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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满屯归西

    化肥厂复工没多久,秋收时节到了。大红沟砖厂的几个小伙子也赶回家里帮忙收秋。

    打谷场上一片金黄,牲口们拉着碾轱辘一圈一圈的从谷穗上面碾过,中间拉着牲口的汉子不时挥着鞭子,防止牲口把粪便拉到谷穗中间,就这么一圈一圈的碾压下来,姑娘变成的太婆,汉子们变成了佝偻着身子的老汉,白了头,皱了纹,脚步也变得蹒跚起来。一代代的人们就在这无法定格的时间长河中洗刷着过往的风霜雪雨,最后埋到了自己父辈跟前的黄土里。

    满屯老汉光着脚在打谷场里,把那些叉到一边脱穗后的穗杆种叉子码起来,把碾下来的谷子扫起来,用一个扬铲,晋西北叫木锹,趁着起风的时候扬起来,这样就把谷子跟那些碎秸秆秕谷分开了,最后把弄干净的谷子找块空地抹开,然后晒干。这满屯老汉就光着脚来回扒拉着这些谷子,让它们尽快的晒干,这样也便于存储。

    这个时节,打谷场里往往有数不尽的鸟雀来偷粮食,人们就会用秸秆做一些草人,外面栓一点飘带啥的用来吓唬。可是往往前几天管用,后面这些鸟雀就不怎么怕了,这满屯老汉就整日的守在这里,带着阿猫阿狗看粮食。

    当时李贵跟苏日升是搭伙的牛工,还有另外一种搭伙关系是人工,区别在于出的是人帮忙还是牲口帮忙。李贵家种的粮食少,经济作物多,所有就用牛工换人工,苏家帮他们人工去地里干活,他们出牲口帮苏家往回收粮食。

    苏云赶着自家的俩牲口,日升子赶着李贵家的俩牲口,一前一后往打谷场赶来,苏云干的累的不行,想着拉完这趟歇歇。被他老爹骂道:“讨吃货,你也不看看现在啥时候,庄稼还在地里,牲口还是借的人家的。”

    “那明年少种点嘛,或者种点别的,你看看现在村里谁家还种这么多吃不了,又卖不上价钱的粮食。”

    “那你歇着吧。”老汉卸下牲口上的谷穗,又赶着骡子往地里走去。这苏云也没办法只能跟了上去,心里盘算着这时候凤英在做什么,润成在做什么。叹口气也赶着牲口向着夕阳方向追去。

    父子俩把地里割好的谷穗扎好码在牲口垛上,原本两人是一人抬一边放到骡子身上,可是最后这头骡子干了一天的活,身上用手一摸都能感觉到汗水湿了皮毛。父子俩抬了好几遍,这骡子就是不让往上放,不停的转着圈嘶叫,日升子毛了,扯起鞭子就打,那骡子不停的惨叫着,可是被地上的铁橛拴着动弹不了。

    看着这骡子甚是可怜,于是苏云让父亲拔出铁橛拉好骡子,自己用肩膀把垛子翘起来,然后把骡子拉过来自己使劲一顶,想着从侧面把这一垛子谷穗推上骡子背上。就在他使劲一推的时候,骡子尥着蹶子往前顶去,直接把日升子顶倒在地,苏云也被一垛谷穗砸趴在地。那骡子甩开的铁橛子在日升子脑门划开一道口子,拖着缰绳铁橛从山上跑了下来,顺着羊泉子沟一直往大王庄水库方向跑去。

    日升子抹着脑袋上的血迹爬了起来,他担心压到地上的儿子的状况,两步跑到跟前忙问道:“有事没?”

    “没事。”苏云咬着牙答道。

    老汉帮忙把垛子的一边推起来,苏云这才从一整垛的谷穗下面爬了出来,右边肩膀头子一片血红,染红了这个胸襟,父亲赶紧扯开他的衣服,只见右边肩膀头子血肉模糊,原来往骡子身上放的时候,肩膀处的垛架子跟骡子身上的鞍架再骡子往前跑的时候使劲擦了一下,就像我们经常被门夹手一般,不过这次是肩膀头子。

    老汉一边给儿子包扎着一边道:“我种了一辈子地,都没发生过这种事,唉,你们是不会种地了。”

    苏云本来被剐蹭的难受一听这话立马道:“会种地有个屁用。”他老爹扔下手里的东西掉头去牵另外两头骡子,苏云自觉失语,也拉着一头后面追了上去。

    回到村里吃过晚饭,村里的人们已经把打谷场里的粮食收走,日升子把那些谷穗铺好,喂了牲口碾起了谷子,苏云要去帮他爹,被他爹一把扒拉到一边,母亲见到这情景骂道:“你个老木头,发什么病哩。”

