀死那顾老头儿。

    顾老头儿当年就是白溪园培养出来的剑胚子,可到头来,不也就只是个四境巅峰?

    到死都没能破五境,这算哪门子剑胚子?

    同时,顾先和那雨楼街的大髯汉子也都是白溪园园主派来辅助陶追镇守小镇的修行者。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顾老头儿便死了。

    而那雨楼街的大髯汉子处境最为凄惨,前有谢老头儿的藏刀不得不拼,后有陶追紧盯,进退都得死。

    大髯汉子至死也没想明白,害死自己的原因,不过是早年在白溪园随口说的一句话。

    当初不过无意骂了那个守着茅草屋看黄昏日落的男子一句,“你个病魔,死了也是解脱,要死滚一边去,别赖上老子。”

    至于桃花街糕点铺子的老板,是反对白溪园所作所为的外乡修行者之一。

    不过既然连自己教出来的婢女都打不过,那么死了也无关紧要,谁让他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杀死这些外乡,陶追镇长也有小心思,借这些人的事件,将那些不为人知的证据故意留着年轻夫子。

    如他所料,年轻夫子将这些关于白溪园私底下的腌臜事都转给了谢家主。

    白溪园的修士拜访镇长家那日,也是陶追刻意所为——山上白溪园修士入镇,身为镇长的陶追本应该第一时间待见才是,他却一躲再躲,一拖再拖。

    不给那些人丝毫颜面,最后还是如他所想,那些人亲自拜访,明面上拜访,实则有兴师问罪之意。

    于是,陶追的小算计得逞了——谢家独子谢午带着那些证据,从谢家府邸的暗道离开了小镇。

    与此同时,陶追得到了个好消息——神眼王朝与谣国边境纷争不断。

    而那些携带出去的东西,足以让高坐京城的谣国皇帝震怒。

    至此,陶追的目的便达到了一半。

    陶追缓过神来,一步踏出,便到了年轻夫子三尺外。

    手中长剑正好三尺,伸手刺出便多过了三尺,那么便可杀人不见血。

    但是,陶追镇长迟迟没有出手,因为年轻夫子身后已然站着一袭白衣。

    是个女子,手中握剑。

    女子身后是朝阳巷的小书呆子。何秋风的儿子。

    也正是白溪园此次选中的培养对象。

    陶追不得不承认,那些老不死的眼光确实是了不得,这孩子的资质极好,连那些夺来的无形的气运和寿命都能轻易吸收,这等天赋着实罕见。

    用山上的话来说,就是大道可期。

    绝对不会和那顾先一样废物。

    以至于他也有过收徒的想法。

    小书呆子赶忙跑去红发小丫头那边。

    可惜木匠已经气绝身亡,小丫头呆滞无神,少年便不好多说什么了。

    随后,年轻夫子一瘸一拐来到他们这边,很随意的坐在地上,先安慰了红发丫头一番,然后才揉了揉少年的脑瓜子。

    年轻夫子难得开怀大笑,朝白衣女子说道:“揍他!”

    少年附和道:“师傅,为师丈报仇!”

    白衣女子得意一笑,夫君开口了,娘子怎敢不从?

    白衣女子身躯一震,剑气骤然亲临天地,笼罩蓑衣巷,剑气浓郁,所过之处皆留痕。

    女子握剑的手轻轻一晃,剑气如虹,一剑劈斩而下。

    在铁匠铺子那边取来的铁剑,剑鞘是竹制的,缠了布条,铁剑并未出鞘,女子就当真只是随意一挥。

    随即,巷子恢复如初。

    女子浑身剑气也消失不见。

    巷口方向,陶追镇长猛然吐血,奄奄一息,最后说了些话。

    “看来小镇上的阵法是虚设了。”

    陶追弃剑起身,取出一只铁镯子,朝年轻夫子作揖一礼。

    “如果朝阳巷的李机缘还没有离开小镇,就劳烦夫子带句话给那孩子,‘陶追在小镇上唯独没有算计过他,让他以后去了外头,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

    陶追停顿片刻,言语逐渐无力起来。

    “神眼王朝的军队已经在谣国边境游荡,小镇离边境太近,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陶追身形缓缓消散,只留下一只镯子。