    苏云把母亲止住,帮忙翻着场里的谷子,母亲也帮着把溅出来的扔回去,一会功夫踩完一场,一家人把踩好的半成品扫到一旁,又开始踩第二场,最后把踩好的扫一起,然后乘着夜晚的清风把谷子扬了,装好口袋,等着第二天在自家院子里晾晒。

    等第二天醒来时,父亲早已赶着牲口去到了地里,苏云只请了五天假,没奈何也只能爬起来,吃过父母留的早饭,赶往地里。等他到了的时候,父亲已经赶着牲口送回去一趟了,他把地里割好的庄稼捆好,父亲回来的时候,正好捆完,父子俩又按着老办法抬到骡子身上,母亲也把地里残留的庄稼收好一并也驼回来。

    忙完一块地,赶紧奔向下一块地,因为第二天要去帮李贵家挖山药蛋了,只要收完谷子、黍子、糜子基本剩下的庄稼每块地也不用几趟就能收完,像玉米、山药蛋之类的看着一大块地,收起来也是很快的。

    傍晚时分,粮食背回家里后,母亲忙着张罗晚饭,苏云去切点玉米杆给牲口做夜草,老爹牵着两头踩完场的骡子去饮牲口。村东头的水被村里的牲口喝的只剩些泥浆,日升子怕牲口喝不好,就往远处寻去,在小王庄方向有一处水滩,离响水湾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甚至在村东头的打谷场都能看见那个水滩。

    饭做好后,半天不见日升子回来,母亲骂着叫他去寻,他跑到村东头打算冲着沟里喊一嗓子,可是仔细一看,哪有人影,往远处一看,发现小王庄方向的那处水滩上有牲口在悠闲的吃着边上的嫩草,可是父亲却不见人影。

    于是赶忙冲了下去,走到不远处才发现老爹正靠在一处石崖下面蹲坐着,旱烟锅还含在嘴里,随着一呼一吸,烟锅里发出微弱的红光,叫了一声没人答应。走近了才发现这老汉累的睡着了,还打着轻微的鼾声。他看到这副情景眼泪挤满了眼眶,想让他接着睡,但是又不能,只好轻轻的推了一下老汉道:“爹,吃饭了,回家睡。”老汉一下惊醒,笑道:“抽锅烟的功夫,睡球着了。”

    儿子看了看父亲脸上的伤疤已经结痂,问道:“没事了吧。”

    “不碍事,就是你那胳膊得注意,别留下病根,以后干不了力气活。”老爹把烟袋别到后腰,拍了拍他,起身去牵骡子。

    父子两一前一后牵着两头牲口,沿着响水湾旁的羊泉子沟向东而来。月亮挂在东头,把他们的身影拖的老长老长,父亲个头矮小,可是那长长的身影依然把儿子的身形掩盖起来,佝偻起来的后背,就像对面的山头一般,无论多少风雨,他都矗立在那里。想起小时候最不听话的他去地里干完活总是骑在父亲脖子上被驼回来,那时候他念书好,村里人总说日升子你看你把娃娃惯得,父亲就说:“我娃学习好,以后是要靠笔杆子吃饭哩。”可是现在自己却打着铁赶着牲口,哪能不让父母亲们操心……

    “把你那纸烟给我来一根,回家让你娘看见,又要骂。”苏云正想着这些事,突然听到父亲说道。于是给老爹掏出一根点上,老爹也给他点了一根,苏云赶忙伸手接住。

    古话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当父亲们觉得你说的话做的事有自己的想法时,往往就会不再干预你了,特别是成家以后那更是撒手不管。

    走到村东头的水滩时,苏云说道:“爹,明年咱不种这么多庄稼了。”

    “那种啥?”