    女子剑客的一剑使人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

    在得知神眼王朝军队在谣国边境游荡的消息后,那些原先不愿意离开的富人们,也纷纷举家搬离。

    当初是怎么骂那些离开小镇的人愚蠢,如今就怎么样的懊悔,就差承认自己才是那个愚不可及的蠢货了。

    在年轻夫子养好伤后,白衣女子带着徒弟,三人一同去了小铁匠铺子。

    今儿是去告别的。

    不久,三人便离开了铁匠铺子。

    那天蓑衣巷事件过后,年轻夫子找过李机缘,跟少年说了陶追镇长的那些话,也将陶追留下来的镯子给了少年。

    自始至终,少年都将头埋进膝盖间,久久无言。

    少年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来到小镇那会儿,也是第一次见到年迈的镇长的时候。

    在小镇牌坊下那块刻字石碑畔,少年有过真诚且算是无心间的言语,自此让镇长眉间多了慈善。

    但,这些善意也仅仅是对这个少年。

    那日黄昏,夕阳下有山外山,群山之上又有云霞。

    不知道有没有欣赏这黄昏之时的景致,老镇长却觉得此番美景格外美好。

    仅次于白溪园的飞仙瀑的夕阳。

    失魂落魄且心存死志的老人,靠坐在小镇牌坊旁边那块石碑上,以酒来麻痹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伤心事。

    也算是不一样的借酒浇愁。

    那会儿,刚有个住处的落魄少年还会经常来这边的石碑旁,望一望远方,就当是看过家乡了。

    离家的孩子还是很想念家乡的,只不过想念终究抵不过家乡带给他的恐惧。

    每当来这边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少年心情都会好上几分,即便还是不喜欢那座京城。

    只是后来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再没来过。

    少年见着了那酩酊大醉的老人,有些拘束不自在,离着老人远远的。

    少年双手撑着下颚,眺望着远方。

    老人脾气有些暴躁,举着酒壶,朝那孩子喊道:“臭小子,会喝酒不?过来陪爷爷喝点!怎么着,望来望去还能盼出个鬼来?”

    少年战战兢兢,声音颤抖且很小声,回道:“每个人离开了家乡,不都会想念吗?我只是害怕回去才不敢回,所以远远看看也不错。爷爷您又是因为什么而不回去看看呢?”

    老人置若罔闻,又狠狠灌了几口酒,回头朝身后的那座白溪山看去,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老人望向西边的夕阳,果然还是在飞仙瀑那茅草屋前看到的夕阳最为好看。

    老人突然红了眼眶,扔了酒壶,自顾自说道:“以前一整天一整天的守着那间破茅屋的病秧子都不在了,还回去个球。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你个病秧子平日里不是喜欢在山上守着你那破茅屋?干嘛非要下山?”

    “结果好了,你这一下山就下到黄泉路上去了,真够勇的,到头来还不忘找一个守墓人,想的挺美啊……”

    老人到最后已经老泪纵横,全然没有先前的暴躁。

    余晖下,老人的身影显得孤单,很快,连那最爱的夕阳都会隐没。

    少年觉得老人可怜,但是依旧拘谨,不过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安慰道:“哭出来就好了,这样就不会难受了。”

    这话是从年轻夫子那学来的,当初少年也是这样被人安慰。

    夕阳彻底隐匿,暮色渐浓。

    石碑旁,老人和少年,一老一少,说说笑笑。

    少年让老人找回了一丝美好回忆,而老人把自己仅剩不多的温柔都留给了少年。

    少年看着暮色渐浓下模糊不清的远方,感慨道:“其实,我很羡慕陶爷爷能有个很好很好的朋友,陶爷爷的那个朋友也很幸运,遇见了陶爷爷这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少年想起京城那座府邸里比自己大很多岁的哥哥,便不由悲伤起来,哭丧着脸。

    在那场惨案后,少年心怀愧疚才会离家出走,其实心里还是很挂念那对父子的。

    “他们为了能让我们活下来,不惜付出惨重的代价,既然活下来的人当初不敢随他们而去,那么应该好好活着,带着他们的那一份,至少不能让他们失望了。”

    “我只是……至少希望,每当那些仇人取笑死去的朋友的行为如何如何时,想要让所以人知晓,当初他们害死的是个怎么的人,而活下来的人终将会斩下他们的头颅……只是,离我好像还很远啊!”

    那一夜,其实不算很老的镇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了小镇。

    在一处无名的墓碑前,坐了很久很久。

    此生最喜欢白溪园的飞仙瀑,那有值得回忆的岁月,有夕阳,有间茅屋,也有个病殃殃的汉子。

    更憎恨白溪园,从上到下,尤其是那群老不死的。

    是他们抹杀了飞仙瀑的一切美好——即便飞仙瀑还有那间茅屋,黄昏的落日依旧,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病殃殃的汉子回去了。

    这座天下都黄昏还会将至,夕阳还会照常出现。

    可再无人与我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