    “咱也学着李贵他家,种点胡麻、葵花这些,又耐寒又不用费大劲打理,还可以卖好价钱。”

    “嗯,回头合计合计。”

    回到家里的时候,老汉说太累了在水池子边上睡着了。母亲正要发作,听到这话赶紧埋怨道:“快吃饭。吃完饭把脚烫一下,明儿个要去帮李贵挖山药蛋了。”

    次日天明,苏家三口跟着刘贵来到他家的山药地里,人一多感觉干活干的也快,时间也过得快、

    “日升子,打算明年种的啥啊?”一边刨山药的李贵问道。

    “还不知道哩,看看今年冬天雪下的咋样。”

    “你看看人家贺胜军现在过得多逍遥自在。”李贵媳妇道。

    “人家他老子给攒了不少本钱。”培芸说道。

    “我老汉可没给你们攒下啥好东西。”一头刨着黄土里丢落下的山药蛋的满屯老汉笑道。

    “满屯大爷,你看这话说的,还不是他那条瘸腿换的么。”培芸站起身子把刚挖出来的山药蛋扔到跟前的堆里说道:“咱也不要啥大富大贵,只要都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值钱。”

    “我听说上次贺家兄弟被毙了的郝家兄弟扎了个半死,也是捡了条命。”装着山药蛋的建民说道。“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他家买牛羊县里都帮着贷款。”建国道。

    “那也是吃了亲家叶书记的门子了,他家哪有那本事。”建国媳妇道。

    “培芸,你让你二爹也给这几个娃娃找个好出路啊,这种地哪有什么出路呢。”李贵掰扯这山药蛋上面的蔓子说道。

    “那也得看这几个娃有啥长处啊。”培芸答道。“我老舅现在也基本没啥权了,马上国家都要把公社改为以前的乡镇了。”苏云说道。

    “真的假的。”李贵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别的省里早就开始整改了。往后可真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建国说道。

    日升子跟李贵把装好的麻袋用牲口驼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这形势,咱老了,没有娃娃们知道的快。”“咱种了一辈子地,还是想想明年种啥吧。”李贵把旱烟点上,拉着骡子说道。

    两亩地的山药蛋,不到一上午的功夫就全部挖了出来,女人们都回去烧火做饭,李贵跟日升子回小肠子沟,把挖出来的山药蛋放进自家地窖里。地里只剩满屯老汉跟三个后生,捡了半天遗漏的山药蛋,眼看着要晌午了,后生们叫老汉回去,老汉想着再找找看还有没有遗漏,就叫后生们先回去。

    后生们赶着最后一头牲口,也往村里走去。

    这满屯老汉,一人只顶着大太阳在地里来来回回的找没挖干净的山药蛋。嘴里还有时自言自语道:“这群娃娃们干活不仔细。这不是又一个大山药蛋子?”

    就在打算要回去的时候,突然感觉浑身冷了起来,还有特别想解手的感觉,于是赶紧走到地头蹲了下去,可是半天也没啥东西出来。于是又站了起来,此刻只感觉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扎倒在地,浑身哆嗦了起来。好不容易稍稍缓解,老汉抬起头看着太阳,半晌挪不了步子,脸上的汗水如雨而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笑了笑道:“看来是老天爷来收我了,可不能让娃娃笑话。”颤巍巍的找了个土墙根靠了下去。

    颤巍巍的用手把腰上的旱烟袋解下来,挖了一锅旱烟,把烟杆含到嘴里,摸出火柴,使劲划拉几下仍然没点着,火柴盒里的火柴散落一地,总算划着了,赶忙吸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自语道:“老伙计们,我来看你们了。”就在吸第二口的时候,喉头一动,就像吃饭噎着似的,咕噜一声。嘴上跟了他几十年的烟杆滑落在地,手里的烟袋也同时掉在脚下,头一下子垂了下来。

    村里的家人见老汉半天没回家,就让建国建民去寻,兄弟俩走到地头,看见爷爷像一座泥胎一般没有动静,赶忙跑过一看,顿时悲从中来。年长的建国颤着嗓子跟建民说:“爷,应该是走了,你回去叫人吧。”

    众人来到地里后,李贵上去一看,顿时失声大喊一嗓子:“爹啊……”然后重重的跪了下去,边上俩孙子也跪下大哭了起来,半晌李贵吸溜着鼻涕跟俩儿子道:“你爷走了,没遭啥罪,也是好事。”日升子回头跟苏云说:“把你满屯大爷背回去吧。”建国建民正要上去背,被他爹拦了下来道:“让外人背。”

    苏云从未做过这种事,但是等到背起来才知道,是真重啊。在这满屯老汉头七之前,苏云按习俗是不能进别人家院子,不能理发刮胡子。几天后,苏云回到了砖厂,建国建民忙完爷爷后事也过来了。这满屯老汉一身正气,倒也是一种好下场。

    一个人从世间消失了,往往不是真正的死亡,他的亲人朋友们会时常挂念他,他得罪过或者帮助过的人,有时也会提起他,他的点滴往事可能在相识的人那里偶尔成为一个话题,直到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来过,那么这个人才算正在的消亡。